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京,林 密
(厦门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1]11如何界定“美好生活需要”以及如何满足人民的美好生活需要就成为当代社会重要的理论课题。在马克思的思想发展中,人的需要是其始终关注的问题。但是,不同于从单个人的需要以及人的需要本身出发去建构理论的经济学家和哲学家,马克思是从生产和实践层面展开对于人的需要的分析。在马克思看来,对人的需要的考察要将其放在现实的社会历史过程之中加以看待,人的需要及其满足是由社会的生产所决定的,一定的社会生产决定一定的需要和消费。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聚焦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与人的需要的关系,向我们展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于工人需要的建构和限制。相比于传统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是一次总体性的结构转型,资本对于工人的需要的建构和引导,不仅体现在社会生产领域,而且渗透到消费、日常生活、意识形态等各个层次和领域,由此使工人不自觉地陷入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之中。然而,由于资本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的限制,工人有限的购买力和消费能力不仅构成了资本实现价值增殖不可消除的界限,而且成为工人实现自身美好生活的根本界限,因而必须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进行超越,由此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需要的生成和发展。反观新时代我国所提出的“美好生活需要”,始终立足于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运动为基础,以人的美好生活需要的实现为旨归,力求实现社会的全面进步与人的全面发展相统一,正是以中国式现代化实现人民美好生活的积极探索与实践。
在马克思那里,关于人的理论是与社会历史理论密切相关的,后者是前者的前提和基础。对于现实的人的需要的关注正是历史唯物主义区别于其他唯心主义与形而上学的显著标志。随着马克思的社会历史理论的不断深化,他关于需要的理论也存在一个逻辑深化的过程。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对于需要和生产的辩证关系的初步阐发到《哲学的贫困》中对于“一定的”社会生产方式下人的需要的关注,再到《资本论》及其手稿中聚焦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对人的需要的建构和限制,马克思关于人的需要的思想经历了一个深化与发展的过程,其深层意蕴不断丰富和具体。从一般的抽象意义上而言,马克思关于人的需要的理论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满足现实的人的需要正是物质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的基础动力和目的。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就很注重人的需要,将需要看作是人的本性的重要构成要素,指出“任何人如果不同时为了自己的某种需要和为了这种需要的器官而做事,他就什么也不能做”[2]286。在他看来,历史的发展就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而进行的物质生活的不断再生产。不同于黑格尔及其弟子们将历史看作是理论的自我演绎和逻辑发展过程,马克思的新世界观从“现实的人”出发对此进行说明。在他看来,这些现实的个人“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3]153。他们有和动物一样的最基本的衣食住行等物质生活需要,所不同的是,他们满足需要的方式不是通过本能,而是通过生产。正是在生产过程中,人们的基本需要的满足和为满足这些需要而使用的生产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由此进一步增强了人们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的能力,即提高了社会生产力。同时,每日都在不断生产自身生命的人也开始生产另一些人,即繁殖。于是家庭关系就确立起来。起初由于社会生产力水平的落后和人的需要的有限,这种家庭关系就是人们唯一的社会关系,但是,随着社会生产力和人的需要的不断发展,这种家庭关系便成为从属的关系并让位于其他关系了。由此可见,历史的发展正是一个现实的包含着人的基本需要和新的需要的生产、人的生产以及社会关系的生产的总体性过程,人的需要作为人的“内心的图象”和“生产者的素质”,构成了生产活动的基本目的和动力。[4]33-34
其次,人的需要受到“一定的”社会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的制约,具有社会性和历史性。无论是古典政治经济学家还是黑格尔哲学,都是从人的需要出发去建构自己的理论的。在他们看来,人有需要,于是生产制造出需要的对象,生产出来的产品按照社会规律和个人的需要进行分配和再分配,最后人们通过消费满足自身的需要。这样的逻辑分析乍看起来十分合理,但是如果从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来看,我们就会发现,这种从人的需要出发来建构的理论只是一种“肤浅的表象”[4]30。他们只是知道需要是逻辑前提,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等经济范畴之间存在一定的逻辑关系,但是却无法说明产生这些关系的历史运动。在根本上而言,他们对于经济范畴的分析仍然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抽象,他们所谈论的需要仍然是一种抽象的人的需要。对于这种抽象的人的需要的泛泛讨论,马克思指出:“‘人’?如果这里指的是‘一般的人’这个范畴,那末他根本没有‘任何’需要;如果指的是孤立地站在自然面前的人,那末他应该被看做是一种非群居的动物;如果这是一个生活在不论哪种社会形式中的人,……那末出发点是,应该具有社会人的一定性质,即他所生活的那个社会的一定性质,因为在这里,生产,即他获取生活资料的过程,已经具有这样或那样的社会性质。”[5]404-405现实的人的需要总是受制于“一定的”社会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即使是人的自然需要,也受到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饥饿总是饥饿,但是用刀叉吃熟肉来解除的饥饿不同于用手、指甲和牙齿啃生肉来解除的饥饿”[4]33。因而对于人的需要的考察,要始终将其放在一定的社会生产方式下进行研究,在“生产力发展的一定状况”下,就会有“一定的交换和消费形式”,从而也会产生一定的人的需要。[6]408有学者更是直接提出,“正是这个‘一定的’有时空限定的现实历史语境,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与过去的一切形而上学界划开来,也使他的新视域真正超出政治经济学的社会唯物主义。”[7]460
最后,与“各种生产的一个不断扩大和日益广泛的体系”相适应的是“需要的一个不断扩大和日益丰富的体系”。[4]389随着社会物质生产的发展,人的需要也随之不断变化和发展,呈现出“需要的社会体系”的不断扩大和“需要的历史序列”的不断上升。[8]110-111一方面,随着社会劳动体系的不断扩大和丰富,社会的产业部门呈现出日益分化和多样化的特点,与之相适应的是人的需要的不断丰富的体系,人们在原有需要满足的基础上不断游离、创造出“历史地自行产生的需要”和新的需要。另一方面,随着社会生产的发展,“历史地自行产生的需要”及其在以往看来“奢侈的需要”,不断转化为“必要的需要”,即本身归结为自然主体的那种个人的需要[4]524-525,从而促进了更高层次的需要的发展,比如社会交往的需要、精神生活的需要、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需要等。从“自然需要”到“生产”再到“历史地形成的需要”,这正是马克思的“需要和实践的辩证法”。[8]108新时代社会主要矛盾从“物质生产需要”向“美好生活需要”的转变也遵循了这一需要与实践的历史辩证法。随着社会生产的发展,在社会物质文化需要发展的一定阶段上,人民对民主、法治、公平、正义、安全、环境的需要逐渐凸显,成为“美好生活需要”的重要构成。较之于“物质文化需要”而言,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认知与理解逐渐丰富和具体化,日益发展成为包含了物质、文化、民主、法治、公平、正义、安全、环境等诸多需要的“具体总体”。
可见,马克思关于人的需要的理论并不是从抽象的人性出发加以考察,而是始终将其放在实践和生产的基础上,强调人的需要的社会性与历史性。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所分析的生产与需要的关系只能被看作是一般抽象的规定,是“一切生产阶段所共有的、被思维当作一般规定而确定下来的规定”[4]29,这些抽象规定或多或少地适用于一切社会形式。在马克思看来,这种抽离了具体历史内容的一般生产的研究是很有必要的,但是,正如虽然语言的发展有其共同规律,但是“构成语言发展的恰恰是有别于这个一般和共同点的差别”[4]26,用这些抽象出来的要素和关系不可能理解任何一个现实的具体的社会发展阶段,因为任何一个具体的社会形式都有其特殊的形式规定性。要分析特定的社会以及其所具有的矛盾性,还需要一个“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过程。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之所以聚焦于资本主义社会这一“具体”的分析,就是因为资本的出现标志着“社会生产过程的一个新时代”[9]198,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研究构成了我们透视历史上已经覆灭的各种社会形式的结构和生产关系的基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生产活动与前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生产活动具有本质性的区别,因而对于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需要及其需要的满足也具有特殊的规定性。
伴随着资本主义物质财富的不断丰富和发展,“消费”问题逐渐成为当代西方左派关注的热点议题之一。但是,相比于鲍德里亚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从个人消费的角度出发谈论人的需要及其满足的问题,马克思始终将个人的消费放在特定的社会关系下进行考察,将其放在一定的社会历史过程之中加以看待。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聚焦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人的需要的发展及其满足,阐述了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对于工人需要的建构和限制。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最为根本的内容就是资本与劳动的关系,这种关系对资本而言是相比于物质财富的增长而言更为重要的东西,资本在社会再生产过程中不断将这一关系再生产出来。[4]450对于劳动者的需要的建构成为资本再生产自身社会关系的一个重要维度,这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工人满足需要的方式以消费的方式加以呈现,消费成为再生产过程的一个重要环节。资本的生产是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这种生产与以往的以使用价值即人的需要为基础的生产具有质的区别。在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资本主义条件下,由于生产以交换为目的,人的生产与满足需要的过程不再是直接统一的,而是分裂为以商品和货币为中介的买和卖两个独立的过程,生产者只有通过交换获得商品的交换价值之后才能去消费以满足自身的需要。如果说在简单流通中,使用价值同价值的矛盾还停留在单纯形式上的差别,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中,这种矛盾又以新的形式复活了,并且表现为:“由使用价值来估量产品,在这里被断然规定为由交换者对该产品的总需要,即由总消费量来估量产品”[4]386。在这样的情况下,需要的满足与经济学的消费直接联系在一起,需要的满足变成了消费过程,主体的需要变成了消费力。
其次,“消费主人翁”的观念使工人不自觉地陷入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之中。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通过对于资本的生产过程的分析,指出资本的生产关系在本质上是资本对劳动者的剥削关系。然而,马克思同时指出,“资本同[资本主义前的]统治关系的区别恰恰在于:工人是作为消费者和交换价值实现者与资本相对立,是作为货币所有者,作为货币,作为简单的流通中心——他是无限多的流通中心之一,在其中作为工人的规定性便消失了。”[4]404这也就是说,相比于以往的奴隶、农奴而言,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工人并不受制于他人的意志,而是作为自由的、独立的劳动者进入交换和消费市场,因而资本和劳动的关系表现为一种自由和平等的关系。在马克思看来,这是以资本主义流通领域中所呈现出来的现象为基础的,“作为纯粹观念,平等和自由仅仅是交换价值的交换的一种理想化的表现;作为在法律的、政治的、社会的关系上发展了的东西,平等和自由不过是另一次方上的这种基础而已”[4]199。自由,是因为资本家和工人都是作为自由人而进行交换的,无论交换与否都取决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平等,是因为他们彼此都是作为商品占有者而发生关系的,一个用3先令购买商品的工人和一个用3先令购买商品的国王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对于卖者而言都是作为买者而存在的。因而在马克思看来,一旦从生产领域进入到交换和消费领域,资本家和工人的关系就表现为一种自由、平等的关系,完全掩盖了生产领域中的剥削关系,“消费主人公”的观念会使工人不自觉地陷入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之中,而统治阶级对这种流通领域所体现的自由、平等的观念也必定会千方百计地加强、扶植和灌输。此即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揭示的拜物教问题,以及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共同指向的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危机问题。
再次,工人的消费不断将资本的生产关系再生产出来。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以双重方式进行自身的再生产:以它自身的形式和以工人消费的形式”[10]71, 工人的消费构成资本自身再生产的重要环节,因而资本家必然会根据自身的需求对工人的消费进行引导和控制。勤俭、节约是资本家在物质相对匮乏的时代对工人提出来的,要求劳动者不断作为工人投入生产过程之中,从而为其生产出更多的剩余价值。资本主义宣称,要积累财富,一方面在流通领域要加以节约以缩减自身的消费,另一方面在生产领域要更加勤劳工作以生产更多的财富。由于劳动者在交换中获得的是货币这种一般财富,对于货币的拜物教思想会使他们将其作为幻想不断努力,从而更加具有进取精神,不断投入到资本主义再生产的过程之中。在这里,由于劳动者的目的和对象是一般财富,因而其勤劳是没有止境的,而且富有创新精神,他们认为通过勤劳生产就能获得更多的财富。
随着资本的大规模生产所带来的物质财富的极大增长,在新的历史阶段,资本家则转而要求工人不断扩大自身的消费。现代的技术发展条件已经使得产品的生产能够基本满足大部分人的需要,剩余价值的实现以及刺激人们的需要和消费转而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在此条件下,资本通过支付给部分工人丰厚的工资,鼓励他们订阅报纸、听课、教育子女、发展兴趣爱好等,使他们得以不断扩大自身的享受范围,“参与更高一些的享受,以及参与精神享受”[4]247,以此来推动剩余价值的实现以及再生产。这在福特主义和后福特主义时期表现得最为明显,列斐伏尔将其称为“消费受控制的官僚社会”,其弟子鲍德里亚在此基础上提出符号消费的理论,这些理论都意在揭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以符号、意义、文化想象等所呈现出来的拜物教”相比于以往的拜物教而言,更加具有透明性,也更加深入人心,使工人不自觉地陷入资本增殖的表象逻辑中迷失斗争方向。[11]
然而,深入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矛盾运动中,马克思指出工人有限的购买力构成了资本主义不可消除的界限,因而资本主义不可能真正满足工人美好生活的需要。资本的生产是以交换价值而非使用价值为基础的生产,它把财富本身的生产设定为自身的前提,因而生产的动力是无止境的。与此同时,生产出来的产品必须经过消费才能实现价值,这是资本不断扩大再生产的一个关键环节。然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内部的矛盾就决定了,在资本条件下,工人绝不可能成为有足够支付能力的消费者,工人的消费其实是将资本的社会关系不断再生产出来。在资本和劳动看似等价的交换过程中,劳动者所交换的工资是为了满足自身的需要而不是交换价值本身,“他超不出简单流通的范围,他只能通过暂时扩大自己的享受范围来实现所积蓄的东西”[4]250。当然,工人的基本需要受到每个国家的文化水平、历史、道德和传统等多方面的影响,然而工人的需要和满足需要的能力始终被限制在满足资本自身生产和再生产的范围之内,因此工人的消费不可能是充分的消费,其消费能力必定是受到限制的。在资本与劳动看似等价的交换过程中,背后隐藏的其实是真正的不平等。在这一交换过程中,资本得到的是劳动力的使用价值,这种使用价值不仅能弥补资本在生产中所消耗的价值,而且能创造剩余价值,而劳动者所得到的工资正是自身所创造的价值的一部分。随着资本生产过程的不断再生产,以价值增殖为唯一目的的资本必然会将大部分的利润投向不变资本而非可变资本之中,由此进一步加剧了工人的相对贫穷。因此,马克思强调:“劳动能力不仅生产了他人的财富和自身的贫穷,而且还生产了这种作为自我发生关系的财富的财富同作为贫穷的劳动能力之间的关系,而财富在消费这种贫穷时则会获得新的生命力并重新增殖。”[4]444在资本条件下,与财富的增长相对立的正是工人的贫穷,而工人的消费看似是自由的主体性的个人消费,但是在资本的生产关系中,“这种消费只再生产一种东西,就是作为活劳动能力的工人本身”[10]71。换言之,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工人并不是不愿意拿钱出来消费,而是工人不可能有钱实现充分的消费。资本生产关系的矛盾所导致的工人有限的购买力成为资本实现价值增殖的界限,也是其生产过剩危机的根源。
综上,我们看到,通过对于劳动者需要的建构和限制,资本不仅按照自己的需要创造出“合适的”劳动者,而且在此过程中通过消费、日常生活等方面的渗透为劳动者创造出一个美好生活的幻象,使得劳动者陷入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之中而对此进行“认同”,从而自愿投入到资本再生产的过程之中。但是,一旦深入分析资本的生产关系,就会看到,劳资矛盾即资本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所导致的资本主义生产与消费的非同一性矛盾是其不可消除的矛盾,工人有限的消费能力构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界限和危机。无论是资本所创造的世界历史的趋势,抑或是资本关系从生产领域到日常生活、意识形态的全面拓展,都是对此危机和矛盾的回应和缓解。只要资本与劳动的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没有发生改变,这些方式都不可能从根本上消除资本的矛盾和危机。可见,资本的界限就是其自身。“资本的趋势始终是:一方面创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另一方面把这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变为剩余劳动。如果它在第一个方面太成功了,那么,它就要吃到生产过剩的苦头,这时必要劳动就会中断,因为资本无法实现剩余劳动。”[10]103-104
那么由此带来的问题是,人们的需要和美好生活何以实现?工人如何从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陷阱中解脱出来?在马克思看来,这种美好生活的实现不是来自别处,而正是蕴含在现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运动之中。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不断生产与再生产的过程,同时也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内在矛盾不断凸显的过程和工人阶级主体不断成长的过程。一旦工人在思想上意识到资本主义生产的限制,他们必然会扬弃这种限制以及与此相适应的意识形态,从而创造出一个以人的全面发展为目的的社会。当然,这种更高的历史阶段和人的美好生活的实现不是依靠头脑中的推演和想象而得出的,而正是以现存社会中所隐蔽地存在着的一定的“物质生产条件和与之适应的交往关系”为基础的。[4]109
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分析,我们看到:一方面,资本的生产关系的再生产要求将人的需要、能力等更为全面地建构出来,人的全面发展成为资本发展的一个内在要素;另一方面,财富的生产才是最终目的,人的需要、能力等方面的全面发展被看作是物的生产的手段。在马克思看来,这种物的生产与人的发展的矛盾性恰恰说明,“个人还处于创造自己的社会生活条件的过程中,而不是从这种条件出发去开始他们的社会生活”[4]112。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将社会历史划分为“人的依赖关系”“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基础上的自由个性”三个社会阶段。[4]107-108在他看来,正是在第二大社会阶段中,这种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才在产生出个人同自己和同别人相异化的普遍性的同时,也产生出个人关系和个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4]112,形成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的普遍占有,从而为第三个社会阶段创造了必要的主客体条件。换言之,正是在现存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运动中,内在地蕴含着人的全面性发展的需要。
首先,资本生产关系中的再生产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需要提供了生成条件。相比于前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将财富的生产设为自身的前提和目的,因而必然最大限度地促进劳动体系和产业结构的优化升级以及多样化发展,促进人的需要体系的不断发展。如果说在前资本主义,财富的生产主要是为了满足某一地域内人们的需要和消费,这就决定了其社会生产必定具有一定的局限性;那么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财富的生产本身成为目的,“任何界限都表现为必须克服的限制”[4]388。在此基础上,资本造成了抽象的致富欲、普遍的勤劳、普遍的产业和严格的纪律,利用一切历史的进步来为财富服务,由此最大限度地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不断更新和发展。概言之,相比于资本主义而言,之前的社会阶段都只是表现为对自然的崇拜和需要的有限发展,资本的趋势则是“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扩大需要、使生产多样化、利用和交换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4]390,破坏一切自然的要素并使之革命化。具体而言,资本条件下对人的需要的全面发展的促进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资本产业结构的多样化促进需要的多样化发展。随着生产过程中机器的广泛运用和社会生产率的普遍提高,资本之前所从事的生产部门就不需要那么多的劳动者,于是就有一部分资本和劳动力会游离出来。按照资本“为生产而生产”的本性,它必然会在此基础上创造出一个“在质上不同的新的生产部门”[4]389,这种新的产品部门的发展将会进一步刺激并引发新的需要。“生产不仅为需要提供材料,而且它也为材料提供需要”[4]33,人的需要体系正是在社会生产过程中不断被建构起来的。由此可见,按照资本不断提高劳动生产率的趋势,资本必然会不断扩大产业结构,调整并重组产业结构,在此基础上的人的需要也日益呈现出全面性和多样性的发展。第二,资本所创造的世界历史的趋势使人的需要日益成为世界历史性的需要,人的需要、能力、素质等得以更为全面地发展起来。资本力求全面发展社会生产力的动力驱使其不断扩大世界市场,力图将一切民族都纳入资本的生产关系之中。在资本所开辟的世界市场下,对于每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生产和消费而言,它加工的原料不再只是本地的原料,它所生产出来的产品也不再仅仅供本国消费而是供全世界消费。每一个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不再局限于自身的地域范围内而成为世界性的了,每一个单个人的生产和消费也日益突破地域的和民族的界限而扩大为世界历史性的活动,与全世界的生产发生实际的联系,从而形成了交往的普遍性,获得了利用全世界来进行全面的生产和创造的能力。“在这里,人不是在某一种规定性上再生产自己,而是生产出他的全面性;不是力求停留在某种已经变成的东西上,而是处在变易的绝对运动之中。”[4]480由此可见,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其客观上要求“培养社会的人的一切属性”,将人作为具有“尽可能广泛需要”和“尽可能丰富的属性和联系”的人创造出来。[4]389
其次,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需要要求创造出一个不同于现有资本主义社会的全新的社会,这个社会不再将人的发展作为物的生产手段,而是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目的。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财富是生产的最终目的,人的发展是财富增长的手段。由于资本主义条件下的财富以劳动时间为尺度,而自由支配的时间是作为与必要劳动时间相对立而存在的,按照资本的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其必然会不断压抑工人的自由劳动时间,使其全部的时间都成为劳动时间,由此一来,工人不可能真正实现自身的需要和获得美好生活。然而,与此同时,随着资本不断驱使劳动超越自然需要的界限以及人们在生产过程中的普遍勤劳和严格纪律所推动的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使得社会用较少的时间就能创造出社会所需要的普遍财富,这时人就不再从事那种物可以代替的劳动,自由时间的增多为人们自身的发展腾出了时间和创造了手段,社会将科学地对待自己的再生产过程。到了那个时候,必要劳动时间与自由支配的时间将不再是对立的,社会的个人的需要将成为必要劳动时间的尺度。财富的尺度将不再是劳动时间,而转化为人们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在这个转变中,表现为生产和财富的基石的,将不再是人的劳动时间和直接劳动,而是“对人本身的一般生产力的占有”,是“社会个人的发展”。[10]100-101这时劳动也不再表现为劳动,而是表现为“活动本身的充分发展”[4]286,人的全面发展和自我实现成为人的真正需要,人的天赋、才能在社会再生产过程中得到充分的发展。这是一种“劳动的逻辑”对于资本逻辑的颠覆,所谓劳动的逻辑,就是“人的自由个性和自由自觉本质之自我确证的逻辑”[12]。这是一种历史地形成的需要对于自然的需要的代替,它代表了“需要的社会体系”和“需要的历史序列”的高级层次和阶段。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需要的发展的终结,恰恰相反,这恰恰代表“人”的真正历史才刚刚开始。只有在这个阶段,“人在一定意义上才最终地脱离了动物界,从动物的生存条件进入真正人的生存条件”。从这时起,人们真正成为自然界的主人,真正控制了以往被看作是异己的自然规律,“人们才完全自觉地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13]815。
综上,在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分析和批判过程中,其关于人的需要的理论也进一步具体丰富地展现出来。马克思通过对于资本条件下人的需要的分析,阐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与人的需要之间的辩证关系,既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工人需要的建构和限制,呈现了资本何以借助消费这一平台实现总体性的权力统治,同时也进一步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所蕴含的人的自由全面发展需要的历史性生成。当前,由于自媒体和数字化时代的发展,我国人民同样需要警惕消费主义所营造的美好生活幻象,这种消费主义背后其实是资本逻辑所建构的关于美好生活的虚假的、片面性的标准。按照这种标准,消费活动被误认为是美好生活的根本尺度,人们的真实需要被消费欲望所取代。[14]反观新时代我国所提出的“美好生活需要”,始终立足于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运动为基础,以人的美好生活需要的实现为旨归,着力解决发展的不平衡不充分问题,力求实现社会的全面进步与人的全面发展相统一,正是一种以中国式现代化实现人民美好生活的探索与实践。[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