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悄悄地走进心里
——寻找你的电影单

2022-11-20 22:52周春梅
江苏教育 2022年62期
关键词:萨沙阿巴斯夫斯基

周春梅

语文教师大概都有一个常用的电影单,类似《死亡诗社》《闻香识女人》《放牛班的春天》等。对于此类电影,我曾与学生一起看过泰国电影《天才枪手》,虽然这部电影尚不能算作经典,但是其情节紧凑,将少年置于学生熟悉的作弊、撒谎等道德困境中,思考什么是教育、什么是成功、如何守住道德底线、抉择和行动如何构成“人”的存在等主题。

上面所说的这类电影,多与教育直接相关。我们还可以关注题材和风格更多样化的电影,将文学与电影打通。我常向喜欢电影的学生推荐《伟大的电影》《电影作者:101位世界杰出导演》这两本书,建议他们按图索骥。许多伟大的导演文学功底深厚,有些导演本身就是杰出的诗人。他们的导演手记表现出扎实的文学素养,如他们的电影作品一样,具有高超的叙述技巧、浓缩的诗意与哲理。或许可以这样理解,正是深厚的文学功底与哲学内核,支撑起他们的故事,使他们的电影与众不同。这类手记有苏联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雕刻时光》、意大利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的《拍电影》、法国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的《眼之愉悦》、西班牙导演路易斯·布努埃尔的《我的最后叹息》、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伊朗导演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的《樱桃的滋味:阿巴斯谈电影》等。

帮助学生寻找属于自己的电影单后,还可以将电影创作与具体的语文教学结合。限于篇幅,本文主要谈谈其中诗歌写作的部分。

一、“一阵秋风把叶子吹进我的屋子”——跟随诗人学习观物

之前提到的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是世界级的电影导演,伊朗新浪潮电影的开创者,受到黑泽明、戈达尔等电影大师的一致推崇。他另有一个人们并不熟知的身份:诗人。其诗作承接悠久深厚的波斯诗歌传统,融合哲学与冥思,呈现了诗人对充满微妙差别的世界的专注凝视和细致观察,这也正是其电影的特质。在一次访谈中,阿巴斯这样谈论自己的诗歌与电影的关系:

我头脑中一些意象是很简单的,例如有人用一次性杯子喝葡萄酒、一座废弃的屋子里的一盒湿火柴、摆在我后院的一张破凳子。另一些则更复杂,例如一匹白驹在雾中出现,又消失到雾里去;一座被白雪覆盖的墓园,而白雪只在三个墓碑上融化;一百名士兵在月光之夜走进他们的兵营;一只蚱蜢又跳又蹲;苍蝇围着一头骡打转,而那头骡正从一个村子走往另一个村子;一阵秋风把叶子吹进我的屋子;一个双手黑兮兮的孩子坐着,被数百枚鲜核桃围绕。把这些意象拍成电影,要耗费多少时间?找到一个题材,把这些意象纳入一部电影,有多么困难?这就是为什么写诗如此值得。当我费心写一首诗,我想创造一个意象的愿望在仅仅四行诗中就得到满足。词语组合在一起,就变成意象。我的诗就像不需要花钱去拍的电影。

其中提及一个意象“一阵秋风把叶子吹进我的屋子”,诗人将这个意象变成几首关于秋叶的诗:

(一)

第一阵秋风袭来

一大群叶子

逃进我房间里避难。

(二)

两片秋叶

把自己藏进

晾衣绳上

我的衣袖里。

(三)

一片西克莫槭树叶

轻轻飘下

落在

它自己的阴影上

在一个秋日的正午。

(四)

一滴雨

从一片黄杨树叶上

滚入泥水里。

这几首关于秋叶的诗,散见于阿巴斯的诗集各处。阿巴斯的诗没有宏大主题的长诗或组诗,只关注最普通的风景与人组成的日常生活,近似于俳句,短小隽永,与他的电影一样,在留白中蕴含着丰富的诗意与哲理。在这几首关于叶子的诗歌中,阿巴斯观察树叶与它自己、周遭世界、人的互动,用简洁质朴的语言定格瞬间,浅语中自有深情。

我们可以将其中的动词替换成另外一些词,比如将第一首诗中的“袭来”换成“吹来”,“逃进”换成“飘进”,“避难”换成“嬉戏”,第四首诗中的“滚入”换成“跃入”,体会在看似细微的用词差异中所表达出的不同情感。我们还可以尝试作另外一些替换,比如将第二首诗改为:

两片秋叶

把自己藏进

晾衣绳上

她的花头巾里。

秋叶与“我”之外,又引出一个“她”;尽管“我”未直接出现,但始终在场。如在“她”之后加上“留下”,则让人遐想“她”去了何处?“她”与此时凝望秋叶与花头巾的“我”之间,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再比如将第三首改为:

一片洁白的苹果花瓣

轻轻飘下

覆盖

青草上一只小小的甲虫

在一个春日的正午。

原诗中飘落的秋叶、阴影等意象,似乎自带忧伤,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也与凋零、惆怅相关联。如果换成春天的花瓣、青草上的甲虫,则整体上依然是明媚温暖的。当然,这些景物所引起的联想和情绪因人而异,可以有更个人化、多样化的感受和表达。

诗人所采用的诗歌形式,我们也可以模仿,以看似零碎,实则自由而开放、灵动而多变的小小画面与瞬间刻录自己的生活:“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如果喜欢这种诗歌形式,我们可以完整地阅读阿巴斯的诗集《一只狼在放哨——阿巴斯诗集》,还可以阅读日本诗人的俳句、波斯诗人莪默·伽亚谟的《鲁拜集》。同时,陪伴我们多年的那些古老的诗句“床前明月光”“春眠不觉晓”……都可与此类阅读写作呼应唱和,相融相生。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些电影中思考诗的写作过程与核心本质。

二、“一首诗的诞生”——电影《诗》和《邮差》

一首诗究竟是怎样诞生的?

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智利诗人聂鲁达在《诗歌》中说,他不知道诗歌来自何方,来自冬天还是来自河流;也不知道它是怎样与何时到来的。然而,当诗歌跑来找他时,他似乎听到了某种神秘而伟大的召唤,突然间就看见了“脱了壳的、敞开的天堂,行星,颤动的森林,镂空的阴影,箭矢组成的谜语,火焰和花,席卷一切的夜晚,万物”,让未曾被召唤过的我们羡慕不已。

我从有限的写作经验中发现,诗歌必须凭借灵感,但灵感来自自己的生活积累。据说有些作家有规律地安排自己的写作时间,每天严格要求自己完成规定字数的写作任务。这种方式或许适合其他文类,但绝不适合诗歌创作。诗歌的创作虽然也包含着技艺,但那绝非是填格子般的工业流程,而必定是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所说的“手艺”。诗人必须像手艺人一样,在“崇高而庄严的沉默”中,耐心地编织出诗歌的韵律。

然而,如何才能从灰色迷雾般的生活中结出如上天恩赐般美好的诗句?

在韩国电影《诗》中,一位诗人这样启发从未写过诗歌的学生:仔细观察一个苹果,翻来覆去地看它,触摸它,想象阳光如何穿透它……然后拿出洁白的纸与削得很好看的铅笔,等待第一句诗。我们还可以按照诗人的教导继续想象:洁白透明的花瓣;一粒小小的青果;整整一个春天的明媚的阳光、温柔的风、润物无声的细雨,还有果农的劳作和期盼,将这粒小小的青果变成我们手中这个圆满的果实……诗的诞生,想来也与此类似。在《诗》中,从未写过诗的老太太杨美子在灯下拿起一个苹果,仔细观察。然而,诗句并未到来。她按照老师的教导,更用心地观察、聆听与品味世界,记录零碎的感悟:鸡冠花的痛苦而热烈的鲜红,树叶的低吟,掉落在地上的杏子的甜美,湖面深蓝的细密涟漪上一顶飘落的白色帽子……

这些细碎的诗思,与杨美子内心深沉的痛苦一起凝结成一首告别的诗。这是她一生唯一的诗。而班上的其他学员,都未能交出自己的第一首诗,他们有些尴尬地解释说,这太难了。老师的回答是,并非写诗难,而是拥有写诗的心很难。杨美子的心中一直回荡着诗歌的旋律,她喜欢花,喜欢说些别人认为不着边际的话;她迷恋洁净和美;她正直、善良,在冷漠自私的人群中,坚持按自己的道德标准行事。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她一直生活在纯真的诗歌世界里。

以聂鲁达的意大利流亡生涯展开想象的电影《邮差》,同样是一部关于诗歌与普通人的杰作。诗人应他的邮差——一个渔民的请求,教他写诗:试着到浅海边去漫步,留意你的周围,慢慢地,第一个隐喻就会出现……邮差其实并没有学会写诗,但他还是凭借真诚的心赢得了所爱姑娘的芳心。而他一生所写的唯一的诗,是聂鲁达所写的一首关于海的诗,轻轻飘落在风中,并未展示给观众。伴随着片尾字幕一起出现的,正是前文所提到的聂鲁达的那首《诗歌》。

这些电影带给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或许是:当我们能听见自然那些有声或无声的韵律时,当我们能感受美与爱时,诗便已来到我们的心中。如能试着将其凝铸成优美的文字,诗就会更长久地陪伴我们。诗意的领悟,当然不限于语言。作为一门综合性的艺术,电影中的诗还有更多的表现形式。

三、“一如倒影,一如梦境”——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压路机与小提琴》

《压路机与小提琴》是俄罗斯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俄罗斯全俄国立电影大学的毕业作品。压路机代表着年轻的压路机驾驶员瑟黎卡,小提琴则代表着从5岁就开始学习小提琴的小男孩萨沙。萨沙每天用大量的时间练琴,他和楼里的其他小朋友宛如生活在两个世界,淘气的小朋友嘲笑和捉弄他,还奚落他为“音乐家”。有一天,在小朋友们一起欺负萨沙时,瑟黎卡帮萨沙解了围,还带他去开压路机,让小朋友们羡慕不已。短短的半天,两人相知甚深,结下了跨越年龄和阶层的深厚友情。他们约定了晚上一起看电影,但萨沙的母亲得知后,将萨沙锁在家中,约定最终成空,让人不胜惆怅。

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向来以诗意见长。这部说不上有什么吸引人的故事情节的46分钟短片,依然带给我们许多惊喜。短片的诗意来自构图、线条和色彩。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苹果,塔可夫斯基能通过背景和光影的变幻,用特写拍出油画的质感,传达出静物画的静谧氛围。路边一摊再普通不过的积水,则倒映着明净的蓝天、树影疏朗的枝条,让人联想起“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的诗句。

诗意也来自时间的跳跃和延宕。萨沙到小提琴老师家学琴,等待上课时,遇见了一位金发小女孩。小女孩穿着浅粉色连衣裙,扎一对丝质的白色蝴蝶结,容貌清秀,眼神清澈,如天使般可爱。萨沙做出一些奇怪的动作,还捣鼓出一些古怪的声音,以引起小女孩的注意。他先于小女孩进琴室去练琴,临走时留下了一个苹果给小女孩。小女孩把苹果还回萨沙之前坐的椅子上,还不由自主地总是去看它。此处镜头本可以一闪而过,塔可夫斯基却不吝时间,让我们跟着小女孩一起,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这个如此平常却又如此美丽的苹果上。接下来,塔可夫斯基将镜头一转,椅子上端端正正摆着的,已经不是苹果,而是果核了。从饱满的果实,到印着齿痕的果核,其间可以有某种隐喻,也可以只是日常生活的一个断片。这些镜头语言,类似于诗歌中的浓缩、跳跃、倒置、错位等,均带来一种奇崛的诗意。

诗意还来自空间的缩小、放大和夸张变形。电影用远景将大楼和人群缩小,又用近景将积水放大,于是客观的物象成为主观的心像,萨沙以富有诗意和童趣的视角,将世界变成他独有的天地。相较于客观世界的真实,这是另一种心灵世界的真实,对于萨沙这样一个诗人气质浓郁的孩子来说,后者的真实程度显然超出了前者。在前往琴室的路上,萨沙被一家商店的橱窗吸引。塔可夫斯基巧妙地利用橱窗中的镜子,将普通的风景复制出若干帧,通过旋转、变形、流动,使画面如同绮丽奇幻的梦境。人在梦中,更在诗中。

我们感慨大师的处女作就如此出手不凡,其实此前塔可夫斯基已经为电影做了各方面的准备。他虽然总是强调电影与文学应分隔开来,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但实际上他却深受文学的滋养,对陀思妥耶夫斯基、黑塞等大家的作品如数家珍。塔可夫斯基的父亲是一位出色的诗人,因此他还曾尝试将父亲的诗歌转成恰当的镜头语言。塔可夫斯基全面而深厚的文艺修养,孕育出了诗意和哲理兼具的电影,创造出了崭新的电影语言,正如另一位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对他的评价:“捕捉生命一如倒影,一如梦境。”

对于学生来说,更具有现实意义的是,学习塔可夫斯基从一个苹果、一摊积水中捕捉诗意并且感受幸福的能力。归根结底,捕捉诗意并且感受幸福是化平常为神奇的能力,而非感觉。这种能力,虽有天赋的成分,也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习得,比如细细地品味这部《压路机与小提琴》。

诗歌以外,电影的欣赏还可以与经典小说的阅读结合起来。比如美国导演伍迪·艾伦拍了一系列电影,如《赛末点》《罪与错》《无理之人》等,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致敬。担任过上海国际电影节评委会主席的土耳其导演锡兰,其电影《冬眠》获得2014年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据说剧本是从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主要是《妻子》和《出色的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伏尔泰的作品中汲取灵感的;而电影的手绘海报的设计元素来自画家伊利亚·格拉祖诺夫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部小说《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所画的封面,细心的观众可以发现这幅画挂在片中尼哈尔的卧室中。另外,许多名著被改编为电影,且不断被翻拍,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等,我们可以比较电影与小说的差异,不同版本的电影在人物设置、情节取舍、主题倾向等方面的差异,这些也是有趣的话题。

法国电影《与玛格丽特共度的午后》中,老太太玛格丽特帮助有阅读障碍的基曼成为一个真正的阅读者。基曼以如诗的语言表达他对与花同名的玛格丽特的深深的爱:“她没有别的称呼,以花为名,依书而存。形容词像及地的长发般柔软美丽,动词如杂草一样坚韧、傲然。有些停下来,静悄悄地走进我的心里。她给我一本书,然后,第二本。书页在眼前放出光芒。”无论是电影还是文学,静悄悄地走进我们心里的,就是教育,就是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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