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赋、书、序看李白文对《庄子》的继承

2022-11-22 02:08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齐物大鹏典故

肖 悦

(厦门大学中文系,福建厦门 361005)

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称自己“颇功于文”①,在盛唐文人中,李白流传下来的文章不仅数量较多,而且在质量上也有着非常高的水准,堪称盛唐文章创作的一个高峰。李白对自己的文章一直有着很大的自信,自称“作赋凌相如”,时人对李白文章的评价同样很高,苏颋认为李白未出蜀时就已经“天才英丽,下笔不休”[1]4035,假以时日,能同司马相如比肩;任华更是盛赞李白文章达到了“嗤长卿,笑子云”[2]1468的高度。他们的观点代表了李白同时期文人的一种广泛看法。魏颢《李翰林集序》还记录到“《大鹏赋》时家藏一本”[1]6,李白的文章在盛唐时常常被用来和司马相如、扬雄等一流赋家对比,而李白赋的代表作《大鹏赋》更是“家藏一本”,再加上李白任翰林供奉时还曾“间草于王言”,如此种种,足可见李白的文章在盛唐时的影响力之大。

李唐王朝的思想政策较为开放,因此,唐代文人不可避免地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各种宗教思想的影响。早在魏晋时期,道家学说就和儒家思想相互渗透而形成了魏晋玄学,在思想上深刻地影响了当时的文人。到了唐代,李唐政府推行儒、释、道三教并行的政策,这一政策赋予了道教更高的地位。同时,因为李唐政府不排斥其他宗教的发展,导致很多文人的思想表现比较复杂,如有“诗佛”之称的王维深受道教的影响,他在诗文中常常展现出佛学思想与道教思想相互融合的倾向;又如颜真卿,他既是一个传统的儒家士大夫,同时还信仰道教和祆教。李白的思想同样也有复杂的一面,他既希望能像战国时期的鲁仲连一样作出一番大事业后功成身退,也希望能像《庄子》中的“鹏”一样超脱于尘世之外。就李白的一生来看,道教以及道家思想对于李白的文学创作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综观李白之文,可以明显看出其受到了《庄子》的深刻影响。赋、书、序这三类文体在李白文的创作中非常具有代表性,基本能够体现出李白的文学思想及风格,也能较为清晰地展现出李白文对《庄子》继承的情况,故本文主要以赋、书、序三类文体来探讨李白文对《庄子》的继承。

一、李白文对《庄子》神话的继承

李白在文中喜欢引用《庄子》里的神话典故,而这些引用并非仅仅为单纯的文学性用典,因为他在文中对《庄子》神话的引述并不一定符合《庄子》的本意,而是常常借《庄子》中的神话自喻或他喻,表达自己昂扬奋发的人生态度,或表达其他的实用性意义。《庄子》中的神话在李白的文中被援引多次,其中他最常引用的是《逍遥游》中的鹏。李白常常以大鹏自视,在他的诗中出现了大量的大鹏意象,如《上李邕》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古风·其三十三》云:“北溟有巨鱼。身长数千里。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凭陵随海运。燀赫因风起。吾观摩天飞。九万方未已。”除了诗之外,《大鹏赋》更是对大鹏展开了更加深入具体的描写,《大鹏赋》云:

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徵至怪于齐谐,谈北溟之有鱼。吾不知其几千里,其名曰鲲。化成大鹏,质凝胚浑......尔乃蹶厚地,揭太清。亘层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背嶪太山之崔嵬,翼举长云之纵横。左回右旋,倏阴忽明。历汗漫以夭矫,羾阊阖之峥嵘。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怒无所搏,雄无所争。固可想象其势,仿佛其形......俄而希有鸟见谓之曰:伟哉鹏乎,此之乐也。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跨蹑地络,周旋天纲。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我呼尔游,尔同我翔。于是乎大鹏许之,欣然相随。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鸱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

《大鹏赋》本为李白从蜀地到江陵时所作的《大鹏遇希有鸟赋》。他在江陵结识了高道司马承祯,受到了司马承祯的高度称赞。李白后来因为“悔其少作,未穷宏达之旨”,所以将其改写为《大鹏赋》,在赋中用《庄子》中的鹏与东方朔《神异经》中的希有鸟来同自己和司马承祯相比。在《大鹏赋》开头就已自证赋中的大鹏形象来源于《逍遥游》,赋中更是极力描写大鹏南飞的宏大景象。从《大鹏赋》结尾部分看,大鹏与希有鸟的相遇体现了这两种神鸟的志同道合,也反映了李白对鸱鸮等俗禽的轻视。《大鹏赋序》云:“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可见李白所追求的是像大鹏一样超脱尘世的潇洒境界,也始终认为自己就像大鹏一样天生英才,而那些只能飞起数仞、高不及藩篱而安于现状的鸱鸮就自然只能被李白这样非凡的大鹏所讥笑和蔑视了。李白《大鹏赋》中的大鹏其实是他自己的化身,寄寓的是他昂扬奋发的人生态度和理想,因此,《大鹏赋》中的见解与《逍遥游》所传达的观念有很多不合之处。《逍遥游》中的大鹏虽然“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但是它还是有所凭借,远没有达到所谓的“逍遥”之境,而只有能够“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才能真正达到庄子所说的“逍遥”境界。从齐物论的角度来看,《逍遥游》中的鹏与蜩、学鸠虽属不同物种,但它们在本质上并没有区别,仅仅是“物任其性,各当其分,逍遥一也”。清陈鸿墀《全唐文纪事·祖袭》就认为李白《大鹏赋》中的大鹏没有脱离齐物论的范畴:“庄周之书,有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又曰:‘鹏抟扶摇九万里,而风斯在下。’盖齐物之论也。后世有本其说而赋之者......李太白赋大鹏,自譬甚大。皆适其性而已,不出庄周齐物之论耳。”[3]600李白并非不通齐物论,他的《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云:“且达人庄生,常有馀论,以为斥鷃不羡于鹏鸟,秋毫可并于太山。”认为斥鷃与大鹏、秋毫与泰山都是没有区别的。由此可知李白其实精通齐物论的思想,也是知道《逍遥游》中大鹏与蜩、学鸠其实在本质上是没有差别的,但他仍然推高大鹏的地位,并常以大鹏自比,可见李白所写的大鹏并不符合《逍遥游》的本意,而有其实用性意义。除了《大鹏赋》之外,李白其他运用到大鹏这一神话典故的文章也不少。如《送戴十五归衡岳序》中“鲲海未跃,鹏霄悠然”就借用鲲鹏的典故,谓戴十五就如同海中之鲲,尚未跳跃,就已经像大鹏在云霄中悠然自得一般。《大鹏赋》还多次引用了《庄子》中钓鳖的太公任以及海神若的神话故事来烘托大鹏的雄伟凌厉,“任公见之而罢钓”以及“海若为之躨跜”,此二典分别出自《山木》与《秋水》。清王琦《李太白全集》注云:“太白尝作《大鹏赋》,实以自喻。”[4]393李白文中傲视万物的大鹏形象并不仅仅是对《逍遥游》中大鹏意象的简单借用,而是利用大鹏雄奇伟大的形象以自喻或他喻,表达自己积极进取的人生理想。

除了《大鹏赋》及大鹏意象之外,李白文还大量引用了《庄子》中的其他神话典故,这些神话同样是借《庄子》中的典故自喻,或表达其他的实用性意义。如李白在《李居士赞》中用了《徐无鬼》中“匠人”“郢人”的典故,以自己为匠人,李居士为郢人,来阐明自己与李居士间相得益彰的关系。又如李白《天长节使鄂州刺史韦公德政碑并序》中为了表现时任鄂州刺史的旧友韦良宰的突出政绩,援引了大量《庄子》中的神话描绘韦良宰任职时的社会乱象。他在“何能遏牺、农之颓波,返淳朴于太古”一句中借用了《缮性》的典故,以表示当时社会局势的危急;又于“今网漏吞舟,而胡夷起于毂下”一句中借用了《庚桑楚》“吞舟”的典故,以大鱼吞舟喻安禄山集团的贪得无厌以及妄图鲸吞天下的野心;继而再在“人见忧于鱼龟,岸不辨于牛马”一句中借用《秋水》中河伯与海若的典故,以表现当时鄂州的水患之严重。

李白文对《庄子》中神话典故的大量引用主要体现在赋、书、序、赞、碑这几种文体中,反映出李白文受《庄子》神话典故的影响很大,也体现出他在引用《庄子》神话典故时的灵活性。他在援引《庄子》神话时常不符合《庄子》的本意,而是借《庄子》中的神话自喻,表达自己昂扬奋发的人生态度,或表达其他的实用性意义。

二、李白文对齐物论思想的继承

《齐物论》是《庄子·内篇》里的第二篇,体现了《庄子》的重要思想。郭象《庄子注·齐物论》云:“夫自是而非彼,美己而恶人,物莫不皆然,故是非虽异而彼我均也。”[5]23可见《庄子》的齐物论认为“道通为一”,即天下万物的本质归根结底都是一致的,它们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同时更没有是非、美丑、善恶、贵贱之分。李白一生深受道家学说,尤其是《庄子》的影响,齐物论的思想不仅使李白的思想拥有了一层朦胧甚至虚无的色彩,还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一种辩证的思维工具。

李白自幼学习道术,精通道家典籍,尤其精通《庄子》,因此,他在文学创作中常常援引《庄子》的思想以及典故。李白文中从无直接对齐物论的论述,但从他对《秋水》的喜爱中可以发现他实际上潜移默化地接受了齐物论的影响。李白除了喜爱《庄子》中的《逍遥游》之外,还尤其喜爱《外篇》中的《秋水》。他在《赠宣城太守兼呈崔御侍》中云:“过此无一事,静谈秋水篇。”又于《答长安崔少府叔封游终南翠微寺太宗黄帝金沙泉见寄》里云:“河伯见海若,傲然夸秋水。”《秋水》是体现《庄子》哲学思想的重要一篇,清林云铭《庄子因》曰:“是篇大意,自内篇《齐物论》脱化出来,立解创辟,既踞绝顶山巅,运词变化,复擅天然神斧,此千古有数文字,开后人无数法门。”钟泰《庄子发微》则云:“此篇河伯、海若问答一章,实撮内七篇之精蕴而熔炼以出之,且有发七篇所未发者,自是庄子经意之作。”历代论者都认为《秋水》系统化地体现了《庄子》的哲学思想,实属《庄子》精髓之所在,而《秋水》中的主要观点,则与《齐物论》颇为相近。李白如此喜爱《秋水》,加之他本已精通齐物论,因此在文学创作中不可能不受《秋水》《齐物论》等篇中齐物论思想的影响。

李白受《齐物论》中“道通为一”的观念影响最大。“道通为一”观念不仅对李白的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也深刻影响了李白文,使李白文在论证时体现出了齐物论的辩证思维,如《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

昨于山人李白处,见吾子移白,责仆以多奇,叱仆以特秀,而盛谈三山五岳之美,谓仆小山无名无德而称焉。观乎斯言,何太谬之甚也?吾子岂不闻乎?无名为天地之始,有名为万物之母。假令登封禋祀,曷足以大道讥耶?然皆损人费物,庖杀致祭,暴殄草木,镌刻金石,使载图典,亦未足为贵乎?且达人庄生,常有馀论,以为斥鷃不羡于鹏鸟,秋毫可并于太山。由斯而谈,何小大之殊也?

《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是李白于开元十五年(727)隐居安陆附近的寿山时所作,其目的是为了驳斥好友孟少府所作以劝说自己出山的移文,而为了驳斥孟少府,李白在此文使用了齐物论“道通为一”的辩证思维。该文认为山的体积虽然有大小之别,但地位却无高低之分,所以他首先引述了孟少府移文之语,并认为孟少府的说法“太谬之甚”,其中的逻辑就源于齐物论“道通为一”的观念。李白认为在名山上封禅祭祀是徒然地耗费财力,暴殄天物,即使在名山上“镌刻金石”也不足为贵;继而又认为大鹏与斥鷃、秋毫与泰山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所以寿山虽然小且无名,也没有“三山五岳之美”,但这并不影响寿山与名山在本质上相同的关系。周勋初先生在论述李白文的辩证思维时认为:“就以《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来说,首引《老子》‘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接着又引‘达人庄生’、‘斥鷃不羡于鹏鸟,秋毫可并于太山’之喻,可见他在运用理论进行辩说时,依靠的是道家学说。”[6]233这里李白辩说时所用到的道家学说即是齐物论,可见他对寿山地位层层的论证充分地展现了李白文中齐物论的辩证思维。再如李白《冬夜于随州紫阳先生飡霞楼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山序》云:“出则以平交王侯,遁则以俯视巢、许。”李白从不认为自己的地位低于其他人,因此他与王侯平交,甚至俯视巢父、许由这些贤人。这样的思想一方面反映了他狂放自傲的性格,另一方面也体现了齐物论中“道通为一”的思想。因此,李白在文章中展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平等意识。

李白文中齐物论“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观念的影响较为显著。以《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为例: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创作于开元二十二年(734)李白“酒隐安陆”之时。李白寓居安陆时不得志,自称“蹉跎十年”,展现出大量齐物论思想的《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也创作于这个时期。他在此文中多处援引了与《庄子》中齐物论思想相关的典故,如“大块”。《齐物论》云:“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唐成玄英《南华真经疏》对其疏曰:“大块者,造物之名,亦自然之称也。”而序中的“浮生若梦”一词则是对《刻意》中“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一句的化用。梦是齐物论思想的重要内容,《齐物论》云:“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又云:“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可见齐物论思想中的梦所展示的是一种物我合一的境界,梦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孰真孰假本就难以辨清,而世间万物虽然看起来千差万别,但它们的本质归根结底却是一致的。可见《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浮生若梦”的思想体现出李白对人生无常的虚无感受。又如李白《送戴十五归衡岳序》云:“海内豪骏,相识如浮云。”将自己平生所结交之人视为浮云,同样体现出李白对于人生无常的虚无之感。然而李白“浮生若梦”的观念又与齐物论“其生若浮,其死若休”的观念有所不同,他的“浮生若梦”更像是在感叹人生的失意,继而追求及时行乐的潇洒态度。可见李白“浮生若梦”思想体现出的是他对《齐物论》中“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观念的合理延伸,但“浮生若梦”的思想与齐物论的哲学指归也有所不合。

李白文对齐物论的继承还体现在对虚无的超脱上。古往今来信奉《庄子》学说的人往往陷入虚无,但受齐物论影响颇大的李白虽然在文学创作中常常流露出虚无的色彩,却总能超脱而不流入其中。以《鲁郡叶和尚赞》为例:

寂灭为乐,江海而闲。逆旅形内,虚舟世闲。邈彼昆阆,谁云可攀。

李白于此文中极言成仙之难,反而称赞佛教寂灭涅槃之乐,一反他崇尚道教的常态。李白虽曾称赞佛教,但这其实仅仅是他对佛教理论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兴趣,纵观其一生,他从没有过任何信佛的举动。周勋初先生认为,李白此文并非有舍道入佛的意图,他的这种想法其实和齐物论的观念有关[6]177。道家崇尚虚无,所以修道之人往往追求长生、升仙,以期脱离尘世的苦恼。李白则不同,虽然他曾两次受符箓入道,也精通齐物论的辩证思维。但齐物的思想却从没有使他变得消沉,反而助长了他睥睨万物的气概,所以就算处于低谷,李白仍然心雄万丈,从不曾受到虚无的支配。就像李白明知庄子眼中的大鹏与斥鷃在本质上并无不同,但他在《大鹏赋》中还是以大鹏自喻,以表达自己昂扬奋发的人生态度。

齐物论思维在李白的赋、序、表、书、记、赞、颂、碑、铭等文体中均有所体现,对他最重要的影响,是在文章的创作中为他提供了一种辩证的思维工具。但是齐物论对李白来说始终仅仅是一种辩证的思维工具,而非人生哲学的指归,所以他在文学创作中会对齐物论观念进行合理延伸,用以阐述自己的主观感受;也因此,李白在文学创作中总能超脱虚无,从而能够始终保持“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积极人生态度。

三、李白文对《庄子》汪洋恣肆文风的继承

《庄子》的文风被历代评论家称为“汪洋恣肆”。郭象《南华真经序》云:“庄子闳才命世,诚多英文伟词。正言若反,故一曲之士,不能畅其弘旨,而妄窜奇说。”[7]23《庄子》文风的汪洋恣肆首先是因为《庄子》的文章内容与结构相比其他诸子有非常大的差别。刘熙载《艺概·文概》认为《庄子》“意出尘外,怪生笔端”[8]118。《庄子》的文章看起来并不是很紧凑,文章内容常常呈现突兀以及重复之处,行所欲行,止所欲止。虽然文章的思维不断起伏跳跃,但其思想却层层深入,从不偏离,让人难以把握和模仿。其次从句式和语言来看,《庄子》的句式富于变化,辞藻也非常丰富,常常使用不规则的押韵方式,使文章读起来虽然顿挫无致但却极其潇洒,极具创造力和表现力,故而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称赞《庄子》文章道:“其文则汪洋捭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道家思想对中国文学的影响非常深远,《庄子》则是历代文人研究道家思想的一个重要途径,因此,汪洋恣肆的《庄子》文章自然影响了诸多文人。所以郭沫若在《庄子与鲁迅》中就认为“秦汉以来的每一部中国文学史,差不多大半是在他(庄子)的影响之下发展的”[9]。李白深受道教思想,尤其是《庄子》的影响,所以他不仅喜好在文学创作中引用《庄子》中的神话故事,而且采用齐物论的辩证思维也深受《庄子》汪洋恣肆文风的影响。安州郡督马正会向长史李京之称赞李白文章时指出其文风:“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徹,句句动人。”其中的“清雄奔放”一词指的即是李白的文风。“清雄”指的是飘逸、奔放的句式;“奔放”指的是创作中不拘泥于板滞的格律和对仗,常常骈散兼行,但能产生独特的节奏、声律之美。李白清雄奔放的文风从《庄子》汪洋恣肆的文风里吸收了诸多养分,并且在他的赋、序、表、书、记、赞、颂、碑、铭、祭文等文体中均有所展现:一是李白文中大量的《庄子》语言典故;二是李白文与《庄子》相似的夸张化表述;三是李白文中所继承的《庄子》时空观。

李白文对《庄子》汪洋恣肆文风的继承首先体现在李白文对《庄子》典故的高频率和大范围的援引上。李白诗文好引《庄子》中的典故,从王琦所注《李太白全集》来看,李白诗文所援引的《庄子》典故高达一百六十一条,引自《庄子》中的二十九篇,可以说引用得非常全面。李白现存诗文总量超过一千篇,其中李白文共有六十五篇,占比不足百分之一;而李白文所援引的《庄子》典故共有六十九条,涉及《庄子》中的二十二篇,数量超过李白诗文共引《庄子》典故的四成,占比远远高于李白文在李白诗文中的占比。由此可见,李白文对《庄子》典故的引用可以总结为频次高、范围广。李白文所援引《庄子》的典故不仅限于《庄子》中的神话故事,他还引用了大量《庄子》的语言典故,如《大鹏赋》就使用了《庄子》里的“齐谐”“烜爀”“鸿蒙”“杯观”“苍苍”“混茫”“造化”等语;又如《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使用了《庄子》中的“逆旅”“浮生”“大块”等词;再如《大猎赋》则使用了《庄子》中的“气母”“利泽施乎万世”“穷发”“苍莽”“文豹”“罔象”等典。这种高频率、大范围典故使用方式,必然会使李白文的文风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与《庄子》文风的相似性。

除了李白文对《庄子》典故的大量引用之外,夸张化的语言表述也体现出他对《庄子》的继承。《庄子》的寓言艺术向来以善于想象和夸张著称,而其夸张的手法对李白文的夸张产生了很大影响。《庄子》的夸张一方面体现在对量的夸张上,如《外物》中的任公,他手持巨大的渔具,以五十头牛为饵来钓鱼,而他钓上来的鱼则是“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再如《逍遥游》中,大鹏的身躯“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大鹏飞翔的场景则是“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庄子》夸张的另一方面体现为对质的夸张,如《德充符》描述了卫国有一个丑陋至极的人哀骀它,虽然此人“恶骇天下”,但他却极富魅力,“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鲁哀公则认为哀骀它“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李白文广泛地借鉴并继承了《庄子》中这两种夸张方式。《大鹏赋》里就运用了大量与《庄子》相似的夸张手法来描写大鹏,如“块视三山,杯观五湖”,“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大鹏赋》中的希有鸟则是“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李白《剑阁赋》中对剑阁高度的描写则是“倚青天而中开”。李白文中对质的夸张也俯拾即是,如《秋日于太原南栅饯阳曲王赞公贾少公石艾尹少公应举赴上都序》中用“学镜千古,知周万殊”来称赞贾、王、尹三公;在《饯副大使李藏用移军广陵序》中称赞李藏用的勇武时则称他“横倚天之剑,挥驻日之戈”,而李藏用手持的宝剑“上可以决天云,下可以绝地维”,李藏用本人的用兵更是“退如山立,进若电逝,转战百胜,僵尸盈川”。李白文中类似《庄子》的夸张化用法不胜枚举,不再赘述。从这些高度夸张化的描写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李白文与《庄子》文章在这一方面的相似之处。

除此之外,李白文对《庄子》汪洋恣肆文风的继承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是李白文中所继承的《庄子》时空观。《庚桑楚》为空间和时间的本质下了定义,云:“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7[704]所谓宇,指的即是空间,而宙指的则是时间。《逍遥游》论述空间的无限性时引用了商汤与棘的对话:“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盗跖》在论述时间的无限性时用骐骥过隙的比喻证明了时间的无广阔穷:“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从上述材料中不难看出《庄子》认为时间与空间是具有无限性的,所以《庄子》的文章中常常能看到高于时空的表述。李白的思想具有浓厚的道教色彩,加之对《庄子》较为深刻的认识,使得李白文章中的时空观体现出了与《庄子》时空观的诸多相似。首先从空间观来看,李白文章中的空间极为广阔,可谓是“囊括宇宙,总览人物”[10]24,就连诸多以豪放著称的盛唐文人也难以与他比肩。如《饯副大使李藏用移军广陵序》描述征伐时云:“呼吸江海,横流百川。”再如《崇明寺佛顶尊胜陁罗尼幢颂》对佛顶高度的描述:“百尺中标,矗若云断,委翳苔藓,周流星霜。”又如《秋于敬亭送从侄专游庐山序》中对庐山瀑布的刻画:“瀑布天落,半与银河争流;腾虹奔电,潨射万壑,此宇宙之奇诡也。”上述列举的李白文章中的句子,气势阔大又极为自然。而《大鹏赋》中对大鹏的描述更是只能位于高空时才能取得,这样的视角体现出了李白对于空间无限的认识,也体现出了他远超常人的广阔胸襟,更体现出了李白与《庄子》相似的空间观。周勋初先生就认为李白文章对空间的表述“不是胸襟狭窄而又故作大言的人所能拟就的”。再从时间观来看,李白文章中出现了不少对时间的大跨度描写。这些对时间的刻画,更多的是李白从宏观的视角俯瞰时间的流逝、时代的变迁,而并非简单地感叹时光易逝。如《奉饯十七翁、二十四翁寻桃花源序》写道:“白云何时而归来?青山一去而谁往?”李白对桃花源时间变化的描绘展现出他对时间无限性的思考。又如《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李白认为天地不过是万物的旅馆,时间则是这空间之中的匆匆过客,而人生死之间的差异,仅仅像梦与醒的不同。他对于时间的思考,不仅展现出了齐物论的辩证思维,也与《庄子》的时间观非常相似。而李白与《庄子》相似的时空观,使得李白文章的思维方式与《庄子》颇为接近,也使李白的文章展示出与《庄子》汪洋恣肆文风相似的风格。

四、李白对《庄子》继承和接受的意义

《庄子》是战国历史上的一部奇书,有着极高的文学成就。鲁迅先生就认为《庄子》文章代表了战国时期散文的最高水准。《汉文学史纲要》称赞道:“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11]29《庄子》不仅在散文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其思想也对后代文人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这种影响具体到李白文中,体现在《庄子》的神话故事、哲学思想以及对汪洋恣肆的李白文风的影响上。

总体来看,李白文对《庄子》继承的意义体现为三个方面:一是《庄子》中的神话故事充实了李白文的内容。二是《庄子》的哲学思想对李白的思想产生了很大影响,这使得李白文展示出了大量的道家思想,如齐物论、道家的时空观以及功成身退的思想等等。这些道家哲学思想丰富了李白文的思想内涵,其中齐物论还为李白文提供了辩证的思维工具。三是《庄子》汪洋恣肆的文风对李白清雄奔放文风的形成起到了有力的促进作用。

注释:

① 本文李白作品皆出自: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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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们写作文用烂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