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唐天佑
世界上许多语言都有着多种方言变体,汉语自然也不例外。汉语方言中,成都方言是非常具有特色的一个分支,它分属北方语系的西南次方言,是西南官话的代表性方言分支之一。近代以来,成都方言在当代中国官方用语——普通话地位强化的大潮流下,仍保持了较强的独立性。而在英语诸多方言变体中,伦敦方言独树一帜,它孕育了通行世界的英式英语,但至今仍保留着自己的特性,并且将这些特性反哺到英式英语中,丰富其文化内涵,在向国际传播过程中进一步发展自身。
近代以来,成都方言和伦敦方言在发展传播中展现出了新的生机与活力,且通过新媒体推广在世界上广泛传播,并汲取其他区语言文化的特点实现自我发展。但是,在该语言习得方面仍然遵循传统的自然习得方式,方言使用者会在学习、工作、生活中与方言使用者交流,从而使非方言使用者习得方言并应用在生活中。虽然成都方言和伦敦方言都有相关字典出版,但是语言的获取模式并没有发生改变。本文拟就成都方言和伦敦方言所共有的稳定性和发展性进行研究,发掘这两种方言能在标准语浪潮下生存和发展的原因,进而推究出地区共同语存在和发展的共有基础,以及方言用语的习得方式的新变化。通过对比伦敦方言和成都方言的异同,可以从中发掘当今社会地区性方言的生存和发展之道。
伦敦方言和成都方言两者都具有较高的稳定性。成都方言和伦敦方言即使会被外来语言所影响,但其语言模式很难发生根本性改变或被周边某种强势方言体系所同化。成都方言的很多词汇至今仍是唐代、宋代的模样,其词义和运用方式均未发生太大改变,而伦敦方言自11世纪开始就罕有运用方式上的变化,仅有词汇和短语的迭代。
这种稳定性首先来源于其产生的源泉——对一定地区范围内多种方言的整合展现,即是所在地区的共同语。也就是说,成都方言是对成都平原地区乃至整个广义巴蜀地区多种方言的集中体现,而伦敦方言则是对大不列颠群岛地区多种方言的集中体现。两者形成的原因也比较相似:(1)都是所处地区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多种方言在此交融,从而产生具有周边语言普遍特征的当地方言;(2)作为所处地区的文化中心,在生产生活中势必会将其语言向周边反向辐射影响,从而使周边地区向该语言靠拢。因而,此类方言不会简单地因为其载体的迁移或消灭而消灭。成都历史上有三次被大规模屠城,伦敦也曾多次被外来者征服,包括维京人、诺曼人等,但是两者的语言基础——周边地区的方言载体并未受到严重破坏,两者作为地区中心的地位也没有被改变。因此,动乱结束后两座城市再次成为其所处地区多种方言的聚集地,在此前烙入这些方言的特性又反向影响到这两座城市市民所使用的语言,新方言与此前相比差别并不明显。
两者的地理和社会环境也造就了其稳定性。成都和伦敦都处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内,成都所处的巴蜀地区位于群山环绕之中,而伦敦所处的大不列颠群岛孤悬于欧洲大陆的海外,这种封闭性决定了外来人口很少会考虑大规模迁入,自然影响了社会环境。因此,很难出现其他地区人口在居民中所占比例高于本地人的情况,数量上不具备优势就很难改变当地方言,至多为其添加一些词汇。这种封闭的条件还造成了一种情况——外来人口不通本地方言时会受到本地人口的排斥,而由于两座城市的方言和所在国家的官方语言确有一定差异,本地人口占总人数比例又较大,外来人口如不学习本地方言会出现沟通困难,且会被视为与本地人口不同的异类,这就迫使外来人口去学习本地方言,至少达到可以听懂并使用日常语句的地步。而一旦前几批外地人口学习并掌握了当地方言,那么当下一批外地人口到来时,他们会受到前几批的影响而自然而然地学习当地方言,这种不自觉的语言同化使得占有优势的当地方言越发根深蒂固。
以伦敦为例,1066 年威廉一世在黑斯廷斯战役击败哈罗德后,英格兰和诺曼底公国实现了实际上的合并。因此,征服者威廉在推行法式封建统治的同时也加速推动了法语在英国的传播,英语中开始夹杂大量法语词汇,但是英语并没有因此被法语所取代,外来的法语始终局限于上层人士使用,平民百姓仍然在使用本土语言,即使最初这种阶层的壁垒难以打破,但是时间终究会改变一切。诺曼征服两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位要人讲盎格鲁-撒克逊语,它完全是下层自由民的语言,有人甚至怀疑狮心王理查一世一生中是否讲过一句英语。可是,又过了一百年之后,英语开始在上层流行,而法语则渐渐被人们抛弃,即便这可能有英国失去欧陆领土的影响,但是本地语言的强势地位也是无法忽视的。
成都方言和伦敦方言的稳定性还来源于它们所具有的与时俱进的自我革新能力,只有发展才能免受淘汰,某些词汇的革新和方言整体的稳定是不冲突的。如果偏要保留某些已经过时的说法,则往往适得其反。在语言文化上,伦敦方言和成都方言一样,都乐于接纳外来的文化,这些文化带来的不仅是词义上的影响,而且包含对于语言使用者思维模式的影响。自然在吸纳了外来文化后,两地的文化出现了与时俱进的改变。
成都对于外来文化的吸纳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秦国从实质上灭亡了具有当地特色的古蜀国和古蜀国的文化,蜀地以及其核心——成都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受中原文化。在此后的文化交流中,成都受到周边地区文化的深刻影响,而且一直作为一个文化相对欠发达的地区而存在。其北部是自秦朝以来长期被作为都城所在地的关中平原;东部则是楚地,长期以来是南方经济发展仅次于苏杭的中心;西部和南部则是少数民族聚居区,不仅语言不同、文化不同,交通也十分困难。因此,成都广泛吸纳相对发达地区的文化,其用词表达带有显著的湖北和陕西特色。进入近代后,成都则有了新的发展和变化。由于成都地处平原,是四川盆地及周边最适宜建造大型城市的地区之一,因此获得了可观的发展机遇,很快成为西南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之一,城市面积也迅速扩张。这一过程中成都得益于便利的铁路和航空,快速吸纳了中国乃至世界各地区的文化,成都方言的语调也因此较周边地区更加平缓,更少用粗俗词汇,指物代词更加固定化。而且成都方言文化也借此向外传播,川剧的变脸艺术传播范围之广在诸多剧种中名列前茅,而用语习惯则更多得益于新媒体而传播。
伦敦的情况与成都大同小异,其第一次与欧洲大陆正式接触就是被古罗马所占领,因此原住民的文化基本被破坏殆尽,而罗马式文化则成为英国后续文化发展的基础。此后的漫长时间里,英国一直是一个相对落后的地区,因此伦敦的文化更多来自周边地区,前期来自北欧诸国,后期则来自法国等西欧国家。因此,英语语法上有着显著的北欧特色,但是词汇中则有很多来源于法语和拉丁语。与成都不同的是伦敦与世界大规模接轨的时间要早得多,相较于被群山环绕的成都平原,伦敦所在的南英格兰遍布航运良港,天然适宜发展远洋航运。在欧洲大航海时代背景下,伦敦的文化很快受到世界各地区文化的影响。近代以来,伦敦周边数座机场的建立和英吉利海峡隧道的落成更加丰富了伦敦与世界交互的渠道。伦敦方言的用语不仅偏向于简单和规律的构词,更是省去了繁杂的标音符号。
语言习得可以分为第一语言习得和第二语言习得。方言本身是某种语言的一个具有特色的分支,那么它的习得状态和一种语言的习得势必紧密挂钩。通过对比可以得出,方言的习得可以分为四类模式,这四种模式都与当地用语习惯紧密挂钩,也是为什么区域性方言能够在今天存在和发展的重要原因。
第一类是方言发源地区本地人的习得,这一过程一般在幼儿阶段就已经初步完成。如果该群体成长过程中所处的地区仍为成都,那么该语言习得就会进一步巩固加强,本质上是与第一语言习得同时进行的。这一过程由于我国和伦敦所在的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都推行义务教育制度,因此两地的方言习得主要受到家庭和学校的影响。在学校,教师为本地人的比例很大,即使在人口流动频繁的今天仍是如此,而学校的学生也多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本地口音,因此方言的发音会在学校进一步强化和固化。在家中,由于幼儿的发音学习在学前阶段往往是由家长教授,家长的发音习惯也会直接影响语言的习得。
第二类是方言发源地区的周边地区人员的习得,这一过程可以视为第一语言习得的特化和变种,由于该群体不仅在文字上存在共同性,在思维模式上也存在共性,因此往往能够很快习得。成都和伦敦较周边地区而言在各方面更为繁荣,因此往往是周边地区务工和进行学习的优先选择。对于寻求优质教育资源的周边地区居民而言,进入学校后所处的方言环境整体是偏向于区域性方言的,不仅同学日常生活中使用频繁,很大一部分教师也会使用区域性共同语进行授课或日常交流。而对于务工者而言,在工作和生活中身边人员也往往是共同语的使用者。周边地区方言本就与区域性共同语相似,故周边地区的外来人员一旦进入区域性共同语的使用地区往往很快被同化。此模式由于不存在跨语言的变化,而仅仅是对语音和思维模式的一些调整,故仍可以被视为第一语言习得的延伸和变种。
第三类是非周边地区但是仍使用同一种语言的外来人员的语言习得。由于使用同一种语言,至少在日常文字理解中,此类人群往往不会遇到困难,至于习得的状态则需分两方面进行论证。一方面,对于年龄0—17 岁的外来人员而言,虽然该类方言与其所使用的语言(可能是官方用语,也可能是某种方言)无论在发音还是在思维模式上均存在一定区别,但是究其本质仍有较大共性,故对于处在习得最佳时期的外来人员而言,习得该类方言往往较为轻松;另一方面,对于超过17 岁的人而言,语言习得功能的退化使得其学习方言变得困难,而思维方式的固化使得他们不得不将转变思维的希望寄托于语法。但是与语言不同的是,即使是成都方言和伦敦方言这类使用者众多的方言,语法的总结仍然零散而不成体系,因此往往难以借语法辅助方言习得。因此,对于此类人群来说,年轻者往往更易习得,而年龄超过一定界限者则更为困难。
第四类是使用不同语言的外来人员的语言习得。由于使用差别较大甚至属于不同语系的语言,此类人群的习得难度要远远大于前三种模式,对于他们而言,习得区域共同语类方言往往等同于第二语言习得,而且这两者实质上往往是一并展开的。仍以17 岁为界,低于此界限者往往更易习得区域共同语类方言,高于此界限者则更为困难。非区域共同语所属语言的使用者在学习此类方言的过程中往往需要掌握语音并转化思维模式,而方言的语法又不成体系,因此他们能够习得方言往往源于所处的环境或者习得渠道。如果不是他们在习得语言的过程中处在方言环境内,那便是他们的语言教授者惯用方言进行教授。
总体来看,作为区域性共同语,而且本身使用地区面积较大,周边近似方言区域较大,同时所依附的语言都是使用人数较多、规模较大的语言,成都方言和伦敦方言并不缺乏第一、二、三类群体进行语言习得。但是,按照语言的近似性来看,当上升到同一语言的不同方言时,习得难度就已经较大了,至于推而广之到达不同语言乃至不同语系的层面,方言的习得便更严重受限。要解决这一问题,最重要的是对于方言的语法进行再整理。尽管目前已经有了一些有关区域性共同语方言的语法书籍和资料整合,如黄尚军所著的关于成都方言语法和词汇整理的《成都方言词汇》等,均对方言的存续和发展做出了较大贡献。但是,这些方言语法研究更多基于现有的官方语言,也就意味着学习者本身必须先精通官方标准语言,本身就在无形中加大了方言的习得难度,同时官方用语的浪潮使得方言在正式场合越来越罕见,因此在现有的语法基础上应适当丰富语法学习的模式。因为方言和官方用语需求层次不同,仅凭抽象概括很难吸引除了语言学家之外的非方言所属区域的学习者。因此,语法教学的内容应该发生变化,不再以书本和概括式结论为主,而是选择采用对有特点的、与官方语言不同的表达方式进行讲解的方式。同时,教学方式也宜在书本之外增加视频,以诙谐幽默的方式重复方言中包含较多特色语法的句子,如此才能降低方言习得难度,使得方言使用者和潜在使用者群体更加广大。
通过以上研究,不难看出成都方言和伦敦方言在许多方面有着相似之处,而二者都作为所在地区的共同语而存在,是所在地区多种方言的综合体现。它们被视为对所在地区文化的映射,而且在今天仍然熠熠生辉。由此,成都方言和伦敦方言作为共同语的基础已经很清晰了:都有着较大的使用规模,所处的环境都较为封闭隔绝且有着独特的文化作为方言发展的基底。此外,它们还与时俱进,在词汇和表达上进行革新,这也是它们能经久不衰的根本原因。也就是说,共同语方言留存的要素主要是三个方面——环境(地理和人口)、文化和革新,在这三者基础上共同语才能够在现代存在和发展,如果缺乏任意一个要素,共同语的留存就无法达成。
当然,近年来国家通用语的大规模传播是一种世界性趋势,中国和英国自然也不例外。在更具有优势的通用语的冲击下,即便是所在国通用语母本的伦敦方言也出现惯用词使用频率下降、使用范围收窄的现象,成都方言更是如此。一项调查研究数据表明,对于作为成都方言重要载体的川剧,观看者和有意愿观看者中40 岁以上和40 岁以下的人群占比接近,而50 岁以上者占比超过30%。语言所依附的文化载体的欣赏者中老年化,这本身就代表了区域性共同语的传播和传承出现了一定困难。面对这种情况,一方面需要保持文化认同,另一方面要促进文化融合,对于文化认同的保持和对文化融合的推动都逃不出“走出去”这一点。一种文化如果只在小范围流传,那么它不仅知名度不高,无法增强文化归属感,而且会缺乏文化包容力,显得与其他文化格格不入。尽管人类文化的差异存在是普遍真理,但是具有某些共同特征的独特的全球文化正在出现。大众传媒和电子传播正在打破人们之间和各种文化之间的疆界,通过拓展方言文化的疆界,增强文化认同、推动文化融合,正是当今世界的热门话题。此外,对于文化视野的重塑也是很有必要的。要学会转换视角,知道他人的不同和差异,提高自身的文化适应能力,理解本民族文化的同时还需要理解他国文化,采取积极主动的态度去学习、了解他国的语言、传统文化、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等,提高自己的跨文化交际能力。人类文化的起源是多元的,世界文化不仅发轫于欧亚大陆以及北非地区,而且也产生于中、南非洲和美洲,世界各民族都为世界文化的发展做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这一点对于地区性共同语而言尤其重要,因为地区性共同语的存在本身就基于其“不同性”上,如果不能以客观的角度看待和接纳其他语言文化,那么文化传播势必举步维艰。
当然,在方言的发展过程中,语言习得模式的改良也是有必要的。方言的学习不仅要在文化传播中进行体现,还应当以生动活泼的方式进行语法推广。对于语言习得模式的改良同样是方言存续和发展的重要影响因素,如果缺乏语法的支撑,那么方言必将无法避免地被同化,而语法过于繁复则会降低学习者的热情。唯有以接地气的方式展开语法推广,方言的习得才能够“活”起来,在未来甚至可以推出与方言特色语法相关联的动漫视频,进一步保存方言文化。
总之,21 世纪是一个世界文化融合和发展的世纪,多元并存是世界大舞台的趋势。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和平发展、合作共赢才是人间正道,不同国家、不同文明要在彼此尊重中共同发展、在求同存异中合作共赢。地区性语言要求同存异,在和平发展和融合中获取新的生机和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