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作者“李开先说”回顾与新证

2022-11-22 02:08张惠民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词话金瓶梅

张惠民

(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历史学院,四川绵阳 621000)

一、引言

《金瓶梅》作者(或者说写定者)是谁,这个问题可谓《金瓶梅》研究的“哥德巴赫猜想”。学者们关于这个问题,聚讼纷纭四百多年,至今仍无定论。迄今为止,学术界关于《金瓶梅》作者的猜测已达六十余种。其中,影响较大的是以下指名道姓的十三说:

王世贞、李渔、卢楠、薛应旂、李贽、徐渭、李开先、赵南星、汤显祖、冯惟敏、沈德符、贾三近、屠隆。

笔者也对此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阅读了相关文献资料,仔细拜读了卜键先生的大作《〈金瓶梅〉作者李开先考》[1]之后,笔者认为,《金瓶梅》作者是李开先无疑,但同时也为卜先生抱屈。卜先生的论述非常有力,资料详实,逻辑严谨,结论也较为可靠,但非常遗憾的是,就缺少了那“临门一脚”。笔者不揣寡陋,希望能做点细微工作,解开这一谜团,为《金瓶梅》的作者李开先正名。

二、《金瓶梅词话》与《金瓶梅》

在讨论《金瓶梅》作者是谁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澄清一个事实,那就是《金瓶梅》今存有两个版本系统:一是词话本,一是散本[2]31。关于这两个版本系统的关系,早在1933年,郑振铎在《文学》第1卷第1期就对二者作了比较。他指出《金瓶梅词话》和崇祯版《金瓶梅》有两个地方大不相同:一是第一回的回目不同;二是第八十回崇祯本删除了与《水浒传》有关的部分:

把吴月娘清风寨被掳,矮脚虎王英强迫成婚,宋公明义释的一段事,整个的删去了。这一段事突如其来,颇可怪。崇祯本的“编”刻者,便老实不客气的将这赘瘤割掉。这也可见,《金瓶梅词话》的作者,原未脱净《水浒传》的拘束,处处还想牵连着些[3]63。

他又指出:

其中小小的异同之点,那是指不胜屈的。词话本的回目,就保存浑朴的古风,每回二句,并不对偶,字数也不等,象:

来保押送生辰担西门庆生子嘉官(第三十四回)

为失金西门骂金莲因结亲月娘会乔太太(第四十三回)

西门庆迎请宋巡按永福饯行遇胡僧(第四十九回)

月娘识破金莲奸情薛嫂月下卖春梅(第八十五回)

崇祯本便大不相同了,相当于上面的四回的回目已被改作:

蔡太师擅恩赐爵 西门庆生子加官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吴月娘识破奸情 春梅姐不垂别泪

骈偶相称,面目一新,崇祯本的“编”刻者是那样的大胆的在改作着。有许多山东土话,南方人不大懂得的,崇祯本也都已易以浅显的国语[3]63。

郑振铎得出的结论是:

我们可以断定的是,崇祯本确是经过一位不知名的杭州(?)①文人的大笔削过的。(而这个笔削本,便是一个“定本”,成为今知的一切《金瓶梅》之祖。)《金瓶梅词话》才是原本的本来面目[3]63。

散本《金瓶梅》是否经过了杭州文人的笔削,今天还是没有定论,但“《金瓶梅词话》才是原本的本来面目”,散本《金瓶梅》是经过了后人的改编,这一观点在学术界得到了大多数学者的认可。

郑振铎比较了二者回目的异同,指出词话本每回二局并不对偶,次数也不相等,但崇祯本的回目就文雅多了。这是什么原因呢?笔者认为《金瓶梅词话》的作者在创作时的态度是犹豫的,他可能想故意显拙,以免被人识破,似乎是有意为之。

实际上,除了郑振铎所说的以上两点,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金瓶梅词话》前面有署名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一篇、署名廿公的跋和署名东吴弄珠客的《〈金瓶梅〉序》。其中欣欣子的序和廿公的跋对于厘清《金瓶梅词话》的作者至关重要,这一点后文再详细论述,但欣欣子的序和廿公的跋在散本《金瓶梅》中被删除掉了。

三、“李开先作《金瓶梅词话》说”回顾

(一)吴晓玲先生是“李开先说”的最早提出者

吴晓玲在1962年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文学史》的初版第949页的一条注解里指出:

《金瓶梅词话》本欣欣子所载序文说作者是兰陵笑笑生,实际上欣欣子很可能也是笑笑生的化名。另外,有人曾推测作者是李开先(1502—1568),或王世贞(1526—1590),或赵南星(1550—1627),或薛应旂(1550前后),但是都没有能够举出直接证据,李开先的可能性较大[1]7。

吴先生非常谨慎地说“李开先”的可能性较大,这说明了他严谨的治学态度。他认为“实际上欣欣子很可能也是笑笑生的化名”,这一观点得到了大多数《金瓶梅》研究者的肯定。

吴先生在《〈金瓶梅〉作者新考》[4]101-102一文中提出了关于其作者的六条线索:

壹 作者是明代嘉靖(1522—1567)年间人。

贰 作者应是山东人。

叁 作者熟知嘉靖年间的北京。

肆 作者在北京做过官。

伍 作者在京居官时与首辅不谐,因而罢官回里。

陆 作者对非正统文学熟谙、爱好且有造诣。

根据这六条线索,吴晓铃认为作者是李开先。对照李开先的生平行事,他发现与上述线索相符合:

壹 开先(1502—1568)生明孝宗弘治十五年壬戌(1502),卒明穆宗隆庆二年戊辰(1568),寿六十七岁。

贰 李开先是山东省章丘县人。

叁 李开先于明世宗嘉靖八年已丑(1529)以二十八岁进士及第,任户部云南司主事;嘉靖二十二年癸卯(1543)以四十二免官旋里,计:居京十四年,居家二十五年。

肆 李开先在京居官十四年(1529—1543)。

伍 李开先因明世宗嘉靖二十年辛丑(1541)四月之“九庙灾”,为首辅夏言投劾罢官。夏言(1482—1548),礼部尚书,大学士。

陆 李开先熟谙俗文学。藏书有“词山曲海”之称;校刊元杂剧选集《定元贤传奇》;刊行张可九及乔吉散曲;评论元明戏曲作家及作品;创作传奇、杂剧、散曲。《金瓶梅》中多所征引、摘录、改用。

吴晓铃在其后《关于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金瓶梅词话〉里的清河即以嘉靖时期的北京为模型初探》《〈金瓶梅词话〉和李开先的家事交游》《〈金瓶梅词话〉和李开先的〈宝剑记传奇〉比较研究》等文章用详实的资料证明了《金瓶梅》的作者非李开先莫属。

(二)徐朔方先生对“李开先说”的系统论证

徐朔方先生在《〈金瓶梅〉的写定者是李开先》[5]一文中,系统地对“李开先说”进行了论证,其主要观点有:

1.李开先曾先后于京城担任户部主事、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等重要官职,长期的官场阅历使他对官场内幕有较为深刻的了解。

2.《诗禅》《词谑》都流露了他对词曲等市井文学的极深的爱好和修养。李开先被称为“嘉靖八子”之一,同“嘉靖间大名士手笔”的说法不谋而合。

3.作品本身证明它同李开先的关系密切。李开先《词谑》中的《玉箫女两世姻缘》《宋太祖龙虎风云会》,它们在《金瓶梅》第四十一回、第七十一回也分别加以全文引录。

4.以《金瓶梅》同《宝剑记》作比较,可以发现不少的相同之处。

(三)卜键先生的“李开先说”

在所有《金瓶梅》作者“李开先说”中,卜键先生的论证较为充分,材料丰富,结论也较为可靠,其观点集中在其专著《〈金瓶梅〉作者李开先考》中。

其重要观点如下:

1.《金瓶梅词话》的写作时代当在嘉靖晚期。

2.《金瓶梅》中多处引录《宝剑记》。《宝剑记》与《金瓶梅》的近同是大量的,从情景设计、人物摹写、结构情节乃至遣词造句、人名地名等各个方面表现出来,贯穿全书始终,渗透到了大量细节描写中去。

论李开先为《金瓶梅》作者最有力的根据,在于《金瓶梅》中多处引录了李开先《宝剑记》传奇的曲文;最有力的驳议亦在这里,认为当世和后世作家都有可能引录李氏《宝剑记》的曲文,以此项理由,不足以系定作者。则《金瓶梅》对《宝剑记》的抄录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况,两者的关联是否仅仅几段唱词的相同,这是应该首先搞清楚的。《金瓶梅》与《宝剑记》的关系,绝不仅仅是前者抄录了后者几支曲文,而是二者有共通的改编思想(都是由《水浒》故事改编衍变)和创作意识,有近同的行文造语习惯。它们在人物描写、意境创设、情节设置等写作手法上都有着惊人的一致。所有这些,的确给作者考证提供了依据。

3.《金瓶梅》中有关《西厢记》的描写有四十多处。《金瓶梅》中以《西厢记》曲辞为令或为谜底,在李开先著作《短发记》传奇中亦如此。李开先在借鉴《西厢记》情事时运用了一种独特手法——反用。《金瓶梅》和《宝剑记》中所用词语如“穿窗月”等都显示了作者对《西厢记》的偏爱和行文习惯。

4.西门庆身上,有李开先的影子。李开先在塑造西门庆形象时借鉴了自己的生活经历。在李开先诗文中随处可见其招妓宿娼的例证,他甚至因为宿妓而染病。李开先在描写西门庆妻妾生活时,很显然是借鉴了自己家庭生活中的一些经历。通过对李开先《闲居集》和其他杂著与《金瓶梅词话》中有关西门庆家乐的比较,可以发现有很多描写是《金瓶梅词话》的原型。李开先在对《金瓶梅》中园林进行描写时,是以自己的府第园林作为蓝本的。李开先在写西门庆之“会”时借鉴了自己罢仕后在故乡参加的诗会、词会等结社活动。

5.只有李开先的身世、经历和学识,才能担起写作《金瓶梅》的重任。李开先祖籍甘肃陇西。书中的男仆来兴儿因为出生在甘肃,遂改为甘姓,叫甘来兴②。第七十回出现一位“陇西公王烨”。这可能是作者有意为之。李开先六世祖李进是他最尊崇的先人,曾任都统将军。《金瓶梅》中所提到的朝廷命官,大多数是嘲讽贬刺的,但对帅府守备周秀,作者是用同情的口吻描写的,在第九十九回周秀终被升为“都统”。在《宝剑记》中,林冲被招安,也被提升为“都统将军”。

在李开先亲族中也可找到《金瓶梅》中人物的原型,如开先原配张氏之父张锜,是章丘有名的仗义疏财的富商。嘉靖起年(1528),李开先举山东乡试第七名,次年中进士,即试政户部,开始了他十三年的仕宦生涯。试政期间,他两次饷边,目睹了明王朝武备败弊和军队腐败的情形。之后先后担任户部主事、吏部验封司郎中、文选郎中,至嘉靖二十年(1541)因“九庙灾”事件被免官回籍。这十三年的仕宦生涯,使他对官场的黑暗和统治阶级的腐朽有了足够的认识,这为他的创作提供了充分的素材。

6.李开先放诞不羁的性格、深厚的文学修养、自然主义的文学观都是创作这部奇书的必要条件。作品中过多的情色描写,是其心理失重情态下追求“放诞”的结果。

李开先在他的朋友和同时代的人心目中,是如同“东方曼倩”“好酒刘伶”“山东李白”“吏部韩公”一样放诞不羁的人物。他在罢官回乡之后,携妓吟诗、邀朋纵酒、啸傲山林、蔑视尘寰。发妻张氏病卒,他写了情感深挚的墓志和传记,赞美妻子的德操,却举了这样两个例子:其一,张氏遣其弟到丰沛为开先买小妾,临行前,叮嘱其弟务必多方物色,得到漂亮女子,让丈夫喜爱;其二,有远来女身有疥毒,染及开先,开先再染及妻子,每奇痒难忍,妻毫无怨言。此类文章,大约是一般士大夫者所不屑为的。

其原文如下:

一远妓,疥毒方殷,因而沾移于吾以及宜人,每搔痒不可忍,宜人未尝出一怨言。遣其弟为吾买妾丰沛,濒行,告以多方物色,务得丽人,使吾心爱,爱则可望生育[6]866。

李开先深厚的文学修养,自不必多说。他反对嘉靖时文坛上盛行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拟古之风,对于文学艺术的发展持历史进化论的观点。因此,他采用了自然主义的写作手法,“描写世情,尽其情伪”[3]44。在李开先所处时代,“上至皇帝,下至市侩,莫不穷奢极欲,荒淫无度”[3]44,“后或略其他文,专注此点,因予恶谥,谓之‘淫书’;而在当时,实亦时尚”[3]4。作为一部伟大的写实小说,只有这样赤裸裸的描写,才能深刻表现中国社会的病态,这同时也有李开先被迫归隐之后心理失衡的自我放纵。

四、诗禅“欣欣子”与“笑笑生”的解读

从吴晓玲先生的“李开先说”到后面的系列考证文章,再到卜键先生《〈金瓶梅〉作者李开先考》的充分论证,应该说关于《金瓶梅》作者是谁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但学术界还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主要原因是上述“李开先说”的证据还不足以充分证明《金瓶梅》的作者就是李开先本人。这就促使我们再寻找新的力证。在讨论《金瓶梅》作者这一问题时,很多学者包括卜键先生本人都指出“笑笑生”“欣欣子”可能是作者的化名:

1.吴晗:最近北平图书馆得到了一部刊有万历丁巳序文的《金瓶梅词话》……在欣欣子的序中并具有作者的笔名兰陵笑笑生(也许便是作序的欣欣子罢)[3]40。

2.郑振铎:也许这位欣欣子便是所谓“笑笑生”他自己的化身罢。这就其命名的相类而可知的[3]65。

3.张鸿勋:我怀疑笑笑生和欣欣子是一个人,这不是不可能的,在明代小说中,作者往往假托别人的名字来写序,况且由这两个名字来看,“笑笑生”和“欣欣子”相对成文,而正是取的一个意思[3]85。

4.吴晓铃:郑振铎先生推测“欣欣子便是所谓‘笑笑生’他自已的化身”应该是可信的,然而我们又应该认为这并不只是单从“其命名的相类而可知”,是从更加广泛的方面来确定的。笑笑生和欣欣子是一个人,即李开先[4]109。

5.卜键:学术界一般认为欣欣子即“兰陵笑笑生”,很有道理……。总之,“兰陵笑笑生”的资料价值尚待研究,但不宜简单否定。我认为这一署号与它所依附的《金瓶梅词话》具有同等的资料价值,对这一番号的研究,应作为研究全书,尤其是研究概述作者的一部分,而在这方面,我们做的事情还嫌太少[1]243。

还有很多学者也持同样观点,认为“兰陵笑笑生”与“欣欣子”就是作者的化名。正是卜键先生认为对此的研究不够这个说法,促使笔者对此进行深入思考。一部分学者以为该序是书商所为,那书商作序的动机是什么?书商的水平能达到这样的理论高度吗?我们应该认识到该序至少厘清了以下一些重要问题:

1.告诉了我们《金瓶梅词话》一书的作者(兰陵笑笑生),揭示了作者的写作内容和写作方式。

2.揭示了作者的写作目的:为“下智者”而写作③。

3.“始终如脉络贯通,如万系迎风而不乱”,准确地概括了《金瓶梅》这部长篇小说整体的艺术特征。

4.为“丑”描写的辩护④。

5.为作者大量采用市井语言所做解释⑤。

6.揭示了作者创作中儒释道思想的统一。

其《〈宝剑记〉后序》曰:

古来报大才者,若不得乘时柄用,非以乐事系其心,往往发狂病死。今借此坐消日月,暗老豪杰,奚不可也?[6]1259

再看《〈金瓶梅词话〉序》中的这段文字:

人有七情,忧郁为甚。上智之士,与化俱生,物散而冰裂,是故不必言矣。次焉者,亦知以理自排,不使为累。惟下焉者,既不出乎于心胸,又无诗书道腴可以拔遣,然则,不至于坐病者几希![7]1

这不是对《〈宝剑记〉后序》观点的重申吗?才和智并非等同的,所以《〈金瓶梅词话〉序》又细分为上、中、下三等。书商显然是不能达到这样的理论高度的。“书商为之”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孟子说:“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我们要解开这个谜,就要对李开先本人的性格特征有所了解。李开先性格中有两个非常显著的特征:善为戏谑、好作谜语。

当然,这两个特征也是紧密相连的。请看“留驴阳”的典故。“留驴阳”一词,见泰安王植为李开先《诗禅》写的跋语:

长清刘卢阳,与物无忤,逢人多戏,人咸以“刘驴阳”称。八月念又八日,来贺中麓生辰,座客无不与之嘲动者。中麓在主席,出一谜试众猜之,中则免酒罚主,不则免主罚客:“遍洛阳寻不见,东风一阵板肠香”。客竞无一应者,遂酌酒遍饮客,曰:“乃是留驴阳三字。客无不大笑出声者。”[6]2041

卜键先生在《〈金瓶梅〉作者李开先考》一书中也指出,西门庆对潘金莲讲过一个淫秽故事“留驴阳”,这是论定李开先为《金瓶梅》作者的一个有力证据,是恶谑和谜语的结合。再如其弟子黄元吉的跋中也提到李开先在宴中以时事设谜,说是朝廷考查罢免四千九百多官员,李开先即以此作灯谜,在《西厢记》中,谜底便是和尚惠明的唱词“笔尖儿横扫了五千人”[6]2041。善为戏谑、好作谜语的性格特征在李开先作品尤其是《诗禅》中多有体现,如《词谑》中的一个戏谑:

冬夜,李脉泉方伯过访,东野、修亭先生在座将起而潜于耳室,脉泉见而止之曰:“斯文一气,何相避之深耶?”遂同入坐。知素善歌,请合歌一曲,因歌予《冬夜悼内》之作,至“把离人撩关,铁马檐楹”,一欲唱毕“把”字作一板,一欲唱“撩”字作一板,交争不已。予从而断之曰:“两家相去不甚远,一个要打在把字根上,一个要打在撩字头上。”[6]1544

《冬夜悼内》是李开先为已故发妻张氏而作,几位客人因唱词中“把”与“撩”的板数发生争执,于是请李开先予以定夺,而开先不置可否,竟借此开了一个荤谑:“把子(字)”和“撩子(字)”皆指男根。

我们应该特别注意的是李开先为短短的《诗禅》先后写了四篇序文,这足以说明他对《诗禅》的重视。《〈诗禅〉序》表达了李开先对诗谜的见解,考订了谜语的流变史,对于历史上有影响的作者、谜语的体格都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独特见解。在《诗禅》后续中他指出:

其他作者,得者多市廛俗子、田野村夫,而书生名儒,顾失之于文,而不得其意[6]2035。

这似乎表达了他的担心:怕他在《金瓶梅》中所设的诗禅难以被人理解。

他在其后的订补再版中又重申:

事有难显言者,须巽言之,巽而更藏机隐意,沉思而后得之[6]2035。

这不正是在给他的“欣欣子”“笑笑生”作注解吗?

对于解谜的方法,他指出:

有包、商、纪、念:包欲通文解字,知韵分门;商欲求意察情,审机达变;记欲心坚志定,默识潜通;念欲口熟语真,声清句滑。四者皆诗禅之要也[6]2036。

这实际上是要求解诗禅者要有文字、训诂、音韵等相关知识。

他又指出:

求其人,揽其集,和其格,如其例,撮其要,得其地与时,免其忌与病,诗禅之妙,尽于是矣,可与之谈诗参禅矣![6]2036

这是要求解诗禅者对诗禅作者的背景和风格要有一定的了解,因为这对于正确解诗禅大有帮助。这实际上是强调了解谜需要小学的功底和训诂学的方法。

在《〈诗禅〉又序》中又引用了柯状元潜的话来说明解谜方法:

当深求隐僻之理,过为诡异之行[6]2037。

其用心可谓良苦。他既担心自己就《金瓶梅词话》所设的这个谜很快被解开,又担心不能被解开。

按照他指出的方法,问题就简单多了。关于兰陵二字,盖与荀子有关。荀子以人性为恶,最终不能用于世,老于兰陵。李开先有感于此,故冠以兰陵。再者,荀子终老之兰陵与章丘同属山东,冠名兰陵非常自然、合理。

再看他的姓名问题。李开先,字伯华,号中麓子、中麓山人及中麓放客。华,同“花”,古今字,以应“开先”,取逢春早发之义[8]107,其名体现了嘉靖以来的命名风尚。顾炎武在其《日知录》卷二十三中说:

古人取名,连姓为义者绝少。近代人命名,如陈王道、张四维、吕调阳、马负图之类,榜目一出,则此等姓名,几居其半,不知始自何年?尝读通键至五代后汉,有虢州伶人靖边庭,胡身之注曰:“靖,姓也。优伶之名与姓通取一义,所以为虐也。”考之自唐以来,如黄幡绰、云朝霞、镜新磨、罗衣轻之辈,皆载之史册,益信其言之有据也。嗟乎,以士大夫而效伶人之命名,则自嘉靖以来然矣[9]904。

李开先取名“连姓为义”,似乎也表明了其父或他本人对戏剧的热爱。其名“开先”与其字“伯华”正寓于“欣欣子”和“笑笑生”之中。为何先“欣欣子”而后“笑笑生”呢?因为从音韵上讲“欣欣子”是“平平仄”,“笑笑生”是“仄仄平”。

李开先曾任职文选郎中,《文选》一书有陶渊明名篇《归去来兮辞》,其中有句“木欣欣以向荣”。自陶渊明以后,“木欣欣”多为文人所用,李遇斤(斧)而去木,所以独剩“子”,故为“欣欣子”。

在中国人的“创世纪”中,“天开于子”,故“子”可扣“开”:

子为开,主太岁。《淮南子·卷三·天文训》[10]262

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建于寅。《论语集释》[11]1394

《淮南子》是现有文献“子为开”的最早提出者,“天开于子”在其它文献中多有论述。

古文中“先”与“生”可通用,故“生”字亦可扣“先”:

今称先生之语,古者亦有单称一字为礼者。叔孙通与诸弟子共为朝仪,曰:“叔孙生,圣人也。”梅福曰:“叔孙先,非不忠也。”师古注:先,犹言先生。又观张释之、龚遂等传,所谓王生结袜,公卿数言邓先、张谈先,皆此意也。《野客丛书·卷二十二》[12]316

先生,本古者父兄师长之通称,然古人有单称生或单称先者。《陔余丛考》卷三十七[13]813。

可见,“笑笑生”即为“笑笑先”,即得“先”字。“欣欣子”和“笑笑生”也是开先为自己的字“伯华”所设的“诗禅”:由“子”可得“伯”,春秋之时,伯亦得称子,子亦得称伯[14]1017。这牵扯到从殷商到周的爵位变化。

《白虎通义·爵》指出:

爵有五等,以法五行也;或三等者,法三光也。或法三光,或法五行何?质家者据天,故法三光;文家者据地,故法五行。《含文嘉》曰:“殷爵三等,周爵五等,各有宜也。”《王制》曰:“王者之制禄爵凡五等。”谓公、侯、伯、子、男。此周制也。所以名之为公侯者何。公者通公正无私之意也。侯者,候也[15]9。

以上说明,殷商效法三光,爵位分为三等,即公、侯、伯;周朝效法五行,爵位分为五等,即公、侯、伯、子、男。但到了春秋,“伯亦得称子,子亦得称伯”,《礼记·王制》“公侯田方百里”,郑玄注“春秋变周之文,从殷之质,合伯、子、男以为一”[14]1017。

合伯、子、男为一的原因,《白虎通义·爵》认为:

殷爵三等,谓公、侯、伯也,所以合子、男从伯者何?王者受命,改文从质,无虚退人之义,故上就伯也[15]10。

再者,伯仲叔季,伯为第一;子丑寅卯,地支中子为第一。由此,子亦可释伯。

“生”扣“华”:生,犹华也[14]2757。

《鹖冠子·能天》曰:“度十、五而用事,量往来而废兴,因动静而结生,能天地而举措。”

陆佃曰:“结,犹实也。生,犹华也。”[16]359

张之纯曰:“天动地静,万物由此结生。结,犹实也,生,犹华也。”[16]359

以“生”扣“华”,似乎有些冷僻,但看贯穿全书中的对道家文化的描写,以及李姓者往往以老子李耳后人自居,作者用道家《鹖冠子》中的这条训诂用例也不甚唐突。而书名为《金瓶梅》,梅花不正是在寒冬“先”开的吗?再者,“梅、兰、竹、菊”四君子,“梅”为“四君子”之首,不正是“伯华(花)”吗?在《金瓶梅》中,春梅也是贯穿小说的一个重要人物。因此,李开先担心后人不能猜出作者,设了这个多重“诗禅”,谜底既是自己的名,也是自己的字。

用“欣欣子”“笑笑生”来做诗禅还有别的原因吗?

前面说到爵位的问题,这使我们不由得想到西门庆“会中十友”之一,书中第一帮闲人物应伯爵。一个破落户出身的食客竟然以“伯爵”命名,这不是作者在明确地讽刺当时的那些达贵官人,正如应伯爵一样刻意逢迎,出卖人格奉取主子欢心,从而取得爵位吗?同时,也可能是作者为了让我们能把“伯”与“子”联系上而给予一定的暗示:我们注意到“应伯爵”的诨名是“应花子”,这里“伯”与“子”又联系了起来,这应该不是巧合,作者可能是要讽刺衰世的礼仪混乱。李先开被免之后,在故乡度过的那些时间,他的心情是愤懑的。他着意刻画的应伯爵这个人物,表达了作者对那些尸位素餐、不学无术、善于拍马溜须者的厌恶和痛恨之情。

《金瓶梅词话》跋署名廿公,这也是开先玩的一个文字游戏,“廿”即表明自己是“甘心隐退”,此也可为“欣欣”和“笑笑”作注。

五、余论

至此,《金瓶梅词话》作者的问题应该说已经解决了,但是,估计还会有学者提出作者非李开先的例证。

刘铭曾在《〈金瓶梅〉的作者非李开先或贾三近考》中指出:

但我们查李开先的家谱就会发现:在李开先的祖辈、父辈中有多人的名字与《金瓶梅》中地位卑贱的人物或反面人物的名字用字相同或音同[17]。

他还指出:

此外,李开先的嗣子叫贾春坞,而《金瓶梅》中西门庆家花园中有个“藏春坞”,这个地点共出现了42次之多,西门庆曾和宋慧莲、李桂姐在此处偷情[17]。

对一般人而言,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矛盾。但如果对李开先的个性和经历作详细考查,就会觉得这些对看穿世事、玩世不恭的李开先来说实乃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大概在李开先六十五岁或者六十六岁时,其堂弟李继先将他第三子李春坞过继给了李开先。李继先五子分别为李春蹊、李春田、李春坞、李春墅、李春林。由此可以推测,李春坞可能是在过继给李开先之前的名字。对于玩世不恭、看穿世事的李开先来说,他可能对此不甚在意。再说过继李春坞是在他去世前两三年的事情,他也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索性不顾,这也符合他的个性特征。至于书中人物的姓名或与其先祖姓名用字相同,就更不足为论了。他在卷九《先大夫处士墓表》中,竟将自家列祖的辈次、名讳也粗粗排列,错误甚多。

《李氏族谱·李开先传》记载:

会试第二十名,廷试本拟鼎甲,因遗落“臣谨对”三字,置三甲[1]325。

这也反映了李开先的性格特征:不拘小节,有时又粗疏草率。

李开先在《闲居集》卷七《对峰相贡士墓志铭》中诉说自己实在不愿写墓志,但又不得不为之:

“恐孤其远来之意,兼不恐拂近交之情,破戒再为勒金石之文,过此将为焚笔砚之举。”[6]723

文中也不忘贬讥贡生,作一笑谈:

士有宜举而贡者,开口每矜其能,其友诮之曰:“孟子有云,人知之亦贡贡,人不知亦贡贡。”或言“乃嚣字,有四口,非贡字也。”友乃大笑,曰:“虽百口只是一贡,况四口耶!”人贵其实耳,不在出身资格也[6]723。

这些话语写在墓志中似乎让其请托者感到难堪,但李开先的诙谐脾性积习难改。这也体现了他“吐词为文,不袭故常”⑦和蔓芜不检的性格。

李开先在其友人刘次甫卒后,曾作诗《悼亭山刘次甫上舍》:

能诗善射长驰马,雄饮豪游啸且歌。

妾属他人园属我,生前为乐悔无多[1]139。

诗中无痛悼之情,似乎在对死者进行讥嘲。在友人死后,买下他的园子,写这样的诗,在今人看来似乎他的人品有问题。当然,后面一句好像在告诉人们要及时行乐。再如,前面提到的为纪念已故发妻的《冬夜悼内》中的“把子”与“撩子”,这样的戏谑似乎略显轻佻和对逝者的不尊。此外,李开先诗文中多有招妓宿娼的例证,他也直接在文中讲述自己因为宿妓而染病,这些都是异于常人的,但这就是李开先的性格,否则,他也不会写出这本奇书。

吴晓玲在《关于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中说:

李开先假欣欣子之名给自己的另一个化名笑笑生的《金瓶梅词话》写序。在许多的语句里都暗指出作者的时代特征、创作主旨和他是哪里的什么人的谐隐,连一个作为指示剂的“明贤”都塞到序后的暑名之下,可见他虽隐名而还是希望其名终会在后世得以大白于天下的用心之苦[4]110。

因此,说《金瓶梅》中某个人物的名字与李开先的先祖相似而反证《金瓶梅》非李开先所为,这是未能顾及李开先本人的性格特征。至此,笔者断定,李开先就是《金瓶梅词话》的作者,他用“欣欣子”和“笑笑生”设了一个“诗禅”,直到四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才解开这个谜团,愿他的灵魂得到慰藉!

注释:

① 原文中有问号。

② 甘来兴似乎也表明李开先家族自甘肃入山东以后逐渐兴盛起来的事实。

③ 原文:既不出于心胸,又无诗书道腴可以拨遣,然则不致于坐病者几希。吾友笑笑生为此,爰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

④ 原文:其中未免语涉俚俗,气含脂粉。余曰:不然。《关雎》之作,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富与贵,人之所慕也,鲜有不至于淫者;哀与怨,人之所恶也,鲜有不至于伤者。

⑤ 原文:此一传者,虽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使三尺童子闻之,如饫天浆而拔鲸牙,洞洞然易晓。虽不比古之集,理趣文墨,绰有可观。

⑥ 卜键先生在《金瓶梅作者李开先考》一书中也指出,西门庆也对潘金莲讲过一个淫秽故事“留驴阳”,这是论定李开先为《金瓶梅》作者的有力证据。

⑦ “吐词为文,不袭故常”,是李开先《为贯酸宅解嘲》中写贯云石(号酸宅)用的话语。

猜你喜欢
词话金瓶梅
力补石室金匮闺襜之遗亡
——论《历代闺秀词话》的价值
《清代词话全编》
《金瓶梅》里的水产:餐桌上的游龙戏凤(下)
从“影写法”看《红楼梦》对《金瓶梅》的继承与超越
明清小说从欲到情的动态演变*——从《金瓶梅》到《红楼梦》
新词话
王国维??《人间词话》??李敬伟书
被视为“禁书”的《金瓶梅》将出版
南园词话三十七则(接上期)
南园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