王阳明恢复《大学》古本“亲民”意图考论

2022-11-22 13:57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9期
关键词:亲民新民朱熹

刘 亚 明

(贵州财经大学 文学院, 贵州 贵阳 550025)

由王阳明弟子结集而成的言论集《传习录》开篇讨论的就是《大学》的“亲民”问题,足见其在阳明心学中的分量。但是,《大学》中作为三纲领之一的“亲民”观,在儒家思想发展史上却有过一番较为激烈的争论。这场相隔百年的历史性学术争鸣,争议的双方是宋代理学家朱熹与明代心学家王阳明。朱熹把古本《大学》中的“亲民”改订为“新民”,纳入其理学系统而有了新的阐释。王阳明则试图恢复为“亲民”。这场论争表面上只是一字之差,争议点看似不大,但其意义却深长绵远,关联到理学与心学在政治生活领域中对“民”的地位、态度与治理方法等问题上的差异,已经不是简单的训诂与考据,也不再是一般的学术争鸣。在王阳明看来,这是一个关于“为仕以道”的政治实践问题的讨论。

一、恢复《大学》“亲民”的缘起

就现有资料考察,目前能够追溯到的最早的《大学》古本,是出自东汉郑玄注、唐代孔颖达疏的《礼记正义》,其中的文字表述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后代学者几无异议,皆立基于此开阐发挥其意义。争论的起点始于北宋中期,理学家程颢、程颐对《大学》文本进行修订。程颐把古本的“在亲民”改为“在新民”,却没有解释改动的理由。南宋时朱熹参照历代学者对儒家经典的点校和注释作系统考订,以理学化的理解撷取各家思想,其中,对《大学》的修订以程颐编纂的底本进行注释与解读,认可程颐将“在亲民”改为“在新民”的做法,朱熹的做法当时就引起弟子的质疑:“程子改‘亲’为‘新’也,何所据?子之从之,又何所考,必其然也邪?且以己意轻改经文,恐非经传之意,奈何?”朱熹为此辩护道:“若无所考而辄改之,则诚若吾子之讥矣。今亲民云者,以文义推之则无理;新民云者,以传文考之则有据。程子于此其所以处之者,亦已审矣。”[1]509-510

所谓“以文义推之则无理”,是说从《大学》整体“文义”出发,三纲领中的“在亲民”是不恰当的,纲不摄义,题不统文。也就是说,“亲民”不是《大学》的主要内容,如果改为“在新民”,反而“考之则有据”了。朱熹所说的“据”,是《大学》文本里集中引用的三句话: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朱熹以此作文义上的推论,认为“在亲民”其实就是“在新民”。朱熹对三纲领之间关系是这样表述的:“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2]3

按照朱熹的理解,“新民”是指一个人“自明其明德”。也就是破除了自我私欲遮蔽,使心底的天理光明绽放之后,又能推己及人,通过教化手段使他人也能“去其旧染之污”。随着朱熹理学在官方地位的确立,其影响几乎笼罩了其后的二百多年,到王阳明所在的明代中期,其理学思想仍然是官方钦定的国家意识形态,包括士子们的科举考试,都以他对儒家经典的勘定与解释为标准。因此,不再有人对他的“改写”提出公开质疑而作刨根问底的训诂考究了。

但是,王阳明却不管不顾地掀起了争议的盖子,欲恢复《大学》古本“在亲民”,并作了一番新的、在他看来符合《大学》文义的解释。王阳明很真诚,却也给自己埋下了祸端。他逝世后不久,朝廷就对他的学术思想作出定论。据《明史·王守仁传》记载:“守仁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欲立异以为高,则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论;知众论之不予,则为《朱熹晚年定论》之书。号召门徒,互相唱和。才美者乐其任意,庸鄙者借其虚声。传习转讹,悖谬弥甚。但讨捕畲贼,擒获叛籓,功有足录。宜免追夺伯爵,以章大信,禁邪说以正人心。”[3]3443

在明王朝这样的封建专制时代,由于朱熹理学是官方认可并在全社会久已推行的儒家正统,成为王朝的精神象征,已经不是可以争鸣的纯学术思想了。王阳明如此公开地在思想教育界进行勘定与判释,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下不仅是对包括朱熹在内的古圣贤的藐视,也是对朝廷权威的挑战,获“异端邪说”的结论亦是情理中的事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阳明心学跳出了学术的范围,越来越获得从上到下的普遍认同。在王阳明逝世39年后的隆庆元年,朝廷不但恢复了他的名誉,并大加褒扬,说他:“绍尧孔之心传,微言式阐;倡周程之道术,来学攸宗。蕴蓄既宏,猷为丕著。”[4]1144-1145

王阳明生前在学术上只有少数志同道合者和他的弟子们与其“唱和”,所以他是孤独的;由于他挑起纷争并毫不动摇地坚持,所以在仕途中也备受排挤与打击,但他为什么仍然执意要挑战朱子的“新民”说,恢复古本《大学》的“亲民”思想呢?

二、恢复《大学》“亲民”之目的

(一)学术上的返本复原

王阳明恢复古本“亲民”的做法也曾遭遇其弟子徐爱的质疑。徐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亲民’,亦有所据否?”[4]2

王阳明从《大学》思想内容的前后一贯性、作为纲领的“在新民”和具体内容的“作新民”的区别,以及“亲”与“新”意义广狭的不同,并联系孔孟相关思想进行了详细说明:

“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亲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眀。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4]2

这段话显示出王阳明对《大学》古本文义的整体把握能力,“体现了对于经典文本本身的尊重,上述有关坚持‘亲民’说的理由的申述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5]这是王阳明欲恢复《大学》古本“亲民”一语的直接目的。

朱熹对改订后《大学》三纲领的注释与解读,从其逻辑自洽上分析是没有问题的。按照他的理解,《大学》的核心要义就是“大人之学”。一个修身者在自明其德后推己及人,使他者也能“去其旧染之污”,最终都达到一种至善之境,完成道德修养的全过程,成为“止于至善”的“大人”。这一解读是说得通的,也符合儒家对民众教化的一贯重视。但问题是,“三纲”不是一个意义封闭的系统、不是可以通过任意的自由联想达到的一种逻辑自洽。“三纲”是《大学》之“三纲”,纲者统领之意,所谓纲举而目张。“三纲”的思想应该在全文中得到展开。换句话说,《大学》全文的思想内容应该是对“三纲”要义的一种具体阐释。

与朱熹一样,王阳明也是从《大学》整体文义出发理解“三纲”的,但与朱熹的解读不同。他认为,《大学》在整体文义上的重点之一是“亲民”,改为“新民”反而偏了。朱熹显然误解了作为“纲”的“在新民”与后文中引用《尚书》中“作新民”之间的关系。“作新民”与“在新民”有意义上的关联,但并不能等同。朱熹的解读是出于理学家对《大学》文本意义的改写与诠释,尽管改写后所阐释的理学意蕴并不违背儒家意旨,却使《大学》原意并不畅达。反而是恢复“在亲民”显得更为妥帖。“修齐治平”是《大学》内容的主体,其中大量引用的《诗》《书》原文,无不是关于“明明德”与“在亲民”之下“修齐治平”的逻辑进程。诸如“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等,都是站在道德的高点和社会治理的角度对如何“亲民”的论议。

为了增强自己观点的说服力,王阳明又引用孔孟的话予以佐证:“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4]2

从对孔孟思想的引用中,我们不难发现,王阳明对“亲民”的理解已经不限于《大学》文本本身,有一种纵观儒家思想的历史深度。他从中国社会自孔孟时代起逐渐形成的民本政治的高度把握其真谛,在此视野下,“亲民”是一个有着非常丰富意涵的概念。孟子的“仁政”思想,孔子“修己以安百姓”的“内圣外王”的政治实践路径等,都涵盖于其中。“亲民”作为“外王”的实践是中国伦理政治的本质特征。至于朱熹特别强调的“新民”的教化意义,已经涵盖在“亲民”之中了,因此,没有必要为了突出对民的教化而把“亲民”置换为“新民”,从而有意无意忽视“亲民”更为丰富的而又富含实践意义的意蕴。

总而言之,在王阳明看来,亲民观念是《大学》的本义,也完全符合孔孟思想和传统社会主流的民本政治的真谛。王阳明把理学家为追求理论系统的完整性而对《大学》进行的“六经注我”的改订又颠倒回去,其直接目的是要恢复古本《大学》“亲民”一语中爱民、安民、养民和教民的丰富内涵。

(二)心学理论贯通的需要

朱熹对《大学》“在新民”的改写一定程度是着眼于理学体系的完善,王阳明也有为其心学思想阐发的思考,只是他的想法是建立在尽可能贴近《大学》文义基础上的。这可以从他对“明明德”与“亲民”一体性关系的理解中窥得一二。

南子元善之治越也,过阳明子而问政焉。阳明子曰:政在亲民。曰:亲民何以乎?曰:在明明德。曰:明明德何以乎?曰:在亲民。曰:明德、亲民,一乎?曰:一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故曰一也。……曰:人者,天地之心也;民者,对己之称也。曰民焉,则三才之道举矣。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而天下之父子莫不亲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而天下之兄弟莫不亲矣。[4]223

南元善是王阳明的弟子,当时正担任绍兴知府。这段话是王阳明为南元善所做题记《亲民堂记》中的内容。儒家政治哲学的传统尤其关注道德修养与社会治理效果之间的因果联系,所以才会有《大学》中“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的表达。王阳明对此从心学上予以深化。他认为,修身(即明明德)与“齐治平”(即亲民)不但在实践层面存在前后相应的因果一致性,而且还存在先天的一体关系。王阳明有时也借用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体用说”来予以阐明:“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6]

如果把《大学》的主旨看作是“大人之学”的话,在其思维框架内,“明明德”与“亲民”可以用“体用”关系来解释,“明明德”是“体”而“亲民”是“用”。体者根本、主旨之意,用者途径与方法之意。也就是说,从心性修养的角度看,“亲民”是达成“明明德”所必需的伦理途径,离开家庭与社会生活的“亲民”之用,心性修养便成为空中楼阁。但是在王阳明看来,体用的哲学范畴仍不足以解释二者关系的所有意义。所以,他常常使用自家体悟出的心学系统地阐释二者关系,反过来也用二者的一体性关系印证他心学理论的正确性,达到一种互证互释的逻辑效果。

“知行合一”是王阳明龙场悟道后心学建立之初的重要观点,也是他终其一生一以贯之的实践观。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的初衷隐含着对现实政治领域知行脱节现象的针砭,同时也是对学术上当时在知行关系上“知行二分”“知先行后”观点而有意阐发的。“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4]90又说:“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4]4

王阳明对知行关系的认知已经超越了一般的“知行统一”论,大大拓宽了知、行的范围,深化了在知行关系上的认识。他说的“知”不仅是一种内化于心的道德知识,更指人人先天本具的德性。在王阳明这里,《中庸》的“天命之性”,《大学》的“明德”等都属于“知”的范围。他在解释“致知在格物”时明确把“知”说为“良知”,而“致知”就是“致良知”;王阳明所说的“行”也突破了故有的“行为”(身行)即实践的简单理解,将“一念发动处”也视为一种“行”,所以,在王阳明的心学理论中,“行”包括:身行(身体的实践)、言行(语言的行为)、心行(意识的活动),而他尤其看重意念活动在修身中的作用,把它纳入到“行”的范围。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4]39

在王阳明看来,从本体和工夫两个层面的意义上理解,知行本来是一,知即行,行即知,不是先有知而后行,也不是行中而无知。简单概括就是,当我们说到“知”的时候,“行”已经包含在其中;而当说到“行”的时候,“知”实际上也已经存在。“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4]4

在现实生活中如果真有“知而不行”的情况,只能说明这并不是真知,有真知必有真行。“知而不行”的原因是私欲膨胀导致对良知的遮蔽,而良知被遮蔽则往往会表现出与“知行合一”实践的背离,也就是一般所谓的知行不一、知行脱节的问题。

在王阳明“知行合一”和“致良知”的心学框架内,“明明德”与“亲民”的一体不二关系(不再只是体用关系)就能得到很好的理解。用他的话说就是:“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4]23。

在体用哲学的思维架构中,“明明德”是体,而“亲民”是“明明德”之用,是一种“外王”的家庭与社会实践活动。如今王阳明又延伸了“亲民”的意义范围。在“万物一体”视域下,“明德”是人人本具“此心”的先天禀赋,人们与生俱来的超验德性。而“亲民亦明德事”,在此,王阳明将“亲民”纳入到“明德”的先天德性范围,被看作是先天光明德性的内容之一。所以,“明明德”即“亲民”,“亲民”即“明明德”即致良知,而“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亲民”的家庭与社会实践活动,是“亲民”这个本有良知外化为人们能看见、能听闻、能感知的“行”罢了。

(三)为其从政实践服务

一个理想主义儒者所追求的人生最高境界即是《左传》流传下来的“三不朽”的传统。孔颖达对“三不朽”的标准有具体解释:“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7]在“三不朽”中,“立德”是第一要义。完成圣贤人格,做一个“内圣外王”的君子,是儒者孜孜以求的目标。从孔子时代开始,儒家人物一直保持着充分的热情,思考圣贤人格的标准并在社会生活中努力践行。孔颖达的“创制垂法,博施济众”是一个很高的要求,一个道德上的守成者,在孔颖达这里算不上是“立德”。立者,立前人之所未有,只有那些具有开创精神的人,能为当时及后世“创制垂法”而有巨大影响力的“大人”才有立德一说,同时具有宽广胸襟并能自身躬行,由“内圣”的巨大道德感染力影响社会大众。而“博施济众”一说,已经隐喻了社会的道德实践,指向“三不朽”之“立功”。

王士禛说王阳明“为明第一流人物,立德、立功、立言,皆居绝顶。”[8]如今在王阳明故居寿山堂正门顶上,仍然悬挂着一块匾牌“真三不朽”。此即源于王士禛的评价。“德”不是悬置于空中的缥缈之物,必须筑基于现实生活的土壤。在儒家的道德修养逻辑中,“立功”正是“立德”实实在在的基础,当然也是“立德”的一种外在显现,所以,“立功”是“立德”题中应有之义。春秋时期,礼崩乐坏,纲纪松弛,天下纷争,社会朝着逐利的方向不断发展,身处其中的孔子有了“三代之治”的美好向往,崇尚尧舜禹汤周公等上古圣人治世,于是圣贤的标准有了较为明确的轮廓:嘉慧的品格和丰硕的事功,“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这是孔子对圣贤君子品德的原则性、方向性思考。饱读圣贤之书的王阳明引以为志。贬谪贵州龙场三年,他沉潜悟道,于龙场悟“格物致知之旨”,找到了作圣贤的简便易行的功夫与方法。正德四年十二月(1509),王阳明结束居黔的幽隐生活,升吉安府庐陵知县,在赴任途中他曾赋诗一首,表达了荷担家国重任的豪迈气度:万死投荒不拟回,生还且复荷栽培。逢时已负三年学,治剧兼非百里才。身可益民宁论屈,志存经国未全灰。正愁不是中流砥,千尺狂澜岂易摧[4]636。到任后短短半年时间,就把烂摊子式的庐陵政局彻底扭转。其好友湛若水评论他:“起尹庐陵,卧治六月而百务具理,有声(誉)。”[4]1189

从王阳明生平的言论与从政经历的考察中,我们可以发现,他之所以要恢复《大学》古本“亲民”,除了文献考据上的正本清源,为保证“心学”言说与儒家经典一致性的粗浅考虑外,更有“万物一体之仁”下深沉的从政实践的考量。换句话说,就是为自身伦理政治实践,寻找一种理论上根源性与合理性的依据。王阳明用他超越一般儒家人物的事功,为《大学》的“亲民”思想作了很有说服力的实践证明:《大学》的“三纲”之一应该是“亲民”而不是“新民”,没有亲民何以教民化民?只有亲民、爱民、养民,百姓才会受教,风气才会敦厚,社会才有安定。所以,在庐陵知县任内,王阳明“为政不事威刑,唯以开导人心为本”[4]1033。即使在赣南剿匪、平定“宁王之乱”以及广西征讨思、田兵乱等残酷的军政生活中,王阳明仍然以“亲民”为分内事,用以彰显“明明德”的修养工夫,着眼于政治生活的全局和长远,采取了大量抚民安民措施,尽其所能保全百姓生命,稳定社会民心。《明史》评论:“比任疆事,提弱卒,从诸书生扫积年逋寇,平定孽籓。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也。”[3]3443这当然是对王阳明军事才干与军功的极高评价,然而却未能究明其中的缘由。穷其根本,一个看似无关却无处不关联的原因是,王阳明把“亲民”的良知本性,通过推己及人的联想,落实于剿匪平叛,乃至与此相关的社会治理活动中,达到了地方绥靖上“通民情”、军事战略上“攻心为上”的效果。

在王阳明对于地方军政事务的决策中,“亲民”的心性思想笼罩了他的所有思维。明嘉靖七年(1528),王阳明在其最后的从政生涯,也是生命的最后时期接受了朝廷的一项艰巨任务,前往广西边远的思田地区平定叛乱。这是一项复杂而棘手的地方军政问题,涉及政府官员的个人恩怨、权力运作中的腐败、汉族与苗瑶等少数民族的关系,以及地方行政区域划分等问题,叛乱的发生就是这些矛盾激化的结果。王阳明认为,只要能将这些交织在一起的问题厘清了,叛乱的平定也就迎刃而解了。王阳明处理军事问题的惯常思路是从行政关系入手,而解决行政关系的考量又从体察人心、启发人的良知切入。他在充分掌握军情民情,把握全局的大前提下,将过往成功的“致良知”心法贯彻于其中,在取得朝廷授权后,用和平招抚的方法弥平了叛乱,避免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局部战争,挽救了数万人的生命,并消除了地方治理中的隐患。在招抚之前,他给朝廷去了一份很长的奏疏,列举出多达十条招抚而非灭剿的理由:

为今日之举,莫善于罢兵而行抚。抚之有十善:活数万无辜之死命,以昭明皇上好生之仁……其善一也。息财省费,得节缩赢余以备他虞,百姓无椎脂刻髓之苦,其善二也。久戍之兵得遂思归之愿,而免于疾病死亡,脱锋镝之惨,无土崩瓦解之患,其善三也。又得及时耕种,不废农作,虽在困穷之际,然皆获顾其家室,亦各渐有回生之望,不致转徙自弃而为盗,其善四也。……息馈运之劳,省夫马之役,贫民解于倒悬,得以稍稍复苏,起呻吟于沟壑之中,其善七也。土民释兔死狐悲之憾,土官无唇亡齿寒之危,湖兵遂全师早归之愿,莫不安心定志,涵育深仁,而感慕德化,其善八也。思、田遗民得还旧土,招集散亡,复其室家……其善九也。官军免踣顿道途之苦,居民无往来骚屑之患,商旅通行,农安其业,近悦远来,德威覃被,其善十也。[4]424-425

从奏疏中,我们可以读出王阳明对于他着力阐发的“亲民”观念不是停留在文字上的思想,而是化为深入骨髓的诚挚情感。从这里或许能够体会到他所提倡的“知行合一”的深意,以及极力导正《大学》而以“亲民”为纲的意图了。

其实,在出征广西思田之前,王阳明为南元善所题《亲民堂记》中一句话:“政在亲民”,已经泄露了他恢复《大学》古本“亲民”的最真实的意图:为仕以道。从中我们也明白,王阳明为什么要不计荣辱一意孤行坚持恢复《大学》古本“亲民”了。

三、结语

王阳明凭借恢复《大学》古本“亲民”,并以“知行合一”“致良知”等心性学予以诠释,达到二者相互印证的效果。心学意义上的“亲民”观的确深化了中国自古以来民本政治的伦理意义,并且有了高度的理论概括。另外,王阳明又通过对知行观的新解读,使“亲民”不再只是思想和心性上的话语,更是一种与伦理政治实践一体化相应的全新融合,一种“知即行,行即知”的本来一体的融合。王阳明自身所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从政经历与心性体验,使他有了一种“舍我其谁”的自信与坚持。所以王阳明逝世后,有人评价他是“接千载圣贤之正脉”[4]1278,“续往圣不传之宗,救末代已迷之失”[9]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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