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诗中猫的多元化意趣

2022-11-22 13:57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9期
关键词:公案宋诗捕鼠

张 钰 婧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诗至于两宋,逐渐由边关朔漠、奇山异水的恢弘气象转为书斋园林、篱边院落的雅致内敛。宋诗的内敛与理趣在意象中的体现,即为诗歌意象的日常化与哲理化。宋代文人喜好养猫,反映在诗中,便呈现为相当数量的咏猫、乞猫、送猫与祭猫诗,以及以猫喻人的讽喻之作。不独文人爱猫,僧人亦然,除咏猫诗以外,偈颂与颂古中也时常出现猫的身影,以狸奴白牯通于佛性,猫儿捕鼠心无异缘。此前,已有学者注意到宋人的咏猫诗,如丁世峪的论文《浅谈陆游咏猫诗》,论及陆游咏猫诗的文化背景与风格特征[1];李博昊的论文《宋人狸奴诗释论》,以“狸奴”称谓引入,分析宋人对捕鼠之猫的喜爱、对不捕之猫的讽刺,兼论及宋代猫画的流行[2]。然而,学界对咏猫诗的研究大多着眼于社会风俗与文人爱憎,对其中蕴含的哲理禅思的分析尚有未尽之处,且在具体的诗作分析上多集中于黄庭坚、陆游等著名诗人,对宋代的猫趣诗尚缺乏统观的研究。因此,本文在对《全宋诗》中的“猫”进行全面梳理的基础上,将宋代的猫趣诗分为文人雅趣、讽喻说理与禅宗公案三方面,并将猫趣诗放在宋诗内容生活化与意象人文化的背景之下探究其成因。

一、雅趣:裹盐聘狸奴,护我万卷书

猫在《全宋诗》中有多种别称,如狸奴、衔蝉、花奴、狸狌与於菟等,而以狸奴与衔蝉最为常见。猫名衔蝉,取其能上树捕蝉之意,又称“衔蝉奴”[3]538。又因古代猫与狸同属,二者并称,故名“狸奴”,此处的“奴”并非指奴仆,而是一种拟人化,表示喜爱亲昵的称谓,与呼竹夫人为青奴、称毛笔为尖头奴的用意相同。文人喜猫之缘由,正如清代黄汉在《猫苑》自序中所言,猫“治鼠之馀,非屋角高鸣,即花阴闲卧,衔蝉扑蝶,幽戏堪娱。哺子狎群,天机自适。且于世无重坠之累,于事无牵率之误,于物殖有守护之益,于家人有依恋不舍之情,功显趣深,安得不令人爱重之耶”[4]5-6。由此可见,文人对猫的喜爱不仅在于捕鼠护物的功用,也同样欣赏衔蝉扑蝶的趣味,从一开始就兼有实用与审美双重特征。

就实用角度而言,宋人畜猫的首要需求是捕鼠护书。据《全宋诗》所收录,有不少文人因鼠啮书毁物而夜不成眠,饱受鼠患之苦,故有乞猫之作,如黄庭坚《乞猫》:“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盘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5]17册,11496刘一止《从谢仲谦乞猫一首》:“昔人蚁动疑斗牛,我家奔鼠如马群。穿床撼席不得寐,啮噬编简连帨帉……君家得猫自拯溺,恩育几岁忘其勤。屋头但怪鼠迹绝,不知下有飞将军。他时生囝愿聘取,青海龙种岂足云。”[5]25册,16681周紫芝《次韵苏如圭乞猫》:“饥鼠窜旁舍,不复劳驱除。何为走老黥,贯鱼乞狸奴。”[5]26册,17141蔡肇《孙元忠乞猫》:“厨廪空虚鼠亦饥,终宵咬啮近秋帷。腐儒生计惟黄卷,乞取衔蝉与护持。”[5]20册,13652曾几《乞猫二首·其一》:“春来鼠壤有余蔬,乞得猫奴亦已无。青蒻裹盐仍裹茗,烦君为致小於菟。”[5]29册,18592饥鼠啃咬粮食与蔬菜,竟连书册也不放过,文人苦于鼠害,于是向友人乞猫,这是乞猫诗常见的结构。既有乞猫之举,与之相对的便是以猫相赠,以及随之而来的感谢友人送猫、抒写得猫之喜的诗作,如李璜《以二猫送张子贤·其一》:“家家入雪白于霜,更有欹鞍似闹装。便请炉边叉手坐,从他鼠子自跳梁。”[5]32册,20289黄庭坚《谢周文之送猫儿》:“养得狸奴立战功,将军细柳有家风。一箪未厌鱼餐薄,四壁当令鼠穴空。”[5]17册,11496赵蕃《谢彭沅陵送猫》:“怪来米尽鼠忘迁,嚼啮侵寻到简编。珍重令君怜此意,不劳鱼聘乞衔蝉。”[5]49册,20928陈郁《得狸奴》:“穿鱼新聘一衔蝉,人说狸花量直钱。旧日畜来多不捕,于今得此始安眼。”[5]57册,35812陆游《赠猫》:“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无毡坐食无鱼。”[6]1179陆游《鼠屡败吾书偶得狸奴捕杀无虚日群鼠几空为赋此诗》:“贾勇遂能空鼠穴,策勋何止履胡肠。鱼餐虽薄真无愧,不向花间捕蝶忙。”[6]3666对于捕鼠护宅的佳猫,文人向来不吝赞美之词,将其比喻为屡立战功的将军,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并非所有的猫都能勤勤恳恳地捕鼠,有些猫在饱食酣睡之际,全然忘了捕鼠之天职。虽与畜猫之初衷不符,但文人对此也无可奈何,只得以诗自嘲,如陆游《嘲畜猫》:“甚矣翻盆暴,嗟君睡得成。但思鱼餍足,不顾鼠纵横。”[6]2428方岳《猫叹》:“雪齿霜毛入画图,食无鱼亦饱於菟。床头鼠辈翻盆盎,自向花间捕乳雏。”[5]61册,38306林希逸《麒麟猫》:“道汝含蝉实负名,甘眠昼夜寂无声。不曾捕鼠只看鼠,莫是麒麟误托生。”[5]59册,37298胡仲弓《睡猫》:“瓶中斗粟鼠窃尽,床上狸奴睡不知。无奈家人犹爱护,买鱼和饭养如儿。”[5]63册,39806然而文人爱猫,不独爱其捕鼠之威,亦喜见其乖巧娇憨之态,是以对于这些贪食懒惰的不捕之猫,文人虽感慨叹息,但喜爱之心依旧不减。对于文人而言,猫不仅是捕鼠安宅的动物,更是书斋之中的良伴,在陆游的一些诗中体现得尤为显著,如《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其一》:“风卷江湖雨闇村,四山声作海涛翻。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6]1829《戏书触目》:“狸奴闲占熏笼卧,燕子横穿翠径飞。我亦人间好事者,凭阑小立试单衣。”[6]3750《嘉定己巳立秋得膈上疾近寒露乃小愈十二首·其六》:“半饥半饱随时过,无客无书尽日闲。童子贪眠呼不省,狸奴恋暖去仍还。”[6]4490《独酌罢夜坐》:“听雨蒙僧衲,挑灯拥地炉。勿生孤寂念,道伴有狸奴。”[6]3956《冬日斋中即事六首·其五》:“我老苦寂寥,谁与娱晨暮。狸奴共茵席,鹿麑随杖屦。”[6]4297《北窗》:“陇客询安否,狸奴伴寂寥。”[6]3590陆游爱猫,在诗中常唤猫为“狸奴”,并为猫起了“於菟”的别称。这些诗作于陆游晚年,家贫老病之时,门庭冷落,长夜寂寥,唯与狸奴分毯而坐、相拥而眠,或许,陆游从猫的率真自适中找到了些许壮志未酬的慰藉。

猫既是捕鼠的功臣,又是生活中的良伴,文人在猫身上倾注了远超其他动物的深情厚意,因而在猫死去之时,文人自然少不了以诗悼念,如梅尧臣的《祭猫》:“自有五白猫,鼠不侵我书。今朝五白死,祭与饭与鱼。”[5]5册,3189这只五白猫不仅善捕,且有谋略,捕获一鼠后绕庭而走,意在震慑群鼠,“昔尔啮一鼠,衔鸣绕庭除。欲使众鼠惊,意将清我庐。”[5]5册,3189梅尧臣对五白猫很是爱重,认为它胜过鸡与猪等家禽,出行时将它带在身旁,同舟而乘,同室而居。不仅文人如此,僧人亦然,如释云岫的《悼猫儿》:“亡却花奴似子同,三年伴我寂寥中。有棺葬在青山脚,犹欠镌碑树汝功。”[5]69册,43537在此,猫已然等同于与人相依为命的幼子,僧人在为猫安葬之后仍觉不足,认为猫对主人的陪伴之情值得立碑为记。

从宋人的乞猫、送猫、得猫、赠猫、叹猫与祭猫诗来看,猫在文人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畜猫不仅用于捕鼠,更是文人雅趣的体现。并且,宋人对猫倾注了大量笔墨与深厚情感,猫作为宋诗中常见的动物之一,其形象的完整性与内容的丰富性远胜过禽鸟、牛马等动物意象。

二、讽喻:仁惠能相乳,素餐甚不职

在文人眼中,猫禀性聪慧乖觉、通于人性,系于人事而结于世缘,因此有各种以猫喻人的譬喻,“或以其猛,则命之为将;或以其德,则予之以官;或以其有威制,则推之为王。”[4]6虽不乏溢美之词,但善于捕鼠护院之猫的确当得起名将或良吏的赞誉。《全宋诗》中更是有不少以猫喻人喻诗、说理讽喻的诗作,有赞之者,称誉猫感仁惠而相乳,如同仁人义士;有讽之者,讥刺猫不捕鼠欺瞒主人,如尸位素餐之贪官污吏;有怜之者,以失宠之猫喻夫妇之义。

“猫相乳”一事初见于韩愈《猫相乳》:“司徒北平王家,猫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母死焉。有二子饮于死母,其鸣甚哀。其一方乳其子,若闻之,起而听之,走而救之。衔其一置于其栖,又往如之,反而乳之,若其子然”。[7]100韩愈作此文本意是赞扬司徒北平王“牧人以康,罚罪以平”,以致家道和睦、兄友弟恭,在他看来,猫生性本无仁义,家猫能有此举正是被主人的仁德感化,名为赞猫,实为颂人。然而,司马光在《猫虪传》中反驳了韩愈的观点,认为仁义为天德,但凡动物皆有仁义,并非人所独有,“仁义,天德也。天不独施于人,凡物之有性识者咸有之,顾所赋有厚薄也。”[8]232宋代诗人颇为认同司马光的看法,在诗中提及“猫相乳”时,往往与人无涉,独赞誉猫之仁惠,如钱时《义猫行》,写家中老猫健壮善捕,去年生养了两公一母三只猫,今年两只母猫又生下幼猫之后,共同哺乳养育的情景,“今年女子七,母复诞三子。三子乳有余,七子不易耳。颇似相轸念,抱弄时相乳。依依同气恩,髣髴见情理。一日忽衔子,来同七子处。薰然如一家,杂乳无彼己”[5]55册,34341。诗人由此感慨“天地即我心,万物非异体”、“猫也本虎属,能为义士举,”[5]55册,34341猫不似鸟雀探巢攫卵、同类相伤,而是以同类之子为己之子,能行仁义之道,实属难得。又如章甫《代呼延信夫以笋乞猫于韩子云》,在乞猫之时赞誉猫相乳之德,“墙东吏部家,两猫将十子。往往感仁惠,相乳忘彼此。”[5]47册,29039另外,不仅猫能相乳,犬亦有此举,如项安世《丁教授家猫狗皆相乳二首·其一》:“周郊奉犬用刑樽,尧蜡迎猫似捕神。直是苏公比台谏,未知韩子喻家人。鹰鸇化作鸾将凤,獬廌移成驺与麟。煦煦徐徐何必善,使知刚毅有深仁。”[5]44册,27404首联写犬与猫皆为郊祀蜡祭所奉,其德早已为人所知,颔联“苏公比台谏”为苏轼在《上神宗皇帝书》中将猫捕鼠比喻为谏官之功用,“韩子喻家人”为前文所提到的韩愈《猫相乳》,颈联中鹰鸇为勇猛忠义之飞禽,獬廌为判别忠奸之神兽,用以指代犬与猫,最后称誉相乳之猫狗刚毅而仁厚。

在宋人眼中,相乳之猫堪比义士,不捕之猫则如同贪官污吏。苏轼《上神宗皇帝书》已开以猫喻官之先声,“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畜不吠之狗。”[9]740将猫狗比作维护朝廷纲纪的台谏。而在宋诗中,诗人则将猫狗对举,以狗履猫职予以反讽,如艾性夫《猫犬叹》,写主人对猫狗爱憎不同,待遇有天壤之别,“饭猫奉鱼肉,怜惜同寝处。饲犬杂糠籺,呵斥出庭户。犬行常低循,猫坐辄箕踞。”[5]70册,44385然而忽有一日,狗捉到了夜晚作乱的老鼠,而此时猫却在偷吃肉干,诗人不禁感叹:“犬虽出位终爱主,猫兮素餐乌用汝。”[5]70册,44385又如王炎《犬捕鼠》,猫捉鼠不力,而家犬能堪重任,“小施逐兔腾山力,不露爪牙潜有获。主人高枕终夜安,论功法吏能扫奸。绳以汉家三尺律,鼠罪贯盈猫不职”[5]48册,29695。这两首诗中,猫养尊处优、无所事事,而狗则勤恳护宅、越职捕鼠,高下立判。在另一些呵责不捕之猫的诗作中,诗人的讽喻之意更为明显,如刘克庄《责猫》:“首斑虚有含蝉相,尸素全无执鼠功。岁暮贫家宜汰冗,未知谁告主人公。”[5]58册,36595赵崇嶓《痴猫》:“爱汝斒斓任汝痴,了无杀意上须眉。通宵鼠子喧人睡,政尔相忘也大奇。”[5]60册,38080姚勉《嘲猫》:“斑虎皮毛洁且新,绣裀娇睡似亲人。梁间纵鼠浑无策,门外攘鸡太不仁。”[5]64册,40451不捕之猫辜负了主人的期待,如同贪图享乐、尸位素餐的官吏。然而,猫不捕鼠仅是不称职,狡猾欺主、捕燕伤禽之猫则更加可恶,如强至《予家畜狸花二猫一日狸者获鼠未食而花者私窃之以去家人不知以为鼠自花获也因感而作二猫诗》,如诗题所言,花猫窃捕鼠之功为己有,家人惘然不知,猫尚且颠倒是非,人事亦有更甚者,诗人以猫喻事,感叹“人间颠倒常大此,利害于猫复何有。”[5]10册,6923捕燕之猫常用以比喻倚强凌弱,进而引申为草菅人命之酷吏,如刘克庄《猫捕燕》:“文采如彪胆智非,画堂巧伺燕雏微。梁空宾客来俱讶,巢破雌雄去不归。”[5]58册,36185猫饱卧养威,胆识智谋不用来捕鼠,反而捕捉幼燕,引得黄莺与蝴蝶纷纷避难,词虽隐晦,然讥猫之意足见。俞德邻《猫燕行》则更加一针见血,开篇即言猫与燕生性各异,本应互不相犯,然而一日忽见饥猫捕燕,“饥猫攫燕欲何为,燕比他禽况无肉。可怜乳燕未出巢,探头伺乳声嘲嘲。母去不归子饥饿,柔而害物嘻汝猫。”[5]67册,42413之后笔锋一转,以猫燕喻人,“父逃官逋母系官,悍吏催钱夜打门。一朝母作沟中瘠,三女一子家四壁。官司株逮尚不休,诸孤骈首为累囚。”[5]67册,42413将酷吏逼迫百姓索取租税,以致家破人亡比作猫捕燕,势单力薄的百姓恰如巢中燕子面对齿爪锋利的猫,对酷吏作威作福欺凌百姓的批判跃然纸上。

此外,宋人还以猫得宠失宠喻夫妇之义,如陈著《怜猫示内》,诗中写一只乖巧敏捷的黑花猫,起初很受主人宠爱,“一脔亦割啗,分与眠席眠”[5]64册,40262。然而他日主人离去多时,猫无以为生,过得十分狼狈,主人归来见猫“灰染突尘涴,毛色非旧鲜”[5]64册,40262。主人非但不怜惜,反而心生厌恶,对猫呵斥鞭笞。诗人由此感叹人心易变:“不念昔可爱,惟恶今非前。本来是一物,色改爱遂迁。”[5]64册,40262进而由猫被主人抛弃想到人的色衰爱弛,推及夫妇,“人于夫妇闲,情义亦罕全。花颜少年时,偎倚心相缠。皤皤白发垂,相丑亦相妍。”[5]64册,40262以猫之经历警醒世人须重情重义。

从以猫喻人喻事的诗作来看,猫作为宋人乐于蓄养的动物,广泛地参与了文人的日常生活,这是文人以之讽喻世事的基础。并且,不同于唐人,宋人是以一种平等的视角看待猫,猫有仁惠之心并非受到了人的影响,而是先天具备的品性。同时,宋人并未因爱猫而过分赞誉,而是通过对猫捕燕、犬捕鼠的观察,在诗中予以批判讽刺。可以说,猫在宋诗中呈现出情态各异、褒贬兼具的多面化形象。

三、参禅:慧觉通佛性,上柱解捉鼠

猫与佛教的因缘最初见于《猫苑》所引《尔雅翼》:“初,中国无之,释氏因鼠啮佛经,唐三藏禅师从西方天竺国携归。”[4]63传说不足为据,其言中国原本无猫,自然不实。但是,玄奘法师将猫从天竺带回,护持经卷,免遭鼠祸的传说却在民间广为流传,如民间流传的“猫儿契式”中即有诗云:“一只猫儿是黑斑,本在西方诸佛前。三藏带归家长养,护持经卷在民间。”[10]僧人亦有爱猫者,相传唐代僧人贯休有猫名为梵虎,前文所叙宋代僧人释云岫作有悼猫诗。不过,最能体现猫与佛教之密切关系的则是大量以猫说法的禅宗公案。《全宋诗》中与猫相关的公案典故主要有狸奴白牯、南泉斩猫与猫儿捉鼠,其中绝大多数为僧人所作的颂古与偈颂。

“狸奴白牯”见于《五灯会元》所载的两则公案,“僧问南泉云:‘三世诸佛不知有,狸奴白牯却知有。为什么三世诸佛不知有?师曰:‘未入鹿苑时,犹较些子。’僧曰:‘狸奴白牯为什么却知有?师曰:‘汝争怪得伊?’”[11]210“又一日,入寺设粥。仍请南泉念诵。泉乃白椎曰:‘请大众为狸奴白牯念摩诃般若波罗蜜。’”[11]217“狸奴白牯却知有”,即是说狸奴白牯有佛性,但为何“三世诸佛不知有”?南泉普愿指出:“未入鹿苑时”,可见此处所说的佛性是一种本真自然的状态,即平常心是道。“狸奴白牯”公案在宋代广为流传,文人以此为典故,僧人以之作偈颂,如黄庭坚《再答并简康国兄弟四首·其一》:“瞿昙不解祖师机,却许狸奴白牯知。”[5]17册,11712黄庭坚《寄清新二禅师颂·其一》:“白牯狸奴心即佛,铜睛虎眼主中宾。”[5]17册,11732韩淲《王通叟自温之赣过门因得五字》:“庵高一宿觉,不是二乘禅。露柱灯笼里,狸奴白牯边。”[5]52册,32563释清远《偈颂一一二首·其三八》:“狸奴白牯念摩诃,猫儿狗子长相见。”[5]22册,14718释宗杲《颂古一百二十一首·其一一四》:“三世诸佛不知有,老老大在外边走。眼皮盖尽五须弥,大洋海里翻筋斗。狸奴白牯却知有,瀑布不溜青山走。”[5]30册,19392释大观《偈颂五十一首·其九》:“三世诸佛不知有,覆水难收。狸奴白牯却知有,头上安头。”[5]62册,28948释惟清《偈九首·其八》:“三世诸佛,不知有恩无重报。狸奴白牯,却知有功不浪施。”[5]20册,13490释崇岳《偈颂一百二十三首·其七》:“狸奴白牯念摩诃,祖师不会西来意。”[5]45册,17815这些偈颂是对公案内容的敷演,以狸奴白牯说明即心即佛、祖师西来无意。

“南泉斩猫”源于南泉普愿与赵州从谂的一段公案:“师(南泉)因东西两堂争猫儿,师遇之,白众曰:‘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师便斩之。赵州自外归,师举前语示之。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师曰:‘子若在,即救得猫儿也。’”[11]139看上去血淋淋的斩猫公案,实际上正是截断众流、不容拟议的体现,与禅门以拳打脚踢说法同理。东西两堂因猫儿争执不下,无言以对,唯有赵州从谂脱下鞋子放在头上,以此表明两堂争猫为本末倒置。南泉斩猫公案在偈颂中经常出现,如释如本《颂古三十一首·其九》:“斩了猫儿问谂师,草鞋头戴自知时。两堂不是无言对,只要全提向上禨。”[5]31册,20066释绍昙《禅房十事·戒刀》:“恶钳锤下番身,未必锋芒发露。不惟斩得猫儿,也解煞佛煞祖。”[5]65册,40814释印肃《证道歌·其六五》:“不因讪谤起冤亲,斩却猫儿不作声。尤赖赵州收得橛,草鞋搭脑笑忻忻。”[4]37册,23128释印肃《摩尼歌》:“老南泉,逞见解,提起猫儿人不买。一刀两断不曾分,主伴重重元不背。”[5]37册23144释守珣《颂古四十首·其一八》:“要得狸奴觌面酬,浑如钳口锁咽喉。一刀两段从公断,直得悲风动地愁。”[5]25册,16488释慧性《颂古七首·其七》:“当阳利剑斩狸奴,刃下翻身会也无。脱下草鞋头戴出,石人吞却洞庭湖。”[5]53册,32913释师范《颂古三首·其一》:“尽力提持只一刀,狸奴从此脱皮毛。血流满地成狼籍,暗为春风染小桃。”[5]55册,34806这些偈颂或侧重于南泉斩猫之戒刀,或偏重赵州脱履安头之举动,皆在斩猫公案的基础上表明一刀两断、斩却执迷的禅理。

“猫儿捕鼠”见于黄龙祖心启发泐潭善清开悟的公案,“龙曰:‘子见猫儿捕鼠乎?目睛不瞬,四足踞地,诸根顺向,首尾一直,拟无不中。子诚能如是,心无异缘,六根自静,默然而究,万无失一也。’师从是屏去闲缘,岁余豁然契悟。”[11]1134起初,泐潭善清参学于黄龙祖心,对“风吹幡动”参悟良久,不得其理,黄龙祖心于是以猫捕鼠点拨之,猫捕鼠时眼中只见鼠,心无他物,故能一举捕获,如参禅之时心无旁系,六根清净,泐潭善清由此开悟。在僧人所作的偈颂中,“猫儿捕鼠”常用于表示参禅的心境与悟解的境界,如释道枢《颂古三十九首·其一一》“昨夜月初明,柴门犹未闭。猫儿捉老鼠,引得狗儿吠。”[5]37册,23256释了演《偈颂十一首·其四》:“高高峰顶云,散作人间雨。一句绝誵讹,相逢莫错举。不错举,猫儿偏解捉老鼠。”[5]31册,20052释慧性《偈颂一百零一首·其一○○》:“归宗事理绝,日轮正当午。布袋放憨痴,猫儿捉老鼠。若人会得,超佛越祖。”[5]31册,32912释绍昙《偈颂一百零二首·其四六》:“我有一机,极尽玄微。饥来吃饭,寒来着衣。我有一句,包罗今古。犬吠枯桩,猫捉老鼠。”[5]65册,40733释师范《偈颂一百四十一首·其一一五》:“问佛便答麻三斤,何似庭前柏树子。苍鹰搦卧兔,猫儿捉老鼠。”[5]55册,24766比起公案中对猫捕鼠时的状态描述的栩栩如生,这些偈颂中多用跳跃性、非逻辑的语言打破常理,将“猫儿解捉鼠”与“饥来吃饭,寒来穿衣”、“麻三斤”、“庭前柏树子”相提并论,以猫捕鼠这一寻常事中蕴含禅理,用来喻指禅悟的状态。

此外,“猫儿上露柱”公案也见于偈颂之中,此公案出自椑树慧省答学人所问,“僧问:‘如何是佛?’师曰:‘猫儿上露柱。’曰:‘学人不会。’师曰:‘问取露柱去。’”[11]276以猫爬上柱子回答对佛性的提问,看似驴唇不对马嘴,实则就常见之物说明佛性不在他处,眼前所见,触处即真。在偈颂中,僧人更注重“露柱”所指代的佛性,扩展为“古佛与露柱交参”,如释绍隆《偈二十七首·其二二》:“一二三四五,梅雨炎蒸暑。碓觜也生花,道芽知几许。古佛与露柱交参,猫儿咬杀犯罪虎。”[5]24册,16172释如珙《偈颂三十六首·其二》:“古佛与露柱交参,猫儿咬杀猛虎。出门撞着须菩提,拶破虚空全体露。一片虚凝绝谓情,万里清光飞玉兔。”[5]66册,41215纵观偈颂中与猫有关的公案,无论是猫儿捉鼠还是猫上露柱,皆是寻常可见的动物情态,这无疑是禅宗以“平常语”“日用话”说法的反映。同时,我们也能从中发现,由于鼠患是寺院藏书面临的重大威胁之一,在宋代僧人养猫是比较常见的现象,这是此类公案存在的现实基础。

四、猫趣诗的成因:世俗生活与人文气象

吟咏雅趣、讽喻说理与参禅说法构成了宋诗中丰富多元的猫趣书写。在唐诗中,题咏猫的作品并不多见,《全唐诗》与《全唐诗补编》所载不过十余首,且大多为蜡祭迎猫、猫捉老鼠等概念性的表述,并未将猫作为独立的题咏对象。相比之下,宋代诗人在描写猫时多以日常生活入诗,注重形象姿态的描摹,赋予了猫更丰富的内涵,这种书写倾向与宋代社会的日常生活与审美趣尚密切相关。

宋人养猫的情况相当普遍,不仅家庭中用来捕鼠,且出现了专供玩赏的宠物猫,据《梦粱录》卷十八“兽之品”所记,“猫,都人畜之,捕鼠,有长毛。白黄色者称曰‘狮猫’,不能捕鼠,以为美观,多府第贵官诸司人畜之,特见贵爱。”[12]171张商英作有《猫》一诗 :“白玉狻猊藉锦茵,写经湖上净名轩。吾方大谬求前定,尔亦何知不少喧。出没任从仓内鼠,钻窥宁似槛中猿。高眠永日长相对,更约冬裘共足温。”[5]16册,10999“狻猊”为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形似狮子,对应颈联“出没任从仓内鼠”可知所吟咏的正是不捕鼠的狮猫。并且,两宋都城出现了不少与猫买卖相关的行业,如《东京梦华录》卷三“诸色杂卖”:“养猫则供猫食并小鱼。”[13]119《武林旧事》卷六“小经纪”:“猫窝、猫鱼、卖猫儿、改猫犬。”[14]175这些营生的出现正是当时养猫风气的盛行的影响。

在宋代,猫得到了达官贵族与文人墨客的广泛喜爱,审美需求的变化影响了文人的猫画创作。其中,最明显的变化是猫成为了独立的绘画主体。据《宣和画谱》“花鸟门”所载,宋代猫画在题材上不仅继承了前代已有的《子母猫图》《子母戏猫图》,而且还出现了猫与花卉、鸟雀、蜂蝶等意象组合的图画,如《牡丹戏猫图》《芍药戏猫图》《榴花戏猫图》《萱草小猫图》《花竹捕雀猫图》《竹石猫雀图》《蜂蝶戏猫图》等[15]268-295。这些常见的绘画内容所反映的是猫的独特寓意与士大夫的审美趣味,如以猫蝶谐音“耄耋”、猫雀谐音“耄耆”、牡丹猫蝶象征“富贵耄耋”,传递出吉祥长寿的寓意[16]。并且,文人对猫观察细致入微,画猫之时不仅注重对背景意象的描绘,还注重描摹猫的特性与形态,像睡猫、醉猫与乳猫等各种姿态的猫形象在宋人画作中随处可见。与之相应,文人创作了不少题画诗,如陆游《题画薄荷扇二首·其一》:“薄荷花开蝶翅翻,风枝露叶弄秋妍。自怜不及狸奴黠,烂醉篱边不用钱。”[6]4464杨万里《子上持豫章画扇其上牡丹三株黄白相间盛开一猫将二子戏其旁》:“暄风暖景政春迟,开尽好花人未知。输与狸奴得春色,牡丹香里弄双儿。”[5]42册,26256李石《题马仲友画花下猫二首·其一》:“花相春归画锦仙,轻云羃羃护花天。莫烧高烛三更月,自有真香一炷烟。”[5]35册,22312猫醉薄荷、花间嬉戏、衔蝉扑蝶,若非细致观察则无法在诗画中传神。在这些猫画与题画诗中,猫捕鼠捉鸟的动物习性被隐去了,被赋予了风雅的文化意蕴。

然而,猫的人文内涵不止于此。与文人养猫的初衷相同,僧人养猫也有护持经卷藏书的目的,但在他们看来,猫不仅是捕鼠的功臣,更是佛性具足的瑞兽。俄藏敦煌写卷Дx.00147v有《猫儿题》一诗,最早由柴剑虹先生注意到并整理抄录,诗云:“邈成身似虎,留影体如龙。解走过南北,能行西与东。僧繇画壁上,图下镇悬空。伏恶亲三教,降狞近六通。” 诗中“僧繇画壁上”为画猫驱鼠之意,“伏恶亲三教”中“三教”为三教合一,“六通”为佛教中的六神通。因诗末有“题记”二字,有学者推测,《猫儿题》应是作为题记抄写在经卷之后,有祈愿之意[10]。汪泛舟先生在《敦煌诗述异》中指出,《猫儿题》约产生于唐五代或宋,且出于僧人之手,与之相应的是晚唐以后出现了猫佛相关的禅林公案[17]。可见,僧人在公案与偈颂中以猫喻佛,不仅与寺院养猫的现实情况有关,更与猫在佛教中勇猛灵慧的形象密切相关。

与唐人相比,宋代诗人的诗歌取材更为广泛、更为日常,无事不可入诗,因而,养猫、画猫、以猫说禅构成了宋人书写猫趣的背景与诗材。整体而言,以猫入诗体现了宋人以俗为雅的诗学思想。“以俗为雅”并非以俗代雅,宋人并非崇尚俚俗,而是“在崇尚高雅的审美理想之外,另有一种穿越俚俗的别样的超越境界,其间含有雅俗共赏的诗学兼容意味。”[18]12其中,最为显著的特点是将日常生活艺术化、哲理化,养猫捕鼠本是寻常不过的需求,在宋人笔下却有了穿柳裹盐、聘猫护书的诗意;猫花间玩耍、食薄荷而醉本是寻常的动物习性,在宋诗中却成了自在安闲、天真自然的情趣;至于猫相乳、猫捕鼠、猫上树等常见之举,在宋人眼中更是儒之仁德、佛之慧觉的体现。同时,与前代相比,猫趣诗的大量出现还反映出宋诗中人文意象增多的趋势。宋代文人的日常生活与诗文创作往往与书斋密不可分,在吟咏书斋环境与文房陈设之际赋予了寻常事物雅致的文人气息,创造了具有典型意义的书斋意象[19]。然而,宋人的书斋不仅有诸多藏书和各色陈设,猫也常常出现在书斋诗中,与书、砚、墨、香等意象一同出现,成为人文化的动物意象,共同营造了宋人的书斋意趣。并且,不同于寻常的书斋意象,猫在诗歌中的人文意象化本就是化俗为雅的过程,其中隐藏的是宋代文人自觉追求雅俗互摄、中庸平和的审美情调。正是由于宋人对“中和之美”的推崇,以往被“雅”文学排除在外的生活化、平民化、通俗化意象在此时进入到诗的创作范畴之中[20],拓展了宋诗的体物说理的艺术表现力,同时也展现出了宋代文人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

如上所述,宋诗中的猫趣书写首先得益于宋人对猫的喜爱,乞猫捕鼠、书斋相伴的经历使文人能够以愉悦的心情、生动的笔墨勾勒猫栩栩如生的神态。在宋人眼中,猫不同于花鸟鱼虫,不仅是供实用与玩赏的动物,相乳之仁、捉鼠之趣更是儒德与禅慧的象征。就宋诗人文意象的发展趋势而言,猫趣诗所反映的是宋代文人对传统的自然与动物意象深入挖掘、赋予新生的创作理路,同时也体现出宋人日常化、艺术化、哲理化的书写倾向与审美意趣。进言之,猫趣诗不仅是宋代文人调和雅俗的诗学观念的缩影,其价值更在于让我们通过猫这一意象得以窥见宋代文人的生活习俗与精神世界,以及他们通过对传统诗歌意象的发掘在唐诗之外另筑高峰的文化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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