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涝疫结合”:灾情的网络戏谑式表达及其传播社会学分析*

2022-11-22 05:25张淑华周志勇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灾情灾难话语

张淑华 周志勇

2021年夏,“涝疫结合”成为郑州人的独特记忆。郑州在经历了“7·20”洪灾之后,7月30日又开始新一轮的新冠疫情,“涝疫结合”由此成为一个“梗”不胫而走,密集出现在微信群、朋友圈等社交媒体中。主流媒体也频频引用,如河南日报客户端“豫论场”栏目推出文章《“涝疫结合”至,千万莫大意》①。除了“涝疫结合”,这种黑色幽默式的表达在灾情传播中出现的还有很多,如调侃鸿星尔克,挖苦式“挺”张文宏……这些非主流、戏谑式的表达,一边解构着权威媒体的严肃话语和秩序,一边又建构了带有较强草根色彩的意见与情感表达话语体系,为疫情中的沉闷增添了一丝轻俏,也引发了人们对灾难报道和灾难文化的深入思考。

一、疫情中的戏谑式表达和舆情的隐晦性

(一)“黑色幽默”式灾情信息传播和社会情绪展演

黑色幽默作为一种修辞策略,擅长用喜剧形式表现悲剧内容,代表作如《第二十二条军规》、欧亨利“含泪的微笑”风格的系列小说等。国内较受推崇的是莫言的作品,被人称为“东方式黑色幽默”②。黑色幽默的创作风格还被延伸到影视作品中,如杨加的影片《自杀专卖店》,通过对死亡命题的自嘲与反讽,传达出生命的珍贵与崇高。③不仅是文学和影视作品,在网络普及、社交媒体崛起的当代,日常生活中的黑色幽默作为社会情绪表达的一种策略,在网络上也得以尽情展演。

“涝疫结合”一词最早出现在南京,网民以此戏谑南京受台风“烟花”和本土疫情双重影响、处于疫情防控和防灾减灾的双重困境中,后在郑州的灾情和疫情中流行。与郑州和河南多地的洪灾导致302人遇难、50人失踪的新闻相伴④,郑州中心城区“运行中的地铁列车被淹”“严重堵车的京广隧道倒灌”“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告急”等信息同时期也充斥着各种网络平台;7月底发难的新冠疫情给处于洪灾恢复期的郑州二次重创,“涝疫结合”由此成为郑州地区“七下八上”(七月下旬、八月上旬)阶段的区域形象标签和网络调侃热词。“涝疫结合”的表意维度非常丰富,有“豫挫豫勇”的豪迈⑤,但更多的是伤感和悲情,如“好好活着”“今年别死”的年度计划修改⑥、“一月二月……七月洪涝和台风,八月九月抗疫中,还剩三月就年终,今年活着算成功”的自嘲。⑦灾情和疫情关乎涉域内每一个居民的切身利益,在多种情感的交织驱动下,有关郑州洪灾和疫情的网络讨论井喷式增长。

(二)反讽与反仿中隐蔽的网络舆情话语

社交媒体时代,各种不同价值取向、意识形态、文化观念和不同利益的群体,为争夺网络话语权所进行的博弈越来越复杂和激烈,非常容易出现群体意志,激发舆论,形成关于特定关注对象的网络舆情。⑧但同时,在意识形态管控和网络信息治理的背景下,事实类信息和情感性信息又呈现出“二水分流”的不同传播特征,事实类信息在追求“真相”的过程中逐渐走向清晰,情绪类信息在表达“不满”的过程中逐渐走向隐蔽。⑨

以戏谑式表达为代表的隐蔽化舆情表达,在历次突发公共事件中均有迹可循。早期的网络舆情大多基于对“社会不公”的想象进行直截了当的尖锐批评,如2001年的“南丹塌方”、2003年“孙志刚强制收容致死”。2004年张海超“开胸验肺”以降,“躲猫猫”“欺实码”“我爸是李刚”“四大名爹”“罗一笑你给我站住”“杨达才一笑倾身”等戏谑式舆论监督模式开启,“塑料紫菜是做的”“酸奶是皮鞋做的”“天津火了”“柘城火了”以及疫情中“一人生孩子,全城坐月子”“防火防盗防老太”……模仿、讽刺、挖苦、夸大、恶搞,泛娱乐式和后现代的戏谑表达成为包含灾难事件在内的网络公共事件的文化标签,展示了网络舆情的生态复杂性和舆情渐趋隐蔽化的特征,通过反讽、反仿、夸张、隐喻等修辞策略,将社会情绪“嵌入”到事件信息传播中,寻求信息“共振”和社会“共鸣”。这种表达策略,一方面能够满足流量经济时代吸引受众的经济法则,另一方面也是网络治理体系全覆盖下网络舆情和社会情绪的一种婉转化、隐蔽化“包装”。以“涝疫结合”为代表的大量网络流行语汇,看似幽默实则暗含怨、怒、诘等复杂情绪,具有与主流表达不同的“出轨”和“反叛”色彩。“戏谑”形式背后的内在诉求,一方面是通过幽默、搞笑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疫情压力下的紧张情绪,另一方面,也婉转地表达了对公共空间和公共治理的不满。

二、何以成梗——灾情文化的网络流行机制及民间话语策略

(一)戏谑式灾情文化的发生背景

1.黑色幽默和反讽的文学传统

作为一种文学流派,黑色幽默曾盛行于20世纪60年代的西方国家。美国作家约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创作的长篇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的“自证疯子”、捷克作家哈谢克(Jaroslav Hasěk)创作的长篇政治讽刺小说《好兵帅克》中普通士兵帅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各种具有讽刺时局意义的遭遇、英国作家金斯利·艾米斯(Kingsley Amis)所著《幸运的吉姆》中塑造的那个平时卑微实则痞气十足的大学教师,都是黑色幽默的经典之作。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代表了中国古代讽刺小说的高峰,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孔乙己》《药》《狂人日记》等小说,更是以深刻犀利的笔触,直戳社会痛点,滑稽十足地揭示国民性。老舍、钱钟书等一批作家的作品,对社会黑暗、腐败现象的描述,也充满了黑色幽默的情调。

2.自媒体时代泛娱乐化的日常表达

娱乐本意包含了借助乐器等设备,通过行为人的表演使受者得到轻松、愉悦的感受。《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就出现了“娱乐”一词,语义同现在大体相似。娱乐也是媒体的传播功能之一,其诙谐、幽默的特性,使“娱乐至死”的媒介备受欢迎。而日常工作生活中风趣、幽默的处世方式更是被视为“情商高”的一个表现。随着电视在美国的普及以及电视行业的飞速发展,尼尔·波茨曼(Neil Postman)提出,美国社会正由“印刷统治”转为“电视统治”,认为电视本身就是娱乐工具,不需要思考便可获得情感上的满足,由此指出了过度娱乐的风险。⑩当代中国媒体“事业单位企业化经营管理”的制度设计,客观上也助推了媒介内容生产和传播手段的泛娱乐化倾向。

互联网的出现,赋予普通民众以匿名话语权;而自媒体和社交媒体的普及和弥散性的社会融入,又推动媒介话语从“乌合之众”或“群氓”式匿名表达走向个性化、个体化表达。在个性追求和实名约束的双重作用下,形式上的出位和内容上的包装以及两者的结合成为具有共识特征的话语策略,在网络治理、传统礼仪文化、自我保护意识、吸引关注和流量目的等多重作用下,娱乐成为披在思想身体上的外衣,标题党、恶搞、段子、搞笑短视频等应运而生。无论是美食博主、探店达人、美妆健身,还是时政分析、文史解读、影视剧鉴赏,媒介的娱乐功能在新媒体时代得到了极致发挥,并在流量红利的收获和反馈中被反复强化。

(二)灾情网络舆论的传播特征及其内驱动力

1.灾情的焦点属性和群聚效应

突发事件涉及公共利益、公共安全,往往能在网络上引起高频次的讨论,成为舆论焦点。以救灾动员、管控信息等为代表的互动话题在郑州洪灾和疫情中表现突出,相关话题和热点事件频频冲上热搜,群聚效应明显。无论是“扬州老太”“棋牌室”“虞城瞒报”“剧本杀”,还是郑州“京广路隧道”“郑州地铁5号线”,亦或是大连金普新区大厦火灾、莆田疫情,各类突发公共事件严肃里带有一丝幽默、悲伤中渗透一种豁达的“黑色幽默”式表达,能够迅速动员社会各界力量,串联起活跃在各行各业的网民,形成一个无形的网络系统,自我维系和为后续演进提供动力。

2.我在现场的参与性传播魅力

灾情传播中网民创作的内容,主要分为两类:一是现场直击,即用户自主生产的内容,如自行摄录、撰写的实时性音视频、图片、文章等。郑州地铁5号线透水事故、京广隧道洪水倒灌、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被淹等严重灾情消息的首发,几乎都出自普通网民;全民排队核酸检测画面、医务人员和志愿者劳碌的画面,掺杂了惊恐、无奈、害怕等情绪画外音的短视频等,在微博、微信朋友圈等平台大量传播,给人以真实的视觉体验,成为郑州地区以外人士第一时间了解河南灾情的现场直播平台。二是转发和评论,即二次传播官方或他人报道。人民网、央视《新闻1+1》等央媒,河南日报、河南卫视、郑州交通广播等地方媒体,“郑州发布”“网信郑州”等政务新媒体,都在灾情、疫情一线发布了大量直击现场的报道和评论,这些内容成为网络转发的主要内容。转发过程中掺杂了大量个人主观感受的解读和评论,尤易引起共鸣。如微博《感谢国务院决定问责郑州水灾》对天灾中可能存在的“人祸”评论;再如金投网《千年一遇洪水突袭郑州!盘点中国历史上十二特大洪灾》对河南“75.8”洪灾以及中国历史上的其他特大洪灾的梳理和评论,嬉笑怒骂,颇具“秉笔直书”的民间史官气势。

3.即时性动态传播及新媒体的“中介联动效应”

“一直在线、持续在场”是移动互联网的重要特征,并在突发事件中表现出异于其他媒介的即时性优势。短视频平台直播、救援信息汇集,使灾情一直被置于公众视野范围内。灾情信息、志愿者信息在自媒体平台的滚动直播,成为郑州洪灾的独特景观。这些救援信息和行动经由网络直播平台联结,团结、调动多种社会资源和力量参与救灾即时转发、求证救援信息,帮助各地被困人员、联系紧缺物资的供应等,实现了抗灾救灾中供需双方的互联互通,媒体的“即时中介效应”得以充分发挥,并通过“联动”来营造抗疫救灾所需要的积极、乐观的环境氛围。

4.苦难叙事和易于“共情”的网络文化

戏谑式表达具有意义符号丰富、情感强烈、不断更新、高卷入度等特性。流量经济时代,追求新颖、独特是自媒体博取关注的法宝。黑色幽默式表达有两个基本元素:内在的痛苦情感体验、外在的风趣语言和文字表述。从洪灾初期引人注目的片段式文字、图片和视频内容,到一组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数字公布;从本土病例被曝光,到接连增加本土病例、调高风险等级、扩大封控区域……灾情和疫情严重期间,似乎每一天都有新的痛点、泪点戳中网友。主流媒体的相关报道恪守客观、严肃、冷静的风格,活跃在各个网络平台的普通网民就通过个体经历和经验等个人化叙事来参与灾情传播,“漆黑的隧道,看不见光芒。拥挤的地铁,洪水在上涨。我不知道,这原本一场简简单单的归程,如今,要带我去何方?”无论是讲故事,还是诗歌抒情,“亲眼看见”“现场”“身边人”的体验,都具有极强的情绪感染力和“共情”效应。灾情传播集恐慌、互助、灾难、乐观等多维情感元素于一体,戏谑只是灾难文化所具有的复杂社会需求、社会心理、多元传播模态一个构面的微观呈现。

(三)外部驱动:无组织的组织力量

1.社交媒体时代“无组织的组织”传播环境

克莱·舍基(Clay Shirky)通过对人肉搜索等现象的考察,提出了“人人时代”社交媒体所具有的“无组织的组织力量”,认为网络自组织力量的基础是网民的关注、分享、协作等行为。网络“无组织的组织力量”发生,往往以具有主体间性和交流共识为前提,如共同的利益、价值观,共同的话语规则、趣味等,这是网络社会交往和集体行动的“通行证”。

在“涝疫结合”流行看似偶然的背后,是社会情绪与社会利益结构、话语体系选择等要素的契合。灾情中黑色幽默式表达的网络传播,存在着“内、外、中”三个层次的驱动力量——内有不满情绪和表达愿望,外有社会呼应和便捷平台,中有可以共同讨论的谈资话题。在时空、话题、风险感知、社会情绪等相似的语境下,很容易形成“无组织”力量之间的叠加和共振,继而产生高度一致的意义符号、词语输出——譬如“梗”的产生,以及相应的行动卷入。各种火爆的“梗”,看似是一种文化现象,但实际是以社会情绪为表征的社会干预软力量;“无组织的组织”本质,是新媒体带来的新的社会信息结构、话语权力结构和情感结构,以及随之而来的新的行动者网络。

2.多元舆论生态下的话语竞争

“涝疫结合”的滋生,也是自媒体、社交媒体不断加入,媒介生态多元和分化,媒体间竞争日益激烈的结果。多元竞争需要寻求“不一样”的表达。对灾情的戏谑式表达,不同于主流媒体的严肃、权威,也不同于商业媒体的迎合、低俗,其中间地带的定位,往往以“又冷又飒”的风格追求语言的标出性和噱头。戏谑式表达,不仅是压抑氛围中的情绪调节机制,同时也是一种独具特色的文化文本,反映了网络时代灾难文化的特征变化:一是网民制造,词语的产生很难准确界定是谁首次使用,而且“新词”借助移动互联网的快速和便捷以及全平台大量网民的参与,能够快速复制、加速传播;二是回归本体,突出涝、疫灾难及其破坏性本质;三是突出趣味,“涝疫结合”与成语“劳逸结合”在发音上巧妙重合,借助反仿修辞,生动有趣,具有高度的吸引力;四是方便传播,词汇简单易记但含义丰富,相较于正统新闻报道的长篇累牍,传播起来更为便易。同时,灾情、疫情关涉千家万户,高度焦虑的社会情绪以及事件本身的高卷入度属性,都促使“涝疫结合”类黑色幽默“梗”入脑入心。

三、从解构到建构:网络灾情戏谑式表达的传播社会学分析

新传播现象的背后,往往是复杂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变化的嵌入和投射。传播社会学关注传播现象内隐的社会逻辑,揭示传播行为和社会发展的复杂互动关系,以此为视角,可以赋予现象以更大的阐释空间,有助于从更深层次、不同构面阐释和解读传播学的问题。从结构—功能主义视角看,在社会这个大的有机体中,包括媒介在内的不同社会结构各有其特定运转规则,并协同发挥各自的功能,而一旦某些重大突发事件发生,并对社会环境造成冲击后,媒介便会在重塑社会结构的过程中对角色进行调试和产生新的功能。移动互联网技术主导下的多元媒体时代,媒介角色定位往往受媒介所有权等政治经济因素影响,体量庞大、良莠不齐的商业媒体,在生存压力和差异化竞争的思路下,对主流媒体的既定新闻报道、政治宣传范式等不会严格遵从和仿照,而更倾向于用“另类”“特色”以及较大的言论尺度吸引关注和进行注意力资源竞争。富含信息张力的视频、音频及其特定的音调、语速、音效等伴语言特征,以及表情、身姿等身体语言,构成了全媒体语境下的多模态话语内容,在流量经济时代更容易获得关注和更好的传播效果。这种使用修辞策略和多模态话语的网络叙事文化,一方面可能形成对主流媒体话语的消解和反抗,但另一方面也“更接地气”,能够更真实细微地表达内心感受,既有“解构”,也包含了建设性,透露出“含泪微笑”、展示乐观、重构灾难文化等价值。

(一)解构:自媒体时代戏谑式表达强大的拆解力

1.对焦虑与社会恐慌情绪的纾困

有人说,恐慌就像病毒一样,需要我们带上心理“口罩”。绝望和恐慌的情绪一旦产生并且扩散,就会带来社会失序和失范,影响社会稳定。郑州洪灾发生后,一大批以“亲历者讲述”“惊魂××分钟”为主题的新闻报道充斥网络,如《郑州地铁5号线被困亲历者讲述“惊魂”120分钟》一文对地铁中受灾群众亲身经历的描述。除去身陷其中者的恐慌,新闻另一端的观众也深受影响,普遍感到焦虑和情绪低落,全城、全网沉浸于灾难负面情绪的困境,亟需某种力量来打破注意力“黑洞”,冲淡灾难带来的压抑和痛苦。戏谑式表达由此应运而生,其“化悲痛为力量”的表达特征和黑色幽默式的段子、标题、内容,一方面具有信息传递功能,另一方面也具有缓解负面情绪、抚平情绪创伤的功能。

2.对权威控制和批评限制的消解

主流媒体在灾难性突发事件中的新闻报道往往遭遇两个极端的评价。一方面,主流媒体从业人员的新闻职业素养和习惯使他们在突发事件中相对冷静、客观、全面,新闻报道被认为更加权威客观、及时准确。但另一方面,主流媒体在重大新闻报道中,话语尺度会受到较多限制,需特别谨慎。商业媒体、社交媒体虽享有较大的批评尺度,却缺少足够的信息源和权威性,常陷于“小道消息”和谣言、流言困境。灾难新闻报道由此也陷入专家批评、社会不满、公众不信的“多重灾难”之中。传统媒体“报喜不报忧”的报道模式被人批评,但在网络立法日趋完善、网络舆情治理更加受到重视、理性表达被倡导的语境下,完全不受约束的批评自由也不存在。于是,戏谑类非正式表达便成了表达内心哀怨、不满情绪的重要途径,也成了联接官方意志和民间话语的“混合体”。与郑州洪灾、疫情并行的热门议题,网民对“花坛”的讨论和各种修花坛顺口溜的流行,典型地展演了这类批评力量的巨大影响力。

3.对传统舆情治理结构的冲击及其风险

传统媒体有明确的把关环节,意见、批评要通过审核才能在主流媒体平台上广泛传播。但在互联网时代,网红崛起,草根盛行,自媒体带来的媒介环境变化之一,便是大量无资质信源和难辨真假的信息不经把关就开始传播,违法、侵权信息和谣言、不实消息大行其道,伴随而来的是高度激烈的社会情绪和“情绪型舆论”。郑州“7.20”洪灾过后,一张在沙口路地铁站B口祭奠逝者“头七”的鲜花被一人多高黄色挡板从三面围挡的照片及相关评论在网络引发热议,有些文章还将其与上海外滩踩踏事件的“头七”纪念相对比,批评之意明显;此后“该内容已被发布者删除”等信息,引发新一轮的舆论批评,言论的“长尾效应”明显。网络舆论在发挥其舆论监督、社会“减压阀”作用的同时,也可能形成群体非理性和网络暴力。舆论力量集结的后果,不仅可以使人“社会性死亡”,让“微笑局长”“一笑倾身”,更可能让人在舆论压力下走向“自杀”和死亡,如德阳安医生。

(二)建构:新型话语体系、沟通方式和灾难文化

1.新话语体系和非主流公共空间的形成

张国祎认为,话语体系是思想理论体系和知识体系的外在表现形式,也是媒体身份的标识性产品。主流媒体所建构的话语体系和以新媒体为代表的新型话语体系在历次重大事件报道中,其地位和发挥的作用都在发生变化,随着流量经济时代的到来和自媒体平台的快速发展,一套不同于主流媒体的话语体系正被逐渐建构起来。以“三孩政策”为例,主流媒体重在政策动员和解释,以积极的支持话语凸显建设性,而网络和社交媒体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网民的“自由创作”成为公众关注热点,有调侃,如“全红婵是老三,女排主攻朱婷也是老三,看来生个老三多么重要”;有怨怼,如“上有四老,下有三宝,中间两个,累死拉掉”。网友通过反讽、夸张、隐喻等手段,营造了迥异于传统媒体严肃话语的诙谐话语,基于网络主体间性的“说怪话”“俏皮话”“话里有话”“不正经说话”反而成了网络上常见的话语风格。疫情中这样的非主流表达也很多,“带病回村,不孝子孙”“戴口罩总比戴呼吸机好,躺家里总比躺ICU强”,大量活跃在民间的“标语”和“段子”,虽难登大雅之堂,但在历次突发公共事件中却逐步建立起了一个相对独立于主流媒体的非主流公共空间,成为网络狂欢的所在。

2.建立包容性社会中的官民对话中介范式

打破封闭、走向开放和多元是“包容性社会”的基本特征。讽刺、恶搞、夸张、讽喻等戏谑式表达与差异性多元话语风格的并存,显现了一个包容性社会的雏形。封闭型的舆论管控系统很容易陷入简单对抗模式,开放式管理和包容性社会则缩减了这种风险,突发公共事件中多信源、多模态的信息和观点表达,有助于更好地促进官民之间的交流和对话。网络空间中的戏谑式表达更符合中国文化的“中庸之道”,其委婉的批评方式和趣味性的诉求,具有更强的可接受性,也有助于从“关系协调”入手去更好地理解媒介所具有的“中介效应”——把意见通过幽默的方式婉转地表达出来,在一定程度上推进政府和百姓在灾情和疫情中的关系从“互怼”进入到“共情”状态,进入到相互包容、相互理解的互助性对话模式。从百度直播的救援信息通报和志愿者的加入等可以看出,“涝疫结合”,更强调其灾情严重含义,也隐含了抗灾中应求同存异、调动一切社会力量合力向前的官民结合关系含义,是具有增进阶层对话、推动社会共同体达成的意义符号和中介力量。

3.文化“破圈”与新型灾难报道范式建构

以调侃和无组织传播的方式消解传统的灾难符号意义,避开组织的过滤和规制,“戏谑式”表达可以看作是灾难与管理双重压力下一种具有挑战性的灾难传播话语实践和文化。有研究者从跨文化研究视角,提出了我国灾难新闻报道中存在的“话语偏见与面子协商”问题,认为媒体在进行灾难新闻报道中,会进行选择性解读,倾向于选择与自我群体认同一致的他者话语来维护群体的“面子”。在传统灾难传播文化中,主流媒体的“官宣”往往是民众获取信息的第一要道,其塑造的文化模式也极具“秩序控制”色彩,灾害本身及其破坏性一般占据较小篇幅,抗灾救灾、领导关怀指示往往成为灾难发生后的报道重点。这种传统的灾难报道模式在新媒体不断发展的当下,往往难以满足群众的信息需求。2013年10月余姚市发生台风“菲特”引发的城市洪灾,宁波电视台报道灾后生产生活的逐步恢复引发周围群众不满而围堵直播车和记者。而以黑色幽默为代表的网络灾难报道,打破传统的“大悲大喜”灾难叙事范式,形成了一种具有强烈“公众导向”的传播模式:分散的网民是其传播主体,“引起关注”是其创作目的,微博、微信和短视频等自媒体平台是其传播路径,幽默、讽刺、夸张等表达技巧和修辞策略是其话语表征,“流行”往往是其传播效果。

四、总结与讨论:灾难新闻报道的主体性回归与灾情文化的公共传播转向

“涝疫结合”式表达构建起当代具有浓郁草根气质的网络灾情文化,也推动传统的灾难报道从主体重构开始,不断走向理念革新、内容优化和价值反思。这一变化可以凝结为互联网时代的灾难传播及其文化从“政府和主流媒体主导下的调控模式”到“公众和自媒体主导下的公共传播模式”的转向和位移。这一转向具有以下几个特征:

(1)报道主体下沉,公众参与传播和成为重要的传播主体。以微博、微信、短视频、Vlog等为代表的新媒体对灾情的全方位观察、记录、评价,虽然具有碎片化和失范、偏焦等问题,但却以速度快、数量多、现场性强等特征成为主流媒体报道的有效补充和驱动型力量。

(2)话语分流与群众话语的活跃。主流媒体权威、客观、冷静,宽谱覆盖,可宏观报道灾情整体情况,也可微观展示救灾过程和各类救援英雄;而民间话语则相对细碎、随机,占据了B站、朋友圈、微信群、新浪微博等平台,感颂、悲情、实录、调侃、监督、求助,所见所思所感,皆可成为丰富真切的个体微观叙事文本。平民视角、高度生活化的语言、“群众性”是其内容特征,也是其话语特征。

(3)灾难的主体性回归和公共利益取向。自媒体不擅长宏大叙述也缺乏相应的资源支持,更倾向于个人化、小视角的观察和记录,“局部真实”的同时,也可能滋生谣言。网络舆论和自媒体报道的加入,客观上也迫使主流媒体的报道内容在“追赶”和“辟谣”的过程中从以“救灾”为主迁移到灾情信息与救灾信息的共时性传播,对灾情的关注比重加大。在政府视角、专家视角、公众视角等多模态的信息传播和意见展演中,公平、正义、效能等问题被关注,灾难的公共空间、公共议题、公共利益属性得到最大化讨论。

(4)被“包装”的情绪传播成为灾情信息传播的有机构成和伴生品。洪灾、疫情等灾难的遍在性,使区域内的每个人都在“现场”。公众视角的观察、记录、思考,不仅提供灾情信息,也提供体验和评论,情绪成为灾情传播中更具社会影响力和决定舆情走向的力量,成为社会动员力量,也暗含了群体极化风险。在主流媒体示范和网络信息治理等多重语境下,情绪信息被“包装”,一是通过“个性化表达”获得价值共通性,二是以“软化”的方式进行风险过滤以获得在公共空间传播的合法性。

(5)在多元博弈中趋向价值中立和公共对话。如果灾难是有颜色的,那么它既不是“红色”,也不应只是“灰色”“黑色”,客观描述和价值中立的“无色”更能彰显灾难本身的信息张力,也更符合新闻“公共服务”的专业精神。在媒介生态多样、公民“四权”确立、阶层分化和利益分化依然存在的环境中,利益博弈必然以多元主体间的对话和磋商为前提,价值中立是发挥媒介中介作用的基本原则,而公共协商则是灾情处置遵循的基本逻辑。由此,灾情传播的生态多样性形成并发挥其相互监督又相互助推、共同推进公共治理水平提升的公共传播使命。

新媒体时代的灾情传播打破了传统的封闭报道和舆论模式,也建构了大众化、情绪化、批判主义与乐观主义同在,具有开放和包容特征,并表现出个别“出格”与整体趋向理性的新灾情文化现象。包括“戏谑”在内的多元表达,是媒介生态多样性的产物,也是对传统灾难报道和灾情文化的反思与修缮,更是媒体“人民性”本质的体现。已有观察发现,在自媒体发展繁荣的当下,民间话语和官方话语多呈现出积极互动的趋势,微信群助力扩散官宣信息、网络流行语进入主流媒体等现象比比皆是,主流和非主流之间既相互应和也相互补充,内容更丰富、话语更自由、情绪更直接,也更具传播生命力。但同时也要警惕,“戏谑”不能没有底线,缺乏良知和建设性的“戏谑”必然遭遇批评,譬如对救灾、抗疫英雄的调侃;也要警惕以“消除噪音”的名义,对批评声音和舆论监督一概否定或“上纲上线”。互联网野蛮扩张的时代已经接近尾声,具有成熟标志的理性、冷静、客观的网络意见成为主流,网络文化也在朝着更加健康的方向发展。

注释:

① 赵志疆:《豫论场|“涝疫结合”至,千万莫大意》,河南日报网,htttps://www.henandaily.cn/content/2021/0731/311824.html,2021年7月31日。

② 宁明:《论莫言小说中的黑色幽默》,《东岳论丛》,2020年第8期,第184-190页。

③ 杨加:《〈自杀专卖店〉:以黑色幽默手法演绎双重内涵》,《电影文学》,2019年第10期,第129-132页。

④ 潘志贤:《河南特大洪灾已造成302人遇难50人失踪》,《中国青年报》,2021年8月3日,第2版。

⑤ 刘荣丽:《涝疫结核 “豫”挫“豫”勇——濮阳市第十中学开展“开学第一课”主题班会活动》,大河濮阳网,https://www.sohu.com/a/487286964_100232176,2021年9月2日。

⑥ 汇客厅文旅:《洪水、疫情全赶上了,“涝疫结合”的郑州看哭了……》,搜狐网,https://www.sohu.com/a/481676052_99964370,2021年8月6日。

⑦ 汉威观察家:《“涝疫结合”的河南人,可真是太难了》,搜狐网,https://www.sohu.com/a/480845549_121149298,2021年8月2日。

⑧ 王连喜:《网络舆情领域相关概念分布及其关系辨析》,《现代情报》,2019年第6期,第132-141页。

⑨ 张淑华:《节点与变量:突发事件网络“扩音效应”产生的过程考察和一般模式——基于对“鲁山大火”和“兰考大火”的比较研究》,《新闻与传播研究》,2016年第7期,第60-76、127-128页。

⑩ [美]尼尔·波茨曼:《娱乐至死》,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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