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出去的奖状

◎ 韦利敏

唐小白站在篮球架下，歪着头看我，手里握着已经被卷成木棍状的奖状。在我即将靠近他的时候，他却突然蹦跳起来，冲我做了个鬼脸，圆滚滚的肚子瞬间脱离了校服的包裹，让人一览无余。我捂着嘴笑着说：“行了，别嘚瑟了，赶紧把奖状带回家去吧。”

他转过身，又一蹦一跳地加入班级的队伍里，向校门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禁感慨万千。

我在他刚念三年级的时候，担任他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开学第三天，因为上厕所的事，他把隔壁班一个男生的眼睛打肿了，为此我只能请双方家长到学校协商处理。

走进学校会议室的，是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歉意的老人，他正是唐小白的爷爷。协商后，老人跟着我来到了办公室，我打算借此机会了解唐小白的家庭情况。

从谈话中得知，唐小白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外出务工，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待几天，他一直都跟爷爷奶奶生活。虽说衣食无忧，但缺少父母关爱的唐小白，脾气火暴、好动、有暴力倾向，最令人担心的就是厌学——一个学期下来，他完成作业不超过五次。送走唐小白的爷爷，我已然瘫坐在椅子上。

为了提高班级平均分和及格率，我使出浑身解数，对他各种良言相劝和“威逼利诱”，但他依然不爱学习。第一次期末测试，他语文只考了19 分。我看着那张试卷，发了整整十分钟的呆。

根据学校要求，散学典礼的时候，要给“学习标兵”发奖状。唐小白站在台下，显得比所有获奖的学生还激动。每当报到别人的名字，他都使劲鼓掌，身边的同学仅仅是象征性地拍下手，而他则摆出一副不把手拍红绝不停下来的架势。我以为他又在捣乱，但碍于是学校大集合的时候，我不好发作，只能压着怒火，站在他的身边，无暇顾及班里那些上台领奖的学生。

散学典礼终于结束，除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唐小白倒是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回到教室，我将“三好学生”和“优秀班干部”的奖状发下去，他又表现出了在课堂上从没有过的热情。毫不夸张地说，他对颁奖仪式有种近乎狂热的迷恋。他全程露出中了大奖般的欣喜，嘴角快咧到了耳边，对每一个上台接过奖状的同学，他都报以最热烈的掌声。唐小白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开心突然让我意识到，他对某种东西还存在着期待。

这个认识让我停下了发奖状的动作。我走到唐小白跟前，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尴尬地坐回座位上。我递过平躺在我臂弯里的奖状，对他说：“你能帮我拿一下吗？我念到哪位同学的名字，你就帮我把奖状找出来，好吗？”

唐小白立刻恢复了开心的神情，粗鲁地扯过我手里的奖状。我没有言语，而是转过身，走到他的身后，故意放慢了语速念出获奖学生的名字，以便他腾出手来寻找对应的奖状。每一个从他手里接过奖状的学生，在向我弯腰致谢的同时，也对他报以一声“谢谢”。

唐小白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在递出奖状的那刻，动作轻柔而优雅。

从那以后，唐小白不再故意在老师上课的时候举手闹着要上厕所；他会盯着课表，在快到语文课时提前到办公室问我，是否有作业要发放；每次排队下楼的时候，他会故意站在我身边，跟我并肩走；上课时，他总会有意无意地制造出一些声响吸引我的注意，在我每次即将开口训斥他的时候，他便快速拿起笔，在书本上假装写写画画。

第二次期末考试前，唐小白突然问我，可否把讲题卷送给他。我不想打击他那三分钟热度，便将已经写了答案的试卷印了一份给他。考前的一周，唐小白走到哪里都带着那份试卷。每次看到被他揉得皱巴巴的试卷，我也不禁会问自己：他能创造奇迹吗？

成绩出来的时候，我盯着唐小白那写着45分的语文试卷，内心总算得到了安慰。毕竟在他身上，我用了两年时间，才让他学会在遇事的时候，第一时间放下拳头，让他懂得了学生需要写作业这回事。我想，如果还有时间，我愿意陪着他慢慢长大与懂事，但面对一年后的小考，我不能像对待别的孩子那般，给他足够的自由和随意。

针对唐小白的情况，我决定“加大剂量”。

在给别人发奖状的时候，唐小白依然表现出那份欣喜。我拉下脸来，对他说道：“你什么时候能为自己鼓一回掌？”唐小白咧着嘴笑着说：“下次，下次吧。”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的脾气瞬间就没了。

在五年级的散学典礼上，学校领导宣布荣获“文明班级”的班级代表上台领奖的那刻，我突然叫住了正准备跑向舞台的班长。那时候，我脑海里迅速蹦出了一个念头。

以唐小白的成绩，小学阶段不可能有什么获奖的机会，不如，让他过一回瘾，也弥补我所谓的“他的遗憾”。我快速地向身边的学生借来了红领巾，戴在了唐小白的脖子上，拍着他的肩，郑重其事地说：“你现在立刻代表咱们班上台领奖。记住了，轻点接过奖状，拍照的时候，把你的脸露出来。”唐小白整个人都是蒙的，在我和身边同学的催促和鼓励下，他终于鼓起勇气，像脱缰的野马般冲向舞台。我伸出右手，直接捂住了眼睛，连连摇头。

唐小白拿着那张“文明班级”的奖状快速地冲到我跟前，使劲晃了晃。我正准备接过的时候，他竟然向我提出，给他拍个照。我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唐小白举起那张奖状，遮住了那张满怀期待与喜悦的脸。

就这样，我把奖状借给了他。在师生散场之后，我让他站在学校舞台中间，手里拿着那张写着“文明班级”的奖状，给他拍了照。拍了几张之后，唐小白郑重地将奖状递给我，并要求我将照片原图发送到他妈妈的微信里。我笑着一一照做。

那天，唐小白开心极了。

新的学年里，他主动提出让我给他安排一个成绩优异的同桌。我打趣着不同意，声称他会带坏好同学。他气鼓鼓地拍打着桌面，说我不信任他。我转过身不予理会。下课的时候，在征得学习委员同意的前提下，我让他坐到了学习委员旁边的座位上。他欢呼着，紧紧握住学习委员的手，大声地说：“同志，辛苦你啦！”

他基础不好，记忆力不好，上课的时候经常开小差，偶尔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与同学发生争执。但我知道，他已经有了自己努力的方向。虽然他成绩依然不理想，但我相信，校园里的朗朗书声和同学们对他的宽容与帮助，总能温暖他的心，让他在体会到友情的美好之后，重新出发。

刚上六年级的时候，我告诉他，在期末的语文考试中，如果他及格了，我便给他颁发一张“学习进步奖”的奖状。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再三确认：“只是及格便能得奖吗？”我看着那热情高涨的脸庞，故意冷着脸，缓缓地说道：“你知道的，我的要求比较高，但对你……”他当即打断我的话，做出一个OK的手势，转过身又跑了。

他最终用64 分的成绩取得了小学阶段唯一的一张奖状。那天，他站在讲台上，郑重地接过那张期待已久的奖状。全班同学都报以雷鸣般的掌声，而他竟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虽然很想打趣他的行为，但这是他期待已久的事，我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