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作为再创作:论视听文化再生产与受众介入式审美
——基于技术可供性的视角

2022-11-22 05:25何天平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弹幕媒介受众

何天平

一、问题的提出

“观看”,既是人类基于生物性的一种视觉机能,更是一个复杂的社会行为系统,内嵌有不同的审美结构、文化结构和权力结构,成为人类认知、理解和把握世界的重要过程。从15世纪透视法发明前的古典艺术时期到今天的数字影像时代,“观看”的历史流变无不交织在政治、经济、文化、技术、艺术、伦理等诸种社会因素之中,并构建出内涵丰富的社会话语。如伯格(John Berger)所言:“我们观看事物的方式受到我们所知道的和所相信之物的影响。”①“观看”的实践意味着一种有意识的选择,对观看行为的“选择性”及其影响进行关注,才更贴近对“观看”的本质探讨。②

“观看”的意识及其选择性、能动性,在当前的数字时代中正得到充分显影。数字技术的狂飙突进形塑出今天全新的“观看”景观,短视频、网络直播、交互视频、沉浸影像等基于技术“再创造”而来的视听产品及其审美体验,突破着“看”这种单一的视觉实践,不断争夺、再配置着人们的注意力资源,在重构以传统电视电影等为主导形态的视听文化秩序的同时,也催生带有高度生产性和介入性的受众文本,“观看”作为再创作的趋势日益显著。全面崛起的流媒体技术为此提供了一个审视窗口,其从展映(screening)到流播(streaming)的业态转型③,投射出视听内容创作和接受层面的结构性变化。无论是“观看”的能动性还是“观者”的主动性,都在显著区别于过去线性展映逻辑的网状流播逻辑之下被充分激活。主张去中心、参与式、个人化的美学及文化表达,亦在受众借由“观看”产出的一系列二次创作中得到强调。倍速观看、弹幕使用、AI合成剧情线、“直拍”模式、“只看TA”模式、“一起看”模式等技术的可供性,为打开“观看”之外的审美想象空间赋予更多可能性。当然,这种规模化的受众行动同样是对现实视听创作和传播生态进行的某种回应。伴随当前视听内容市场供需关系的失衡,许多作品品质不尽人意,存在剧情内容注水、艺术品格平庸、主题立意空洞等问题,受众“再创作”的过程便随之形成另一重意义上的观看快感来源——通过讨论、发散、批评等互动机制生成脱胎于原文本的全新内容,以此来丰富“观看”的意义结构。

本文无意于从技术话语出发讨论其作用于观看实践可能产生的价值偏向,重点在于探究技术话语如何结构性地重塑“观看”的内涵,其在审美和文化实践层面的意义流变又如何建构出受众作为“观者”的主体性。当前,技术赋权下的“观看”业已从一种纯粹的消费(审美)行为转向兼具消费(审美)与生产(创作)属性的多元视听实践,延拓着视听文化的意义生产。据此,本文基于技术可供性的阐释框架,尝试回答:技术使用如何促成“观看”能动性的释放,为“观看”提供不同维度的可供性配置并使之构成一种规模化的视听文化再生产机制?受众通过“观看”形成的跨媒介再创作,如何建构其作为“观者”的主动性,形成从接受式审美到介入式审美的转向?

二、核心关切:技术可供性与“观看”的意义重构

(一)技术可供性及其理论面向

可供性(affordances)的概念,最初源于美国心理学家吉布森(James Gibson)对此的界定,着眼于环境对个体的动态支持作用,强调环境通过诸种资源配置为行动者提供行动的可能性④。这一概念后被引入诸多领域,尤关注构成环境的技术属性与其他社会及文化要素的接合(articulation)问题。在媒介研究中同样如此,对可供性的相关探讨成为近些年的理论热点,技术可供性(technological affordances)作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种阐释框架,侧重发掘以技术变革为代表的物质性力量对传媒生态构建的系统性影响,为考察技术、传播过程与受众的互构关系提供重要的理论资源。其核心关切在于,媒介因其技术特征而被赋予的某种本质属性,成为影响传媒环境和用户之间交互关系的构造性力量⑤;同时,因为上述本质属性的存在,媒介技术故而能够生成左右人的认知、态度、情感乃至行为的特殊效应,这种效应在很多时候甚至是主导性的⑥。从“技术—文化”的生态性逻辑出发,技术可供性概念为解析媒介技术使用的倾向性提供了一个具有解释力的视角;作为技术使用的主体,受众也会基于技术提供的可供性做出相应的社会文化选择,不同维度的可供性配置出不同构造的文化生产与接受生态。由此,技术可供性的理论视野亦为我们阐释数字时代的“观看”实践提供一种理解维度:“观看”的技术应用,是重构“观看”的意义生产的关键要素;“观者”的技术使用,也是塑造受众开展视听审美及文化参与的观念和方式的重要路径。

要形成对上述维度的准确把握,则需进一步结合技术可供性的理论面向:一方面,从技术属性的认识看,技术可供性之概念与“技术决定论”之间存在本质分野,其对技术要素的评价更为中立、审慎,强调技术的“可能性”而非“决定性”,这些“可能性”也使得技术的诸种实践同时兼具积极和消极影响,并非主张绝对意义上的技术主导作用。例如,技术赋权下的“观看”,在丰富受众视听接受形式的同时也为视听创作带来诸种困惑,对于创作标准的检视在遵循艺术规律和讨好观众口味之间形成更为显著的矛盾张力。另一方面,从可供性逻辑的认识看,技术可供性关切的并非微观意义上技术作为具体功能的视角,而持有一种整体性的“关系”视角,即关注在技术环境生成过程中各行动主体与技术、环境的互动。其理论落脚点在于“让人们放下无止尽地罗列技术功能的执念,重视若没有某一技术就无法发生的相应社会实践”⑦,一种代表性的理论建构在于,主张以“间性”(intertextuality)视角关注行动者网络构建,即承认技术属性的同时考虑用户所处的关系网络及其对技术的认知、使用⑧。受众依托诸种数字技术形成能动性的“观看”实践,并产出一系列跨媒介再创作,例如弹幕讨论、倍速后的“鬼畜”视频等,都是着眼于用户与用户、媒介与媒介、文本与文本的“间性”关系促成的受众消费性生产,其并不能完全意义上视作原作品在结构意义上的一部分。行动者在技术使用过程中的主体性构建同样是可供性分析的重要指向。

(二)技术可供性重塑“观看”的内涵

对于经历“图像转向”的当代社会而言,视觉性业已是构成社会文化的重要语法,这也使得“观看”跳脱出纯粹意义上的美学实践而成为一个文化政治议题。如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对此的阐释,“所谓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⑨。构成其谓之“世界”的两个关键要素——人与图像,两者的重要连接方式即是“观看”,结构性的“观看”本身就是形塑社会现代性的一种重要组成。

过去,技术之于“观看”通常被视作“用以扩张人类自身力量”的工具性存在,而伴随机械复制技术的崛起,以电影、电视等为代表的视听工业令“观看”与技术、人有了进一步对话。机械复制技术的出现极大地动摇了上述观看结构,作为首度出现的能够大规模、标准化“预设”观看结构的技术范式,人类通过自己发明的能用视觉将自身嵌入到其中的结构体系,进而形成一种固定的“观看方式”⑩。

到了数字时代,技术之于“观看”的构造性力量趋于深刻。诸种数字技术的可供性打破了上述“观看方式”的固定性,并进一步重塑“观看”的内涵。这主要表现在两种维度:其一,技术本身创造出全新的观看内容及其体验,通过从技术形式到视听艺术形式的转化,提升“观看”的品质。例如,电影《头号玩家》以双重视听空间的塑造,赋予观众以观影和虚拟现实的不同观看体验,《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则综合运用4K、HDR、3D和120帧等技术精细化影像颗粒度、消除运动模糊和拓展视听宽容度,形成一种实验性的视听技术探索,有人甚至评价该创作“不是在为故事寻找形式,而是为‘新技术’寻找恰切的‘故事’”。其二,技术借助不同应用场景经由“观者”的能动性实践创造出全新的观看内容及其体验,通过不同的技术存在形式激活更多视听接受形式,丰富“观看”的向度。一方面,“观看”不再仅仅意味着单向的视听感知,而是能够通过诸种技术使用获取文本解码甚至再编码的自由权限,这极大地强化了“观看”的再生产特质。例如,“只看TA”“一起看”等观看模式的设置,为情感需求、社交需求等嵌入“观看”创造可能性,选择性的镜头聚焦与在线讨论回应着“观看”背后的情感效应与社群关系。而如剧情表情包、“×分钟看完××”“鬼畜”视频等基于“观看”的二次创作,则构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文本写作,经由次生传播后产生的社会文化影响甚至有超越原文本的潜质。另一方面,多屏时代的观看技术,始终在向跨越单屏观看的设限而努力。一个值得关注之处在于,技术的发展常常以“隐藏”技术为目标,视听技术的迭代在极大程度上反映为对视听技术应用场景的壁垒消除,使人们逐渐摆脱对技术意义上的“屏”的依赖。面对更为丰富的观看空间,受众有足够的能动性分解其观看功能,在跨媒介语境下附加“观看”的意义。典型的例证有如,在看剧的同时进行实时弹幕讨论,在看节目的同时参与“扫码抢红包”互动,以2倍速观看恐怖片反而收获喜剧效果等。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上述维度都对数字时代的观看结构产生了深刻影响,但前者更多依托于技术进步带来的直接结果,而后者的变化则呈现出在技术可供性“改造”之下更为丰富的脉络肌理,故而也成为本文探讨的焦点所在,可进一步拆解为“观看”及“观者”两种讨论面向。

三、能动的“观看”:技术使用与视听文化再生产

诸种视听技术的可供性赋予了“观看”作为再创作的受众实践进路,这种异质于传统意义上的“观看”的结构和意涵,首先体现为特定环境下的技术使用为视听文化再生产创造了物质性条件,并在此基础上将这种可供性作用于受众的情感和心理进而形成不同意义上的能动的“观看”。总体上看,数字时代的“观看”更为强调参与性生产的经验,构成一种体现开放度和灵活性的审美文化参与,丰富的技术使用使“观看”的语境及其解释权限被全面释放。两种类型的“观看”再创作是对上述变化的直观投射,对此的解析也能进一步发掘出视听文化再生产的具体特征及走向。

(一)“观看”再创作的两种可供类型

1.内容可供:文本向的再创作

技术话语对“观看”的介入,促使“内容可供”的一系列改造产生深刻影响。这种影响并不仅限于为人们提供了依托技术逻辑生成的供以“看”的增量内容,而在于将受众及其观看实践直接纳入到参与视听文化生产的具体环节,“观看”即是一种“创作”,其“创作”通常带有高度的改造性,于不同向度上对既有视听文化秩序形成“建设性”调适,当然这种“建设性”未必总是积极意义上的。在多元的技术环境中,受众基于原观看文本所形成的一系列二次创作,使得“观看”作为再创作的动力机制得以持续。对于文本向再创作而言,较为典型的代表有基于剧情内容的弹幕讨论、基于剧情或人物形象(关系)的表情包及“鬼畜”视频创作、基于剧情结构的解说类短视频等。

弹幕作为一种伴随式观看的技术结构,受众对其的写作能够实现观看视点实时“浮”于原观看文本的效果,且这样的经验通常是社群化而非个人化的。“观看”的过程呈现为一种实时的受众解码,并同步生成共享的意义。例如,电视剧《甄嬛传》开播十年,市场对其的关注和讨论依然方兴未艾。这一方面源于创作本身的精品化成色促成历久弥新的经典观看,另一方面,以弹幕写作等为代表的技术使用,为人们在不同阶段用体现当下性的流行审美话语不断重构这一经典观看文本创造了条件,甚至有观众表示,“(这部剧)积攒的弹幕比正片还精彩”。

近些年,表情包、“鬼畜”视频等二次创作不断崛起。这些实践通常带有极为浓厚的后现代色彩,受众通过对原文本构成要素的挪用、戏仿、拼贴等形式,产出以稀释原文本编码意志为“代价”的解构式文本,其次生传播的影响力不容小觑。例如,真人秀节目中的嘉宾表现、电影里的角色形象被受众片段式截取并付诸语境化解读,成为走热于社交网络的表情包;在B站等平台规模化地涌现基于经典作品及其人物形象的“鬼畜”视频,构成一重另类的审美感受空间。此外,伴随短视频业态的迅速崛起,还有一类二次创作文本渐成气候,即快速为受众获取完整剧情内容的解说类短视频。“3分钟看完某影片”“10分钟一览某剧”等“浓缩版”剧情剪辑频繁现身,人们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基于“观看”产生的微妙联系。甚至因为短视频内容占据市场份额越来越多,大有抢占长视频内容市场关注度的“威胁”,随之带出的版权边界争议一时甚嚣尘上,亦从侧面反映了这种实践的影响力。

需要指出的是,也有一类体现特殊性的文本向再创作,例如视频网站基于某些节目类型提供的“纯享”版或“会员”版内容,或者基于AI技术捕捉观众偏好画像以合成观众“想看”的剧情线等,这些再创作或不能被视作一种自主的“观看”再创作,而是在技术“帮助”之下形成的对原作品的补充或延伸观看。

2.情感可供:体验向的再创作

情感要素向来是“观看”的重要快感来源。但在传统阅听环境中,这种强调个性化和私人化的心理机制往往表现为一种内省(introspected)的状况,在具体实践中的表意常常是含蓄、克制的,之于“观看”的能动性总体有限。而在今天的数字时代中,“情感转向”则成为重塑“观看”的重要线索。技术属性的深度嵌入,使得观看的实践得以生成一系列能够进一步观照人的认知、情感的特殊效应,由此构成“情感可供”的重要线索。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一个依托在于“体验感”的获取,这也是“观看”再创作中另一主导类型——体验向再创作的关键指向。体验向再创作,主要指诸种观看技术的可供性为受众创造的一系列强调体验感的心理机制,这些机制通常要求受众与原观看文本保持相对松散和自由的联系。较为典型的代表如倍速观看和各类技术化的观看模式等。

倍速观看,旨在以自主把握观看效率为目标,给受众提供一种着眼于“时间控制”的观看能动性。但这并非是当下独特的技术产物,早在在线视频业崛起之前,“倍播”就曾作为功能模块之一,与各类调节视频参数的功能一同搭建起本地播放器的观看模式库。如今,在流媒体视听环境下的倍速观看,尽管有着与本地播放时期的“倍播”相似的技术构架,但其可供性已然发生巨大转变,当前语境下的倍速观看技术将“变速”的观看体验机制化为一种审美建构和文化参与的过程,“倍速”所调节的不仅仅是观看时间,也是一种心理时间和社会时间,而这背后指向的更是一种强调个体经验和自我意识的情感心理过程。据《2021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显示,有28.2%的网络视频用户习惯不按原速观看,其中最主要的两个理由为“避开不喜欢、不感兴趣的桥段”和“提高观看效率”。这反映了受众对于“观看”的审美心理以及“观看”影响生活时间编排逻辑的具体变化,也投射出“观看”之于个体媒介实践更趋细腻的情感偏好满足。

此外,弹幕使用也具有体验向再创作的特征。其不同的编码方式,如遮挡弹幕、预警弹幕、彩虹弹幕等,在不同的使用语境下也能定义出不同的观看体验形式,随之生成不同的情感机制,有如“弹幕护体”“前方高能预警”“满屏遮挡”等弹幕话语,都属于典型实践。

(二)“受众”视听文化转向及其再生产

两种可供性下的“观看”再创作,持续性地再生产出带有全新特征的视听文化。着眼于“技术—文化”的生态性视角,对上述技术实践的分析则能揭示出相应文化实践的结构性变化。区别于由创作者意志加以主导的“主流”视听文化,基于“观看”的文本(内容)和体验(情感)增殖正在重新定义一种“受众”视听文化。需要强调的是,这种文化结构的逻辑未必总是积极性的,对其的阐释也需投入相当的审慎性和反思性。总体而言,转向“受众”视听文化的视听文化再生产机制,呈现出以下基本特征。

其一,从“凝视”的美学到“散视”的娱乐。传统意义上的“观看”强调“凝视”(gaze)的特点,即需要投入相当的专注度和仪式性,主流视听产品的生产与传播基于一套体现系统性、严肃性的文化品格诉求,引导人们通过“观看”建构出一种总体性的品位(taste)。因而,这种“观看”的过程本身极其强调培养性,经过长期的规范性、适应性“指引”,起到涵化(acculturate)审美意识和文化观念的作用。这从过去的经典电影电视作品往往在作为“柔软的娱乐工具”的同时也体现为“坚硬的价值堡垒”中可见一斑。而数字时代各类技术话语对“观看”实践的塑造,则极大地松动了这种意义的结构。受众的二次创作,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视听创作作为专业化、精品化内容的价值,更使凝结在这些作品中的美学和文化意涵遭到消解,并使得视听接受广泛地呈现出一种乏于审美和文化准则的“散视”状态,能从一切角度加以“观看”,更能从一切角度对“观看”加以解构。内在其中的动力则是一种扁平和空洞的同质追求——娱乐,狂欢式的文化生态建构赋予了再生产机制得以维系的关键基础。一方面,技术的可供性使得泛娱乐化的“观看”成为普遍现象,例如历史正剧中的历史人物被恶搞为表情包、“鬼畜”视频等,弹幕“造型”对原作观看造成遮挡等,人们津津乐道于“观看”之外的种种内容与形式,却对“观看”之内的文本意义不甚在意。另一方面,技术的可供性创造了“搬运”“变速”等作用于受众情感和心理机制的观看模式,在拓展观看空间的同时也可能构成对视听艺术的本体性破坏。当人们习惯于“×分钟看完×××”或者“×倍速观看作品”时,很难从中整体性、深入性地习得作为“知识”的影像美学及文化经验。

其二,从语境的对接到语境的脱嵌。流媒体视听技术的可供性,为今天的“观看”从文本语境中的脱嵌创造了可能性。如今,不同的观看实践能“定制”出不同的叙述文本,促使其产生脱离原语境的表意。各类“观看”的再创作能够被允许有鲜明的受众意识加入并参与建构视听文化,使之在不同的经验、背景和文化环境中自由地再语境化。例如,0.5倍速观看使一部深沉的情感题材作品形成戏剧化的“鬼畜”效果,甚至被大多数观众以同样的方式当作喜剧片看待,粉丝源于自己的情感投射将喜爱的偶像与其认为合适的人物进行关系混剪,形成一个并未真实上演的粉丝向文本,解说类短视频中加入再创作者的主观解读并由此影响观看短视频的人,等等。2006年播出的电视剧《武林外传》,因其“金句”频出至今活跃于社交媒体。受众挪用剧中话语来解释今天的诸种热点议题,这种人为的语境化过程似乎暗合剧情表意,但究其实质更是一种通过“观看”形成的去语境化解码。而上述去语境化/再语境化的过程,使得“观看”不再拘泥于视听文本自身的表意,而可以被任意化、自由化地注入观者意志,使得受众成为视听文化再生产的关键主体。

其三,从中心化的文化秩序到离散化的文化经验。因为“观看”技术及其观念的离散化,视听文化接受在数字时代呈现出高度的不确定性以及强调私人化的经验。一方面,视听文化的复杂性在一定程度上被丰富的观看机制简单化解构。无论何种题材类型的作品,都可能被诸如弹幕使用及各类技术化观看模式塑造为一种以娱乐性为旨归的受众文本。另一方面,“观看”的技术看似以文化多元为目标,但也因为诸种能动的实践消解着长期培养而来的审美标准和文化规范。例如,人们热衷于看解说类短视频却不愿意完整地欣赏一部电影,相应的观看心理变化也能对此有所映射。如有学者指出,今天的视听受众日益呈现出对传统影视文化的不屑或抗拒,不断解构成熟的影视评论话语体系,热衷于制造自己的语言及衍生亚文化。能够看到,“受众”视听文化的再生产,固然创造出了无数异质的文化经验,但这也在极大程度上以削弱乃至破坏主流视听文化生产及传播秩序作为代价。

四、主动的受众:“间性”思维与介入式审美

能动的“观看”背后有不可忽视的行动主体。从技术可供性视角看,我们不能将今天的观看结构变化简单视为技术话语更迭产生的直接结果,在作为生态的技术环境中不同行动者及其“间性”都是构成影响的重要因素。无论是如威廉斯(Raymond Henry Williams)所言的“视觉技术是人类基于机能需求往外扩张的结果”或如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所言的“媒介即人的延伸”,人之主体性对于“观看”议题的阐释显然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把握维度。

(一)“间性”思维与受众跨媒介再创作

“间性”思维是理解数字时代受众“观看”实践的关键逻辑之一。这一概念从美学实践中来,强调构成艺术的(物质的)媒介比凝结在艺术作品形式中的抽象“观念”更为重要,这些以物质形式存在的媒介为各种美的观念的形成提供可能性。“媒介间性”的存在促使我们对美学实践的考察不再仅停留于创作(文本)内部,而进一步关注构成美的观念的物质性力量(如技术、媒介环境等)。“间性”思维是理解技术作为一种生态化要素作用于观看结构的重要视角,其指涉两层含义:其一,技术可供性的生成是“间性”的,除了技术自身体现的显著意义,也要关注在技术产生影响的过程中各行动者之间的互构关系,受众作为“观者”是其中的重要组成;其二,技术可供性对“观看”的改造是“间性”的,“观看”在“媒介间”的流动是其之所以在数字时代具备如此强劲能动性的重要依据。受众通过“观看”形成的再创作本身也是体现“间性”思维的重要实践,在这种实践中尤值得关注跨媒介再创作的问题。

数据分析采用SPSS 19.0统计软件,计量资料以均数±标准差表示,两组间均数的比较用独立样本t检验,P<0.05为差异有统计学意义。

数字时代的“观看”,是一种受众基于自觉“间性”思维的视听实践,这源于媒介渠道的极大丰富和视听技术的极大发展,使得人们有充分的条件在跨媒介语境下延拓观看空间:将长视频内容二次创作后“搬运”至短视频平台,基于原作品衍生制作表情包等在社交媒体进行传播,以及弹幕、倍速观看等本身就构成一重虚拟媒介空间悬浮于实际的媒介空间之上,等等。在很大程度上,跨媒介即是“观看”作为再创作的本质属性,而流动在“媒介间”的观看实践也正是受众主动性建构的主要表征。总体而言,“观看”作为再创作的趋向,是“间性”思维深度作用于“观看”的跨媒介实践的结果,这既指向着跨媒介的接受实践,更指向着跨媒介的生产实践,使得数字时代的“观看”构成一种具有复杂意涵的社会行为,不仅凸显了技术可供性配置下的行动者逻辑,也强调着行动者在开展观看实践时之于观念、心理、情感等层面的自我确认和主张。

(二)介入式审美的转向

在“间性”思维作用下,受众的观看实践形成从接受式审美到介入式审美的转向。过去,受众通过“观看”产生的反馈很难有力地作用到创作者意志的建构之中,而今天的技术环境赋予了受众意志体现的充分机会,使之构成一种新的“创作者话语”。介入式审美的内在动力在于受众拥有把握观看技术及其跨媒介使用的充分条件,这种“介入”主要体现为三种审美自主性。

其一,强调意义共创和共享的自主审美权利。观看的权利不能只是在消极意义上被理解为回看的权利。受众通过“观看”开展的文本向或体验向的跨媒介再创作,极大地重构了传统意义上的观看权利。一方面受众以更积极的审美姿态参与到文化建构之中,通过“观看”完成意义共创和共享,并使自身实现从权利客体到权利主体的转化。另一方面,受众在不同媒介渠道中开展基于“观看”的自我表露和塑造,使“观看”走向一种强调发声和建构的实践,并构成关乎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的话语权争夺,这甚至能对视听文化秩序形塑产生主导性的影响。例如,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在编码层面对政权体制、权力运行的观照,就被受众的一系列观看实践转码成对剧中正面人物的崇拜及生活流表意,原本的叙事意图反而没有成为受众“观看”的核心关切。

其二,重构注意力配置逻辑的自主审美体验。在当前的媒介环境中,受众通过“观看”能充分获取异质性的审美体验。这种体验并非仅指向绝对意义上的美的观念,更多体现为一种审美注意力分配的能动性。以倍速观看为例,“变速”的机制令受众生成的虚拟媒介空间与常速播放的媒介空间形成对接,使用倍速的受众则自主地将注意力分配在其谓之更高效的观看空间之中。当然,这种分配的合理性需要审慎看待。在积极的意义上,上述自定义审美体验投射出受众基于自身需求作出的不同观看选择,例如对内容创作注水现象的反拨、获得游戏性体验快感等,让原本无法完全满足受众需求的视听文化通过“建设性观看”的时间压缩实现适需维度上新的均衡。在消极的意义上,倍速技术也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了集体性的时间焦虑,甚至连多数短视频平台都上线倍速播放功能,对于“快”的非理性追求使人们对社会时间的感知与把握陷入一种社会性的迷思之中。

其三,精细化对接用户画像的自主审美心理。技术可供性使得“观看”的审美心理得以被进一步洞察。受众在“媒介间”游走留下的数据都成为技术勾勒受众画像的重要依据,也精细化了个体观看需求的颗粒度。基于此,大数据等算法技术将受众的审美心理进行解析和外化,推出各类技术化的观看模式。例如,AI识别用户检索轨迹推出“只看TA”模式,通过测算观看节奏及情绪提取个体审美偏好形成“专属”剧情线,一键识别与推荐“想看”内容等。种种探索都为受众审美心理的主张及表达赋予极大的自主性,人们亦会参照平台属性开展选择性观看以适配自身的审美心理需要。当然也需要警惕,技术的深度构造使得上述看似人性化的审美心理满足同样存在着陷入算法推荐“茧房”的风险,对所谓“自主”的技术化审视应保有一定的批判性,避免陷入“技术决定论”的误区认识之中。

注释:

① [英]约翰·伯格:《观看之道》,戴行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5页。

② 曾军:《观看的文化分析》,山东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70页。

③ Evans,A.& Matthews,S.FromScreeningtoStreaming:FilmIndustryinTransition.L.E.K.Consulting/Executive Insights,vol.XX,no.53,2018.pp.1-2.

④ Gibson,J.J.TheEcologicalApproachtoVisualPerception.Hillsdale,NJ: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1986.p.127.

⑤ Norman,D.A.ThePsychologyofEverydayThings.New York:Basic Books.1988.p.9.

⑥ 常江:《互联网、技术可供性与情感公众》,《青年记者》,2019年第25期,第92页。

⑦ Leonardi,P.M.WhenFlexibleRoutinesMeetFlexibleTechnologies:Affordance,Constraint,andtheImbricationofHumanandMaterialAgencies.MIS Quarterly,vol.35,no.1,2011.pp.147-167.

⑧ 陈昌凤、仇筠茜:《技术可供性视角下优质IP的媒介逻辑分析》,《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第166页。

⑨ Heidegger,M.TheAgeoftheWorldPicture,inTheQuestionConcerningTechnologyandOtherEssays.New York & London:Garland Publishing.1988.p.129.

⑩ 祁林:《“善”之观看与视觉技术》,《学术界》,2017年第10期,第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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