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圣凯 祁晓冰
(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伊宁 835000)
荣格曾有过一句著名的论断:“梦是个人的神话,神话是集体的梦”,他把人的生命比作以根茎来维持住生命的植物,会随季节变迁凋零的只是人们所能看见的花,一直潜藏于泥土之中的根茎却得以长存。①在心理学领域,这种根源性的思维被认为是“集体无意识”,而对于文学来说,这样的根茎无疑就是诞生于人类文化萌芽时期的“神话”,亦可称作“原型”,针对神话-原型的批评研究对于特定文学作品的理解与阐释有着毋庸置疑的重要性。
厄勒克特拉这一文学史上的经典形象来源于古希腊神话中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女儿,其故事的核心情节可简要概括为厄勒克特拉联合兄弟俄瑞斯忒斯为父报仇,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及母亲的情夫。弗洛伊德曾据此提出“厄勒克特拉情结”这一精神分析术语,用以表示儿童性意识萌芽阶段“女孩常迷恋自己的父亲,要推翻母亲取而代之”[1]265的心理现象,与表示恋母的“俄狄浦斯情结”互相映衬。后世的诸多作品对该故事的采用与改编可谓层出不穷,但学术界一直以来重视的却往往是对俄狄浦斯原型的分析论述,并没有给予厄勒克特拉原型足够的关注,这是有失偏颇的,对后者的研究必将会为许多文学作品的解读提供新的可能性。
19世纪法国作家梅里美的中篇小说《高龙巴》一直以来享有盛誉,它以女主人公高龙巴千方百计诱使兄长奥索为父复仇为核心线索,讲述了一起发生在科西嘉岛上的家族复仇故事。运用神话-原型批评的视角去分析这篇小说,不难发现,在故事表层的背后隐约可以看出厄勒克特拉原型的内核。在作家的精心设计下,该原型以一种演变后的形态存在于作品之中,使小说具有了独一无二的艺术价值,呈现出一种别样的魅力。
“原型”这一概念起初由柏拉图用来表示事物的理念本源(即“理式”),后经荣格重新阐释为构成“集体无意识”内容的要素,“它表示似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种种确定形式在精神中的存在。”[2]89神话-原型批评领域的集大成者弗莱在论著《批评的解剖》中称,原型是“一种典型的或反复出现的形象”,是一种“可供人们交流”“可用以把我们的文学经验统一并整合起来”“将一首诗与另一首诗联系起来”的象征。[3]142作为一种具有普适性、共时性特征的概念,原型能够揭示文学作品的文本背后更深层次的相互联系,从而实现一种将不同时空背景下诞生的文学作品联系到一起的效果。《高龙巴》创作于1840年,诞生于法国作家梅里美之手,而厄勒克特拉的故事早在古希腊时期就已经得以流传,两者虽然在时空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又在精神内核上一脉相承,显现出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正是原型的魅力所在。
众所周知,厄勒克特拉原型脱胎于古希腊著名的俄瑞斯忒斯神话: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在激怒女神阿尔忒弥斯之后献祭自己长女伊菲格涅亚,因而招惹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的仇恨,被妻子与情夫联手谋害致死。幼年被驱逐在外的阿伽门农之子俄瑞斯忒斯在返回家乡后与姐姐厄勒克特拉一起为父报仇,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和仇敌,但也因此遭到复仇女神的追杀,最终在神明阿波罗的指引和雅典娜的裁决下获得赦免,成为迈锡尼的领袖。
以此神话传说为蓝本,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都创作出了不朽的剧作。埃斯库罗斯所作《俄瑞斯忒亚》三联剧的《奠酒人》一出中,厄勒克特拉经过与歌队的交谈后下定了要为弑父之仇“血债血还”的决心,在与弟弟俄瑞斯忒斯相见后,她在亡父的坟前进行了悲恸的倾诉,并向众神祈祷对仇敌降下天罚,祝愿弟弟顺利手刃仇敌。虽在本剧中厄勒克特拉仅是作为配角登场,但埃氏的创作无疑成功树立了厄勒克特拉形象的范本。之后,在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人物同名剧本《厄勒克特拉》中,作为第一主人公出场的厄勒克特拉的形象变得更加丰满,在索氏的剧本中,弑父之仇当前,她的坚强不屈与妹妹克律索特弥斯的软弱顺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俄瑞斯忒斯假死的消息传来后,悲痛欲绝的自白充分体现了厄勒克特拉对报仇的执念与不甘。欧氏的剧本又让这一形象的内涵得到了新的丰富,在弟弟隐姓埋名试探性的询问下,厄勒克特拉直言不讳“现在不正是行动的时候?”[4]2211愿亲自用父亲的斧子手刃仇敌,只要能够复仇,性命都可以置之度外。②至此,厄勒克特拉的形象完成了从需要歌队的指引才能坚定复仇之心的俄瑞斯忒斯的姐姐,到坚决不向仇敌妥协满怀希望等待弟弟归来的女主人公,再到坚强崇高、愿与兄弟一同实行复仇行为的独立女性的转变。
叶舒宪先生曾根据弗莱不同时期的著作及讲稿将他的原型概念归纳为四点,其中之一说,“原型可以是意象、象征、主题、人物,也可以是结构单位,只要它们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复出现,具有约定性的语义联想。”[5]11随着文学的发展,厄勒克特拉这一文学典型已经超越了纯粹的人物形象范畴,具备了鲜明的象征意义,成为不同时代、不同舞台背景下的众多作品在精神内核上一脉相承的交点,具有原型的意义。其原型的内涵大体可从厄勒克特拉故事情节和人物心理两方面进行归纳。
1.女主角携手兄弟为父报仇的模式
从故事情节方面看,厄勒克特拉原型的内涵表现为一种女性主角与自己的兄弟联合为父亲报仇的模式。无论是在原始流传的神话故事,还是后续作家创作的同题材作品中,厄勒克特拉原型中三个最基本的元素都是秉持以血还血信念的女性角色、负责实施实际复仇行为的男性角色,以及父亲遭人杀害、仇敌却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的先导事件。此外,在整个故事情节中,厄勒克特拉式的女性和最终进行报仇行为的男性需具有一种实际上的携手并肩关系,为父报仇必须是两人的共同目标。在保留以上基本元素的前提下,增加或删减角色或是对事件发展进行加工与改造并不会导致原型发生变异,仍然可以称作“厄勒克特拉式的”,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同名剧本就充分印证了这一点。
2.厄勒克特拉式的性格与恋父情结
从人物心理方面看,厄勒克特拉原型的内涵体现为一种厄勒克特拉式性格与恋父情结。从古希腊神话故事和戏剧中,我们可以总结出厄勒克特拉式性格的主要特征,即顽强执着、坚韧不屈、品格高洁、以血还血。作为一位兼具优雅的美感与炽烈的抗争性的独特女性,她的魅力来自于自身心灵的伟大,其性格呈现出一种典型的崇高。③
恋父情结对于厄勒克特拉原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对父亲阿伽门农的迷恋集中体现在屡次咏唱的赞美言词,承载于对母亲的刻骨仇恨,潜藏在对弟弟的殷切希冀之中。她对父亲的迷恋不仅来源于阿伽门农的高贵身份与赫赫功绩等因素,也源自一种父爱的缺失,长达十余年的特洛伊战争使她无法得到父亲的宠爱,战争结束阿伽门农归国不久却被妻子联合情夫所谋害,无论出自怎样的理由,这样的结果注定是父爱缺失的厄勒克特拉无法接受的。于是在父亲死后,她便将弟弟俄瑞斯忒斯看作是自己全部希望的载体,顽强的忍受着生活在仇敌屋檐之下的屈辱,殷切地盼望父亲高贵血统的继承者的归来并完成复仇,此时她已经在精神中将自己的弟弟当成了父亲的替身,将自己对父亲的依恋情感倾注于俄瑞斯忒斯身上,这进一步印证了厄勒克特拉的恋父情结。
《高龙巴》是梅里美最负盛名的中篇小说之一,故事发生在法国拿破仑倒台后的复辟时期,英国上校奈维尔带着女儿丽第亚小姐前往法国科西嘉岛上打猎,期间结识了科西嘉人中尉奥索和他的妹妹高龙巴,了解到岛上两大家族之间的血海深仇:奥索与高龙巴的父亲雷皮阿先生死于世仇巴里乞尼家族的谋害。高龙巴为了复仇四下奔走安排,要求哥哥采取科西嘉岛传统的“愤达他”④方式杀死仇敌,恢复家族的声誉,并采取了一系列手段催促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动手的奥索,最终在一次事件中奥索遭遇了仇敌的伏击,在自卫反击中成功杀死了两名仇人,完成了复仇。
作品中厄勒克特拉原型主要体现在故事主线情节的安排和主要人物的塑造两方面。
首先,在情节上,小说对于厄勒克特拉原型的使用是显而易见的。小说两位主人公高龙巴、奥索以及岛上两大家族之间的仇恨,分别对应秉持以血还血信念的女性角色、负责实施实际复仇行为的男性角色、父亲遭人杀害仇敌却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三个要素。雷皮阿兄妹和巴里乞尼父子之间的仇恨虽然与俄瑞斯忒斯姐弟对母亲克吕泰涅斯特拉的仇恨截然不同,但在本质上却是殊途同归的——皆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小说的主线剧情亦采用与原型故事相同的子女联手报父仇框架,故事的开篇女主人公都在等候着身处异乡的兄弟回归,故事的结局又同样是由身为兄弟的男性主人公采用原始、野蛮的以血还血的方式让杀死自己父亲的仇敌付出了代价。
此外,从小说主人公高龙巴与奥索身上也可以看出厄勒克特拉与俄瑞斯忒斯的影子。高龙巴形象本身就表现极为典型的厄勒克特拉式性格:意志坚定、信念顽强、勇于抗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人物处境上,高龙巴为了完成复仇一直在等待军旅征战的兄长回家,正如厄勒克特拉在家等待从幼年时起就被寄养在外的弟弟归来;在恋父情结上,两位女主人公对于父亲的依恋同样源于父爱的缺失:老雷皮阿和阿伽门农前者是家族领袖,后者是一国之君,在女儿的童年时期两位父亲都需要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繁忙的事务之中,伴随着战争的爆发,连年的征战更是直接导致他们无暇给予子嗣足够的关爱与陪伴。在父亲惨遭杀害之后,高龙巴和厄勒克特拉都将自己对父的依恋之情转移到兄弟身上,这点也是十分相仿的。奥索与俄瑞斯忒斯的相似程度虽然不及两位女性角色,但也有较为明显的共同点:两者都把父亲的被杀视为一种耻辱,始终将为父报仇视为必须要实现的目标,并且两人在实施复仇行动之前都有过远离故乡的经历,在报仇进行中他们又都有过试探与犹豫的阶段,在复仇的执念方面,他们相比起自己的姐妹来稍显逊色,但两位男性是复仇行为的实际执行者,他们同样代表着确保复仇成功不可或缺的力量。
梅里美虽然在创作中沿用了神话的原型模式,但绝不是一味的套用照搬,而是根据自身风格以及故事发生的时空背景进行了改造与变异,使《高龙巴》这篇小说具备了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魅力。
厄勒克特拉原型在《高龙巴》中的变异最为明显地表现在仇恨的类型上。二者故事虽然同因弑父之仇而起,但这种仇恨的模式是不同的。在原型故事中,厄勒克特拉与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对立属于家庭内部成员的对立,杀死父亲的凶手正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身为复仇者的主人公与自己的仇敌存在直接的血缘关系。到了《高龙巴》中,作者将复仇的主题置于两个家族之间,高龙巴与巴里乞尼的对立属于不同家族之间的对立,凶手则是自身所处家族的世仇。诚然,后者这样的安排单在人物的对立这一层面给读者产生的震撼是不及原型故事那般强烈的,但创作者这样的选择却是事出有因。
须知,厄勒克特拉原型故事成形的时代是在人类文明启蒙时期的古希腊,而当时人们对于命运观念的看重可谓人尽皆知,在神话中,阿伽门农的祖先珀罗普斯因不遵守诺言遭受诅咒,家族成员世代将会彼此争斗、不得善终,受到诅咒的影响,无论是阿伽门农的死亡或是其后代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斯对自己母亲的复仇,都染上了一层浓重的命运支配色彩。古希腊的文学家们在创作时都遵循了这一设定,因而厄勒克特拉原型故事中的家庭内复仇模式本质上可溯源到被诅咒的命运。《高龙巴》故事发生的舞台是19世纪初法国的科西嘉岛,由于与欧洲大陆分离,受到西方文明的影响较小,仍然保留了浓厚的原始风气。在这样一个封闭的边缘地带,岛上的人们十分看重家族荣誉,小说中雷皮阿家族与巴里乞尼家族世代都处于一种竞争的关系,其矛盾本就根深蒂固,因而老雷皮阿的死引发的是两个家族之间长久以来无法消解的仇恨的集中爆发。在法律尚未具有绝对权威效力的科西嘉岛上,这样的世仇除了以血腥、野蛮的复仇方式解决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梅里美在创作前曾有过在科西嘉岛走访寻查的经历,并在《科西嘉纪行》中对此复仇民俗有过专门的记载,《高龙巴》中此种复仇模式的变异属于作家有意而为之,是根据小说发生的地域舞台的传统习俗所作出的合理改变。
厄勒克特拉原型在《高龙巴》中的变异还集中体现于主要人物的特征上。首先是女主人公,据学者考证,高龙巴这一人物是存在现实中的对应原形的:在科西嘉岛之行中,梅里美结识了岛上一位叫做高龙巴·巴尔托里夫人的女性,以这位夫人为蓝本,加以自己在科西嘉的见闻与道听途说而来的家族复仇故事,组合拼贴而成了小说中的高龙巴。[6]5-18因此,除去原型人物本身的性格特征外,高龙巴身上还带有浓厚的科西嘉人特有的气息,若说厄勒克特拉的魅力体现为不屈不挠的意志与高贵优雅的言行的完美融合,那么高龙巴的魅力则是蓬勃生长的野性与邪魅迷人的外在的对立统一。作家在小说的结尾借书中一位庄稼女人之口这样评价高龙巴:“……那位小姐长得多漂亮,唉!可是我相信她的眼睛一定有什么凶神恶煞的魔力。”[7]256高龙巴的美是邪恶的,它源于人物精神中无法抑制的野性,而这种野性正是科西嘉性格的内涵之一。经过作家的变异处理,高龙巴这一人物得以跳出了原型的框架,最终在作家创作中呈现的不仅仅只是一个不同时代、不同环境中生长的厄勒克特拉,更是一个独一无二、无可复刻的高龙巴,这使得梅里美笔下的这一人物具有了新的典型意义。
其次是男主人公,梅里美笔下的奥索乃是一位经过变异后更加软弱的俄瑞斯忒斯。审视情节可以看到,俄瑞斯忒斯的复仇行为立足于自身的果决,在《奠酒人》中,他在杀死母亲的情夫埃吉斯托斯后,面对用哺育之情求饶的母亲,他虽有所犹豫,但在得到他人的劝告之后便很快下定决心动手,哪怕是在杀死母亲后陷入恐惧的折磨时他依然能够坚定的说出:“我杀母亲并不是不合法不合理,她杀我父亲,手上有污染,为众神所憎恨。”[8]341而奥索的复仇则几乎从头到尾都是听任妹妹的摆布与逼迫,一直到得知仇人正在道路上伏击他之前,奥索依然在幻想中和爱人约会,不仅如此,他甚至没有勇气亲眼确认敌人的死亡,在听到前来接应的土匪祝贺自己完成了“一箭双雕”的漂亮复仇之后,奥索“一言不答,脸白得像死人一样,手脚都打着哆嗦”,乃至于痛苦的叫喊“我所有的希望都完了”。[7]212-213这些都充分体现了奥索性格特征的软弱性,这可以说是一种对原型人物特征中的英雄气度的舍弃,实为从另一角度造成让角色得以跳出原型框架的作用。
梅里美在《高龙巴》中对厄勒克特拉原型的情节结构进行了不可忽视的变异处理,这主要表现为明暗交替的双线叙事框架和人物行为导致的情节要素变更。
一者在叙事框架的编排方面,不同于原型故事的因厄勒克特拉起、由俄瑞斯忒斯终的单线程叙事,《高龙巴》的叙事框架大体上由奈维尔上校—丽第亚小姐的见闻与高龙巴—奥索的行动两条互为明暗的线索构成。在本篇作品里,厄勒克特拉原型故事中没有对应的两个原创人物英国上校奈维尔及他的女儿丽第亚在整个情节发展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小说从爱好打猎的上校听从友人推荐带着女儿租船前往科西嘉岛开始,男女主人公奥索和高龙巴的出场都以上校和女儿的视角来展开,如抽丝剥茧一般逐步显露出科西嘉岛上这桩家族复仇故事的全貌。之后依次从奥索的视角和高龙巴的视角来展现复仇的推进过程,这其中叙事线索也是在不断更替的:高龙巴安排、主导复仇计划时,奥索便与奈维尔、丽第亚一同退居成为暗线,而奥索实施复仇行为之后躲藏于绿林,高龙巴又和上校父女一同登场成为明线。这样精心布置的叙事模式使得小说在技巧层面较之原型故事有了较大的突破。原创人物的加入其实并非梅里美的独创,早在欧里庇得斯的剧本中就已经增添了厄勒克特拉名义上的丈夫迈锡尼农夫这一角色,在全剧开篇借他之口交代女主人公悲惨的命运与高尚的品格,农夫和厄勒克特拉从最初便不存在实质上的爱情,因而并未对故事中主要人物的行为和思想造成影响,对于整个情节的发展也没有决定性影响,在剧作中主要是起到分担部分歌队职责的作用。反观《高龙巴》,两位原创人物的作用不仅表现在叙事层面,还表现在他们对男女主人公在复仇中的行为和思想的影响上:没有奈维尔上校赠予的猎枪,奥索最终或许未必能够以一敌二完成复仇;丽第亚小姐若没有与奥索相爱,高龙巴的复仇计划说不定会以另一种方式更快得逞。原创角色的存在致使小说跳出了原型复仇模式的框架,在保留主体情节的基础上实现了变异与创新。
再者是由于人物特征的变异导致的情节要素变异,这一变异的要素概而言之便是女主人公在复仇情节中的主导权。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在神话和戏剧中,俄瑞斯忒斯都是在与厄勒克特拉的重逢相谈之后才坚定的复仇决心,但是在原型故事中男主人公仍然可以说是拥有复仇主导权的:不管是前期准备、时机选择或是最后的复仇行为,都是由俄瑞斯忒斯决定并主动实行。但到了《高龙巴》中,这一情节要素却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女主人公高龙巴几乎完全掌控了复仇的主导权:她主动与奈维尔上校交好,帮助兄长得到了强有力的复仇武器;她日复一日地对兄长言语相告父亲被仇家谋害的事实,不断打破奥索通过文明的法庭审判方式来惩罚敌人的念想,逼迫他不得不走向以血还血的野蛮之路;她主动制造两个家族之间的纠纷,亲自弄伤了哥哥的坐骑再嫁祸给巴里乞尼,激发奥索对于敌人的仇恨;她私下里与土匪有密切联系,一方面为哥哥的复仇增加了可靠的援手,另一方面也给完成复仇的奥索提供了躲避追捕的避风港……事实证明,高龙巴的一切行动都成为了促进复仇成功的催化剂,正是她环环相扣的算计确保了奥索一步步踏进复仇的漩涡,这一情节要素的改变导致作品的情节结构的变异,由男性主导转变为女性主导,这无疑称得上创作者对厄勒克特拉原型故事的创造性叛逆。
学者李玉民曾在《边缘的神话》一文中写道,梅里美的小说作品偏好于发掘、描写一种“原始的强力”,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原始之物“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已经异化,只有到社会的边缘、时间的边缘去寻觅了。”[9]3在这种边缘性的创作取向的影响下,作者最终呈现给读者的作品往往会带有一种独特的异乡情调和神话气息,具体到《高龙巴》这部作品之中,则是科西嘉舞台的选取以及厄勒克特拉神话原型的采用。总的来说,《高龙巴》对厄勒克特拉原型的沿用与变异是成功的,梅里美利用自己的才智不着痕迹地将数千年前萌生于古希腊的果实之种移植到19世纪法国科西嘉的土壤上,让两位著名的神话主人公在新的土壤上生长成型,最终以一对科西嘉兄妹的模样展现在世人面前。原型的运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梅里美的边缘神话的基础,既成就了作家本身,又让古老的精神因此得以重新焕发出生机与活力,神话原型独特的吸引力也正在于此。借助原型的力量,人类文明的精神可以穿越时空的限制,千载悠悠,文化长河奔腾的浪花转瞬即逝,而那股潜在、恒定的源流却始终未曾断绝。弗莱说:“文学批评所面临的任务,便在于将创造与知识、艺术与科学、神话与概念之间业已断了的铁环重新焊接起来。”[3]524运用神话-原型批评的视角去分析作品就如同重新建造早已坍塌的巴别塔,语言的分歧致使人们分道扬镳,而原型的存在却使人隐约觉察到了将人类重新联系到一起的可能性,唯有愿与诸君共勉。
注释:
①出自《荣格自传·序言》,部分原文如下:“我向来觉得,生命就像以根茎来维持住生命的植物。它真正的生命是看不见的,是深藏于根茎处的,露出地面的那一部分生命只能延续一个夏季,然后它便凋谢了……然而,我却从来不失去在那永恒的流动中有生存着并永不消逝的某种东西的意识。我们所看见的是花,它是会消逝的,但根茎,却仍然在。”(刘国彬译)
②本段所述相关剧本情节均以:埃斯库罗斯等著.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M].张竹明、王焕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版本为准,所涉及剧本依次分别为:卷(一)埃斯库罗斯悲剧集,《奠酒人》,423-501;卷(二)索福克勒斯悲剧集,《埃勒克特拉》,1083-1195;卷(四)欧里庇得斯悲剧(中),《埃勒克特拉》,2190-2289.在相关人物译名方面未依据上述版本书籍,而是选用了当前主流更为常见的版本,即男女主人公分别译作俄瑞斯忒斯、厄勒克特拉。
③朗基努斯曾在《论崇高》一文中说:“崇高的风格是一颗伟大心灵的回声”。(缪灵珠译)
④关于“愤达他”,翻译家傅雷先生曾在译著中为此做注:“愤达他(vendetta)为意大利语,意为复仇。但在高斯人另有特殊意义,即一人受辱,及于近亲,故近亲均有报复之责,报复对象亦不仅限于仇家本人,并及其近亲。大多先有家族会议决定,然后通知仇家表示警告。”转引自:郭宏安.《高龙巴》:想象与真实的平衡[J].外国文学评论.2009(2).10.(傅雷所说“高斯人”即指“科西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