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巍
历史题材纪录片追求的是现实意义、当下价值。现在,呈现历史题材纪录片的表现手段多样,如情景再现、三维动画、沙画等。不过,所有的表现手段都离不开档案。档案是历史的载体,所有的历史题材纪录片创作都要围绕这个载体来进行。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档案的解读。同样的档案在不同的人面前会有不同的解读,在档案中看到了什么,直接决定创作的走向和成败。
国内在历史题材非虚构类电视作品领域始终注重档案的价值,比如北京电视台的《档案》栏目,直接以“档案”为栏目名称,足见其节目定位。几乎每一期节目编排中都有对文字档案和影像档案的解读,该栏目自2009 年开播至今收获了大量粉丝和良好口碑。纪录片创作中,近年来央视出品的系列微纪录片《如果国宝会说话》,一集一件文物,来自对文物档案的充分解读;《河西走廊》《中国》则是将历史档案的解读内容直接融进历史场景的描述里。历史题材纪录片的创作,无论采用什么样的表现方式,哪怕全片一个原始档案的镜头都没有,也离不开对档案的解读。
作为国家广电总局批准立项的重点项目,江苏广播电视总台出品的五集纪录片《正义之剑——战后中国对日战犯审判档案揭秘》,以“审判前夜”“法庭之上”“屠城血证”“罄竹难书”“铸剑为犁”五个篇章展开。本片于2017 年8 月25 日起,在央视纪录频道晚间黄金时间以特别节目的形式连续推出了五天,此后亦在央视各频道多次重播。
该片在立项之初,创作团队所面临的挑战和困难也是前所未有的。多年来,围绕这一历史事件为题材创作的影视作品较少,纪录片尚无先例,原因是学界研究滞后,再加上档案封闭、难以查阅,当事者因年事过高先后过世,影像缺失,等等。在该片的案头阶段,国内只有一个国家级社科项目在进行相关对日审判研究,那就是上海交大东京审判研究所牵头的东京审判研究项目,而且,他们的研究也是正在进行时,且研究的时间跨度相当长。摄制组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但时间上等不得。
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摄制组把自己当作研究人员,和学界专业人士一道,边研究边创作,于是,整整三年的创作过程,也成了摄制组的研究历程。其中,档案的发掘和运用至关重要。这批档案散落在全球七十余年,有公文、日记、函电、照片、胶片、口述。三年的拍摄中,它们就这样层层叠叠地展现在摄制组面前,等待着今天的解读。
从1945 年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对日战犯审判到1956 年新中国对日战犯审判,跨度达10 年以上,如果算上国民政府从1942 年与盟国共同开展惩治战争罪行工作的开始,这一跨度又是一个14 年。
其中,有些案件涉及的档案量非常大。比如,南京大屠杀案中的“百人斩”案主犯向井敏明和野田毅,他们的罪证、法庭审判的细节,甚至包括枪决当日的档案都非常充分。特别是他们侵华时期在一段古城墙下拍摄的那张照片,认知度非常高,当年的审判法庭上出示的主要证据也是刊登了这张照片的日方报纸。但我们在寻访中发现,关于这张照片的来源——谁拍了这张照片?在哪儿拍的?这些一直是个谜团。
摄制组决定,必须追溯档案源头,解开这个谜团。为此,摄制组前往日本,首先尽量多地搜集当年刊登了“百人斩”报道的日方报纸,在这次搜集中发现,有关向井敏明和野田毅“百人斩”的报道其实很早就已经开始了,他们杀人的数字也在增加。在厘清了这些报纸转载的前后顺序后,摄制组终于在《东京日日新闻》的报纸上找到了线索,在《东京日日新闻》多次有关“百人斩”报道的下方发现了一列不起眼的小字——“佐藤(振)特派员摄影”。
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此后,在1989 年日本偕行文库出版的《南京战史资料集》中,摄制组终于找到了这个佐藤特派员的相关记录。佐藤特派员的全名叫作佐藤振寿,是当时日本每日新闻社的记者。而那张向井敏明和野田毅的合影照片,正是佐藤振寿在1937 年的常州城下拍摄的。
至此,谜团终于破解,而在谜团破解之时,佐藤振寿的名字更像是一把钥匙,为我们打开了历史的另一扇门。此后,我们根据这把钥匙,获得了更多的历史细节。可以说,此番在全球范围内对档案进行追根溯源,既是可行之举,也是必要之举。没有太多的力量可以借助,摄制组在深入研究后掌握了大量的一手资料。
1942 年至二战胜利这一期间,主要为同盟国对审判的筹划准备阶段,这一时期国民政府军、政、外交部门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他们和位于英国的“联合国家战争罪行调查委员会”之间的工作往来档案主要收藏在美国的联合国档案记录管理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善本手稿图书馆和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院也有当事人捐赠的部分个人记录。
在众多相关档案中,摄制组发现在英美方有关侵华战争的措辞中,他们都是使用“some years”(一些年)这样的措辞来笼统地表示日本侵华的时间,而中方在多次的外交辞令中,一直在强调,不是“some years”(一些年),而是“many years”(很多年)。一词之差,透露出欧洲对中国的抗战知之甚少,他们无法体会中国人所遭受的持续苦难,也无法体会中国人在东方战场上为整个二战所做出的贡献。摄制组认为,这是一个必须要放大的细节,必须详细解读。为此,摄制组特意邀请东京审判研究所的刘统教授与摄制组共同前往美国,寻访相关档案,由学者之口进行解读。
再比如,在南京大屠杀主犯之一谷寿夫的众多档案中,摄制组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细节,当他被押送到中国时下飞机的一张照片。此前我们看到过很多张谷寿夫的照片,都是他在侵华时期戴着军帽骑着大马趾高气扬的样子,而这张照片不一样,这是摄制组第一次见到他戴礼帽的样子。这绝对是一个值得被解读的细节。于是,第三集的开头,是这么描述的:“飞机降落在大场机场,从戒备森严的机舱里押出一高一矮两个战犯。那个矮个战犯,就是原侵华日军第六师团师团长,谷寿夫。他将作为南京大屠杀案的主犯,接受当时国民政府最高级别军事法庭的审判。没有人知道这谷寿夫此时的心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面对即将到来的审判,他希望用精心装扮的斯文来掩盖罪行。就在这张照片上,礼帽代替了曾经杀气腾腾的军帽。”
以上这些档案的细节,有些是披露从未被大众所知的历史节点,有些则是在大众熟知的历史段落里,抓住一个一闪而过却又内涵丰富的瞬间,是我们与历史的一次对话。
在三年的创作中,摄制组找到了多位亲历者以及亲历者后代:如把谷寿夫从日本押解到中国的上校廖季威之子廖品正,中方接收谷寿夫的上海军事法庭主任书记官李业初,亲临南京大屠杀案审判现场的记者王火,旁听田中久一审判的市民黄碧珊,执行战犯死刑的宪兵队长宋杨昭,国民政府南京法庭主审法官叶在增之子叶于康,国民政府广州军事法庭检察官蔡丽金之子蔡治平,新中国审判中全程参与侦讯日本战犯的检察员王石林,参加战犯改造工作的医务人员温久达等人。
在对亲历者和亲历者后代的采访使用中,尽力做到档案揭秘与亲历者口述的互相印证。因为口述者容易带有个人倾向,但其优点是更鲜活更生动,只有二者的结合,对于历史场景的还原才更真实更丰满。
比如,同样还是押送谷寿夫的情节,在对档案记录进行解读的同时还发现,在押解的上校廖季威之子廖品正和中方接收的上海军事法庭书记官李业初的采访里,有一个双方共同印象深刻的细节——手铐,中方接收时特意将原本铐住谷寿夫的美国手铐换成了中国手铐。而这个细节,正是对档案特别好的补充。
再比如,广州法庭的审判档案,虽然广东省档案馆保存了一些档案,但相对而言还是比较稀缺,而它又是当时中国审判日本战犯最多的法庭,历史地位非常特殊。为此,摄制组翻阅了当时的一些地方报纸,希望能够寻找到细节,终于在《华侨晚报》上找到了连载两天的对日军中将田中久一进行的报道。此外,摄制组还采访到了广州法庭检察官蔡丽金之子蔡治平,以及旁听田中久一审判的市民黄碧珊。当年,他们一个16 岁,一个13 岁,都在庭审现场,目睹了审判田中久一的经过。两位亲历者的回忆加上报纸的白纸黑字,将观众带入1946 年的审判现场。
纪录片创作强调要平视历史,在还原历史的原生状态的同时,以今天的视角进入历史场景,感受历史的余温。今天的人们对历史的认识并不缺少观点,而是缺少场景、缺少细节,而这一切可能就躺在平常不注意的档案里,等着我们去发现,去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