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城市与景观怀旧
——《好莱坞往事》的地理想象与空间政治

2022-11-21 13:48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昆汀都市好莱坞

林 伟

(广州中医药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州 510006)

一、引言

昆汀·塔伦蒂诺是当今好莱坞最为风格化的导演之一。其影片通过不同时空的电影元素的交叉并置,从而在语义层面上达到了独特的戏谑和反讽效果。丰富的互文元素和拼贴手法使得电影文本具有“元电影”特征。昆汀独树一帜的影像风格引发了电影批评界的广泛关注。研究者大多从昆汀作品的后现代性和暴力美学特征对其进行阐释与解读,而对其电影中独特的城市地理和景观书写却鲜有涉及。笔者认为,昆汀将丰富的流行文化元素以拼贴与戏仿的方式穿插在城市地理面貌的呈现中,从而构成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空间书写。昆汀影片中的城市不但为戏剧化的故事情节提供了背景,也积极地介入叙事,营造出一种氛围,表达出意义丰富的空间政治蕴含。2019年,昆汀的新作《好莱坞往事》以1969年瞬息万变的洛杉矶为背景,将新旧交替时代的好莱坞打造成一幅意味深长的文化景观。对其进行电影地理学研究,可以发掘出丰富的当代文化症候意义。

二、影像记忆与城市地理建构

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提出,电影是一种“使文化思想得以产生和再生的创造性媒介,依据各种不同的文化标准形成了地区内部与地区之间的互动作用……影像、音乐、文字等媒介提供了理解世界和空间的不同方式”[1]。电影通过将真实景观和幻想空间结合起来,通过独特的电影语言,制造出一种流动性和连贯性,从而达到一种“地理景观叙事”[2]效果。这种“想象的地理”不仅被赋予鲜明的文化意义,而且可以与“真实的地理”之间发生交流与互动,成为对现实地域空间的重构与延伸。

电影在现代都市空间的建构过程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都市空间是一个物质现实与文化想象的结合体。鲍德里亚曾指出:“(城市的)一切都是影像和剧本连续的奇观展演……要探索城市的秘密,须得从银幕空间走向城市空间”[3]。城市赋予了电影空间独特的结构样貌,而电影则通过对现实城市风景的重构和延伸,建构出一种“想象的城市地理”,并赋予其独特的人文内涵和审美意蕴。影像化的都市空间是对现实城市地理空间的投影,而“这种‘投影’是经过电影媒介选择、取舍、加工、重组、修辞等多重主观性建构之后的产物”[4]47。因而,都市景观的影像化书写也是一个多重话语争夺和交锋的场域。银幕城市与现实城市之间的双向建构关系不仅体现在电影建构出的“想象城市地理”,也体现在银幕记忆对城市空间的再塑造中。电影中城市“过去”或是“未来”的时间符码折射出现实城市空间的地理文化内涵。银幕城市犹如一个社会隐喻意象,被赋予一种“认知绘图”功能,从而影响着观众对现实城市地理的理解。

《好莱坞往事》中打造的影像城市呈现了1969年新旧交替时代的好莱坞的人文风貌。主人公里克·达顿是个过气的西部片明星,而曾经风云一时的西部片已是日薄西山,他只能屈身电视剧集,饰演反派角色。替身演员克利夫因得罪剧组被解雇后只得跟着里克打杂。他们的事业瓶颈可谓经典好莱坞时代走向衰落的缩影。与昆汀前作中充斥的暴力与刺激元素相比,影片情节略显平淡,而更像是一场1969年好莱坞风情的穿越之旅。围绕着里克和克利夫两人在洛杉矶街头、酒吧和电影片场等场所的见闻,影片构建出一幅昔日洛杉矶的文化景观,将有关城市空间的各种文化符号拼接、建构成富含人文地理意义的想象空间。

影片对洛杉矶都市景观的呈现可谓一幅流动的“电影绘图”(cinematic mapping)。作为一种独特的空间建构方式,“‘电影绘图’将动态感觉、情感内涵与各类混乱现象进行强化性表达,对诸如时间、空间、地点、均衡、身份及主体等议题做出耳目一新的解读”[4]57。片中使用了大量的运动镜头,透过人物视点,以流动的景观来展现昔日的洛杉矶风情。在克利夫傍晚驱车回家一幕中,伴着怀旧的音乐,镜头随着克利夫的汽车快速移动,穿过贝弗利山蜿蜒的车道、幽静的郊区住宅群、霓虹灯闪烁的街道,停在月光下的汽车影院。魅惑的都市景观在此不仅仅作为影片叙事的背景,还频繁地以空镜头的形式展现在观众的视域中,被赋予了影片重要角色的特征。流动的都市景观犹如主题公园中的文化互动展演,邀请观众和克利夫一起乘上敞篷跑车,漫游往昔的洛杉矶街头,聆听汽车电台里传来的怀旧音乐,并随着里克踏进西部片拍摄片场,感受经典好莱坞时代最后的辉煌。在导演波兰斯基夫妇参加花花公子庄园派对一幕中,疯狂迷醉的人群伴着怀旧的爵士乐起舞,时尚奢华的服饰、性感曼妙的舞姿俨然一幅纸醉金迷的时代风俗景片。而在莎朗驱车来到西木村一幕中,街道沐浴在明媚的加州阳光下,观众随着她走进书店,横穿马路,走进影院观看她主演的电影。运动镜头随着莎朗的行走,将她的身体意象融入充满怀旧感的街景中,从而化为一道亮丽的视觉景观。

《好莱坞往事》的“电影绘图”从主人公的个体视点出发,将个体情绪的感染力注入移动的风景中,“城市与生命体之间发生了密切的勾连,都市空间便具有了可触摸、可体感的温度,形成了保罗·罗德威提出的‘感官地理’”[4]57。在此,都市景观的建构并非仅仅表现为历史和地理知识的准确再现,而是借助影视、音乐等流行文化媒介,成为充满个性色彩的都市漫游。城市风景被赋予了明显的人物角色特征,被缝合在观众的认同目光中。影片柔美的视觉语言重现往日时光,将观众带回到50年前的好莱坞,在明媚的加州阳光下,漫步繁华的洛杉矶街道,缅怀那个充满梦想与奢靡、纯真与理想的年代。詹姆斯·霍伯曼评价道:“《好莱坞往事》既是一个恋物,也是一部电影…...它像一个聚宝盆,盛满了惹人喜爱的精心挑选的物品,里面有点播广告、舞步、漫画和广告牌”[5]。如其所言,曾经的都市空间被展演为乌托邦化的、富庶的物的空间,勾起了观众的怀旧式认同。

影片除了通过人物的都市漫游建构出一幅昔日洛杉矶的“想象地理绘图”之外,还将大量影像、音乐等流行文化记忆掺杂在故事讲述中。大量对经典影像的戏仿镜头通过蒙太奇闪回的方式穿插在影片叙事中,召唤起观众对20世纪60年代电影的银幕记忆。这些闪回画面和影片对洛杉矶城市风貌的呈现拼贴起来,构成了一系列独特的视觉景观符号。犹如一场互文性的狂欢,无所不在的暗指和引用穿插在电影的每一个细节当中。影片开头,里克在一部虚构的西部电视剧《赏金法》(BountyLaw)片场接受采访。此处的黑白影像戏仿了五六十年代一系列西部电视剧,包括《生死通缉》(Wanted:DeadorAlive),《马弗里克》(Maverick);里克在餐厅与制片人马文交谈时,频繁的闪回片段展现了里克主演的电影《神枪麦肯斯基》(14GunsofMcClusky),其中戏仿了1961年的《纳瓦隆大炮》(TheGunsOfNavarone)。随后里克在电视节目中跳舞的段落也是仿照60年代综艺节目设计的。而在人物驱车驶过街道的流动画面中,影片则植入大量电影海报的特写镜头,召唤出60年代流行的文化元素(影视、音乐、广告、舞步、漫画),在奇观化的视觉展演中构建了一幅想象中的1969年的好莱坞文化景观。

三、影像城市景观的文本裂隙

电影媒介独特的地理空间书写不仅体现为连续的影像流动所产生的丰富的镜头空间,也体现在镜头内外空间之间形成的张力。镜头外“不在场”的空间犹如电影的潜文本,往往有着丰富的政治文化内涵。《好莱坞往事》呈现的1969年的洛杉矶文化景观颇为耐人寻味,不仅在于其中对历史人文风物的怀旧式再现,还在于这幅景观中遗漏的部分,影像文本中那些意味深长的空白,那些“不在场的在场”。

影片在怀旧的目光中抚过昔日好莱坞的人文风物,然而现实中的1969却是一个矛盾重重的年代。上世纪60年代青年反叛运动席卷欧美。美国在外深陷越战泥潭,国内则上演着民权运动、反战运动、性解放运动的风潮。冷战的威胁、肯尼迪和马丁·路德·金相继遇刺、种族矛盾日益尖锐、毒品泛滥,使得曾经稳固的社会风雨飘摇。在摇滚乐熏陶下长大的一代人在性观念、种族关系、生活作风上也向父辈们坚守的传统价值观发起攻击。嬉皮士们恣意放纵的生活方式构成了对传统家庭价值观、新教伦理和中产阶级物质主义生活观的拒斥与反叛。

在这样的背景下,好莱坞传统神话和运行体制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危机。青年一代“无因的反叛”挑战着经典好莱坞叙事的合法性。而最能体现主流意识形态的西部片也渐渐走向衰落。经历过欧洲影像革命洗礼的一代学院派“电影神童”们纷纷登场,以各自独特的方式,开始塑造着新的好莱坞神话。

通过里克在片场的见闻、莎朗在街头闲逛等场景,以及对经典电影的戏仿、人物闪回片段、电影海报特写等方式,昆汀勾勒出一幅色彩斑斓的1969年的好莱坞景观。而这是一幅被精心剪辑过的文化景观,它省略了当年轰动一时的电影事件:《毕业生》呈现了年轻一代面对未来满怀迷茫与躁动;《逍遥骑士》的热映标志着反文化运动的高潮;同年上映的《午夜牛郎》更是在社会学的视角下,展现着都市的颓废与疏离。而《炎热的夜晚》《猜猜谁来吃晚餐》的奥斯卡夺金也极大地挑战并修正了美国电影的种族叙事。

除此之外,在影片打造的充满浪漫怀旧气息的城市景观中,60年代末洛杉矶发生的一系列种族冲突与骚乱都隐匿不见。整部电影几乎没有一个黑人出现。考虑到昆汀前作中展现出的丰富的黑人文化元素,这样的安排可谓意味深长。或许彼时的黑人形象携带着太多的种族政治的阴影,因而民权运动、反战游行、种族冲突等不和谐的元素在《好莱坞往事》展现的历史文化景观中销声匿迹,而1969年被定格在由西部片、动作片这样的主流叙事所统治的好莱坞。

正如霍伯曼所指出的,《好莱坞往事》的叙事中有着结构性缺失(structuring absence),比如反文化运动的历史记忆,而昆汀则强加了“两种宏大叙事”:西部片的结束和反文化的自我毁灭[5]。作为片中唯一的反文化指涉,“曼森家族”嬉皮士们被描绘为社会的渣滓。影片刻意回避了对当年嬉皮士运动的正面描写,而着重凸显了嬉皮士们的身体意象与都市景观的冲突。在克利夫造访斯潘农场一幕中,曾经热闹非凡的西部片取景地变得废弃荒芜,曼森家族成员如寄生虫般地霸占了农场主乔治的家。他们身上散发着慵懒荒淫的气息,对来访者满怀戒备和敌意,在大全景画面中犹如侵入西部的马贼。这段对立式景观书写与影片对洛杉矶街景与好莱坞风情的展演形成了强烈反差。此处的地理空间呈现中突显了西部片景观的符号内蕴。克利夫这个都市的浪荡者形象在此被赋予了西部游侠的特征,而嬉皮士占据的郊区农场则被呈现为文明与荒蛮的交界之处。

最后,嬉皮士的威胁最终被暴力化解决。在克利夫和里克的反击下,三名入室行凶的嬉皮士歹徒被残暴处死。事件过后,里克被邀请进波兰斯基家的宅院,影片以一个大全景俯拍镜头展现里克和莎朗的会面。随后片名“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出现,人物渐渐隐没,谈话声变得空灵悠远。结局犹如乌托邦化的美好梦境,将往日的好莱坞记忆定格在温柔的夜色中。

四、景观怀旧的空间政治

影像景观赋予了城市地理空间独特的文化身份内涵,而作为后现代都市空间规划的典型,洛杉矶的城市景观与电影影像息息相关。《好莱坞往事》的影像记忆和城市景观书写不仅是一种怀旧的姿态,也是一种文化策略。昆汀将曾经的好莱坞影像记忆穿插在曾经的都市空间中,从而拼贴出一系列充满怀旧色彩的视觉景观符号。于是,城市记忆和怀旧影像融为一体,构建起了当代人的精神家园。这是一种媒介地理学中所谓的“景观怀旧”,即通过将集体记忆转化为图像景观,对过往精神进行重新阐释,以完成当下社会的文化认同感。

“都市景观怀旧”在新千年后的好莱坞影视作品中屡见不鲜,而洛杉矶/好莱坞作为电影文化的象征,则见证了城市地理和电影影像双向建构的历史。无论是《艺术家》中从默片时代过渡到有声电影时代的好莱坞,《爱乐之城》中现代洛杉矶的璀璨夜景,还是《好莱坞往事》中黄金时代的好莱坞风情,都通过有年代感的影像、音乐等流行文化元素营造出一种迷离、梦幻般的历史感,从而引发观众对过往时代的怀旧思绪。詹明信在《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中提到了后现代主义语境下的“怀旧电影”的意识形态功能:“(怀旧)从来不曾提倡过反映传统、重现历史内涵,相反,它重整出一堆色泽鲜明的、具昔日时尚之风的形象......一种对我们时代中历史真实不断减弱的形式补偿,也可以说是一种为永无餍足之渴望服务的华丽的物恋对象。在怀旧电影中,影像——某一时代风貌之现实的表面抛光——是为人消费的,一直都在被人转换为一种商品”[6]。

《好莱坞往事》中,昆汀将彼时洛杉矶多元化、杂乱、逆反的文化氛围改写为富含怀旧色彩的视觉奇观。作为一种文化姿态,景观怀旧蕴含着丰富的集体记忆修复和反思意义。通过回溯过往时代景观,怀旧影像弥补了当下文化记忆中的空缺,并重构新的精神家园。 潘姆·库克则将怀旧看作一种乌托邦思维实践,认为“怀旧电影在与观众的对话过程中,鼓励他们参与对历史的重构,邀请他们探索并拓宽历史的表达界限”[7]。从文化地理学的视角来看,“怀旧是地方性对于日益弥散的全球性的一种防御机制,回望过去,追溯一个可资凭吊的地方共同体,成为弥合全球化认同危机的一种手段”[4]77。 《好莱坞往事》通过对往昔都市文化景观的呈现,重新探索有关好莱坞神话记忆,以抵制全球化过程中都市地域化空间的缺失。影片通过回访好莱坞黄金时代的都市景观,建构出一种“想象都市共同体”,从而影响着现实中的都市空间建构。

作为一位电影人,昆汀有着强烈的媒介自反意识,几乎在所有作品中都对影像媒介的表意结构进行探索和颠覆。昆汀透镜下的《好莱坞往事》并非一味地沉湎于过往时光的美好幻觉,而是通过不断插入干扰性因素,来突出银幕空间的异质性,以此来探索影像记忆与历史书写之间的辩证关系。影片延续了《无耻混蛋》《八恶人》中采用的“元叙述人”策略,时而在精心讲述的故事中插入一个无名的、故事外的叙述人旁白,打破观众对电影情节的期待视野,从而引导观众去质疑影像对历史的建构。而花花公子派对上斯蒂夫·麦昆直视镜头的解说、意粉西部片拍摄画面中的箭头指引,更是刻意暴露了电影制作、拍摄的环节,突出了画面外的“电影机器”的存在。影片末尾对“曼森惨案”的反事实历史再现,则通过虚构一个乌托邦式的平行现实,以后现代的游戏姿态挑战着历史与叙事的边界。

五、结语

《好莱坞往事》将影视、音乐等流行文化记忆穿插于叙事中,拼贴出一系列充满怀旧色彩的视觉景观,召唤起观众对60年代电影的银幕记忆。影片对好莱坞黄金时代的怀旧化景观想象可谓一种对过往文化精神的重新阐释,以完成当下社会的文化认同感。就此而言,当代大众文化下的影视作品往往通过将过往的时间碎片进行神话,从而将回忆建构为一种梦境体验,以此阻断个体生存体验的整体性,从而消解着当代社会的时间危机。与之不同的是,昆汀的后现代气质使他一方面通过怀旧景观来召唤着曾经的流行文化记忆,塑造着新的文化认同感,另一方面则通过戏仿和反讽来打破这幅文化景观的封闭性。影片由此挑战了类型叙事规约和观众期待视野,对影像媒介作为公众记忆载体的可靠性进行了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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