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困身与圣贤梦
——吴康斋《四书》工夫论及其意义

2022-11-22 00:26许家星
现代哲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四书工夫圣贤

许家星

吴与弼(1391-1469),字子傅,号康斋,江西抚州崇仁人,明代崇仁学派的开创者。黄宗羲《明儒学案》视其为明代思想兴盛之发端,“椎轮为大辂之始,增冰为积水所成,微康斋,焉得有后时之盛哉”,将其思想定性为“一禀宋人成说”。(1)[清]黄宗羲撰、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4页。对黄宗羲这一说法,学者有不同解读,四库馆臣以康斋为“兼采朱陆之长”的说法囿于朱陆异同之见,而以康斋为心学者亦未必得当。钟彩钧、徐福来认为康斋倡导圣贤之学、工夫实践之学的看法较为中肯。(参见钟彩钧:《吴康斋的生活与学术》,《(台湾)中国文哲研究集刊》1997年第10期;李雪、徐福来:《吴康斋哲学思想之特色及其意义》,《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那么,康斋究竟是因宋人何等之说而身体力验以求道?指引康斋于求道之途者是什么?作为宋元明思想主流的朱子四书学对康斋之影响至为重要,这一点在目前康斋学研究中似并未得到重视。故本文拟从四书学与康斋求道工夫的内在关联入手,从经典与生命互动的角度,探究康斋作为一个“农儒”“民儒”,如何将经典义理与生命体验融为一体,而毅然决然地坚守对圣贤之学的追寻,并揭示其中所昭显的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命题:儒者通过经典研读以实现自我教化是必须而可能的。康斋以生命体验体证《四书》义理的路径具有重要的学术转向意义,这一工夫实践路径完全摒弃了宋元以来对朱子《四书》层出不穷的经典纂释模式,扭转了《四书》之学日益繁琐的经院化、知识化倾向,使得《四书》回归教化人心人性人情之本位,回归解决生命心灵困顿的使命,是对朱子注释《四书》用心的最好回应。就此而言,康斋以《四书》印证生命、指引生活的实践之道,既是转向,亦是回归,不仅对明代思想气质带来重大影响,而且对当下的儒学实践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作为生命修证的《四书》

朱子四书学是一个具有多重意义的经典义理系统。它构建了由先秦五子(孔、颜、曾、思、孟)、北宋四子(周、张、二程)及朱子本人为主的儒学道统谱系,塑造了影响深远的儒学发展主脉络,形成了以《四书》为核心的经学新典范,重塑了儒学经典系统和经学形态,凝练了以二程理学为核心经朱子综合创造的新儒学系统。这一新系统在转化佛老思想基础上,着意凸显了性与天道之论。朱子四书学同时又锻造了一个完备详尽的工夫系统,具有针砭为学弊病,矫正为学工夫的直接指导作用。简言之,朱子四书学系统内含三个向度:思想系统(道)、经典系统(文)、工夫系统(行),三者相互贯通又相对独立。宋元朱子后学着力于通过对朱子经典系统的再解释来把握朱子思想,对朱子《四书》的诠释历经由编辑朱子《四书》著作到引入朱子后学论述、由不加评语的“铨择刊润”到凸显作者案语的变化,最终形成了由经文、朱注、朱子后学解、编撰者按语层层构成的规模庞大的经注纂疏体。元代新安三部著作最具代表,即胡炳文《四书通》、陈栎《四书发明》、倪士毅以胡氏和陈氏之书为基础所编《四书辑释》,明《四书大全》即袭此而成。《四书大全》的出现意味着注释朱子《四书》的题材经过元代兴盛发展之后,在明代走向终结。尽管后世陆续有此类著作产生,然皆非学术主流,而多出于科举考试之用。宋元朱子《四书》诠释体裁多样,有集编、纂疏、笺证、通旨、章图、经疑等,义理、考据兼重。

到了明代,朱子学气质发生了明显变化,不再注重经典文本的阐发,转向内在自我工夫,特别突出了《四书》的工夫论面向,这实是符合朱子四书学本意的。朱子解经本来具有两个根本原则:一是求得圣贤本意,此指向求知;一是注重针砭学弊,指导为学之方,此意在践行。在朱子心目中,后者尤重于前者。如朱子言:“学问,就自家身己上切要处理会方是,那读书底已是第二义。”(2)[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10,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1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13页。就《四书》工夫而言,《四书》体现着圣贤之道,构成求圣工夫之目标引导,是指引工夫之“名师”。《四书》提供了成道的工夫之方、为学次第,是衡量工夫的尺度,它使个体工夫修养具有了自我测度性和可验证性。《四书》义理作为道德工夫之价值判断,对工夫具有正面印证与负面否定之双重作用。《四书》是开展工夫的动力,其所体现的圣贤之道、君子人格能有效激发有志者向上求道、完善自我。《四书》具有调和情绪的治疗功能,强调心上工夫,对治性情,有助于消除焦虑暴躁等负面情绪,激发道德情感的愉悦充实,培育宗教神圣感。《四书》与工夫之此类关联,在康斋思想中皆得到充分体现。康斋以自身内在真实工夫对《四书》之体认、践履,极为恳切、真诚而感人,体现了《四书》对个体生命教化之典范意义。

二、贫困身与圣贤梦

朱子以成就圣贤作为为学“第一义”,“且如为学,决定是要做圣贤,这是第一义,便渐渐有进步处”(3)[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15,《朱子全书》第14册,第462页。。这一学以成圣的“第一义”构成康斋毕生追求所在。就社会地位与生活境遇而言,康斋本质上乃一乡间农儒,过着半耕半读的贫苦生活,但他却以其贫困之身,无师之传,终始不忘圣贤之志,其动力、指引完全来自理学化的《四书》经典。康斋时常流露“人当以圣贤自任”之志向,体现了虽处贫穷之境却不坠圣贤之志的抱负。尽管康斋常叹圣人之境难达,然却无有动摇。他断定人生只有圣贤与小人两种路径,如能安于道德人生,虽饥寒而死,仍是大丈夫。否则,虽富贵尊荣,而不免于小人。“欲大书‘何者谓圣贤,何者谓小人’以自警。”(4)[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儒藏》精华编第251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292页。文中标点与引文不同处,乃据自家之见而改。然康斋圣贤之志有一看似特殊且遭人嘲笑之处,即梦遇圣贤。梦见圣贤亦是儒家思想本有之说,如《论语》所载,夫子即有“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之叹,从心理学上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乃正常的心理活动。儒家梦寐圣人、贤人,是修道工夫真诚投入之表现。如朱子即认为夫子对周公梦与不梦,体现了其是否具有行道之心。(5)“孔子盛时,志欲行周公之道,故梦寐之间,如或见之。至其老而不能行也,则无复是心,而亦无复是梦矣。”([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4页。)但康斋似乎过于绘声绘色。此点遭到四库馆臣的批评,认为荒诞不经。然其并非康斋,焉知此等圣贤梦境非康斋所亲到?无论如何,圣贤之梦确乎构成康斋成圣路上的精神动力。如《日录》首条即是梦见孔子、文王二圣:

梦孔子、文王二圣人在南京崇礼街旧居官舍之东厢。二圣人在中间,与弼在西间。见孔圣容貌为详。欲问二圣人“生知安行”之心如何?(6)[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85页,第1285页,第1306页,第1296页,第1305页,第1302页,第1293页,第1307页,第1288页。

康斋梦中向二圣咨询作为生知安行者,其心究竟如何?即圣人之心与作为困知强行之自己(常人之心)有何不同,其潜在意义是:常人如我,如何才能接近圣人。第2条即梦见朱子,这意味着朱子在其心目中之地位仅次于孔子、文王。康斋晚年诗作“孔孟微言几欲绝,先生千载续真传”(7)[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第968页,第947页。充分表达了以朱子传孔孟道统的思想,故其梦朱子实乃诚心所致。“梦侍晦庵先生侧。先生颜色蔼然,而礼甚恭肃焉。”(8)[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85页,第1285页,第1306页,第1296页,第1305页,第1302页,第1293页,第1307页,第1288页。“食后倦寝,梦朱子父子来枉顾。”(9)[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85页,第1285页,第1306页,第1296页,第1305页,第1302页,第1293页,第1307页,第1288页。梦中朱子颜色和蔼,礼貌恭敬严肃,令人不由心生敬仰。显示了朱子和与敬的气象,此即康斋所向往之境。70岁又梦见朱子与其父亲皆来见他。康斋还做梦打算回访朱子,不过梦醒而未成,作诗一首,表达与朱子异代相感之深切。(10)“二月初一日云:昨夜梦同三人观涨。拟同访朱子,不胜怅叹而觉有诗云:‘旷百千秋相感深,依依不识是何心?金鸡忽报春窗曙,惆怅残愧带病吟。’”([明]吴与弼:《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304页。)

《日录》又载其妻梦夫子来教康斋为学,此使得康斋大为激动、惊喜,进一步树立了平心静气、专心求道的志向。

吾妻语予曰:“昨夜梦一老人,携二从者相过,止于门,令一从者入问:‘子傅在家否?’答云:‘不在家。’从者曰:‘孔夫子到此相访,教进学也。’”与弼闻之,为之惕然而惧,跃然而喜,感天地而起敬者再三,脊背为之寒栗。自此以往,敢不放平心气,专志于学德乎!(11)[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85页,第1285页,第1306页,第1296页,第1305页,第1302页,第1293页,第1307页,第1288页。

姑且不论其妻转告之梦是否为对康斋“善意之谎言”,然至少表明康斋梦寐之间皆在圣贤,可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康斋还梦见孔子之孙子思奉孔子之命而来,康斋对梦中情形记忆极为深刻,包括来者哭泣等动作。“五月二十五夜,梦孔子孙相访,云承孔子命来。两相感泣而觉。至今犹记其形容。”(12)[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85页,第1285页,第1306页,第1296页,第1305页,第1302页,第1293页,第1307页,第1288页。康斋梦中不仅有圣贤身影,也有异像,如梦见玉生花,梦见拯救日食,此显示其意在救世之志。(13)“正月十七日,夜梦玉生花如兰满地。”“八月初二,夜梦日有食之,既与弼从旁吹之,火焰即炽,寻复其明。”(同上,第1303页。)康斋之梦,内涵丰富,皆指向如何成就圣贤工夫。他在梦中常抒发未能在有限的岁月实现成就圣贤理想之焦虑、痛苦、自责。“中夜,梦中痛恨平生不曾进学,即今空老,痛哭而寤。”(14)[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85页,第1285页,第1306页,第1296页,第1305页,第1302页,第1293页,第1307页,第1288页。“倦卧,梦寐中时时惊恐,为过时不能学也。”(15)[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85页,第1285页,第1306页,第1296页,第1305页,第1302页,第1293页,第1307页,第1288页。梦中充满了成就圣贤工夫时不我待之紧迫、焦虑和自我鞭策,体现了“学如不及,犹恐失之”的好学精神。康斋在梦中亦不忘存养一心之工夫,“昨夜梦诵云:‘岂能存养此心之一。’岂鬼神教我哉?”(16)[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85页,第1285页,第1306页,第1296页,第1305页,第1302页,第1293页,第1307页,第1288页。此梦中为学正见出康斋好学之诚笃。

三、“安贫乐道,何所求哉”(17)[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85页,第1285页,第1306页,第1296页,第1305页,第1302页,第1293页,第1307页,第1288页。

康斋给后人留下一位贫儒的深刻形象,他以刻骨铭心的贫穷境遇,以不断抗争之生命,昭示了身虽贫穷而不坠圣贤志业之艰难卓绝。自夫子创立儒学以来,贫穷就是儒者的试剂,甚至成了儒者的一种形象。夫子即有贫穷之遭遇,“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18)[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10页。。夫子的态度就是儒者当以道审贫富,弟子颜回成为安贫守道的典范,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夫子不是要求守住贫穷,而是要守住贫穷中的道。不是在贫穷中埋怨,而是身处贫穷亦不妨碍应有的体道之乐。康斋最为典型地接续了颜子的安贫乐道,“自得颜渊乐,宁论原宪贫?”(19)[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第968页,第947页。康斋没有安贫乐酒或逃禅,而是与贫搏斗,体现了真儒践履之功。康斋对“贫”的刻画极为具体,缺少生存最需要的支撑,如粮食、衣服、健康等,可以说作为满足一个人有尊严的存在的生存权都无法得到保障,以至于他必须放下一个儒者的自尊,在旧债未还的情况下被迫上门乞借新债,而所借贷的东西又极为卑微,仅仅是免于死亡的糊口之粮而已。在这种人生最底层的情况下,如何坚守自己的圣贤志向,的确是对道德意志的重大考验。康斋视贫为玉汝其成之条件,反复表达安贫、守贫的志愿。他说:“安贫乐道,斯为君子。”(20)[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7页,第1287页,第1287页,第1299页,第1297页,第1302-1303页,第1298页,第1295页,第1286页,第1292页。“力除闲气,固守清贫。”(21)[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7页,第1287页,第1287页,第1299页,第1297页,第1302-1303页,第1298页,第1295页,第1286页,第1292页。

贫穷是苦涩的,然康斋却突破了其苦涩,而体会到心境如秋水般的淡然,“淡如秋水贫中味,和似春风静后功。”(22)[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7页,第1287页,第1287页,第1299页,第1297页,第1302-1303页,第1298页,第1295页,第1286页,第1292页。此诗道出康斋以淡然不动之心战胜贫穷后的心境之平淡如水、和煦如风。康斋颇重视无攻心之事时“人境寂然,心甚平淡”的状态(23)[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7页,第1287页,第1287页,第1299页,第1297页,第1302-1303页,第1298页,第1295页,第1286页,第1292页。。他以积极乐观的态度面对贫困,提出当在贫上作困学工夫,实可谓处困而学的典范。他反复道及贫困于为学用功之有益,体证贫困对人并非有害,实则有益,指出学者如无处贫困之工夫,则学问终不能成就,终非过硬之学。康斋真正做到了“处困而学”,贫困虽百事纠缠使人不得开心颜,然却不可自暴自弃,怨天尤人,而应一边处困,一边进学,在处困中求学。“夜大雨,屋漏无干处,吾意泰然。”(24)[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7页,第1287页,第1287页,第1299页,第1297页,第1302-1303页,第1298页,第1295页,第1286页,第1292页。“十一月单衾,彻夜寒甚,腹痛,以夏布帐加覆,略无厌贫之意。”(25)[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7页,第1287页,第1287页,第1299页,第1297页,第1302-1303页,第1298页,第1295页,第1286页,第1292页。面对屋漏无干之窘迫,康斋做到泰然自处;耕田归途淋雨,康斋视为贫贱分位之当然;衣不蔽体之刺骨,康斋做到了不厌其贫;粮食歉收之困境,康斋反思当由此坚固志向,锻炼仁心;面对无油点灯,其妻烧柴为光,康斋意气风发,发奋讲读。康节在处贫困之中确立了人生法则——“随分、节用、安贫”(26)[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7页,第1287页,第1287页,第1299页,第1297页,第1302-1303页,第1298页,第1295页,第1286页,第1292页。,随所遭遇,节省用度,安于贫困,这一切都是为了专意圣贤之学。即便因此而饥寒冻死,牺牲生命,亦在所不变,由此康斋获得内心之畅快。领悟通向仁的路途即在贫困上之反复锻炼,即二程所言“熟仁”之方。康斋对此处贫守困工夫有着极亲切体会,言“数日守屯困工夫,稍有次第,须使此心泰然,超乎贫富之外,方好。”(27)[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7页,第1287页,第1287页,第1299页,第1297页,第1302-1303页,第1298页,第1295页,第1286页,第1292页。其实贫富是一种客观的现实定在,本无所谓超越。所谓超越,是心对自身处境的认识、觉醒。

与“贫”相伴的是“病”,康斋在多年贫病交加状态下,始终不坠圣贤之功。“贫困中事务纷至,兼以病疮,不免时有愤躁。”(28)[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7页,第1287页,第1287页,第1299页,第1297页,第1302-1303页,第1298页,第1295页,第1286页,第1292页。在精进过程中,康斋焦虑的不是贫病所带来的生活不如意,而是贫病导致工夫未能如年少时精进,忧虑岁月消逝而未能对圣贤之学有深切体认。康斋对此的化解之道是“放宽怀抱”,不使此刚暴之气扰乱内心。现实的受困,造成康斋精神的深刻痛苦。作为一个背负生活重荷前行的朝圣者,康斋不能丢下生活重荷,而只能尽力背负扛起。而深忧于在此生活重荷下,此生是否能接近圣贤境界。鉴于儒者无来世之观念,故此生的意义尤为重要,生命的短暂尤其突出。康斋反复发出痛惜生命流逝,学不精进,时不我待之感慨:“昔时志向的然以古圣贤为可学可至,今逡巡苟且二十年,多病侵凌,血气渐衰,非惟不能至圣贤,欲求一寡过人且不可得,奈何?奈何?”(29)[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7页,第1287页,第1287页,第1299页,第1297页,第1302-1303页,第1298页,第1295页,第1286页,第1292页。康斋就像一个孤独的匆匆赶路人,其有志无成、岁月空过的焦虑感极强,面对现实世俗生活,他可以付托天命,淡然处之。但对为己之学,成圣成贤之路,他不能也不想给自己任何借口,所念念不忘者,乃是成就圣贤之终极目的的实现与否,体现了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

康斋一生极简单,就是务农、生病、受穷、读书、讲学。他有记录自我所思所行的习惯,时常翻出旧日记录以兹对照,由此感叹时日匆匆而学问践履未进之紧迫,体现了“学如不及犹恐失之”的真诚求学精神。在必须为温饱而劳作,衣食堪忧的生活状况下,他坚持圣贤之志不坠,其为学的动力、意志、方法皆来自对圣贤经典的的体悟。

四、“日以圣贤嘉言善行沃润之”

有学者指出,康斋所特重的工夫理论及修养实践以读书为特出(30)徐福来、李雪:《吴康斋读书之工夫与境界》,陈来主编:《哲学与时代:朱子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64-572页。,而所读圣贤之书主要是《四书》。康斋反复论及对《四书》的研读,与父亲言,“多看《四书》,顷刻不离”(31)[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8,第1213页,第1216页。;与学生言,“区区数月惟看《四书》”(32)[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8,第1213页,第1216页。。不仅是看,更长期玩味《四书》,“今年自春初,专玩《大学》《语》《孟》《中庸》”(33)[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8,第1215页,第1216页。。康斋并不对《四书》理论问题加以辨析,他对《四书》的理解完全与其践履工夫融为一体。一方面,《四书》就是他生命的注脚,他的喜怒哀乐、贫贱得失、工夫进退,皆以《四书》来证之明之。另一方面,《四书》义理又是他德性工夫的指南和明灯,引领、矫正着其日用工夫。康斋特别注重以《四书》言词义理来浇灌润泽其生命,通过读圣贤书来收敛此心,以实现此心与圣贤之心的相通。

第一,“日以圣贤嘉言善行沃润之,则庶几其有进乎”(34)[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300页,第1295页,第1309页,第1285-1286页,第1287页,第1294页。是康斋体认《四书》的根本方法。这一方法使读书明理与事上践履双向并进,无限缩短了读书与践履的距离,读书不是理论探究,读书即是实践,即是收心。盖为学工夫即在安顿存养此心,如心无所安,则会陷于利欲蛊惑之中而无法安宁。但心乃是天机活物。若无涵养工夫,则为外境所摇动扰乱。故心应当常常安顿在书本上,如此方不为外在事物所战胜,此是心与物的搏斗。“心是活物,涵养不熟,不免摇动,只常常安顿在书上,庶不为外物所胜。”(35)[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300页,第1295页,第1309页,第1285-1286页,第1287页,第1294页。根据朱子说法,读书本来即是收敛之方,要将心放在册子上。通过读书可以达到与主敬相同的效果,使此心收敛为一,有所安顿,摆脱生活事物的缠绕,从贫困、病痛诸多烦心之事中超出而“不为外物所汩”。康斋提倡“心安于书”,书为何能安心?所谓书之安心,乃是书之义理浇灌、浸润此心,做到心与理的相通。如《论语》中圣贤教人之方,即激发刻苦用功之意。在应对完事情后,即须立即看书,以免心之放失。可见读书对于证道的意义,并非阳明所谓支离之学,也并非象山不识字而能堂堂做人之说。康斋将读书与劳作交替而行,在农作闲暇,立即投入读书,在农作之途中,也常带书而读,吟诵书中内容。康斋为学并无师友之指点,全靠自我奋发向上,故他非常倚重书中义理指导,以此检点考察自身言行得失。离开圣贤之书,根本无法展开朝圣之路。康斋用功主要方式,就是以圣贤嘉言善行浇灌润泽身心,从而寄身从容,游心恬淡,德业自然精进。康斋所提及的书并不多,大致是四书、五经、《近思录》《二程遗书》《朱子语类》《晦庵文集》《观物篇》《通书》等,对横渠之书甚少提及。康斋所读之书,仍以朱子为主,且颇有感发。“写《文集》一纸。旷百世而相感者,抑不知何心也。”(36)[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300页,第1295页,第1309页,第1285-1286页,第1287页,第1294页。“为诸生授《孟子》卒章,不胜感激。”(37)同上,第1297页。“予年十八九时,尝读子朱子《孟子集注》,至‘无有乎尔’之章,掩卷太息,以为尽人也。惟夫子接不传之绪于千载之下。 ”康斋多次提及孟子末章,如“读孟氏卒章而知逸驾之难追!”([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9、卷10,第1239、1278页。)康斋读《晦庵文集》,则有与朱子百世知音之感;读《朱子语类》,则病中亦爱不释卷。讲授《孟子》末章见而知之、闻而知之的道统论,感动激发,不能自已,以至于睡前仍讽诵其中朱子所引《明道行状》,触动了康斋强烈的追慕圣贤、继承程朱道统的宏愿,可见《四书》对激发康斋以圣贤之学为志向发挥了极大作用。以下具体论述康斋受朱子《四书》之影响。

第二,《大学》的明德新民。康斋常诵读讲解《大学》及《四书或问》,并旁及真德秀《大学衍义》,赞《大学》乃为学之根本,“然则人之为学而不本于《大学》,皆非也”(38)[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8,第1215页,第1216页。。康斋多论及明德新民、知止、慎独工夫。“明德、新民虽无二致,然己德未明,遽欲新民,不惟失本末先后之序,岂能有新民之效乎?徒尔劳攘成私意也。”(39)[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300页,第1295页,第1309页,第1285-1286页,第1287页,第1294页。他指出明德新民二者为一,但又存在不可颠倒的本末先后关系。明德是前提,新民是明德之效用,体现在工夫上,即是以责人之心责己,对自我不分昼夜,持续用功,痛加点检,反思言行。当戒备一味责备他人,对自己工夫放松的情况,否则不仅无法实现新民之效,且落入自欺欺人之私。康斋以明德新民对应自治治人,以责人自治的工夫论明德新民,带有忠恕意味,可谓对明德、新民之新解,其说与《论语》“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说亦相通。康斋以诗表达所证知止之境,“知止自当除妄想,安贫须是禁奢心。”(40)[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300页,第1295页,第1309页,第1285-1286页,第1287页,第1294页。认为知止就应消除妄想,不得有非分之思,不得有人欲之念,如能安贫乐道,自应禁止奢侈之心。他对慎独给予了极高评价,认为只有慎独才可通达神明,从而看透生死穷通,透显了天人之一体。“人生但能不负神明,则穷通死生,皆不足惜矣。欲求如是,其惟慎独乎!”(41)[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300页,第1295页,第1309页,第1285-1286页,第1287页,第1294页。

第三,《中庸》的“素位安行”。《中庸》对康斋有着重要影响。康斋常于枕上、田间默诵此书,其《读〈中庸〉》强调理静事微,故心当战兢自持。他曾于枕头上默诵《中庸》而悟全书宗旨。他也曾给学生和内阁讲《中庸》,告诫九韶“早晚多看《中庸》,似有小益”(42)[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8,第1217页。。立志以中庸为人生标的,认为只有以中庸之道为目标的人生才是真正无愧者,“始知君子只中庸”(43)[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2,第999页。,而以“未达中庸是我忧”自勉(44)[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4,第1057页。,告诫自己切不可因中庸之难而放弃之,而应当迎难而上,自我担当。在实际用功中,他也深知变化过于刚恶气质,达于中庸之境之难。(45)“早枕,痛悔刚恶……呜呼!难矣哉,中庸之道也。”“日来甚悟‘中’字之好,只是工夫难也,然不可不勉。”([明]黄宗羲:《明儒学案》(修订本),第24、25页。)

途间与九韶谈及立身处世,向时自分不敢希及中庸,数日熟思,须是以中庸自任,方可无忝此生。只是难能,然不可畏难而苟安,直下承当可也。(46)[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3页,第1295页,第1294页,第1291页,第1291-1292页。

康斋通过玩味《中庸》而深切体悟心学要领。“玩《中庸》,深悟心学之要,而叹此心之不易存也。”(47)[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3页,第1295页,第1294页,第1291页,第1291-1292页。此心学即存心之学,可见他是从“心学”而非“性学”这一角度论《中庸》,与通常的《大学》论心不论性,《中庸》论性不论心之思路不同。此一思路通乎程子《中庸》乃“孔门传授心法”之说。他反思《中庸》是以圣人配天地,为学亦当以天地圣人为法则。如未达到天道、圣人境界,则不可谓成人,故为学当孜孜不怠,显示了康斋学达圣天的志向。“早枕思当以天地圣人为之准则,因悟子思作《中庸》,论其极致,亦举天地之道以圣人配之,盖如此也。嗟夫,未至于天道,未至于圣人,不可谓之成人!”(48)[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3页,第1295页,第1294页,第1291页,第1291-1292页。康斋对《中庸》的领悟,完全置于其日常生活经历与心灵体悟之中,颇近乎龟山倡导的以身体之、以心验之、从容默会、超然自得的实践之方。“夜徐行田间,默诵《中庸》,字字句句,从容咏叹,体于心,验于事,所得颇多。”(49)[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3页,第1295页,第1294页,第1291页,第1291-1292页。康斋对《中庸》采取内心反复默诵之法,可谓行住坐卧,皆不离于心。如在田间行走时,在枕上思考时,皆默诵《中庸》于心,一字一句皆不放过,从容咏叹,体验于身心,大有受用,显示了朱子所教导的涵泳《四书》经典而身心受用的效果。其次,康斋道出对《中庸》德命(福)理论的理解受用。《中庸》“大德必受命”实质体现的是德福关系,此是儒家努力坚持而又与现实看似矛盾的理念。康斋通过默记来体会此说,并比较舜与孔子之别,认为夫子虽看似未受命为天子,然而却成为万世师。以此感悟德必有应说非妄言,反之,无德必无其命,激励自己当努力修行以敦厚其德。故把《中庸》不怨不尤、居易俟命之说作为治病良药,自家长期以来已经遵守此信念而见其必然之效。康斋本为官宦之后,儒者之子,完全可以通过科举等其他渠道获得官府工作。但他选择了这条为农之路,并以“劳苦力农”为自家本分事,以《中庸》素贫贱行乎贫贱自励,可见《中庸》的德命观对其道德生命起了极大的指引、激励、印证作用。康斋对《四书》的体悟贯穿于生活的各个方面,田间、枕上、灯下。在无时间(劳作)、无物质(缺油)的环境下,通过日常体会、默诵经典文字与人生之事的互发互证,真正做到了以书浇灌、浸润身心,实践了知命、知止、安分、守命的理念。

笃信《中庸》素位而行说成为康斋战胜生活贫困所带来的诸多不便不如,保持心灵安宁、情绪平和的根本法则。面对“行藏酷过古人贫”之境(50)[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第972页。,康斋以居易素位之心处之。

因事知贫难处,思之不得,付之无奈。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未易能也。又曰“贫而乐”,未易及也。然古人恐未必如吾辈之贫。夜读子思子“素位不愿乎外”及游、吕之言,微有得。游氏“居易未必不得,穷通皆好;行险未必常得,穷通皆丑”,非实经历,不知此味,诚吾百世之师也。又曰“要当笃信之而已”,从今安敢不笃信之也!(51)[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3页,第1295页,第1294页,第1291页,第1291-1292页。

一方面,康斋对照志士不忘在沟壑(《孟子》)、贫而乐(《论语》)之论,自认为难以企及,并将不及之因推向自身贫穷之艰远超古人之处境,此见出康斋对圣人之言尚未心领神会。然夜读《中庸》素位而行及程门吕大临、游酢之说,则心有所得。尤其是游酢之言,引起其内心莫大之安慰。游氏从得失好恶论君子居易与小人行险,认为当循道安分而行,不必将得失作为判断行为之准绳。康斋对此说大好而笃信之,盖此正中其贫困之窘境也。康斋的窘境表现在如下等文字:“小女疮疾相缠,不得专心读书,一时躁急不胜。”(52)[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8页,第1293页,第1291页,第1303页,第1303页,第1299页,第1300页,第1288页,第1289页,第1297页。“昨晚以贫病交攻,不得专一于书,未免心中不宁。熟思之,须于此处做工夫。”(53)[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8页,第1293页,第1291页,第1303页,第1303页,第1299页,第1300页,第1288页,第1289页,第1297页。“读罢,思债负难还,生理蹇涩,未免起计较之心。徐觉计较之心起,则为学之志不能专一矣。平生经营,今日不过如此……于是大书‘随分读书’于壁以自警。”(54)[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8页,第1293页,第1291页,第1303页,第1303页,第1299页,第1300页,第1288页,第1289页,第1297页。贫病交加是康斋一生之常态,生活的艰涩、身体的痛苦,自然引起精神的愤懑不安,烦躁暴乱。此等困顿生活带给康斋身心两方面的交互影响:一则影响其投入圣贤之书的精力,故他反复说“不得专心读书”,这对本来即慨叹“岁月不待人,学问之功不进”(55)[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8页,第1293页,第1291页,第1303页,第1303页,第1299页,第1300页,第1288页,第1289页,第1297页。的康斋而言,内心痛苦可想而知;更重要的是,“贫病交攻”之境遇严重影响到其心情的稳定,使内心“躁急不胜”“心中不宁”“心生计较”,此皆是为学大患。面对此人生之忧困,康斋唯一的依靠就是圣贤之书,尤其是《中庸》十四章“素位而行,无入不得,不怨不尤”说,犹如一盏明灯,给康斋以指引和照耀。康斋由此调整心态为随遇而安、无入不得,以“随分进学”之法来应对此人生困局,打破处贫之关,消除计较得失之心,做到不淫不移,进乎圣贤之境。“随分”之说即是职分说,随能力精力条件所在,以成就圣贤为神圣职责与使命所在,不退缩,不推诿,不动摇。在这点上,康斋体现了坚定的信仰和坚强的信念。

康斋始终以圣贤之说来提撕、唤醒自家精神,希望能从精神上真正践履圣贤义理,从而做到知行合一。可见经典义理对生命心灵的灌溉滋润,必须通过日用之事这一必要中介,才能得到真正实现,即在理、心、事之间,应以心所明之理来应对所遭之事,真正的考验在于是否能循理以应事。康斋并无佛老般逃遁消极思想,而是坚持不可厌弃此糟糕之人事。“今日思得随遇而安之理,‘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岂以老大之故而厌于事也。”(56)[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8页,第1293页,第1291页,第1303页,第1303页,第1299页,第1300页,第1288页,第1289页,第1297页。康斋认为当以随遇而安之理,任重道远之心,来积极面对人事。

康斋还引夫子不知命说,表达随分用功之思想。《四书》中的义命说构成其思想中的一对中心词,成为康斋冲破此现实困顿之精神支柱和化解理想与现实冲突的平衡之道。“所凭者,天;所信者,命。”(57)[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8页,第1293页,第1291页,第1303页,第1303页,第1299页,第1300页,第1288页,第1289页,第1297页。“穷通寿夭,一听于天,行吾义而已。”(58)[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8页,第1293页,第1291页,第1303页,第1303页,第1299页,第1300页,第1288页,第1289页,第1297页。一方面是听天由命,所听命者乃吉凶荣辱、贫富寿夭等现实境遇之得失,此等外在于人者,实非人所可主宰,于此等“命”只能信之而不可求之。另一方面是据天行义,此义即圣贤书中之义理,当据此为人生行事之法则,在任何境遇之下皆不可丧失,即不忘沟壑之意。康斋于此充满豪情,以“谁是当门定脚人”之诗自明不屈于现实贫困之心迹。故义命观可谓是支撑康斋全部为学工夫的支架,康斋以一心开二门:义门与命门。义门即是行义,是反求诸己,所求在我者,是“我欲仁,斯仁至矣”。命门即是由天决定的外在于己然而又切身不可离的“外物”。义与命即内外人我之辨,自由与限定之分。

第四,“于此可识本心”的《孟子》。康斋常提及于耕作途中、南轩下读《孟子》而心神洒落之感。《读〈孟子〉诗》赞赏孟子仁义之言于良心之润泽浇灌,“大哉仁义言,沃我萌蘖心”(59)[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第956页,第954页。。于《孟子》四端说曾“逐日省察体验”,颇有所得。注重《孟子》养心养气工夫,《阅九韶吟稿》言“灵台宜有养,孟子浩然师”(60)[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第956页,第954页。。从听《孟子》三乐章感受到奋发之心。康斋颇重视《孟子》本心说。言:“本心所主浑由己,外物之来一听天。”(61)[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8页,第1293页,第1291页,第1303页,第1303页,第1299页,第1300页,第1288页,第1289页,第1297页。本心是完全可由自我主宰者,而外于本心者则当全然听命于天,此中心与物、己与天相对立,故人所要去实践者,即在把握本心。他提出了“乐识本心”“得本心皆乐”说,将本心与乐结合之。“理家务后,读书南轩,甚乐。于此可识本心。”(62)[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8页,第1293页,第1291页,第1303页,第1303页,第1299页,第1300页,第1288页,第1289页,第1297页。“人苟得本心,随处皆乐,穷达一致。此心外驰,则胶扰不暇,何能乐也?”(63)[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8页,第1293页,第1291页,第1303页,第1303页,第1299页,第1300页,第1288页,第1289页,第1297页。本心随处可得,贵在体贴。如康斋在处理完家务后,心中轻松,感受到发自内心之喜悦,此是即事与情来察识本心;康斋也在看水这一农活的途中而感到身心愉悦。由此思及,人若得本心,则无论身处何境,则随处皆有所乐,乐之与否在本心而不在外境。获得本心自然超越了穷达等外境之境,反之,如心向外走,扰乱不堪,虽处富贵,亦无从乐。康斋提倡以敬贯动静的涵养省察本心工夫,如言“涵养本源工夫,日用间大得力。”(64)[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8页,第1293页,第1291页,第1303页,第1303页,第1299页,第1300页,第1288页,第1289页,第1297页。涵养是针对心的陶冶、贞定,使得心能专一,主于一个念头而不为其它杂念所摇动。与之相对的是省察工夫,“缓步途间,省察四端,身心自然约束,此又静时敬也。”(65)[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0页,第1288页,第1286页,第1295页,第1305页,第1300页,第1294页,第1300页,第1296页,第1286-1287页。所谓静非指物理状态之动静义,而是在心未与事相接的平静状态下省察恻隐等心,感到身心自然得到约束而不放纵走作。

与心相关的是气。康斋提出“心虚气爽”“心乱气浊”“心定气清”“心平气和”说,务求实现“湛然虚明”之心,可见心与气之相互影响。“绿阴清昼,佳境可人,心虚气爽。疑此似蹑贤境。”(66)[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0页,第1288页,第1286页,第1295页,第1305页,第1300页,第1294页,第1300页,第1296页,第1286-1287页。康斋描述心虚是在优美清凉环境下,心不为贫病诸琐事所困扰之虚灵、从容、和顺;气爽指神气清爽,无昏沉浑浊。做到了此心之虚灵,气之清爽,即接近贤人境地。与“心虚气爽”相对的是“心乱气浊”。“苟本心为事物所挠,无澄清之功,则心愈乱,气愈浊,梏之反覆,失愈远矣。”(67)[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0页,第1288页,第1286页,第1295页,第1305页,第1300页,第1294页,第1300页,第1296页,第1286-1287页。影响康斋心乱者在于生活负累,康斋始终面对无法逃避之生活压力,需要不断提撕自己当坚定以追求德行作为人生唯一使命的志向。正是在坚定此志向的意志中,他通过“求放心”的工夫,反求诸己,断定人求其所能求者,不过是德性而已。故工夫即在“厚德”而不在“谋生”,以此克除面对生活困窘所带来的思虑、计较、焦虑、郁闷之心,使杂乱不平的浑浊之心重新趋于安宁,回归心定气清的状态。“夜病卧,思家务,不免有所计虑,心绪便乱,气即不清。徐思可以力致者,德而已,此外非所知也。吾何求哉?求厚吾德耳。心于是乎定,气于是乎清。明日书以自勉。”(68)[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0页,第1288页,第1286页,第1295页,第1305页,第1300页,第1294页,第1300页,第1296页,第1286-1287页。康斋将此思考所得“书以自勉”,此工夫即是将思考圣贤义理所得与人生遭遇相结合,以之指导、矫正自家行为。心虚气爽带来“湛然虚明”之心,康斋通过读《孟子》牛山之木章感受到内心愉悦,体验到心体的湛然虚明,自由无碍,平旦之气,顺畅无比,可谓心虚气畅。此实来自《孟子集注》牛山之木章所引延平说,“夜气清,则平旦未与物接之时,湛然虚明气象,自可见矣。”(69)[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31页。他还提出当通过克己复礼工夫来确保心体湛然虚明,从而做到处事得中。认为对此心之主宰尚需静存动察的动静交相工夫,以确保此心时刻保持戒惧而不可有丝毫须臾放纵。本心如为事物所阻挠,缺乏对心体的澄澈工夫,则必然导致心乱气浊,正如梏之反覆,而终将丧失本心。

康斋结合《孟子》浩然之气章“持志毋暴气”说来克除自家暴怒情绪,消除气质偏驳所带来的问题。“以事暴怒,即悔之。须持其志,毋暴其气。”(70)[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0页,第1288页,第1286页,第1295页,第1305页,第1300页,第1294页,第1300页,第1296页,第1286-1287页。此情绪对治、气质变化乃理学基本工夫。康斋指出与真心相对的是妄想,与元气相对的是客气,为学需要避免二者之戕害与遮蔽。“毋以妄想戕真心,客气伤元气。”(71)[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0页,第1288页,第1286页,第1295页,第1305页,第1300页,第1294页,第1300页,第1296页,第1286-1287页。此外,康斋在《陈言十事》中引用《孟子》“责难于君”“过化存神”“保民而王”说劝告君王。

第五,不怨不尤之《论语》。康斋对《论语》反复玩味,对其“不怨不尤”及“克己”说尤有体悟,反复言及“不怨不尤,下学上达”说,以为自励人生之座右铭。“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非圣人其孰知此味也哉!”(72)[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0页,第1288页,第1286页,第1295页,第1305页,第1300页,第1294页,第1300页,第1296页,第1286-1287页。“人须于贫贱患难上立得脚住,克治粗暴,使心性纯然,‘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物我两忘,惟知有理而已。”(73)[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0页,第1288页,第1286页,第1295页,第1305页,第1300页,第1294页,第1300页,第1296页,第1286-1287页。康斋认为不怨不尤乃圣人境界,赞赏横渠“学至于不尤人,学之至也”说,反思自家践履工夫距此甚远。就康斋而言,不怨不尤表现为当以安分知命之心,乐观面对贫病交攻不可支撑之境,以此困境作为磨刀石以磨砺德性,在艰辛患难之中自我挺立,克治不平暴躁之情,做到心性纯一无杂无染,实现忘我忘物,惟理是求。康斋于《论语》颇多感激受用,自认于处困之道所获得者皆可归诸夫子忠信笃敬之教。“处困之时所得为者,‘言忠信、行笃敬’而已。”(74)[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0页,第1288页,第1286页,第1295页,第1305页,第1300页,第1294页,第1300页,第1296页,第1286-1287页。他还教女儿读《论语》,“为小女授《论语》,感圣人之微言,悚然思奋。”(75)[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0页,第1288页,第1286页,第1295页,第1305页,第1300页,第1294页,第1300页,第1296页,第1286-1287页。可见康斋之心始终为圣贤之言所打动。而对其影响颇大者,则是克己说。克己工夫贯穿康斋一生,“平生慕克己”,康斋以克己变化性情。他在35岁时对克己工夫有一反思。“与弼气质偏于刚忿,永乐庚寅,年二十,从洗马杨先生学,方始觉之……与弼深以刚忿为言,始欲下克之之功……厥后克之之功虽时有之,其如卤莽灭裂何!”(76)[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0页,第1288页,第1286页,第1295页,第1305页,第1300页,第1294页,第1300页,第1296页,第1286-1287页。康斋二十岁受学杨溥后,察觉自身气质偏于刚硬急躁之病。后与友人于南京相谈日新工夫,决定以克己工夫消除刚忿之偏。此后虽不废克己工夫,但支离破碎,不成连贯。经过十五六年用功,仍未克除此病,深感惭愧。康斋详细记录了克己工夫之情形。

去冬今春,用功甚力,而日用之间,觉得愈加辛苦……五六月来,觉气象渐好,于是益加苦功,逐日有进,心气稍稍和平。虽时当逆境,不免少动于中,寻即排遣,而终无大害也。二十日,又一逆事排遣不下,心愈不悦。盖平日但制而不行,未有拔去病根之意……但当于万有不齐之中,详审其理以应之,则善矣。于是中心洒然。此殆克己复礼之一端乎?……读书穷理,从事于敬恕之间,渐进于克己复礼之地,此吾志也。(77)[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87页,第1290页,第1290页,第1286页。

康斋开始用功甚力,但觉辛苦而实无受用,由此怀疑圣贤境界难以达到,终究难免小人之归。此克己工夫之艰苦无效,动摇了其成圣贤之志。但他在困难中继续坚持,半年之后觉得有所受用,气象变好,心气平和。表现为即便在逆境中为外物所触动而难免有动于心,但迅即排遣消除之,不再对情绪造成干扰。但近一个月来,遇见逆心之事,却无法排遣,反思此因平日工夫是强制压下,即克伐怨欲之克而非克己拔去病根。其病根在于心气未达到和平,而竭力排斥可能影响内心之外物,结果适得其反,犯了明道《定性书》所论“欲绝灭外物以定心”的为学通病。康斋重思,心体如太虚,无所不包,所包之宇宙万物,万有不齐,各有特性,不可因自己不喜而排斥之。正确的态度是理性承认事物的差异,不以主观好恶而迎接排斥,此即正心工夫,心不可有所偏、有所著,著物则为物化。康斋由此采用“审理以应”的眼光看待事物,以求做到中心洒然,体认到此即克己复礼之学。制而不行与以理应事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前者痛苦窒碍,后者愉悦顺畅。二者工夫差别还体现在:前者对乐境只是偶尔有之,无法持续且仅限于身处顺境之中;后者则能做到持续不断处于乐境,尤其能面对逆境保持心体之乐。康斋由此大大提振了做圣学工夫的决心,并采用朱子学的三种基本工夫:由读书穷理,主敬行恕而达到克己复礼。康斋把克复当作工夫目标所在,盖克己复礼为仁乃颜子工夫,敬恕则是仲弓之工夫,朱子以乾道、坤道区别二者。康斋牢牢领会了朱子的教导,敬恕与克复构成康斋一生工夫主线,也是他对朱子《四书》学的真实体证。

程门对克己工夫有精辟论述,提出“治怒为难”说,康斋克己之学亦是从克治暴怒等不良情绪入手,他亲切真实记录了如何克治怒之情绪。“小童失鸭,略暴怒。较之去年失鸭,减多矣。未能不动心者,学未力耳。”(78)[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87页,第1290页,第1290页,第1286页。“一日,以事暴怒,即止。数日事不顺,未免胸次时生磊嵬。然此气禀之偏,学问之疵,顿无亦难,只得渐次消磨之。”(79)[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87页,第1290页,第1290页,第1286页。康斋所暴怒之事乃极平常之生活琐事,如小孩把鸭子弄丢了,丢失鸭子对生活困顿的康斋不是小事,康斋对小孩如此之不小心“略暴怒”,但立即反思此番“暴怒”较之去年已大为收敛,可见学有进步。然而衡之以不动心境界,则相差甚远。康斋还反思虽能克制其怒,然却未能化除其怒。故当面对不顺之烦心事,则胸中郁结不化。此即朱子所言气禀学问之偏颇瑕疵,一时工夫不能化除,当以积累工夫,逐渐消除。反思晚上遇逆心事,心为之动,但迅即消除不快之心,而未表现愤怒之意。此怒意只是蕴含于心,发之于心,尚未“形诸于色”,由此见出工夫有进步。康斋认为工夫当由此点滴积累向前,反复打磨,方有进步,不可躁进。反思自家饭后暴怒之举,虽合乎其理,然未能做到从容以对。康斋始终在打磨“治怒”工夫,认为心之劳累、不宁等因素皆是为喜怒等情所动。故特别向往有朝一日能达到延平“终日无疾言遽色”的境界。

康斋说:“文公先生又云:‘李先生初间也是豪迈底人,后来也是琢磨之功’。观此,则李先生岂是生来便如此,盖学力所致也。”(80)[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87页,第1290页,第1290页,第1286页。康斋认为,延平并非气质生性如此,而是学力所致,经过反复琢磨工夫,才由豪迈转入平和一路。反思自家不能克除自身血气之刚暴,虽无事干扰之时仰慕心平气和、“与物皆春”的一团和悦之境,然一旦事不如意,则动辄为外物所扰,急迫狂躁怒形于色。思及延平并无圣贤师友,完全由刻苦自修,达到责己严、待人宽之和悦境界。由此坚信圣贤必可学而至,人性本善而气质可化。见出康斋实以延平为典范,盖延平乃常年隐居乡村,不为世知,苦修圣学而造乎高明境界者,与康斋民间儒者身份颇多相似。

康斋的克己实处处体现为对自家之反思、自责,与之相对的是稍不如意,则动辄责人。康斋于此有深切反省:

因暴怒,徐思之,以责人无恕故也。欲责人,须思吾能此事否。苟能之,又思曰:吾学圣贤方能此,安可遽责彼未尝用功与用功未深者乎?况责人此理,吾未必皆能乎此也。以此度之,平生责人,谬妄多矣。戒之,戒之。信哉!“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以责人之心责己,则尽道也”。(81)[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8页,第1300页,第1293页。

康斋因暴怒责备他人而反思缺少推己及人的“恕”的工夫。在责人之前当先责己,责人之不能当先自问己之是否能。即便能之,当反思己为何能。被责者乃非学圣贤者,或虽学而功夫尚浅者,故当包容而不应遽责之。以此反思,自家往日责人之过谬甚多,当以此为戒而不轻于责人。领悟《论语》“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中庸章句》“君子之道四”章朱注所引张子以责人之心责己说,实即忠恕之道,要求自己“凡百皆当责己”(82)[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8页,第1300页,第1293页。。康斋还讨论了克治与立志的关系,认为知道自家病痛却克治不够坚决勇猛者,实属无志者。“知而克治不勇,使其势日甚,可乎哉?志之不立,古人之深戒也。”(83)[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8页,第1300页,第1293页。可见立志、克治、勇三者具有内在关系。康斋曾严厉告诫弟子为学必须勇猛,见其无勇于为学之志而叹息不已。“与九韶痛言为学不可不勇,而此公自无奋发激昂、拔俗出群之志。”(84)[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291页,第1298页,第1300页,第1293页。这一点亦符合朱子精神,朱子即根据颜子能承担克己复礼工夫而判定颜子乃具大勇者。而康斋对自身病痛的反省克治,亦足以见出其为学之勇。

康斋《四书》工夫始终面对的是心与物、境的关系。康斋遵循朱子教导,既强调读书以收敛此心,以主敬来涵养此心,又坚持时刻以克己来化除暴躁情绪。盖面对生活压力与种种不如意,情绪容易被点滴琐事所点燃激怒。康斋于此时刻开展严格的心灵内省,不时加以对照,以确保在克己工夫上取得进步,如此而求得心安。读书、应事、自省三者构成康斋工夫知、行、意的一个整体。康斋之自省除当境反省外,多在睡后、枕上,此时心尚未与事相接,以此清明之心加以反思,更见真切分明。康斋的自省表现为大书于壁的自我警戒之法,以此时时对照、省察。

五、经典印证与生命教化

以上从经典印证与生命教化的角度,探讨了康斋四书学与其修身工夫、圣贤之学的关系,颇有可感可启之处。康斋对《四书》的体认,在形式上并不采用朱子学紧扣经文的注疏形式,亦不采用后来阳明学流行的聚众讲会形式,而是直接以心、事、行与相关经文印证发明,使经典义理直接对人生践履发挥引领、激发、矫正、评估等作用。康斋从不阐释经典义理,而是以农耕劳作、身心工夫来与经典对照,可谓彻底实现了经典的日用生活化和身心实践化转向,突出了个体人生体验与经典普遍义理的关联。他摒弃了日益繁琐精密的朱子四书学的学院化路径,开启了四书学的自我教化之路。康斋对《四书》的工夫践履,面向生活本身,是一种彻底的生命儒学,其讲道之所即是劳息之处。康斋讲学与生活亲密无间,融为一体,真正做到了随时讲学,随时劳作的知行一体。康斋所面对的主要对象,不再是书院、学堂之读书人,其目的不是为了培养科举精英,甚至也不是为了培养读书种子,而是面向民间士子,面向真正追求自我生命,成就圣贤人格之人。康斋之学,脱下了学院化、学术化的华美外衣,而打着赤脚,戴着蓑衣伫立于田间地头,体现了“农村老儒”(钱穆语)“田园哲人”(林继平语)回归大地的淳朴气象,带来一股清新自然的儒者之风。正如其《枕上作》所言,“为学旷锄犂,事农疏典籍。学弛心性芜,农惰饥冻逼。二者贵兼之,庶几日滋益。”(85)[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2,第985页。此诗生动道出了其耕读并进的为学风格。故康斋从不徒事辨析分殊,不走格物穷理一路,而是采用诗歌、日记、格言等抒写内在生命的证道感悟。它直面自我内心私欲、敞开心扉痛加切责,亲切展现了战胜自我、跃升境界、梦契圣贤的欣悦、期盼;真实再现了追求圣贤道路上的苦闷、焦虑、徘徊、烦恼等,带有强烈的存在主义意味。康斋之学平实、亲切、感人,既无朱子学芜杂、繁琐的经院哲学之弊,又无阳明学空谈玄思放纵不拘之病,是最为生活化的日用践履之学,最本色地体现了生活的原生态,展现了求道过程中由泪水、汗水交织而成的理欲搏斗之艰辛紧张过程,给从学者树立了最真实的榜样,而没有丝毫的做作、隐瞒。康斋的风格不是坐而论道,而是行而证道,不是半日静坐、半日读书之悠闲从容,而是半日劳作、半日体证之艰困。其为学历程真切展现了如何在时间有限、贫病交迫、独学无友的境遇下坚守圣贤之志,如何在物质、身体、精神三重绞索的束缚下,挺立德性工夫。康斋真正体现了夫子所倡导的贫而好学,困而力学的精神。他完全凭借一腔志向,无由师承,不由朋友,而坚毅、独立、一往直前地走在求证圣贤之路上。在这个意义上,康斋实乃“虽无文王犹兴”的豪杰之士,而其为学路径较之朱子学、阳明学具有更为切实可行的大众意义和个体色彩。

正因康斋道德工夫的纯粹与严肃,故被素持严格道德标尺的刘宗周称赞为“醇乎醇”,认为其德性醇正尚在薛瑄、白沙之上,堪称明儒第一人。宗周对康斋颇有所契而极表推崇,言:“先生之学,刻苦奋励,多从五更枕上汗流泪下得来……盖七十年如一日,愤乐相生,可谓独得圣贤之心精者。至于学之之道,大要在涵养性情,而以克己安贫为实地。此正孔、颜寻向上工夫,故不事著述而契道真,言动之间,悉归平澹……充其所诣,庶几‘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气象。”(86)[清]黄宗羲撰、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修订本),第3-4页。表彰了康斋为学精进勇猛,持之有恒,真诚恳切,自我搏斗,愤乐相生的特点,肯定其工夫要领在涵养性情,克己安贫,契合孔颜圣学,评价其达到了乐天知命气象。

需要重申的是,在康斋一生追求圣贤之志的道路上,最根本的依靠就是以《四书》为核心的儒家经典著作。他视读经典为人生大幸,“日亲圣贤嘉谟,何幸如之!”(87)[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309页,第1298页,第1306页。康斋时刻将日常举止、内在意识,诉诸书中圣贤义理,使书之义理与鲜活生命相互映照,成为其精神生命的照耀与内心痛楚的疗治,经典成为康斋生命中的“忘忧草”而非僵硬无聊的教训,“平生但亲笔砚及圣贤图籍,则不知贫贱患难之在身也。”(88)[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309页,第1298页,第1306页。就康斋言,应事与读书一体互动,应事是康斋朝向圣贤之途中自我生命的显现,读书则是圣贤人格对康斋的呈现,在两种生命实践的对照中,康斋的生命精神不断向着圣贤义理靠近。正如精卫填海一般,康斋以全副生命朝着这一似乎不可能的巨大目标跋涉。于康斋而言,圣贤人格以具体鲜活的形象在梦境中出现,圣贤义理以流水般的方式在心灵中浇灌,离开了圣贤之书,康斋成圣之路寸步难行。康斋在圣贤之书中获得心灵的宁静纯一,如饮甘醇而醉心不已。“玩夫子之言,如饮醇醪,不觉心醉也。”(89)[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1,第1309页,第1298页,第1306页。“至哉圣贤言,妙契心自醉!”(90)[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1,第956页。

康斋这一面对经典,自我教化的求学历程,表明《四书》经典确乎具有指引学者为学工夫、解脱心灵痛苦的根本意义。只要个体生命真实投入与经典的往复印证之中,则每一孤独的个体,无论处于何等生存境遇,皆有通向圣贤梦想之可能;如能做到“日以圣贤嘉言善行沃润”生命,做到“惟专心于此(《四书》),笃信之,固守之,深好之,读以千万而不计其功”,于《四书》经典“须令成诵,使其言如自己出”(91)[明]吴与弼撰、宫云维点校:《康斋先生文集》卷8,第1224-1225页。,则为学之味自别,为学之功不期而然。故研读经典不仅是过往儒者成就自我、提升德性的普遍必由之路,同样是身处多元价值背景下后来者的不二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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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儒家经典中关于“诚”的论述
《聊斋志异》与“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