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人的小说创作与袍哥语汇*

2022-11-21 11:28胡希东
关键词:死水语汇微澜

胡希东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6)

在历史叙述中,语言因素对一个故事全面的和基本的意义具有决定性作用①约恩·吕森:《历史思考的新途径》,綦甲福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9页。,小说创作更是如此。李劼人小说中袍哥人与事的历史书写即是如此,而其袍哥语汇的大量使用无疑对李劼人巴蜀近现代社会、巴蜀袍哥人事及袍哥文化的表现有重要作用。作为巴蜀隐秘帮派组织,为避免当局发现,袍哥有他们独特的交流语汇,并自成语汇体系。随着巴蜀袍哥这一隐秘组织公开化,特别是袍哥文化在巴蜀近现代社会的风行,袍哥语汇逐渐演变成为巴蜀方言土语的组成部分,至今还显示其生命力。沙铁帆有调查报告《四川之哥老会》,其中涉及袍哥语汇的叙述:“据查该会中人之应用术语最多,所有一切秘密行动及用具,皆制有相当名词为代表,以作同行哥弟见面,交换意见时用者。”②沙铁帆:《四川之哥老会》,《四川县训》1936 年第3卷第6/7期,第48页。语言是文化表现的符号,袍哥语汇是袍哥文化的重要表现。这具体表现在袍哥之间相互交流的语言,特别是他们的秘密交流语言隐语,王纯伍曾论及袍哥隐语:“哥老会的隐语行话是‘江湖切口’的一种,俗称‘内盘化’‘展言子’。隐语行话是中下层社会群体的特殊语俗,是民间文化的特殊语俗。它是一种封闭式或半封闭式的特定语符体系,而不是一般的语言。这种群体的隐语行话所掩盖的内容,既是其秘密,也正是该群体内部主导文化所在,可以增强其凝聚力。”③王纯伍:《袍哥探秘》,成都:巴蜀书社,1993年,第61页。袍哥独特语汇作为袍哥文化的重要组成还渗透于巴蜀民众的日常语言中而成为巴蜀文化的重要特色。作为巴蜀地域特色浓厚的作家,李劼人小说创作中巴蜀方言土语,而袍哥语汇有着突出表现。曹聚仁曾言《大波》:“用四川土语夹在对白中,更是生动。”④《“海外有这么一个文字知己”——曹聚仁谈〈大波〉》,《郭沫若学刊》2011年第4期,第9页。曹聚仁所谓的“四川土语”就包括巴蜀的袍哥语汇。

在李劼人的长篇小说《死水微澜》中,有不少使用袍哥语汇的片段,这主要表现在作家笔下一般人物与袍哥之间的对话,以及一般人物谈及袍哥相关之事,特别是他笔下袍哥人物之间所交流的语言上,如袍哥罗歪嘴与他的兄弟伙们在一次“摆龙门阵”(聊天之意)时谈到天回镇袍哥码头的情况:“我们码头,也是几十年的—个堂口,近来的场合,咋个有点不对啦!……”于是他们说起“海底”上的内行话来。①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54页。“海底”主要指袍哥内部经典文书,作为秘密结社,为增强其隐秘性,因此形成一套自己独特的文化系统,“海底”是袍哥文化的集大成者,“海底”上的内行话,是袍哥内部交流语言,即袍哥隐语。在李劼人有关袍哥书写的作品中,隐语运用频繁,呈现出浓厚的袍哥文化色彩。短篇小说《好人家》写赵幺粮户在四川军政府成立后,投机而成为一步登天的大爷,作品写道:“我不待问询,就直觉的料到赵幺粮户着栽培后……他诚然风光了三天,拜了三天公口——也不过只是南门—只角,但因为他是—步登天的白棚大爷……”②李劼人:《好人家》,《李劼人全集》(第六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4页。该段中的“栽培”“公口”“一步登天”“白棚大爷”均系袍哥语汇,这些袍哥语汇成为作家刻画袍哥赵幺粮户的重要术语。按照袍哥组织制度及礼仪,加入袍哥过程非常严格,“大哥”收“兄弟”加入袍哥谓之“栽培”,又名“超拔”,需经过“恩、承、保、举”四层手续,以及“恩、承、保、上、引”几位拜兄的引进、保举、上覆、引荐等,这是加入袍哥的过程,袍哥大爷要“栽培”兄弟,显然看中了他的义气或能耐等,并要重用他。李劼人的《死水微澜》中的李老九替袍哥大爷王立堂顶罪,就受到了袍哥大爷的“栽培”,作品写道:“谢大爷遂将李老九保出,大家凑和他义气,便由谢大爷当恩拜兄,将他栽培了。”③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58页。加入袍哥后一般为小老幺,小老幺经过自己的努力再往上一级一级被提拔,这需要看小老幺的努力程度,并经过一定的时间过程。而“一步登天”则只需贡献大量钱财进入袍界,由小老幺直接提升为地位较高的大爷。据资料反映,“由小老幺升至大哥名曰铁硬子,又叫‘科众出身’,有自由收拜弟及开山的权利,凡是一步登天的大哥,即不能享此权利,名之曰一根葱大爷,一根葱大爷多为纨绔子弟纳费若干元所得来者”④诸葛吾:《四川袍哥》,《巨型》1947年七月一日创刊号,第24页。。《好人家》中的赵幺粮户进入袍界只靠他的钱财,没有经过一步一步地提升过程与烦琐礼仪,所以他被称为一步登天的“白棚大爷”。

在袍哥语汇中,“皮”指袍哥,将袍哥称为“皮”,主要是突出袍哥的“革命”性。据袍哥相关文献记载:“凡袍哥称皮者即改革之谓也,政治腐败宜革,社会不景气宜革,人心险恶宜革,思想落后宜革,教育不良宜革。”⑤萧吉成:《补续汉留海底书》,中华民国三十五年新版,第7-8页。(未标明出版社,参见重庆市图书馆)。这给袍哥赋予了“革命”的意义。与“皮”相联系的袍哥语汇有“嗨皮”“通皮”,前者指参加袍哥,后者指参加袍哥或与袍哥有联系、有往来。《死水微澜》中,刘三金向蔡大嫂谈到她的处境:“有力量的,还要通皮,还要有点势力,那才能把我们保护得住,安稳过下去。”⑥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59页。该作品还写到罗歪嘴一伙人设局对顾天成烫毛子后⑦李劼人在《死水微澜》改编本中注解道:“在赌博场合上,不以正派手段,把别人银钱弄光,叫作整猪、剥狗皮”,“烫毛子,就是用开水将猪毛烫去,即是整猪的意思”。参见李劼人:《死水微澜》(汇校本),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90页。,其中有一段刘三金心理活动的描写:“心想顾天成既不是一个什么大粮户,着众人弄了手脚,输了那么多,又着轰走,难免不想报复;他们是通皮的,自然不怕;只有自己顶弱了……势所不能,不如早些抽身。”①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86页。在《大波》中,当王文炳为到新津筹办保路同志会发愁之时,黄澜生给王文炳与楚用推荐袍哥吴凤梧:“这人,当过武宫,又通皮,人是能干的,岁数有三十好几了。在江湖上跑过,想来和子材的外公侯保斋一定认识。”②李劼人:《大波》(重写本·上),《李劼人全集》(第四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18页。该作品还写道黄澜生对吴凤梧的夸奖,说他去川边清营之前就曾在粮子上混过:“粮子上的情形当然更熟,并且说巡防营的风气,还是旧绿营的风气,从队长到伙夫,十之七八都是袍哥,不通皮,站不住脚,吴凤梧当然通皮。像这样全才,就打着灯笼也不容易找得啊!”③李劼人:《大波》(重写本·上),《李劼人全集》(第四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24页。成都光复独立后,吴凤梧春风得意被尹昌衡提拔后,他委任伍平管带协统之职:“伍平伍管带,我委他当一个协统,他在粮子上跑了多年,又通皮,叫他独自去招编—协人,那是不愁不成。”④李劼人:《大波》(下),《李劼人全集》(第三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620页。在《大波》中吴凤梧与王文炳相约楚子材到新津联系袍哥大爷侯保斋筹办同志会,但楚子材沉迷于黄太太的温柔乡中不急于出发前往,吴凤梧向王文炳说道道:“你是晓得的,王先生,我虽然通皮虽然可以拜码头,但这回的事不同,……”⑤李劼人:《大波》(上),《李劼人全集》(第三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97-98页。这里的“通皮”与“拜码头”均是袍哥语汇,李劼人对此解释道,四川的门槛话,与袍哥来往日通皮,本身是哥老会的人,到另一地方拜访袍哥,谓之拜码头。⑥李劼人:《大波》(上),《李劼人全集》(第三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97页。

李劼人《大波》中,因为保路同志军起事,袍哥吴凤梧从眉州辗转回到成都,他向黄澜生叙及沿途情状:“若其不通皮,不在同志会滚过的,除非拿有出名某大爷的片子,或是路票,那才可以通过。我是有资格的,并且又办有特别的路票,所以算好,才走通了,还带了一挑行李。到了彭山,一打听,从新津到省全是官兵,我怕被人认得,受方,因才改由黄龙溪沿河回来。”⑦李劼人:《大波》(下),《李劼人全集》(第三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436-437页。以上袍哥语汇有“通皮”“片子”“路票”“受方”,其中“片子”指加入袍哥的“凭证”,又称“宝札”“名片”,⑧名片分公片、私片,公片系公口上之总片,私片系私人所用之片,要有一定地位的袍哥始有行使名片的资格,公片以长七寸宽三寸半,取三把半香之意;印公私名片左边余二指,取江湖之意,片额余三指,取三纲之意,片脚余五指取五常之意,由此可见路片蕴含浓厚的袍哥文化色彩。参见卫大法师:《袍哥入门》,重庆:说文出版社,1947年,第11-15页。“路票”是指袍哥发的特别“通行证”,而“名片”可兼做“路票”使用;“受方”系袍哥语汇,意谓受盘诘或受斥责,又含有使之为难之意。⑨李劼人:《大波》(下),《李劼人全集》(第三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437页。吴凤梧作为袍哥人物,这些语汇很自然地使用在他与一般人的日常对话中。在袍哥语汇中,有关袍哥称谓的名称较多,比如“光棍”“大爷”“皮”“公口”“码头”,等等。其中“光棍”,指参加袍哥的人谓之“光棍”,其原意为“光明磊落”之意,由此可见袍哥组织形成之初对会员的要求,后来,凡是参加袍哥者均称为“光棍”。《大波》中郝又三碰见刚与妻子生气吵架离家又正饿着肚子的吴凤梧,他正准备到东门牛市口吃早饭,却听见郝又三说东门关闭,还要等两个小时才会开东门,作家叙述道:“这真是把吴凤梧难住了。他这人,只管光棍出身带过队伍,跑过码头,什么苦都吃得……就只一件,要是耽搁了吃饭,甚至说话都没有精神。”⑩李劼人:《大波》(下),《李劼人全集》(第四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054页。

“爷”“大爷”本是对年龄大的男性尊称,如《死水微澜》中蔡大嫂的父亲被尊称为“邓大爷”,但在袍哥语汇中,“大爷”却是对袍哥中地位最高人的称呼。该作品描写了几位袍哥地位较高的人,如舵把子“朱大爷”、舵把子余树南“余大爷”、舵把子王立堂“王大爷”,等等。因此,“爷”“大爷”一般成为袍哥身份地位的等级符号。袍哥的最高首领为舵把子尊称为“大爷”,二排称为“二爷”、三排称为“三爷”、五排称为“五爷”。《死水微澜》中,袍哥罗歪嘴当了舵把子朱大爷的大管事后,即红旗管事“五爷”之后,他是声名远播。而在李劼人短篇小说《天亮了》中,两位袍哥舵把子分别称为陈大爷、高大爷。

在袍哥语汇中,“公口(工口)”“堂口”“码头”多指袍哥活动办公的地方,一般指袍哥的势力范围,这在李劼人的小说创作中运用普遍。当袍哥罗歪嘴讲袍哥大爷余树南的传奇经历时,李老九顶替王立堂坐牢,在他被保释出后谢大爷做了他的恩拜兄栽培了他:“各公口上凑了六千多串钱送他,几万竿火炮,直送了他几十里!”①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58页。当蔡大嫂与罗歪嘴的兄弟伙一起逛成都,遇见顾天成、王刀客以及其他几个浑小子,顾天成一伙人见蔡大嫂长得漂亮,顿生猥亵调戏之心,这时王刀客劝他们到:“使不得!我已仔细看来,那女人虽有点野气,还是正经人。同她走的那几个,好像是公口上的朋友,更不好伤义气。”②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15页。再看短篇小说《好人家》中,“公口”出现7次,其中写四川军政府成立时,因袍哥的突出贡献,军政府借重袍哥力量维持秩序,于是城内公口林立:“城内各街为了要维持秩序,公然把一伙向不齿于人口的坐堂大爷搬出来,成立一些‘公口’。”③李劼人:《好人家》,《李劼人全集》(第六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3页。

与“公口”类似,“堂口”“码头”是袍哥的重要语汇,意指袍哥活动的势力范围,其中“码头”在李劼人的小说创作中运用最为广泛。《死水微澜》中,天回镇无疑是袍哥罗歪嘴及兄弟伙的势力范围,罗歪嘴一次与他的几位兄弟伙谈论道:“我们码头,也是几十年的一个堂口,近来的场合,咋个有点不对啦!……”④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59页。“码头”本指江河或海边乘客上下,水陆货物装卸交接之地。比如,李劼人的小说《大波》写道:“轮船吃水较深,陈家坝没有码头——从宜昌起直到重庆,只有木船码头,没有轮船码头。”⑤李劼人:《大波》(重写本·上),《李劼人全集》(第四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8页。在袍哥形成过程中,来往于长江中下游与重庆之间的纤夫水手是巴蜀袍哥的重要来源之一,本是他们频繁活动的“码头”逐渐成为袍哥活动之地,即袍哥的势力范围与管辖之地。后来,“码头”也逐渐演变为袍哥的重要语汇。“码头”这一语汇在李劼人的小说创作中使用最为普遍,在《死水微澜》中就出现14次,其中叙及袍哥与洋教冲突时说道:“这佃客有个亲戚,是码头上的弟兄,曾来拜托罗歪嘴向衙门里说情,并请出朱大爷—封关切信交去。”⑥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3页。该作品还叙及蔡大嫂与罗歪嘴有关“洋教”的对话,其中蔡大嫂激动地站了起来并提高了声音:“那你们就太不行了! 你们常常夸口:全省码头有好多好多,你们哥弟伙有好多好多。天不怕,地不怕! 为啥子连十来个洋人就无计奈何!”⑦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4页。长篇《大波》是李劼人使用“码头”语汇最多的小说,仅重写本《大波》的中册,“码头”语汇就出现了31次。作品叙及西路同志军成立时写道:“新场比安德铺小得多,总共只有一条街,——但是在场外的大院子却不少,还有许多大祠堂。——因为张尊的码头在这里,所以新近才公开成立的正西路同志军也就设在这里。”⑧李劼人:《大波》(重写本·中),《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436页。而重写本《大波》上、下册有关“码头”语汇亦不少,由此可见,“码头”这一语汇在李劼人小说中使用的广泛性。

袍哥隐语是袍哥从事隐秘活动,特别是袍哥之间秘密交流的重要语言。但随着袍哥隐秘组织的公开化,特别是袍哥语汇的形象生动,具强健生命力,它逐渐融入巴蜀民间方言土语中,成为巴蜀一般民众所交流使用的语言。在李劼人的小说创作中,袍哥隐语除了袍哥与袍哥在隐秘交流使用外,还存在于袍哥与一般民众之间,以及一般民众与一般民众之间相互使用,由此可见袍哥文化在巴蜀近现代社会的深入影响以及袍哥语汇使用的风行与广泛性。

“打启发”“水涨了”“跑滩”系袍哥语汇。“打启发”主要指抢人钱财、抢人东西等。《大波》中,吴凤梧与黄澜生的对话:“老周自然生了气,听说他一到城门,碰见侯保斋他们,登时就变了脸,一个口令,弟兄伙就乐得开了枪,并打了个大启发。”①李劼人:《大波》(下),《李劼人全集》(第三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445页。“水涨了”系袍哥语汇,因受到顾天成的诬告而受到官府通缉的罗歪嘴急急忙忙赶去与蔡大嫂告别,作品写道:“只见罗歪嘴脸无人色的奔了进来,从后面抓住她的两个肩头,嘶声说道:‘我的心肝!外面水涨了!’”②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82页。“水涨了”意指“情势危急”“风声紧”之意。“跑滩”是袍哥语汇,《死水微澜》在塑造罗歪嘴这一形象时描绘其性情不适合读书,“读到十五岁,还未把《四书》读完;一旦不爱读了,便溜出去,打流跑滩。”有关“打流跑滩”这一袍哥语汇,作家对此解释道:“四川哥老会术语,却也普遍化了;打流者流荡也,跑滩者漂流各处以谋生也。”③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8页。《死水微澜》改版本对此注释道:“本是四川哥老会的术语,后来竟普遍化了。打流,是流荡的意思,跑滩,是漂流各处的意思。以跑滩为职业的,叫作跑滩匠。”④李劼人:《死水微澜》(汇校本),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4页。该作品叙及袍哥大爷王立堂,因为赌博家产输了个精光,于是偶尔做点打家劫舍的生意,一次抢劫失手把事主杀死而被告发,“王大爷只好跑滩,奔到资阳县躲住,已是几年了”⑤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55页。。当罗歪嘴被顾天成诬告后奔逃在外,蔡兴顺被关在监狱中,顾天成贪恋蔡大嫂的美色,并渐渐喜欢上她,于是频繁来看望正在娘家养伤的蔡大嫂。作品叙及顾天成被蔡大嫂谈话的情绪所感染:“说到罗歪嘴跑滩,他也会愁眉苦眼的。”⑥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01页。

在袍哥语汇中,“吃通”“乘火”“撒豪”“对识”等在李劼人小说中使用较为频繁。有关“吃通”,罗歪嘴当了朱大爷大管事后,他在天回镇是声名远播,“只要以罗五爷一张名片,尽可吃通”⑦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8页。。对“吃通”这一语汇,作者自注道:“成都俗语,吃通者,到处行得通也。”⑧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8页。《死水微澜》改版本中对此注释为:“吃通,原是赌场上术语,意思为把各方都赢了,及至普通化了,便转为到处都行得通,与吃得开同一意义。”⑨李劼人:《死水微澜》(汇校本),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4页。袍哥语汇“乘火”,指顶住、承住、承担祸事之意,罗歪嘴与他的兄弟伙张占魁之间有关对顾天成烫毛子的对话:“你老弟说的啥子话?现在还没有闹到叫你出来乘火的时候!”⑩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63页。对该语汇,作者自注为:“四川方言,负责人曰乘住,有担当曰乘火。”⑪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63页。《死水微澜》改版本作者改原注为:“四川哥老会术语,负责人叫乘住,有担当叫作乘火。乘字有担任意思,火字指事情重要得火辣辣地。”①李劼人:《死水微澜》(汇校本),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85页。

袍哥语汇“撒豪”,主要指恃强仗势、胡作非为之意。《死水微澜》中,顾天成被袍哥罗歪嘴的兄弟伙设局而输掉了银子,并要让刘三金跟他走,于是引发冲突抓扯,这时场合上的人吆喝起来:“是啥东西?撒豪撒到老子们眼皮地皮底下来了!”②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66页。对该语汇,作者自注道:“成都俗语,逞强滥用威力谓之撒豪。”③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66页。《死水微澜》改版本作者改原注为:“四川哥老会术语面普通化了。恃强仗势,胡行乱为,都叫作撒豪。豪是豪强,撒有行为的意思。”④李劼人:《死水微澜》(汇校本),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90页。当顾天成与王刀客逛街看热闹,这时他碰见罗歪嘴带着蔡大嫂及其手下张占魁、田长子一伙人,于是想去调戏猥亵漂亮的蔡大嫂以报他在天回镇被羞辱之仇,王刀客劝道:“省城地方,不是容易撒豪的,莫去惹祸!”⑤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15页。在重写本《大波》中,顾天成与邓乾元有关买票逛公园的对话:“大人每张二十文,未成人的小娃儿十文。玉将军说,这笔钱是拿来养活那些没有口粮的穷苦旗人的。满巴儿因此不再撒豪闹事,大城的汉人也才放心大胆的来了。”⑥李劼人:《大波》(重写本·上),《李劼人全集》(第四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01页。

袍哥语汇“对识”在李劼人小说中使用频繁,它主要指人们在见面时相互介绍、认识。《死水微澜》中,罗歪嘴将蔡大嫂与刘三金相互介绍,罗歪嘴拍着她肩头道:“我跟你们对识一下,这是兴顺号掌柜娘蔡大嫂! ……这是东路上赛过多少码头的刘老三!”⑦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15页。作家对此注释道:“四川哥老会中用语,谓介绍曰对识。”⑧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15页。该作品另一个场景,罗歪嘴给他的几个兄弟伙讲袍哥大爷余树南的传奇故事,他仰在椅背上,将—只脚蹬着桌边,慢慢说道:“李老九跟着余大爷几天,虽然在场合上走动,却并没有跟他对识,也没有说过栽培他的话。”⑨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53页。罗歪嘴兄弟伙烫顾天成的毛子,并让刘三金参与配合,张占魁将好色的顾天成介绍给刘三金:“老三,我给你对识一下。这是两路口的顾三贡爷……”⑩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64页。在重写本《大波》中,对袍哥大爷孙泽沛有如下描写:“孙泽沛很客气地和来到的人打招呼。是哥老会中的大爷,在对识之后,他总亲亲热热拍着人家肩膀,好像是多年的老相知。”⑪李劼人:《大波》(重写本·中),《李劼人全集》(第四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486页。“对识”作为袍哥语汇在巴蜀的使用有一定的地域差异,在川东一带,“对识”又称为“对首”。⑫王纯五:《袍哥探秘》,成都:巴蜀书社,1993年,第6页。

袍哥语汇“烊和”“黄腔”“识相”在李劼人的小说创作中也时常使用,有关“烊和”这一语汇,《死水微澜》中罗歪嘴操袍哥而仗义疏财,对蔡大嫂赞美罗歪嘴,这时他感叹道:“若是拿吃苦来说,那倒不让人,若是说到钱,经手的也有万把银子,但是都烊和了。”对此作者自注道:“袍哥术语,大方乱用银钱曰烊和。”⑬李劼人:《死水微澜》,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98-99页。该著改版本作者改原注为:“这也是四川哥老会的术语。烊和,就是大吃大喝,胡乱花钱的意思。”⑭李劼人:《死水微澜》(汇校本),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134页。“黄腔”非内行话之意;“识相”认清形势、识别方向之意。《死水微澜》中罗歪嘴及他的兄弟伙带着蔡大嫂逛青羊宫,遇见三个地痞少年调戏郝家太太小姐,他们对此打抱不平,一个矮身材的汉子道:“不行,莫放黄腔!大路不平旁人铲,识相的各自收刀捡卦,走你的清秋大路……”作者在此自注道:“放黄腔,说不内行及不中理之话。”①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50页。该改版本作者注释为:“识相是认清方向,即看风色懂规矩的意思。收刀捡卦是约束自己,不准胡行乱为的意思。这都是四川哥老会的术语,而后来普通化了。”②李劼人:《死水微澜》(汇校本),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01页。“识相”这一袍哥语汇也出现在当时学生用语中,在《大波》中,校监督对学生的监管,引来学生林同九的强烈不满:“龟儿! 好不识相哟!”③李劼人:《大波》(上),《李劼人选集》(第二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27页。由此可见该袍哥语汇使用的广泛性。

“落教”“栽了”“搭手”均系袍哥语汇。有关“落教”,主要指按规矩办事,做事恰切、妥当之意。《大波》中,孙雅堂对岑春宣安抚巴蜀百姓的一篇告示不以为然,并对此评价而自我吹嘘道:“澜生,不是我们当朋友的自己吹嘘,吃这碗饭还是不很容易,东家的前程如何,就在我们当朋友的手上,只要公事办得落教,天下少出多少事!”④李劼人:《大波》(下),《李劼人全集》(第三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40页。就此,作家评论道:“无论孙雅堂以办公事人的眼光,如何来批评岑春煊那篇告蜀民文的不落教,不合格,不成其为公事。但它终于发生了绝大影响,使得全城民众,都有了一种久阴乍晴的感觉。”⑤李劼人:《大波》(下),《李劼人全集》(第三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42页。有关袍哥语汇“栽了”“搭手”,在《死水微澜》中,舵把子余大爷在救袍哥大爷王立堂时向两位解差道:“王立堂王大爷虽是栽了,以我们的义气,不能不搭手。”⑥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57页。其中,“栽了”系袍哥术语,指摔跟头、栽斤斗之意,即落马之意。“搭手”,为帮助、帮忙之意。

“撤火”系袍哥语汇,意指怯懦、畏惧之意。作者指出,“撤火”与“拉稀”是同义词,而这两种语汇相互通用。⑦李劼人:《大波》(重写本·中),《李劼人全集》(第四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811页。比如,现流行于四川民间语汇:“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即是对此的很好说明。在重写本《大波》中,顾天成与袍哥大爷秦载赓之间聊及打仗之事,秦载赓笑了笑道:“接啥子仗哟! ……不过,我那时毫不撤火,拨开栅门就朝大田坎跑。仍旧没见一个官兵,空落落的一片大田坝,只有一条石板路。”⑧李劼人:《大波》(重写本·中),《李劼人全集》(第四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489页。再则是黄澜生与吴凤梧谈到同志军作战的勇敢时说道:“同志军与团防人数极多……再死再伤,从没有人撤过火。加以不要薪饷,有饭吃就行。因为这样义气,纵然有点轨外行动,百姓们都不讲出来,把它包涵了,还处处卫护他们。”⑨李劼人:《大波》(重写本·中),《李劼人全集》(第四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811页。再看“拉稀”的使用,《大波》中一位女性撒泼后,周围邻居发话道:“唆! 你们看她还发气哩! ……出来! 出来! ……拉稀的,不算好角色!”⑩李劼人:《大波》(重写本·上),《李劼人全集》(第四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93页。李劼人指出,“拉稀”是成都的市井语,意思是泄气,是软劲,它的对语是乘火,乘硬火,乘得住火,拉稀是拉稀屎的省文。⑪李劼人:《大波》(重写本·上),《李劼人全集》(第四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93页。“拉稀”成为巴蜀方言中较为普遍的语汇。

此外,《死水微澜》中,当罗歪嘴为自己手下要对顾天成烫毛子而担忧:“你到底摸清楚了不曾?是哪一路的人?不会有后患吧?”⑫李劼人:《死水微澜》,《李劼人全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62页。其中“不会有后患吧?”改版本为:“将来不会戳到锅铲上罢?”这是一句袍哥语汇,对此作者附加注到:“四川哥老会术语面普通化了。锅铲是铁做的,戳到锅铲,等于碰上了硬东西,不但抢不到手,反而有后患的意思。”①李劼人:《死水微澜》(汇校本),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85页。由该语汇可看出,袍哥语汇的形象、生动。

长篇小说《死水微澜》《大波》是李劼人袍哥书写的重要作品,《暴风雨前》的袍哥书写虽没有以上两作品那么集中,但该作品亦有不少袍哥语汇。在成都打洋教过程中,伍平在教堂顺手牵羊拿回一套洋餐具,官府将搜捕这些人,伍平一家很是着急。袍哥魏三爷来到伍平家与他们一家的谈话:“上中下三个莲池边,宫府是早在心上的,认为是个坏地方,岂有不搜之理? 要是一府两县的差人来搜,还好办点,为啥呢? 我有熟人,多少还可说点人情,叫他们让一手。怕的就是梁子上的人,个个都是野的,丝毫不听上服,要是我侄儿在此,也好啦,却又不在,远水难救近火。”其中的“上服”,又称“上咐”,系袍哥语汇。作家解释为,打招呼说人情为“搭上服”而受之者为“听上服”。②李劼人:《暴风雨前》,《李劼人全集》(第二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92页。而当伍大嫂与她的婆婆发生冲突而大吵一架,邻居们前来劝架,其中朱家姆对伍大嫂劝解道: “懂理的只有凑合你伍大嫂是孝妇咧! 你听听我的劝,不要说了,让她气下去了,跟她磕个头,赔个礼,不是啥子都好了?”李劼人解释道,“凑合”系袍哥语汇,“凑合恭维”“成全”之意,最初主要用于袍哥社会中,③李劼人:《暴风雨前》,《李劼人全集》(第二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79页。后来却用于普通百姓口中,成了巴蜀方言,由此可见袍哥语汇在巴蜀民间的通行。

结 语

在李劼人小说创作中,袍哥语汇的使用一般与袍哥作为隐秘组织交流的重要方式相联系,是作家袍哥书写的重要手段。同时,李劼人小说袍哥语汇的使用主要是切合袍哥人物形象的塑造,丰富了袍哥人物的语言,对袍哥人物性格的刻画、袍哥人事的叙述的生动有增强作用。更重要的是,李劼人小说中的袍哥语汇不仅仅限于袍哥人物的使用,它还多表现在袍哥与一般民众之间,一般民众与一般民众之间,并与民众日常世俗生活融会在一起,而成为巴蜀地方方言土语,由此可见,袍哥语汇在巴蜀近现代社会使用的广泛性,体现了巴蜀特有的民俗与语俗。语言是文化的外显,由袍哥语汇在巴蜀近现代社会使用得广泛,由此可见当时巴蜀浓厚的袍哥文化氛围。事实上,一些袍哥语汇具强健生命力,诸如“拉稀”“撒豪”“识相”“落教”“吃通”“栽了”,等等,照样广泛应用于巴蜀当今人们的语汇中,具浓厚的巴蜀地域民俗风味,由此可见袍哥语汇的魅力与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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