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世私学教育的历史考察

2022-11-21 13:48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私塾日本学校

杨 立 影

(天津外国语大学, 天津 300204)

一、引言

近世日本(1603—1867)教育分为官学与私学两个部分,官学又分幕府管辖的林家学堂和地方藩校;私学主要有寺子屋、乡学、私塾等教育类型。日本的近世教育研究开展得早,成果丰富。即便如此,藩校和乡校研究也有待深化。国内最初对江户时代发达的私学教育,尤其是寺子屋较为关注。修刚指出,寺子屋为明治维新的实现和日本近代教育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1]。李卓等著《日本近世史》认为江户时代大量存在的各类学校为近代教育制度的发展提供了较高的起点[2]。

通过梳理既有研究发现,国内对日本地方社会如何开展私学教育的研究侧重宏观论述,而实证性、历史性考察有待提升。本文不揣浅陋,试以《日本教育史资料集》及地方教育史资料等史料为参考,从实证角度对日本近世私学教育的开展情况作一简要梳理,以此为进一步深入研究打下前期的资料基础。

二、寺子屋:儒学普及的最前沿

私学教育的出现有自发性因素,即平民自身对教育的需求,也有儒学在江户后期逐渐向地方渗透的背景。实际上,在公立或私立等正式教育机构大量出现之前,江户幕府及儒学思想家们已经面向民众实施了一系列儒家色彩浓厚的教化活动。例如基于中国明清时期的《六谕衍义》被重新诠释为《六谕衍义大意》出版发行后,被送至各藩校、寺子屋作为重点教材教授。近世中期还出版了很多针对儿童、妇女的教训书,例如《女五经》《女家训》《女五常训》《女大学》等。寺子屋这种教育形式的载体是“学校”,伴随寺子屋出现的“学校教育”是日本近世发展过程中极为重要的现象,可以说是由“道德教化”向“正规教育”的转变。研究也表明,“透过政治所组织的一连串‘学校’教育,取代了君主的德治,出现了新的教化方式[3]。

近世日本用于平民教育的寺子屋建校数量惊人。据《日本教育史资料集》记载,江户时代开设的寺子屋总数达到了15000所左右,也有数据显示是10000所以上。地方藩对于开设寺子屋的规定也较为宽松,例如佐贺藩规定无需得到郡宰、里正(基层官职名称)等的许可,无论谁都可以自由开设寺子屋与家塾[4]。松本藩、庄内藩等也允许家塾与寺子屋自由开设[5]。开设寺子屋最多的是现今的长野县,共计1197所。经营者包括神官、僧侣、武士与平民。入学年龄以七八岁居多,也有类似加贺藩寺子屋的学生从十二三岁开始学习儒学,学至十五六岁的情况。对束脩谢礼有着明确规定,近世末期京都市内学习人数最多的白景堂寺子屋要求学生缴纳每月银一匁五分以上,金二朱以下[6]。接下来,以尾张藩(今名古屋地区)及冈山藩为例稍加说明。

(一)尾张藩的寺子屋

在尾张藩,一个村子甚至有五六所寺子屋,只要不是赤贫,几乎人人都能进入寺子屋学习。在尾张藩975个寺子屋中,绝大部分是明治维新前建立的[7]。因统计时会存在漏报的情况,尾张藩的实际寺子屋数量应该多于这一统计数字。藩内寺子屋的入学年龄以男子七八岁或九岁为最多,女子一般八岁或九岁,比男生稍晚,男女生都会在寺子屋中学习三四年左右。入学的孩童大抵在二月初午日,由父兄带领,携带小桌子、文卷匣等文具以及红豆饭等束脩来到学堂。一般认为,寺子屋教授“读、写与算盘”等实用技能,但实际上各个地区内容不尽相同。据统计资料显示,尾张藩寺子屋教授的科目中包含有习字、读书(包括汉学、儒家经典等内容)、算术、修身课、历史、和歌、诗文、裁缝等课程。其中,以习字课为最多,这也是为什么寺子屋老师多被称为习字先生的原因所在。尾张藩的寺子屋特别重视习字和读书课,习字课上会学习平假名、村名、町名、国名、姓名等,成绩优秀者进一步学习商贾往来。读书的教材则有“四书五经”《孝经》《百人一首》《庭训往来》《日本外史》《三字经》《女大学》《御成败式目》等,所涉内容比较丰富。在尾张藩,寺子屋的老师受到学生及其家长的绝对尊敬,学生即便退学后也会不定期地拜访老师以谢师恩。村民也对寺子屋老师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和极大的信任,譬如村内发生纠纷时,村民甚至会请出寺子屋老师让其居间调停。因此,尾张藩的寺子屋老师虽多是无名之人,但其对民众教化多有贡献[7]。

(二)冈山藩的寺子屋

冈山藩不仅在公立性质的藩校建设方面开展较早,对基层教育也十分重视,寺子屋数量位于长野县、山口县之后排名第三[8]。冈山藩寺子屋的课程有读书、习字、算术、历史、地理、修身、和歌等。老师中身份最多的竟是农民,其次是平民,再次是神官、武士、医生、僧尼与商人等。从寺子屋的教师构成就能看出,至近世末期,日本掌握一定学识且能从事教育的人已经远不限于少数硕儒或者藩儒,全民知识普及率的大幅提高已是定势。冈山藩寺子屋要求初次入学者先要通过父兄得到老师的许可,后选择吉日由家长带领,携带酒肴、小桌子及文卷匣、砚箱等文具到老师家中结下师生之约,此称为“寺入”。之后要日日去老师家中学习,时间大概从上午七八点至下午两三点。和公立的藩校一样,寺子屋也会制定校规校训。冈山藩曾订立详细的《寺子制诲之式目》及各种规章制度,要求藩内寺子屋的学童每日课上、课后朗读。《寺子制诲之式目》多达41条,其中首条写道:生而为人却不读书学习乃大错,恣意为文盲,此乃师之耻,亲之耻,终归于身之耻辱。俗话说三岁看老,要立志勿忘耻,刻苦努力学习[8]。其次还就学习态度、行为举止、思想品德等进行了严格的要求。此外,冈山藩还制定校规要求学童遵守国法、敬爱老师父母、与朋辈相亲相爱、举止礼貌、不损坏他人物品及伤害草木鸟兽等[8]。

起源于室町时代后期的寺子屋进入江户时代后,不仅继续承担了平民阶层少年儿童教育的责任,而且师资、教育内容、教育规则等方面既有系统性,又各具特色,灵活多样,在社会的最基层建立起了日本前近代的教育体系,且成为了儒学普及的最前沿。

三、乡学:官民合办

所谓“乡学”是在乡村中设立的学校,也称为“乡校”或者“乡学校”,是江户时代至明治时期正规私学教育机构的一种。1872年学制令发布后,乡学多改组为中小学校。近世日本全国的乡学约为1000多所,虽然与寺子屋相比,乡学持续时间短,开设数量少,但是从现存资料中也可以一窥其特点。

日本乡学分为为武士设立的学校和以庶民为教育对象的乡校两种类型,前者类似简易的藩校,此类乡校多设立在位于边境地区的大藩中的偏僻乡村。如此一来,可以做到全面的教育普及。以庶民为教育对象的乡校受到藩的保护和监督,藩主、地头也会参与其中,辅助其建校及运营等各项事宜。因此,乡校虽被归为私立性质,但从乡校兴起最初就带有一定的官方色彩。与寺子屋相同,乡校也多以习字,读写,算术为中心,教学内容亦以中国的经、史为主,授课对象多为未成年人。很多乡校的学规均以藩校为模板制定,入学年龄等也与藩校、寺子屋类似。值得一提的是,乡学对授课顺序,比如素读、轮讲等有严格规定。所谓素读,是近世日本学习儒学的方法之一,强调首先要反复地出声朗读原文,而意思理解则在其后。

(一)信浓地区的乡校情况

《日本教育史资料集》中记载了信浓地区(今长野县)长野县立学校、筑摩县立学校、六川支厅学校及福岛学校等四所乡学的情况,前三所都是在明治时期开设,而位于木曾福岛町的福岛学校则于近世1820年由代官(基层官职名称)山村甚兵卫良祺建立。山村甚兵卫良祺是当地代官山村家的第十代庶子,他极为重视学校教育,不仅建立了乡学,还在当地32个村建立了寺子屋。武士子弟和平民子弟均可在福岛学校学习,学校规定10岁时要读完“四书”,12岁时修完“五经”。达到此水平者于次年开学时,在官僚监督下由句读老师进行考察,若无误的话,则会“奖励‘四书’或‘五经’各五册”[9]。

如上述,乡校的特色之一是重视授课顺序,信浓地区的乡校证明了这一点。福岛学校的授课要求按照《孝经》、四书五经、《文选》的顺序进行素读。素读课程结束后,学生会尝试对文章进行进一步的解读,若自己没有能力辨明的话,再请教师讲解,这一步骤称为“讲释”。其次,素读课程结束后,每月七号前后开始,还会由学生轮流解读课程内容,此称作轮讲。此外,值得关注的是,日本近世还形成了“会读”学习法。明治初年(1868)成立的信浓六川支厅学校就明确记载:在素读、讲解完四书五经后,会对“历史相关内容进行会读”[10]。会读类似于合作学习和讨论课,在公立藩校和私塾中都曾出现。在身份制度严格的近世,这一学习法某种程度上可以做到打破身份界限,围绕同一教材边讨论边学习。有学者指出,在幕末日本面临对外危机时,会读的学习方法促成了讨论政治等重大问题的公共空间的形成,意义深远[11]。

(二)四国地区的乡校情况

位于日本四国地区的德岛藩有尚实堂、大里乡学校、富丘乡学校等乡校。尚实堂位于德岛藩海部郡奥河内村,弘化三年(1846)正月,郡代(官职名)高木真藏受藩主之命建立了尚实堂和大里乡学校。两所学校都按照《三字经》《朱子家训》《孝经》《小学》“四书五经”《近思录》《古文后集》《文选》的顺序进行素读课程的教授,然后再由教师讲解。学校规定上午八点至正午为学习时间,入夜后,是轮讲、复习及提问环节,尚实堂的授课特点在于特别讲求上课的先后顺序,并制定了缜密的规矩[12]。此外,德岛藩还有一所名为“乡学校”的乡学,专门教授商家子弟学业。

(三)东京、大阪地区的乡校

摄津国平野乡(今大阪市东住吉区)的含翠堂最初作为乡民的教育机构于1717年设立,学校运营一直持续到1872年学制颁布。百余年间,含翠堂成为大阪近郊商人地主阶层文化教育活动的一部分,遇饥荒时亦参与了当地的救灾活动。此外,武藏国南多摩郡小野路村(今属东京都町田市、多摩市)的乡学由地方实力派人士为培养新时代的人才而设立,多年后的多摩地区自由民权运动的指导者据说就出自此乡校。除此外,池田藩的天城学问所、中田学问所、冈山藩的伊木学问所、冈田乡学校等也是具有代表性的乡学校,受篇幅所限,暂且省略论述。

四、私塾

日本较早建立的私塾是由近世前期儒学大家熊泽蕃山、中江藤樹所创立。私塾的开设较为自由,官方机构并没有对其进行干涉,受到幕府或者藩国的政策影响也较小。近世私塾数量最多时达千余所,教学水平高于寺子屋和乡校,在寺子屋结束学习后的一部分人会去私塾继续学习。因此,私塾包含有高等教育的性质。与乡校不同的是,私塾多开设在城下町,农村较少。私塾最大的特点之一在于私塾主人的学术魅力和社会影响力,因此吸引着众多慕名而来想要跟随私塾主人学习的人。加之私塾对学习者的身份、出身等限制较少,更多地是基于共同的志向与爱好而结合在一起的同好,因此,每个私塾的个体风格都极为鲜明,在此列举几处稍加论述。

(一)藤树塾

中江藤树(1608-1648年)出生于今滋贺县的一户农民家庭,因祖父看其聪慧,九岁起便将他从农村带到身边培养。十四岁时祖父去世,他继承祖父身份出仕。由于藤树的学问进步飞快,二十岁时即有慕名而来的弟子求学。中江藤树三十二岁时制定《藤树规》及《学舍坐右铭》,正式开设私塾,于是中江藤树在学者身份之外又多了教育者的身份。《藤树规》是他参考朱子的《白鹿洞学规》(《白鹿洞书院揭示》)后所制定,作为私塾的学则,要求塾生严格遵守。学规开头引用《大学》三纲领,将“进修”即“修身”解释为致知、勤行与日新[13],带有些许阳明学的色彩。中江藤树对学规作出如下具体解释:“畏天命,尊德性”为持敬、进修之根本;通过学、问、思、辨来“致知”;言语忠信,行为笃敬,抑怒去欲,迁善改过是修身要点;正己道义无私利乃处事要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行而不得,其因应求诸己,此乃接物要点[13]。藤树塾要求塾生起床后背诵孝经,之后进行轮读或者听讲义,就不明之处向老师提问,或者同辈间展开讨论。引入同辈间进行讨论的课程形式是藤树塾的卓见,也是他特殊的教授法,与前述“会读”之学习方法类似。

(二)咸宜园

广濑淡窗作为长子1782年生于丰后商家,十六岁进入福冈龟井塾学习,龟井南冥是徂徕学派弟子,在这里学习的广濑淡窗受到了古学派的影响。1817年二十四岁时开设私塾咸宜园,后发展成为日本近世最大的私塾。咸宜园提倡在入学时一律不问塾生的身份、学力、年龄,从入学之初便倡导诸生平等。此外,咸宜园的教育特色还在于倡导彻底的实力主义,这体现在咸宜园的评价制度方面。咸宜园把成绩分为九级,每个级别还分为上下两档,加上零级的话,共分为十九级。塾生全部从零级开始进行评价,他们的成绩由平时学习的分数(素读、轮读、轮讲、会读)加之每月九次的考试(句读三次,作诗两次,作文两次,书会两次)成绩构成,根据每月末的成绩评价,顺次晋级。实际上,晋升到最高级别难度非常大,一般情况下塾生需要四五年的时间才能达成,也有花费十年功夫的学生。因此,唯成绩论、以实力定高低的咸宜园塾生的学习强度可想而知。

私塾大多由学问大家开设,学风自由,内容专业而深刻,更加关注社会发展,所涉领域广泛,培养了很多影响学术和历史进程发展的精英。因此,有观点认为,与日本近世发达的私塾相比,公立藩校代表着教育的因循守旧,私塾则代表了开明与平等。对此,也有学者提出,十八世纪后半期开始,藩校中亦提倡竞争、倡导平等,且给私塾的教育发展提供了一定可参考的方法[14]。因此,包括寺子屋这种初等教育机构在内,近世的教育发展呈现出成熟的多样化形式,各种教育机构之间互相影响,共同构筑和促进了近世教育的迅猛发展。

五、结语

教育是文化传承的重要方式和载体,学校又是赋予人新的价值观的平台。在近世日本,相对于前期以儒家道德为主的教化的发达,正规的学校教育发展却经历了一个过程。

学校教育作为一种社会性很强的实践,随着社会发展顺势而兴,18世纪后半期开始,日本近世迎来了划时代的大量学校建设时期。公立性质的藩校教育对象是作为统治阶层的武士,因此它的建校动机主要是通过学校教育培养藩政人才以解决各项危机、维护藩内统治。而私立性质的寺子屋、乡校及私塾建立的根本原因终究是民众发自内在的对知识的渴望及对教育本身的需求,故而与藩校培养为政人才的明确目标形成鲜明对比。

众所周知,日本近世寺子屋教育非常普遍,是基层教育的中坚,也是儒学得以普及的重要渠道。私塾等精英学者的思想不仅为日本近世教育发展贡献了优秀的教育理念,也为社会改革提供了思想支持,体现了思想的变革力量。幕末时期政治结社性质的私塾,在学问与政治的结合方面做出了表率,培养了一批维新人才。而乡校与纯粹教授实用基础知识的私塾亦不同。乡校的建立有启蒙民众以及建设地方共同体的因素在内,为日本地方文化的构筑增添了一份力量。

通过本文考察可知,近世日本教育在不谋之中为近代日本打下了学智和人才基础的同时,也可以说是儒学的世俗化或者说儒学的普及化过程。经由私学教育的开展,儒学思想“下行”至民间得到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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