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康有为

2022-11-19 11:30黄汉昌刘敬堂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2年6期
关键词:秦刚崇礼康有为

黄汉昌 刘敬堂

金瓯残缺山河哭,豆剖瓜分书生恸;变法维新图国强,转眼百日梦成空。围园禁后泄天机,怀揣密诏遁无踪;碧海潮生风声紧,血化曙色染刀弓。千里传檄,三军用命步步惊魂;天恤孤忠,何日可见大同世界?

大清光绪二十四年农历八月初六,北京紫禁城。

天还未亮,光绪皇帝还在睡梦中,耳边突然传来急促的呼唤声:“皇上,快醒醒!皇上,快醒醒!”

光绪睁开眼一看,原来是贴身太监阿昌。

“何事如此惊慌?”光绪颇觉奇怪。

“老……老佛爷来……来了!”阿昌的神色甚是张皇。

光绪一听,顿时呆若木鸡。突然,他抱着头不住地呢喃道:“完了!全完了!这变法成了泡影,朕的皇位也保不住了。”

太后要回紫禁城训政,废黜光绪的传言,在宫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为此,康有为、杨锐等人正在寻找对策。当杨锐向光绪提出“围园禁后”的方案后,光绪没出声,不知是同意好还是否定好。平心而论,他支持这样做。可是,他又很害怕。现在,他的担心终于成了现实。

与光绪共眠的珍妃,见皇上穿着单衣坐了这长时间,忙帮他往背后披上一件衣服,猛然看到光绪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他又在为懋勤殿的事发愁,便安慰道:“万岁爷,天下的事是命中注定的。新政不能实施,也是天意,万岁爷千万别太认真了。呆会儿老佛爷来了,无论她怎么对你,万岁爷必须牢记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要知道,老佛爷盛怒之下,万岁爷冲撞她一句,后果都不堪设想。既然天意如此,万岁爷还是三思而行呀!”说到这里,珍妃将声音压得很低,附在光绪耳边,“万岁爷年纪还轻,太后已过花甲,万岁爷的机会还多着呢!”

光绪感激地望着自己的爱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老佛爷快到了。

珍妃抱着光绪的胳膊,又痛惜地喊了一声:“皇上……”

光绪用手抹了抹珍妃的泪眼,轻轻说道:“对不起,爱妃,是朕害苦了你!”

“不,皇上……”珍妃将光绪抱得更紧,“臣妾不怕!”

光绪含满泪水的眼睛,感激地看了看珍妃。

天,还有些黑。慈禧在一群太监、宫女、护卫的簇拥下,从小路浩浩荡荡地向光绪的寝宫而来。

“围园禁后”的事,是荣禄向她禀报的,这着实让她大吃一惊,她没想到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光绪和康有为那群秀才,竟敢做出如此忤逆之举。

“这群乌合之众,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慈禧心中恨恨地骂道。

大太监李莲英走在慈禧身前,为她领路。今天,他的步子格外利索,每一步都带有弹性,显得很精神。

光绪和珍妃快速地整理好衣冠,然后一起走过门槛,在殿外跪下。

慈禧在李莲英的搀扶下,走到光绪面前,站住了,她用刀子一样冰冷的目光逼视着光绪。

光绪强作镇静,赶紧磕头,声音发颤道:“儿臣向亲爸爸请安!”

珍妃也给慈禧请了安。

慈禧满脸怒气,望着光绪“哼”了一声,根本不理他,径直走进了光绪的寝宫。

阿昌忙将光绪和珍妃扶起,二人急忙跟在慈禧身后。

进入寝宫后,光绪和珍妃又双双跪在慈禧面前。

慈禧叫李莲英将书案上的奏疏全部收起,交给侍卫,又恶狠狠地指着光绪,道:“我现在问你一句话,你可知道,做儿子的要杀父母,该当何罪?”

光绪一听,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说道:“亲爸爸,儿臣不知您这问的是何意?”

“哼!你还想跟咱家装糊涂不是?”慈禧咬牙切齿地怒喝道,“我养了你二十年,你竟然听信小人之言,要谋害于我,你,你还讲天理么?”

“亲爸爸息怒,儿臣近来一直在忙设立首善小学和嘉奖杨锐创办蜀学堂等政务,哪有闲工夫做什么……”

“哼,你痴啊!”慈禧听到光绪提到杨锐,更是怒火中烧,没等光绪说下去,便把手一挥,“你还成天讲什么变法,如今连孝道也不讲了。我看大清就要断送在你手里,你到底配不配当皇帝,自己好好想想!”

光绪听了一惊,慈禧这意思,分明是逼我归政啊!他想到这里,深感绝望。现在,这偌大的紫禁城里只有珍妃在自己身旁,一个能为他说话的人也没有,而“亲爸爸”在门外早已设下了重兵,他能斗得过她吗?

于是,光绪又叩了一个头,道:“儿臣马上草拟诏书,让您老人家执掌朝政。”

慈禧转过身来,摇了摇头,道:“执掌朝政?哼!皇儿,你怎么这么糊涂,你这皇帝是我扶上去的,谁知你竟这样对我!你可知道,今日无我,难道明日就有你吗?”

“亲爸爸,对不起,是孩儿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慈禧愤怒地转过身,背对着光绪,“那好,你就去好好想想吧。”

一群太监走过来,不由分说,将光绪和珍妃拖走。

天大亮時,光绪带着全体大臣来到慈禧的便殿。

光绪跪在众大臣前面,说道:“儿臣恭请亲爸爸训政。”

大臣们也齐声奏道:“臣等恭请太后训政!”

慈禧的案前设有竹杖,庆亲王奕劻和军机大臣、御前大臣等人跪于案右,光绪则跪在案左。

慈禧此时怒气未减,她恼怒地向光绪呵斥道:“天下乃祖宗之天下,你何敢任意妄为!这些大臣,都是我多年遴选,留下来辅佐你的,你竟敢弃之不用!还敢听信叛逆蛊惑之言,变乱朝纲!康有为是个什么东西,能胜于我选用之人?康有为之法,能胜于祖宗所立之法?你难道昏头了,不肖竟至于此!”

光绪不敢抬头,只是连连回应道:“是!是!”

慈禧气得粗气直喘,待平息了一阵子后,她又对众大臣训斥道:“早些时候,奕劻还再三跟我说,皇上既肯励精图治,我就可以省些心了。当时觉得,外臣不熟知朝廷内情,特别是那些不学无术者,总觉得是我把持了朝廷,不让皇帝当家。今天你们总算亲身体会到了,我放手行吗?唉,你们知道我的难处吗?我立了他这个皇帝,他要是亡了国,其罪还是在我。我不过问行吗?在大事面前,如果在皇帝面前不力谏,便是你们的罪过!”

“是,太后,臣等有罪,听候太后发落。”群臣听后,个个磕头如捣蒜,争先恐后地向慈禧认罪。

军机大臣刚毅听了慈禧的训斥,面带喜色。他觉得这些责问是冲着光绪的那些新政追随者的,也是自己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句句润心。因此,慈禧的话刚落音,他便赶紧爬上前,奏道:“臣屡次苦谏,每次都遭了皇上的斥责,至于其他大臣,也有些向皇上谏过,也有不吭声的,全凭各位臣工对大清、对太后的忠心了。”

慈禧听了刚毅的话,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对光绪道:“你摒弃祖宗大法,把康有为的异端邪说当成宝贝。我问你,是祖宗的法度重要,还是康有为的邪法重要?你呀!”慈禧说到这里,气愤至极,“你悖了祖宗近三百年留下的法度,而启用康有为的邪术,你说,该当何罪?”

光绪战栗着说道:“是儿臣一时糊涂,加上洋人紧逼,儿臣为了保存国脉,才采纳了康有为提议的‘通融西法’的邪说。”

“这仅仅是一时糊涂吗?”慈禧厉声道,“难道祖宗之法不如西法,那些洋鬼子反重于祖宗?康有为叛逆,图谋于我,你不知道吗?哼,到现在你还敢维护他!”

仍跪着的那些大臣,都不敢贸然出声,不知慈禧会怎样发落光绪。

光绪见慈禧怒火越来越大,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再也不敢出声了。

“你这样做,胆大妄为!”慈禧说道,“就是康有为的同谋!你知道不知道?”

光绪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他惊恐地说:“儿臣知道!”

“知道为什么不将他就地正法?”

光绪语塞,头垂得更低了。

慈禧看了看那些跪在面前的大臣,问道;“你们说说,这些维新逆党,该如何治罪呀?”

过了好半天,没有一个大臣敢出来说话。

慈禧把手往外一甩,道:“好了,你们走吧,上殿去!”

庆亲王他们知道慈禧要正式训政了,纷纷离开了慈禧的便殿。

但是,光绪没有跟着去,他已经由太监们“护送”着去了瀛台。

慈禧走进勤政殿,开始训政。

虽说进入了八月,天气还有些热。殿外明媚的阳光,把花圃里的菊花照映得格外鲜艳,婆娑的柏树树冠更加翠绿,把大殿映衬得雄伟华丽、巍峨壮观。可今天不同的是,很多身佩腰刀、手中持矛的卫士,林立在殿前的树木和花圃之中,使勤政殿显得肃穆庄严,杀气森森。

大殿里顶戴花翎的大臣们,见慈禧已经坐在帘子后的龙蹾上,便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山呼道:“皇太后万寿无疆!”

“起来吧!”

“谢皇太后!”

“小李子,宣诏!”慈禧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寂静的大殿,只有李莲英宣诏的声音:

候补主事康有为,结党营私,莠言乱政,屡被参奏,着革职。其弟康仁广,均着步兵统领衙门,拿交刑部,按律治罪。

……

步军统领、九门提督崇礼,上前跪下接过诏书,激动得两手发颤。没想到老佛爷如此英明果断,这么爽快就下诏捉拿康逆,的确让他心绪难平。在变法的这些日子里,他这个堂堂的正白旗二品大员,差点儿被维新派开了缺,真是奇耻大辱!他手捧黄锦诏书,这个老佛爷亲自下发捉拿康有为的诏书,可以说是天字第一诏,也是天字第一号追杀令,他觉得自己立功的大好机会来了。

崇礼大声道:“臣将遵照老佛爷的旨意,立即全城戒严,封锁要道、车站,搜捕逆党,让康有为插翅难飞!”

崇礼很快出宫,带着心腹王裕安,以及手下的主事王胡子、副主事汪庭珊等人,率领300名禁军,直扑南海会馆,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抓住康有为。

南海会馆位于宣武门的米市胡同,离提督府不远,不一会儿,崇礼他们便赶到了。

崇礼来到会馆门前,见朱漆大门还紧闭着。他把手向禁军们一挥,300名禁军立即散开,将南海会馆包围得水泄不通。

崇礼见士兵们动作迅速,极为满意。他觉得,康有为只是个耍嘴皮子的书生,自己今天带这么多人来抓他,堪比探囊取物。

禁军进南海会馆抓人,崇礼则在会馆对面的茶馆里安心地坐下来,让茶馆老板泡上一壶上等毛尖,滋滋润润地喝着,只等王胡子他们把康有为五花大绑着送到他面前。

南海会馆是一个四合院,又在胡同里,禁军实施包围的障碍物不多。不一会儿,只见王胡子和几名士兵,从会馆里推出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

哈哈,抓住康有为了!崇礼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得意洋洋地走上前,将被抓汉子的头发往上一提,看了看汉子的脸面,又看了看手中的画像,惊道:“王胡子,这是康有为?”

“不是!”

“这是谁?”

“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

崇礼一听,生气地重重踢了王胡子一脚,道:“老子要的是康有为!”

“康广仁也是被通缉的要犯哪!”

“我现在要的是太后钦定的逆党主犯康有为!”

“大人,会馆里没有康有为,只有他呀!”

“你他妈的是吃干饭的吗?再去跟我仔细搜查!”

王胡子见崇礼逼得紧,二话没说,转身向汪庭珊踢了一脚,道:“还不快走!”

王胡子走后,坐在茶馆里的崇礼感觉有些不妙,整天窝在南海会馆的康有为,今天怎么一下子没了?不可能!他走到康广仁面前,一拳打在他的胸口,康广仁倒地,痛得直勾腰。

“说,你哥哥康有为在哪里?”

康广仁把头偏开,没有理他。

崇礼又向康广仁飞起一脚,道:“说!”

康广仁仍然没有出声。

崇礼对身边的禁军道:“给我打,不说出康有为的下落就打死他!”

禁军们听提督大人这么一说,便一齐上来,拳脚并用,拼命毒打康廣仁。

崇礼并不信南海会馆内没有康有为,他不在这里,又会跑到哪儿去?真他娘的麻烦!是的,如果抓不到康有为,他就难以交差,且不说老佛爷会拿自己问罪,就连荣禄那一关他也难以过去。想到这里,他不由焦虑不安起来,茶也喝得不那么香了。

崇礼见对康广仁问不出结果,便快步走进会馆,正好与出门的王胡子一行撞了个正着。

“提督大人,我们已经仔仔细细搜查好几遍了,会馆内确实没有康有为。看来,我们现在得扩大抓捕范围了。”

崇礼沉默了一会儿,觉得王胡子的话说得有理。不过,手段得加强。于是,他派汪庭珊继续守在会馆,防止康有为回来,让王胡子带人挨家挨户搜查。又唤过亲信王裕安,让他立即到全城各门查问搜捕情况,并反复叮嘱他,只要抓到康有为,立即向他禀报。

精明的崇礼怎么也不会想到,康有为之所以能溜之大吉,问题就出在这个王裕安身上,因为,王裕安和康有为的贴身女护卫徐缨早已相识,王裕安对武功不错、长相甜美的徐缨倾慕不已,就差当面表白了。徐缨也知王裕安的心意,却装作不知,因为她内心里早已有爱恋的对象。爱屋及乌,王裕安便时不时地给维新派们透露一些荣禄、崇礼这边的绝密情报,而情报的传递人正是徐缨。

过了半个时辰,王裕安快马来报,全城已经开始搜查康有为。

崇礼听了,心里非常着急,生气地问:“怎么现在才开始搜捕?”

“不清楚!”

他妈的,行动真是慢!崇礼又气又急,他对王裕安道:“你再去通报各个城门,南海会馆没有发现康有为,一定不能让姓康的逃出北京城,谁要是给老子放跑了康有为,就诛他九族!”

王裕安答应一声,策马而去。

其实,在慈禧下令抓捕康有为的前一天,康有为就离开了北京。

维新派的一系列举措早就触犯了以慈禧为首的保守派的利益,帝后不和举国皆知。风闻荣禄正在暗地里调兵遣将,欲对维新派不利,康有为、杨锐等人便打算先下手为强,经集体研究决定,他们向光绪帝提出了“围园禁后”的政变计划,其依托是正在天津小站练兵的工部侍郎袁世凯。面对如此逆天大计,光绪迟迟难下决心。但当他召见了袁世凯,得到袁世凯誓死效忠的承诺后,终于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后党采取强硬措施。为防万一,他在行动之前,特地给康有为下了一道密诏:朕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外出,不可迟延。汝一片忠心热肠,朕所深悉。其爱惜身体,擅自调摄,将来更施效驰驱,共建大业,朕有厚望也。特谕!他怕康有为拖延着不肯离京,又给他下了一道明诏:着康有为火速前往上海,毋得迁延观望。拳拳心意,自不待言。康有为当然不肯离开,继续马不停蹄地在京城为维新变法奔走呼号。但事情急转直下,前天晚上,九门提督崇礼的心腹王裕安,火急火燎地跑到南海会馆告诉康有为等人(因徐缨临时出门执行任务去了,王裕安没有找到她,便冒着风险亲自登门),说董福祥的甘军已经进了京城,直隶总督荣禄得到了慈禧太后的懿旨,随时将对维新派人士动手,希望康有为他们能早作准备。在这种情况下,康有为只好着眼于大局,和杨锐、康广仁他们依依惜别,于次日一早,匆忙带着仆人李唐和书童小江子,离开了南海会馆。

康有为过去出门,不是坐轿子就是乘马车。昨日起得太早,他没来得及叫马车,只能步行。康有为觉得自己走得匆忙,急急如丧家之犬,心里颇有些难过。

他们要去的是位于通州的马家堡火车站。如果晚上能赶到天津,他们就能顺利地搭上前往上海的轮船。为了快一些到火车站,他们照直往南走。

刚走到拦桩子胡同口,突然,一中年男子走过来,一把抓住康有为,惊喜地喊了声:“康先生!”并“扑通”跪下,“康先生,康圣人,我好幸运,怎么这样就碰到先生您了啊!”

这突如其来的骚扰让康有为大吃一惊。李唐反应敏捷,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正要发火,见他不过是一介书生,心里惊奇,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是从山西来京应试的举子,结果没有考中,现在困在京城里,没法子,只好在这里教几个学生度日。”

康有为听举子这么说,顿生同情之心,连忙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说:“先生这又何必呢?”刚刚说完,发现举子手上拿着一本《新学伪经考》,康有为心里一阵惊喜,和气地说,“此乃在下拙著,请先生斧正。”

“康先生太谦虚了,这是旷世杰作啊!”那举子感慨万端,“我也参加了‘公车上书’,希望先生的变法维新成功,我们这些读书人能按西方国家的教科书,分科施教,发挥自己之长,贡獻我们读书人的绵薄之力,实为万幸!”

举子说着,非要康有为进屋去吃过午饭再走。

康有为遇上知音,越说越高兴,什么也不顾,正想跟着他走,李唐忙上前拦住道:“老爷,时间紧迫,我们耽误不得啊。”

康有为觉得这样走了,对举子有些失礼,就不满地对李唐说:“不妨不妨!我和先生还有话要谈!”

“可是……”

“可是什么?”

“您忘了皇上的叮嘱?”

这句话,让康有为一惊。是的,皇上一再嘱咐,要他赶快离京赴上海,千万莫要迟延。那么……他想到这里,下意识地看了看那举子,作为读书人,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容易,见他一身衣着寒碜,对自己这样热情,欲走又不忍。

这时,小江子放下书挑,上前扯开康有为,说:“老爷,耽搁久了,我们就赶不上火车了。”

康有为无奈,歉意地抱拳施礼,又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也不知多少,塞给那举子,告别而去。

三人紧赶慢赶,于中午时分到了火车站,然后买票登上了前往天津的火车。

且说九门提督崇礼,他在南海会馆扑空后,正在独自生闷气,忽见心腹王裕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皱起眉头,叫了一声:“王裕安!”

王裕安像是没听到一样,依旧低着头想心事,此时的他,一是不知道康有为是否真的已经离开了北京城,二是担心徐缨的安危,毕竟前天自己到处找不到她的人,又不好向康有为他们直接打听徐缨的下落,不知不觉间便走神了。

崇礼一怔,加大音量吼道:“王裕安,你怎么了?”

王裕安蓦然惊醒,忙答道:“啊,大人,没事,您有何吩咐?”

“你再去新来的练军那里察看他们的搜捕情况。”

王裕安大声道:“是,大人,我这就去!”说罢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报——”这时,王胡子汗流满面地喊着来到崇礼的马前,兴冲冲地叫道:“大人,我抓到康有为了!”

崇礼一听,高兴得哈哈大笑,心想,康有为到底没跑出我的手心!他激动地迎上王胡子,问道:“王胡子,是在哪里抓到的?”

“回禀大人,”王胡子激动地说,“就在前面拦桩子胡同里!”

“哦,很好!”崇礼兴奋道,“快快带路,我要亲自去现场。”

“是。”

一行人疾速地往南门方向走来。果然,崇礼在马上看到前面有一群士兵,摁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人。他忙打马上前。禁军们见提督大人来了,便将中年男子推到他跟前。崇礼没有看到那人的面相,忙叫人将他的脸扭过来。他打量了半天,觉得此人根本不像康有为,一下子泄了气,便恼怒地问王胡子:“他娘的,这是康有为吗?”

“应该是的。”

“什么叫应该是的?”

“他手里拿着一本《新学伪经考》!”

崇礼听了,怒火中烧,骂道:“一群饭桶!”

崇礼身边的汪庭珊小声地对崇礼说:“大人,不管他是不是康有为,只要手上拿着这本书,就是康逆一伙的,该抓!”

崇礼一听,觉得有道理,就对中年男子吼道:“你这书生,是不是康有为一伙的?”

不料中年男子梗着脖子道:“我不是书生,我是举人!我是有功名的。”

崇礼眼睛一瞪,道:“老子不管你是什么功名,我且问你,康有为在哪里?”

“康圣人啊,他昨天还和我……”中年男子说到这里,发觉情况不对,忙改口,“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崇礼哼了一声,道:“你在撒谎!”

“我……”

“你昨天什么时候见到康有为的?”

“……”

崇礼见他不说,狰狞地一笑,说:“不说是吧?那老子现在就杀了你!快说!”

“不知道。”

“好,来人呀!”

“喳!”

“把这个康党逆贼给老子砍了!”

几个士兵立即将中年男子按倒在地,举刀就砍,鲜血喷了一地。

崇礼得意地大笑起来,说:“自己找死!”然后用马鞭往前一指,“继续往前搜!”

紫禁城养心殿,中午时分,慈禧正焦急地等待着抓捕康有为的最新消息。从早晨开始,停运了京津铁路,增加了三千练军,张贴了一万多张康有为的画像,动用了一品军机大臣、二品步军统领、九门提督,还是没有抓住康有为,这让慈禧大为恼火。

这时,李莲英走进来,在她耳边小声说:“九门提督崇礼大人有事要奏。”

慈禧闭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吩咐道:“叫他进来吧。”

崇礼疾步进殿,行了叩拜大礼。

没等他起身禀报,慈禧就一脸不高兴地问道:“现在总该要抓住康有为了吧?”

崇礼浑身一颤,他知道慈禧这句话的分量,大感不妙,伏在地上,不敢动一下,诚惶诚恐道:“臣奉老佛爷懿旨,前去……”

慈禧打断了崇礼的话,问道:“到底抓没抓到?”

“奴才失职,还没有抓到。”

“古人说得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是咱们大清国的步军巡捕五营统领,是二品对不?”

崇礼见慈禧这样问话,顿时吓得大汗淋漓,不住地在地上叩头,道:“回老佛爷话,奴才是的。”

“叫你顶大清国的九门提督这个差,就是我把自家的性命交给你了,是不是?”

崇礼更加紧张起来,连连道:“是,是。”

“可你倒好,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们近万名大清官兵,却让一个书生从你们的手掌中逃脱了,真是大清国的耻辱啊!”慈禧一瞪眼,“你不觉得害臊吗?”

崇礼连忙道:“奴才有罪!奴才愿尽全力追捕,除掉康逆,将功补过。”

崇礼的话,并没有感动慈禧,她冷言冷语道:“这些年,你们都养尊处优,舒坦惯了,一旦朝廷有事,就手忙脚乱!”接着非常伤心地叹了口气,“这是旗人的不幸,也是我大清社稷的不幸啊!”

过了一会儿,崇礼见慈禧没有责骂,知道她的气已经过去了,忙道:“奴才奉老佛爷懿旨,虽然没有抓到康有为,但共捕获康逆同党三百多人,其中有林旭、刘光弟、杨锐等新任军机,刑部主事杨深秀、康有为的胞弟康广仁等重犯已交刑部,等候审理。”

“审个什么?统统杀了吧,越快越好!”

“是!但主犯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下落不明。”

“康有为能够逃脱,这事有点儿蹊跷。这样吧,你亲自带人再到城里杀个回马枪,看有没有漏网的康、梁余党!”

“是,奴才這就去查!”

这时,李莲英进殿,禀报道:“启禀老佛爷,军机处送来密折。”

“呈上来。”

慈禧接过密折,只见上面写着:据袁世凯密报,康逆已于昨日遁至天津。她不禁大怒,将密折掷到崇礼面前,厉声道:“你看看!你看看!”

崇礼颤抖着从地上捡起密折一看,也大吃一惊。

慈禧气得满脸通红,瞪着崇礼,半天说不出话来。

崇礼趴在地上,再也不敢抬头了。

“小李子,过来。”

“老佛爷,奴才在。”

“我要授诏,你记下。”

“喳!”

慈禧一字一顿地口授诏书后,说:“命军机处,立即发密电给天津,让他们不论用何办法,都要抓到康有为,越快越好!”

“是,老佛爷。”

“提醒荣禄,钦犯到了他的地盘,要他亲自上阵,水陆追捕,只要抓到康有为,无须上奏,就地正法!”

“喳!”

李莲英走后,宫内又静了下来。

跪在地上的崇礼见慈禧气成这样,吓得浑身抖个不停。等慈禧授完诏,他眼泪鼻涕流了一地,苦苦向慈禧哀求道:“奴才愿戴罪立功,赶赴天津,除掉康逆,将功补过,请老佛爷恩准!”

慈禧想了想,说:“好吧,再你给一次立功的机会,你也去天津吧。”

崇礼走后,慈禧喝了会儿茶,见李莲英进来,又吩咐道:“小李子,你再去把秦刚父子仨喊来。这个崇礼啊,我对他还是不怎么放心,康贼必须死,有了秦刚父子,抓捕康有为就有了三保险了。”

“喳。”李莲英再次应声而出。

回头再说康有为的贴身女护卫徐缨,她在外执行完任务回来,一路上不断听人说朝堂上发生了大事,目前禁军正在四处抓捕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变法人士。她心里着急,便加快脚步赶回南海会馆。得知官兵并没有抓到康有为,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她见南海会馆内空空如也,便往粤东会馆赶去,想到那里去看看有没有康先生。由于一路险情不断,东躲西藏,让她头昏腦胀,竟不知走到了哪里。

突然,从面前开过一辆像乌龟一样的小汽车。这东西她很少看到,更觉得奇怪,这究竟是哪里?

“徐姑娘!”正当她低着头快步往前走的时候,前面突然有人叫了她一声。

徐缨大吃一惊,在这么个陌生的地方,怎么会有人认识自己?她一下子慌了,下意识地闪到马路边。

“徐姑娘,是我。”

徐缨抬头循声望去,不禁一惊,没想到竟是谭嗣同!她就像看到了自己的亲人一样,非常兴奋,疾步冲了过来,说:“谭先生,你……”

谭嗣同忙将她拉到墙角,小声问道:“你怎么跑到外国租界里来了!”

“我……我是来找康先生的,我担心他……”徐缨鼻子一酸,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徐姑娘!”谭嗣同见她如此伤心,赶紧安慰她,“你放心好了,他们是抓不到康先生的。”

徐缨一听,欣喜地道:“是真的吗?”

“康先生昨天就离开京城了。”

“天哪,那就好了!”

谭嗣同又说:“我刚从日本使馆出来,正在想办法营救皇上。”

“皇上怎么了?”

“被慈禧软禁了。”

“啊!”

“你现在准备去哪里?”

徐缨想都不想,说:“我还是去找康先生啊,我要继续保护他!”

谭嗣同听说她还要找康有为,连忙将她领进一个半截子胡同,走进一处大宅院里。进了屋,原来是谭嗣同的住处。

进屋后,徐缨看到里面摆满书籍和文稿,地上一只绿釉缸里堆着一些烧过的纸灰。

“谭先生,”徐缨担心地说,“你也要赶快离开北京啊,这里太危险了!”

“不,我不打算走!”

“为什么?”徐缨一听,急得直跳脚,“难道你不怕死吗?”

“死?”谭嗣同轻轻一笑,“要想改变千年的老规矩,振兴中华,就要流血!”说着,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精装的书,平静地说,“纵观世界各国,变法而成功者没有不流血的,中国变法,也避免不了要流血,不流血,就不能唤醒全国人民。所以,变法受阻,我谭嗣同甘愿流血!”他的话掷地有声,响遏行云。

“不!”徐缨听了谭嗣同这番话,一下子急得哭了起来,“你这么年轻,怎么能说死呢?不行不行,你还是快走吧!”

谭嗣同感激地说:“谢谢你的一片好心,我主意已定。文天祥不是说过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戊戌年间的维新变法,历史一定会有记载的!”

“可是……可是……”

“其实,我还在为救皇上,在各国公使之间周旋,力争让他们出面调停,将皇上救出来。你不是要去找康先生吗?我这就写一封信,将皇上的遭遇和目前京城的情况告诉他。我想他应该还不知道朝廷里发生的变故!”

“我应该到哪里去找康先生呢?”

“我听杨锐说,康先生是要去上海的,也不知他昨天是否顺利出了京城。现在这种情况,你只有四处找找看,希望能碰上他!”

不一会儿,谭嗣同写好了信,放进一把精致的短剑内藏好,将剑交给徐缨。

徐缨接过,道了声谢谢,急忙出门,消失在马路尽头。

几乎同时,王裕安也在北京各城门之间飞奔。因为他既是在执行崇礼的命令,也是想趁这个机会找到徐缨。现在,所有的会馆正查得紧,徐缨是不会去的,他只好奔向徐缨原来和她爹租住的房子,看看她在不在那里。

拐进那条熟悉的胡同,王裕安牵着马,走到那幢很古老的四合院前,轻轻推开院门,由于不便大声喊,他只能快步走进去察看。屋里有些黑,没有一点儿声音,好像没有人。他仍不甘心,压着嗓子叫了几声,还是没有回音。他无可奈何地走了出来。再往哪里去找?徐缨在哪里?他一筹莫展。

随即,王裕安又来到街上,不时看到一队队禁军到处捉人,抓住一个就逼问康有为的下落,但凡长得有点儿像康有为的,就会被带走,吓得人们见了官兵就四处躲避。

他放慢了马步,边走边四处察看,希望能发现徐缨的踪影。

王裕安第一次看到徐缨,是在粤东强学会会馆的院子里。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春,徐缨抱着十多本厚厚的书,从书店里出来,正巧碰到王裕安巡逻到此。看到这位美丽的姑娘,吃力地抱着这么多书籍,那单纯、朴实的模样,真像女师的学生,王裕安忍不住偷偷地跟在她身后,看她是不是往师院去。

这时,对面走过来几个纨绔子弟,他们见到抱着书的徐缨,便将她围住,嘻嘻哈哈道:“小娘子,读什么书呀,跟爷们儿去,吃香喝辣由你挑,这才叫快活呀!”

“走开!”姑娘愤怒地说道。

纨绔子弟们不仅不走,还涎皮赖脸地逼近姑娘,猛然将她抱着的书抢过去,撒在路边的水沟里。

谁知姑娘竟然会武功,只见她展开拳脚,几下就将纨绔子弟们打得落荒而逃。待她转身来看溝中的书时,却见王裕安正下到沟中,不怕衣服被打湿,将她的书一本本地小心捡起。她不由一惊,自己不认识他,他怎么……一时竟呆住了。

王裕安抱着一大摞被浸湿了的书,微笑着递给徐缨。

“你?”徐缨一时蒙了。

“书在水中泡长了,会浸坏的,赶快找地方晾干。”王裕安轻声道。

徐缨醒过神来,正要道谢,谁知王裕安却说了声“再见”,翻身上马,飞快地离开了。

第二天,徐缨在书店里又碰到了王裕安。她见这位小伙子长得十分英俊,眉宇间透出一股正气,心里不禁“扑通扑通”直跳。

徐缨有些羞涩地对王裕安说:“昨天的事,谢谢你啊!”

王裕安淡然一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徐缨问:“今天你到这里来,也是买书?”

王裕安道:“是的。我想买一本康有为先生的《新学伪经考》。”

其实,他是为了找徐缨才来的,昨天回家后,他才想起她是康有为的护卫,他此前在一次演讲会上见她站在康有为身边。

“你想读康先生的书?”徐缨认真地问。

“是的。康先生的学问,真的让在下敬佩!”王裕安口是心非地敷衍着。

两人越谈越觉得亲近,很快就成了朋友。

“王大人!”

一声急切的叫唤打断了王裕安的回忆,他抬头一看,是崇礼手下的一个传令兵。

“提督大人让王大人这就赶过去与他会合,前往天津。”传令兵道。

“去天津干什么?”王裕安不解地问。

“据说康有为已经逃到天津去了,正准备去上海,提督大人这是要想在天津拦住康有为!”传令兵回答道。

“哦,知道了,你先去,我马上就到。”王裕安对传令兵挥了挥手。

传令兵走后,王裕安想,看来自己给康有为传递的消息已经起到了作用,如果此时康有为身在天津,等崇礼赶到时,怕是对方早已离开天津了。这样看来,康有为已然脱险,只是不知道徐缨回京城了没有?我还是再四处找找看,希望能碰到她,将目前的险情告诉她,让她躲起来最好。

王裕安催动胯下马,又转了两个胡同,忽见前面十多名禁军正在追赶一名年轻女子。女子在慌乱中看到了前面全副武装的王裕安,以为他们是一伙的,便急忙转身,准备转进旁边的一条胡同里。

女子转身的一刹那,王裕安一惊,这不正是徐缨吗?

眼看那些禁军也要转进小胡同了,说时迟,那时快,王裕安飞马上前,从禁军中冲了过去,瞬间,马跑到了徐缨身边。王裕安顺手一提,抓住徐缨的后腰带,将她提上马背,然后扬鞭催马而去。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个非常寂静的小巷里,王裕安这才将徐缨松开。

徐缨见是王裕安,羞得满脸通红,道:“你……”原来王裕安一直紧紧地搂抱着她,“裕安哥……”乍遇亲人,徐缨一阵激动,伏在王裕安胸前哭了起来。

王裕安拍着徐缨的肩膀,问道:“你怎么还在街上游荡?你难道不知道朝廷正在抓捕维新派人士?”

“知道啊,我不是正在四处寻找康先生的下落吗?”

“康先生他……”王裕安欲言又止,他不想告诉她康有为的去向,怕她因此而涉险,“我们这么多巡捕、禁军、练军,把北京城抄了几遍,都没发现康先生,你一个女孩子家,哪里去找?太危险了!你看刚刚那些人,不是已经发现你了吗?”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而是他们的小头目见色起意,才胡乱追我的!我已经把那个色鬼给刺伤了!”徐缨说。

“总之,你现在不能四处乱跑了,我送你回家吧。”王裕安说。

“不行,裕安哥!”想到身上有谭嗣同写给康有为的信,这封信自己一定要亲自交给康有为,徐缨便说,“我一定要找到康先生!”说完,眼睛一亮,“裕安哥,你真的不知道康先生去了哪里吗?”

王裕安看着徐缨单纯、执著的样子,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因崇礼正等着自己,他不能在这里耽搁久了,便拉住徐缨的手,说:“徐缨,听我的话,回家躲起来。我有急事,先走了。”

“不行,我必须尽快找到康先生!”

“可是,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啊!”

“只要能找到康先生,什么危险我都不怕!”

王裕安没办法了,他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对徐缨说:“实话告诉你吧,刚才崇礼传话过来,说康先生已经到了天津,马上就要赶去上海了。我现在就要跟他一起赶赴天津执行抓捕任务。我向你保证,康先生肯定会吉人天相的!”

康先生在天津?徐缨喜出望外,她正想问个仔细,却见王裕安一跃上马,疾驰离开了。

徐缨什么也顾不得,撒腿也往火车站的方向跑,边跑边自言自语道:“我也要到天津!我一定要找到康先生!”

天津火车站,康有为下了火车,此时红日偏西,已近傍晚。

李唐叫了辆马车过来,一行人上车后,直奔塘沽码头。

塘沽码头十分热闹。咸丰十年,清政府被迫与英法等国分别签订了《北京条约》,天津被辟为通商口岸。各国纷纷沿河设立租界,并修建石块和木桩结构的简易码头。其中英租界内有码头五处,总长一千多英尺,法租界内有码头一处,长度也有近百英尺。这是外国在天津最早修筑的码头,俗称“紫竹林租界码头”。与此同时,各国还纷纷在海河入海的塘沽兴建码头,使天津内河港区逐渐向深水域延伸。

康有为在塘沽码头下了马车,沿着码头,边走边看,打听去上海的轮船。走了一会儿,没有买到船票,康有为觉得肚子有些饿,便进了一家名叫“喜来”的饭馆。

饭馆不是很大,但里面布置还算讲究,这很对康有为的胃口。他刚坐下,就闻到了酒菜的香味,向周围扫了一眼,里面空桌不多,有不少人在吃饭,看来这里的生意不错。

一个中年酒保客气地端上茶来,送过菜单,李唐点了几道康有为爱吃的菜,因沒有弄到船票,也就没有心情喝酒,他们很快吃完了饭。

放下碗筷,小江子打着饱嗝去看守行李,李唐再去买船票。康有为喜欢饭后品茶,便让酒保上了杯茶,一边慢慢地滋溜着,一边打量窗外码头的景象。他看见那些船上插的尽是外国国旗,看来,码头成了一个国际大都会了,那么,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想了半天,也给不出答案。

没过多久,李唐回来,告诉康有为:“今天没有船去上海,只有招商局的一艘轮船‘海晏号’,下半夜四点才起航。”

康有为见是夜里开船,很不满意,说:“真的没有早一点儿开的船吗?”

“真的没有。”

“唉,那算了,只能坐这趟船了。”

李唐买好船票,一行三人提前上了船,在舱中找好地方,放下行李,住下,焦急地等待五更开船。

这艘“海晏号”虽然是艘洋船,但吨位不大,设备也很陈旧,船里空气污浊,铺位、伙食等也让康有为非常不满意。

不一会儿,从身后走来一个年轻女人,曲卷着的头发乌黑油亮,蓬松地堆在额头,使她那白皙的脸颊更显得鲜嫩、亮泽。那带电的眼光,从康有为身上倏地闪过,让他不禁愣了一下,眉头随即皱在一起。那女人向他飞了一眼后,见这男人没有反应,莞尔一笑,扭着腰肢走开了。

康有为现在的心情很乱。车站、饭馆,就连这船上,没有一件事让他觉得称心,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如何是好。刚才见了这样的女人,大白天的在这样公开的场合,赤裸裸地挑逗男人,他觉得自己的尊严被亵渎了。他正在生气,不知又从哪里走过来一个和刚才一样的女人,老远就向他招手,还嗲声地向他“嗨”了一声。

康有为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李唐叫过来,不高兴地说:“你去打听一下,船内还有没有头等舱。”

李唐见康有为的脸色不好,没有多问,答应一声,转身去办。

李唐走后,康有为暗自向周围打量了一眼,从这些人的脸色和衣着判断,他们多数是做生意或者是走亲访友的平民。他觉得自己是进士,堂堂的朝廷六品官员,和这些人挤在一起,实在太窝囊了。

一会儿后,李唐匆匆回来,走到康有为跟前,低着腰,轻声道:“我到船长那里打听过了,船上的头等舱三天前就卖完了。我对他说,能不能帮我们想办法弄几个头等舱,可老船长无可奈何地说,有倒是有,可这是官银留洋的官员集体订的,无法让出来。”

“你没跟他讲,我也是朝廷的六品主事?”康有为激动地说。

李唐说:“我说过了。”

“船长是怎么说的?”

“他只是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康有为听了,心中更为不快。自己不仅是朝廷命官,还有皇上的诏书在身,却只能栖身在一艘小客轮的普舱之中!他越想越窝火,便要李唐收拾东西,不乘这艘船了。

三人下了船,在码头上雇了一辆马车,直接到塘沽一家最豪华的旅馆——“塘沽湾”住了下来。

安顿好了行李,李唐便来到大堂里,找到大堂经理,问:“先生,您能否帮我们订三张去上海的船票?”

大堂经理五十多岁,精明能干,反应很快,一眼看出康有为、李唐他们不是等闲之辈,便热情地答应替他们买船票。

在“塘沽湾”旅馆耽搁了一夜的康有为,完全没有意识到巨大的危险正在向他一步步逼近。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不慌不忙地前往一楼的餐厅用餐。

旅馆餐厅很豪华,康有为十分满意。三人刚落座,见有一对年轻男女先到,已经开始吃饭了。康有为暗暗打量,他们衣着很新潮,像是大城市或者是从国外回来的。

“早上好,先生们。”年轻女子很活跃,走过来主动跟康有为他们打招呼。

康有为诧异地看着她。

姑娘见面前的这位先生在关注自己,非常高兴,说:“看您的举止、气质,我觉得您肯定是位大学者,是吗?”

学者?康有为不觉暗笑。心想,自己是学者吗?不,何止是学者,还可以加上政治家、改革家……

“啊哟,”姑娘不知发现了什么,突然尖叫起来,“先生的辫子好长好粗啊!”

康有为见姑娘看到自己的辫子,竟这样大惊小怪,心里就有些不高兴了。

姑娘见他老半天没有吭声,大为失望,说:“对不起,先生,是我说错了,惹您不高兴吧?”

“不,不!”康有为笑道,“我只是个教书匠,你刚才对我那么高的评价,实在让我惭愧!”

姑娘伸了一下舌头,调皮地笑了。

姑娘身边的一个青年男子满脸不高兴地对姑娘说:“你呀,总管不住自己的嘴,就喜欢叨叨。”

康有为见这青年男人跟姑娘很亲近,就上下打量他,见他不管是相貌还是气质,跟姑娘比起来都差得太远了,便想,如果她是他的妻子,就有些可惜了,她怎么会嫁给他呢?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姑娘见康有为不停地打量自己的丈夫,便大方地对康有为说:“我们是新婚夫妻,从上海过来,准备去北京度蜜月。”

康有为没有说一句祝福的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青年男子也许看出康有为对自己的不友好,他虽然没说什么,但吃完饭后,他没有向康有为打一声招呼,就生硬地把姑娘拉走了。

康有为吃完饭,也回到了房间。

这时,旅店的大堂经理找到康有为的客房,一脸歉意地说:“先生们,你们的运气真的不太好,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天津竟然没有一艘船开往上海。”

“啊!怎么会这样?”康有为一听,眉头紧皱,“那么,最快的一班船是什么时候开?”

大堂经理说:“明天下午两点。我手里正好遇上几位上海珠宝商的退票,如果你们同意,这三张船票就归你们了。对了,这个不是普通客轮,而是大型豪华游轮,沿途可以观光看景的!”

康有为接过船票一看,原来是一艘英国太古公司“重庆号”游轮的头等舱船票,脸上立即露出了少有的微笑,说:“这个不错,我们要了!反正我们也不急,那就在这里等一天吧。这船是白天起航,又是头等舱,还可以观光,不管是开船时间还是舱位条件,都比‘海晏号’好多了。”

李唐一听,赶紧将三张船票钱付给大堂经理,并连声道谢。

大堂经理走后,康有为对李唐说:“既然是明日开船,我们的时间就很充裕了,走,我们去天津卫四处走走逛逛。”

李唐却不同意,阻拦道:“先生,我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天津乃是非之地,现在又是敏感时期,我怕……还是在旅馆里呆着稳妥些。”

康有为踌躇了半天,最后不大情愿地说:“好吧,就听你的。小江子,你且把纸笔墨盒拿出来,我就在房间里继续写我的《大同书》。明日一早我们就登船,免得人多时拥挤。”

李唐嘴上回应着康有为的话,心里却直打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离开天津这个鬼地方!其实,他的担心并非多余,这一天两夜的耽搁,竟让崇礼、秦刚他们追赶上来了。

且说崇礼奉慈禧的旨意,从京城火速赶到天津,见到荣禄时,没有过多的话语,两人心照不宣:现在一切客气都是多余,抓捕康有为要紧,一刻不能耽误!他们给每个巡捕发了一沓康有为的画像,要巡捕们立即全城张贴,按像查找;还到处贴出了捉拿康有为的悬赏令,不论是谁,只要报告康有为或他的藏匿处,或捉拿、杀死康有为者,最高可赏白银十万两。接着,他们又派出一批杀手,到各大旅店、饭馆搜查,只要看到康有为,毋须问话,举刀就杀,不得手软。

杀手们领命走后,崇礼单独把一个在天津叫得最响的捕头“阎罗”留了下来,塞给他一张银票,说:“这是你难得的立功机会,康有为最爱面子,也最会享受,高级酒店、旅馆这一块,就看你的了。”

“阎罗”不是姓阎,这是他的绰号。因他心狠手辣,就像阎罗王一样,只要勾了谁的名,谁就没有好下场,于是,天津百姓送给了他这个外号。

分派完了这些,荣禄和崇礼各带着人马,分作两路,往塘沽码头飞奔而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荣禄看到码头上没有停泊多少船只,特別是今天白天没有客轮起航,他的心稍微轻松了一些。只要没有船出海,康有为就还在天津,就在他的手掌心里!这样一想,他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崇礼带着人马在沿海一带巡察了一番,没有发现康有为的踪迹,就来到码头上和荣禄会合。

荣禄记得崇礼有一个得力的部下,只知道姓王,却不知道他叫什么,每次崇礼出门都带着他的,今日却没有见到,便问:“你那个姓王的部下呢?”

崇礼一笑,道:“大人,他叫王裕安,正在四处忙着寻找康有为呢!”

荣禄知道这个老部下的个性,不论做什么事,都喜欢暗中留一手,于是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绕过了话题,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崇礼双手摇了摇,叹了口气,道:“唉,难,鬼影子也没见一个!”

荣禄小声道:“怎么?你泄气了?”

崇礼声音一振,道:“请总督大人放心,不拿到康逆,决不罢休!”

“好!”荣禄高兴地说,“回头再仔细地搜查,我就不信他康有为能长出翅膀飞了!”说着,他马鞭向前一指,士兵们分散开来,到岸边各大小船只上搜查去了。

这时,“阎罗”派巡捕送来密报:在码头边的“喜来”饭馆查到了康有为的踪迹。

荣禄非常高兴,对前来报信的巡捕说:“好,有什么情况,速速报来!”

报信的巡捕回到“阎罗”那里时,“阎罗”正在抽打“喜来”饭馆的那个中年酒保。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酒保躺在地上,看到那个提刀过来的巡捕,不住地哀求道:“官爷啊,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你们不要杀我……”

“不想死就讲,康有为往哪里去了?”

“他……好像往……往码头上……去了……”

“这里有十多个码头,到底是哪一个?”

“这个……我真的不太清楚,他……他们只是在小人店里吃了些东西而已!”

“不说是吗?”“阎罗”吼道,“再给老子打!”

“哎哟——,等等,小人记起来了,他们出门后,好像往……往招商局的码头上去了……”

招商局的码头?“阎罗”不敢耽误,一伙人飞快地到了码头上,原来是“海宴号”停泊过的那个码头,但“海宴号”已于昨天夜里开走了,此时此刻码头上空空如也,哪有康有为的影子?

“阎罗”心里一紧:康有为若是昨夜五更时分乘船走了,此时离天津少说也有两百里了,这哪里还逮得住他?他正不知道怎么回去向荣禄和崇礼交差,忽见一个巡捕跑过来,高兴地说:“捕头大人,有人认出来了,康有为没有乘‘海宴号’去上海,而是上了船后又下去了。”

“你说什么?他下了船?”“阎罗”一听,如释重负,脸上即刻露出得意的笑,“他前天夜里没走,昨天至现在天津又没有一艘客轮出海,那他一定还在天津。走,我们这就逮他去!”说罢,他将手一挥,带着一群人急急忙忙地往岸上飞奔。

除了荣禄和崇礼他们,慈禧派出的第三拨人马也到了天津,这就是太监秦刚和他的双胞胎儿子秦芳、秦飞。

秦刚原是荣禄的家仆,在荣禄府上住了十多年,习得一身好功夫。

那年夏天,慈禧从宫中出来,准备去地坛敬蚕神。当她和宫女太监们走到一处柏树林时,突遇一阵狂风,吹得她眼睛都睁不开。恰好外出办事的秦刚经过此地,他抬头一看,发现树上有人,便大叫一声“不好”,飞身跳到一棵高大的柏树上,拔出一口宝剑,“乒乒乓乓”地和一个蒙面人打斗起来。

不一会儿,从树上落下来两个人,众人一齐看去,只见秦刚一手持剑,一手将一个蒙面男子的左手扭在背后,推到慈禧跟前。经审问得知,此人原来是一名刺客,他埋伏在此,就是想刺杀慈禧。

慈禧亲眼见到秦刚以高超的武功使自己化险为夷,便把他召过去,赞赏道:“今天是你救了咱家,立了大功。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谢太后夸奖。”秦刚答道,“保护太后,是奴才应该做的,奴才无需任何赏赐。”

“哦,好!你是哪个府上的?”

“奴才是荣禄大人府上的,今天是出门办事,正好路过此地。”

“很好,既然你对咱家是一片忠心,那今后就进宫跟着咱家吧。”

秦刚大喜过望,赶忙跪下,拜谢道:“多谢老佛爷恩典,从今以后,我秦刚生是老佛爷的人,死是老佛爷的鬼,为了老佛爷,我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自此,秦刚不仅来到了慈禧身边,而且还得到了她的重用,慈禧曾经实施的多次暗杀行动,都由秦刚来组织实施。至于秦刚的两个儿子秦芳和秦飞,他们只是秦刚的义子。二人本是双胞胎,父母早亡,秦刚见他们身世可怜,就将他们收养在身边,教授他们武功,一步步把他们也培养成了杀手。

昨天,秦氏父子三人从宫中领到追杀康有为的懿旨后,一回到家里,就摆上香案,将慈禧的懿旨和十万两赏银的银票置于案上,上香烧纸。父子三人齐刷刷地跪成一排,向老祖宗拜了三拜,发誓替老佛爷抓到反贼康有为。

他们一刻也不停留,当天下午就赶到了天津。

秦刚多次来天津,觉得在这里开展抓捕行动,可谓驾轻就熟。他带着两个儿子,首先去查塘沽码头。刚刚走到半路,突然想到这里的名捕“阎罗”。他和“阎罗”打了几年交道,知道“阎罗”不仅有身好功夫,也非常精明能干,可以说是捕头中的拔尖人物。秦刚仗着自己的势力,和“阎罗”结拜为异姓兄弟。现在,要捕杀康有为,“阎罗”正好派得上用场。

为了不耽误时间,他们在一家小饭馆里简单地用了一点儿饭食。出门正要离开时,秦刚忽然瞥见街对面的一家面摊前,一妙龄女子正在低头吃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身旁放着一柄短剑。身为武林高手的秦刚一眼就看出,这可不是一般的短剑,像是宫中之物!再打量那女子,一身打扮像是京中来人。莫非……她跟康有为有关系?警惕性很高的秦刚觉得自己应该搞清楚,便和秦芳、秦飞一起走了過去。

“你是什么人?”秦刚没有出面,而是让老大秦芳上前盘问。

妙龄女子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话,抬头看了看,是一个不认识的青年男子,她便没有理会,继续低头吃面。

“喂,我问你呢,你到底是什么人?”秦芳见女子不搭理自己,一下子来气了,敲着桌子大声喝问道。

“老百姓!”

“手边放的是什么东西?”

妙龄女子看了看手边的短剑,说:“没长眼睛吗?问什么问?”

秦芳见这女子年纪不大,说话却很冲,非常生气,说:“我看你倒像康梁的余党,随我回衙署再说!”说着伸手过去想拿短剑。

他手还未到,妙龄女子早在他之前,将短剑抓在手中,站了起来。

秦芳一惊,这女子的动作如此利索,看来功夫不一般。于是,他不再说话,挥起双拳,击向妙龄女子。妙龄女子也不是好惹的,她用短剑一格挡,躲过秦芳的第一波攻击,反手一掌劈向秦芳的面门。

站在一旁的秦飞看得真切,见哥哥与人动起手来,他哪里按捺得住,跳过去,闪到妙龄女子背后,一个“黑虎爪”抓向女子的后脑勺。女子像是长了后眼一般,快速低头躲过,紧跟着一个“后摆腿”,狠狠地踹向秦飞。

秦刚见两个儿子跟人干上了,而且打了十余回合也未分高下,他便不顾江湖道义,加入了战团。父子三人将一个妙龄女子围在核心,呼呼喝喝,打得难解难分。

原来,妙龄女子正是徐缨,她也是刚刚到达天津的。

又打了十数回合,徐缨知道自己不是这三人的对手,便想找机会脱身,但对方步步紧逼,她一时之间毫无办法。

这时,王裕安也来到了这里,他受崇礼之命,正四处暗查康有为的下落。崇礼想抓到康有为后,立下不世之功,而王裕安则是想借机帮康有为脱身,二人的目的完全不一样。王裕安看到秦刚爷仨和徐缨打了起来,暗叫一声“不好”。因为秦刚认识他,他不能出手帮忙,只能站在巷子口干看着。他脑子里激烈地盘算:能否上前帮忙?如果上去,自己怎么向秦刚解释?不上去,徐缨的性命危在旦夕!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抓耳挠腮。

徐缨已经抵挡不住了,身上连连中招。突然,秦刚一掌拍在徐缨的后心处,早已伤得不轻的徐缨,一下倒在地上,还未等她还手,三只脚已经重重地踢中了她的后背,她顿时无法动弹。

王裕安见徐缨倒下,一下子惊出一身冷汗。他怕自己忍不住叫出声来,赶紧用手紧紧捂住嘴巴。

秦刚将徐缨的短剑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将藏在剑柄里的书信取了出来。见是谭嗣同写给康有为的信,他得意地笑了,这是出师大捷啊!这女子果真和康有为是一起的,看来她死得不冤!他将信收好,把短剑一扔,带着两个儿子扬长而去。

待三人走后,王裕安才飞一般跑过来,从地上抱起徐缨,看着气息奄奄的她,他悲痛欲绝,声泪俱下地喊道:“徐缨!徐缨!你醒醒……”

良久,徐缨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了看王裕安,说:“裕……裕安哥,谭先生写给……康先生的信……”又吃力地望向四周,“我的……剑呢?”

“在这里。”王裕安从地上捡起短剑,放在徐缨手中。他见徐缨醒过来,首先关心的是谭嗣同写给康有为的信,更为感动,哭得语不成声,只是一个劲地向她摇头。秦刚他们早已将信拿走,他却不忍心说出来。

“裕安哥,对不起……我知道你……对我……其实,我早有知心人……”

“我就是你的知心人!”

徐缨艰难地摇了摇头,说:“我的知心人是康……康先生……”话未说完,她头一歪,双眼一闭,再也没有睁开。

“徐缨……徐缨……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一定……”王裕安咬牙切齿,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

再说昨天在餐厅里碰到过康有为的那对度蜜月的小夫妻,今天逛了一上午的街,买了好多东西准备回酒店,正站在街边等黄包车。这时,年轻男子忽然瞅到身后的墙上刚刚贴上去的一张追捕逃犯的告示,上面还有逃犯的画像,不由一惊:这不是同旅店的那个中年汉子吗?原来他就是官府缉拿的康有为!特别是看到后面的奖金达十万两白银时,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十万两啊,我的天,得到它,我岂不一下子成了上海滩的大富豪!想到康有为那样看不起自己,这口恶气也该出一出了。他主意已定,拉着妻子就走。

“你这是干什么?”他妻子问。

年轻男子指着墙上的通缉令,说:“你看吧!”

他妻子一看,也吃了一惊,说:“天哪,怎么是他?”

“我们要发大财了,”年轻男子高兴地说,“我要去举报他!”

他妻子却说:“干这样的缺德事,你疯了吗?”

二人正在拉扯时,那个刚刚贴过告示的巡捕走过来,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年轻男子说:“我知道康有为在哪里!”

巡捕一听,一把将他拉住,兴奋地问:“你知道康有为的下落?”

“是的。”

巡捕將手中康有为的画像递到年轻男子面前,问道:“你可看清楚,真的是这个人吗?”

年轻男子认真地看了看画像,说:“是他!就是他!”

“能带我们去找他吗?”

“能!”年轻男子说完,又想起什么,拉住巡捕,“这十万两白银真的会奖赏给我吗?”

巡捕犹豫地打量了年轻男子一眼,说:“这个……当然能!”又问,“他们一共有几个人?”

“三个。”

三个?巡捕有点儿犹豫了,自己一个人,如果敌不住他们怎么办?于是他吹了一个响哨,立即来了一伙人,领头的正是“阎罗”和王裕安!

“阎罗”听完情况后,看了王裕安一眼,这是询问的眼光,王裕安点了点头。

“阎罗”把手向前一指,说:“赶快,目标,塘沽湾旅店!”

一群人飞快地赶到“塘沽湾”旅店,他们先封锁了前后大门,“阎罗”领先,如同饿虎扑食,冲进旅店里,上下楼找了个遍,却没发现康有为!

“阎罗”抓住年轻男子的衣领,恶狠狠地问:“康有为呢?你为何谎报军情?”

“他……”年轻男子一下子蒙了,“早上我们出门时,还看到他在旅店里的呀!”

女人也吓得哭起来。

年轻男子看到垂手站在一旁的大堂经理,指着他说:“康有为去了哪儿,他最清楚!”

“阎罗”顺手看去,见是一个穿戴整齐的中年汉子,二话没说,将他拉了过来,厉声道:“康有为走了吗?”

“他用完早餐后就办理手续离店了。”

“他到哪里去了?”

“这个……我不知道。”

他话未落音,旁边一个大个子巡捕,一拳将他打了个仰八叉。

“说不说?”“阎罗”紧紧逼问道。

大堂经理痛得勾着腰,双手按在痛处,口里鼓着气,不能说话。

大个子又是一拳,正好打在他的胸口上。大堂经理的脸涨成紫色,太阳穴上立即凸起几条粗筋。

“阎罗”哈哈一笑,说:“不说就往死里打!”

大堂经理再也支撑不住了,说:“哎哟,他到码头上去了。”

“是哪条船?”

“‘重庆号’。”

“阎罗”把手一挥,恶狠狠地说:“犯贱!早说不就结了!我们走。”

年轻男子见他们就这样走了,自己举报的奖金怎么要?他忙拉住王裕安,问:“官爷,我的十万奖金去哪儿领?”

“去哪儿领?”“阎罗”见年轻男子拉住王裕安不撒手,嘿嘿一笑,“再不放手,老子就让你去见阎王!”说着,举起了白晃晃的刀子,吓得年轻男子赶紧松手,拉起他妻子灰溜溜地跑开了。

秦刚不愧是让慈禧看重的人,几经周折,他也得到了消息:康有为原本上了“海宴号”,后来又下了船,今天换乘英国的游轮“重庆号”。

秦刚立即上岸,老远看见英国码头上有好多人在上船。不好,这艘船没有搜查,如果康有为真的在这艘船上,绝不能让他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脱了。于是,他飞快地往英国码头上跑过去。

秦刚来到码头边,见“阎罗”也带着一班人马匆匆赶到,他们相视一眼,不觉一怔,心想,他怎么也知道了?

不用说,到这里来干什么,他们心里都很明白,也都佩服对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情报,不愧是行内高手。

他们没有多说,相互点了一下头,就直奔“重庆号”。

秦刚和“阎罗”走过去与值班水手联系,王裕安趁机在轮船周围察看。正看着,见秦刚和“阎罗”与趸船上的水手长起了争执,他怕秦刚心急惹出事来,忙走了过去。

一捕头挤过来,对“阎罗”说:“这件事有些不好办了。”

“阎罗”见他面有难色,忙问:“什么事?”

“英国佬说什么也不准我们上船搜查。”

“跟他讲明情况,这里有我大清皇太后的搜捕手令。”

“皇太后的手令也不行,他说‘重庆号’是英国船只,他们只听英国公使的。”

“阎罗”听了,心里一沉,这事还真有点儿不好办!如果由清廷与英国公使交涉,这得多长时间,开船时间一到,“重庆号”就要起航了啊!

那位水手长立即将情况报告给英国船长,英国船长也不清楚康有为是否上了这艘船,连忙向英国公使发电,报告清廷禁军、巡捕要登船搜捕康有为的情况。

不一会儿,英国公使复电:

不许清军登船搜捕,“重庆号”准时起航!若强行登船,英政府将向清廷提出强烈抗议!

“呜——”“重庆号”提前拉响了起航的汽笛。

秦刚急了,暴跳如雷道:“不要跟这些英国鬼子费口舌,老子们冲进去,把康有为杀了就出来!”

“我们抓的是朝廷钦犯,与英国人有个鸟关系,凭什么要听他的?”

码头上几名持枪的英国巡警,见中国巡捕欲冲闯轮船,利索地打开枪上的保险,子弹上膛的枪口阴森森的,对着那些中国巡捕。

刀光剑影,冲突一触即发,气氛极度紧张。

这时,趸船上来了一个英国老头,见这阵势,觉得要出大事了,他声嘶力竭地向中国巡捕们说着他们一句也听不懂的英国话,告诫中方巡捕千万不要乱来,那灰白的长发,像一把干枯的马尾飘满头。他一会儿过去推着中国巡捕,一会儿又挡在英国巡警的枪口前,尽管他声音喊嘶哑了,但双方还是剑拔弩张,僵持不下。

这样的状态又持续了几分钟。

“你给我滚开!”当英国老头来到“阎罗”面前时,等了半天的“阎罗”终于不耐烦了,将他往后一推,英国老头连连往后退,没有站稳,跌倒在地。

然而,那些持枪的英国巡警没理会老头,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形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屏障。

在这紧急时刻,英国船长下了舷梯,扶起那个英国老头,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跟他说了几句什么,可那老头还是不放心,不肯离开。

英国船员们站在中国巡捕面前,船长面对着中国巡捕,双手潇洒地一摊,用不很流利的中国话说道:“你们是要冲船吗?来呀,对我冲好了。”

“我们抓的是大清朝廷的钦犯,你们不应该阻拦!”那些巡捕见这位英国船长在中国土地上一副傲慢不恭的样子,顿时气得眼里冒火,都嚷了起来。

“不要跟这些英国鬼子多说,我们冲上去!”

“我们不听外国鬼子的话,只听太后的。”

“弟兄们,冲!”

面对群情激愤的中国巡捕,身材高大的英国船长毫不在乎,不时耸耸肩,好像在说,你们实在要冲,我也没有办法。

巡捕们个个万分激动,但秦刚知道,英国鬼子动不动就是什么“国际法”,太后就是怕他们这个。即使自己的心情比这些巡捕还要愤激,但也得忍着。

这时,英国船长看了看手表,脸上得意地笑了。他向中国巡捕做了个怪相,返身登上了舷梯。

离开的汽笛响了,船上的缆绳解下后,轮船徐徐起航。趸船上的中国巡捕们急了,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了?

船尾的海水像是煮沸了似的,翻着浪花,轮船慢慢与趸船裂开了一条小缝,这条小缝迅速扩大,偌大个轮船像一片树叶,在海面上渐渐漂远。

“重庆号”走了,中国巡捕们不再激动,也没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从它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那条黑烟,越拉越长……

秦刚对秦芳说:“你速速回去,向太后禀报,康有为上了英国人的‘重庆号’,已经离开了天津码头!”

“秦公公,”王裕安走过来,对秦刚说,“太后已责令荣大人全权指挥,您这样做,不是越级吗?”

“秦公公!”这时,总督水师衙门派人飞马来报,“总督大人已着北洋水师派快舰‘飞鹰号’追截‘重庆号’,捉拿康有为,就地正法!请秦公公和两位公子上船督办!”

秦刚听说是安排他上舰督办,二话没说,领着秦芳、秦飞赶到水师码头,登上“飞鹰号”快舰。

快舰升火后,迅速将大海犁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康有为上了“重庆号”,在头等舱里找到了自己的铺位,安顿好后,他舒服地在床上躺下,感到一身轻松。

李唐和小江子把行李放好,忙到康有为这边来,问他需要什么东西。康有为摇了摇头,他感到有些累了,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闭着眼眯了一会儿,他感到轮船突然轻轻地颠簸起来,康有为知道,轮船正在起航中。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这几天不平静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到上海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他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蒙眬中,他看到监察御史李盛铎往养心殿走去,难道他要向慈禧告歪状?他非常吃惊,不由得向前走了两步,拦住李盛铎,叱问道:“李御史,你去太后那里做什么?”

李盛铎笑道:“办强学会的事,我要向老佛爷讲清楚!”

“你准备讲什么?”

“设保国会,是我一时冲动……”

“你给我住嘴!”康有为气得双腿打颤,没等李盛铎说完,就怒不可遏道,“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你的报国忠心哪里去了?”

“报国?”李盛铎听他这么说,觉得好笑,“你说是报国,可老佛爷说这是误国乱纲!她不同意,你斗得过她吗?连皇上也没斗过她,你能……”

“放肆!”

“哈哈哈!”李盛铎越说越激动,“你以为是皇上愿意开翁同龢中堂的缺吗?不,是老佛爷要他做的!你以为是皇上要给荣禄加封吗?这也是老佛爷的意思!皇上已经败下阵来了,你还以为维新能继续下去吗?就说你这次去上海,你以为皇上真的要让你去督办《时务报》吗?不,是皇上特意将你送出京城,如果不走,老佛爷就会杀你,杀你弟弟康广仁,杀你的学生梁启超、谭嗣同……”

康有为听到李盛铎这些话,顿时大汗淋漓,眼前的李盛铎就像魔鬼一样狰狞、恐怖和残忍……

“徐缨姑娘!”他奋力地呼喊他的女护卫,可是,徐缨没有回音。徐缨呢?在这危急关头,他第一个想起的是她。只要他一个眼神,徐缨就知道该做什么。这个整天呆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把保护自己的安全视为己任,和他寸步不离。现在,他要徐缨姑娘来,把这个不忠不义的狗东西立即赶走,越快越好,越快越解恨。可是,还是没有听到徐缨姑娘的声音,他顿时慌了,难道她也像李盛铎说的那样,遭到了慈禧的毒手?不可能,一定要找到她!他从南海会馆往粤东会馆跑,又从粤东会馆往湖南会馆跑……他跑了好多的路,累得氣喘吁吁……

“先生,您醒醒。先生,您……”

一个清雅、柔和、亲切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非常高兴,这不是徐缨的声音吗?是的,他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先生,您是不是在做噩梦?您……”

他终于醒了,睁开眼睛,叫醒自己的是个陌生的姑娘,她穿着有皱褶的深红色长裙,是位非常年轻、性感的女子,她正蹲在他的床边,向他微笑着。

康有为不禁一惊:她是谁?她怎么知道叫醒我?

“我也是‘重庆号’的乘客。”姑娘笑道,“我是从北京到上海去的,刚才路过时,见您在做噩梦。”

听了姑娘的话,康有为好奇地打量着她,她衣着漂亮,不像是中国服饰。难道她不在国内生活?

康有为问:“你是在上海住?你叫什么名字?”

“不是。”姑娘说,“我是从法国回来的。”她似乎记起对方问自己的姓名,但她不愿意告诉他,便说,“您就叫我红衣姑娘吧。”

原来她是从国外回来的!康有为果然猜中了,他非常高兴,顿时把刚才的噩梦抛到九霄云外。

红衣姑娘一眼瞥见了康有为手边的《大同书》书稿,好奇地拿起来,翻了几页后,问:“先生,您也是维新人士?”

康有为想都没想,自豪地点了点头。

“那您……认识康有为先生吗?”

康有为一笑,见这小姑娘天真无邪,便说:“实不相瞒,我就是康有为!”

“啊!”红衣姑娘眼睛睁得大大的,“您……您就是康先生啊!”

康有为再次点了点头。

“康先生,您知道吗?我在法国时就知道您的大名,非常非常佩服您!”红衣姑娘非常激动,“我也认为,只有维新,中国才能强盛。您看人家日本明治维新后,现在不就变得非常强大了吗?”

“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有这等认识,了不起!”康有为大加赞赏道。

这时,李唐来了,他见康有为满头大汗,吃了一惊,问:“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做了一个噩夢!”康有为说。

李唐发现了红衣姑娘,不安地看了她一眼,问:“小姐你是……”

“啊,我是隔壁舱的乘客,刚才路过这里,见康先生在床上喊叫,我以为他病了,便叫醒了他。”

原来是这样,李唐嘘了口气,赶忙向红衣姑娘道谢。

红衣姑娘微微一笑,对康有为说了声:“康先生再见!”像只蝴蝶一样飘走了。

康有为坐起来,定了定心神,开始看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曲动听的琴声传进舱中,把正在专心致志看书的康有为弄得有些走神。这是什么乐曲?是二胡?他想了想,觉得不像。那么是京胡?也不像。是什么呢?他绞尽脑汁,努力地琢磨着……

“老爷,”李唐发现他有些魂不守舍,忙问,“您又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康有为的精力全集中在琴声上,没有听见李唐的话,仍是竖起耳朵,醉入琴声之中。

还是小江子发现了其中的奥秘,他走近康有为,轻声问:“老爷,您是在听人拉琴吗?”

康有为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小江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其实,康有为也喜欢音乐,但只是闲下来的时候,才对这个有兴趣。因维新的事太多太难了,让他很少有这份闲心。他相信,自己一旦闲下来,就能细心地品味音乐。今天,还没有到上海,那里的一拨子伤神的事还没有缠在身上,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地听听这优美的乐曲,把自己这根长期紧绷的心弦松弛松弛。于是,他把李唐和小江子打发走了,又沉浸到如梦的琴声之中。

他清楚地记得,六月十一日,皇上颁布了《明定国是》诏后,梁启超他们几个,置酒相庆。那天,每个人都是开怀畅饮,不知是谭嗣同还是谁,竟找来了几位乐师,演奏了《春江花月夜》《金蛇狂舞》《步步高》等广东乐曲。那婉转动听的旋律,让每个人喝得酩酊大醉。是的,皇上终于颁诏了,这辈子梦寐以求的心愿,就要实现了。他精神焕发,全身有用不完的力气。可是,他在七月十五日又突然接到皇上求助的密诏,其险境,不能不让他惊心动魄。现在,自己离开北京了,关键是袁世凯杀不杀荣禄?如果按自己安排的那样,先杀荣禄,再软禁太后,将兵权交给袁世凯,则皇上可以重施新政,他康有为就可以大展宏图了。如果太后被软禁不了,也要杀掉荣禄,将兵权交给袁世凯,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只是自己走得匆匆忙忙,没有听到谭嗣同与袁世凯在法华寺谈话的结果。他觉得这两天好像风平浪静,也许与袁世凯的合作成功了,他们正在积极准备。

康有为知道,上海道台李钧,是荣禄的心腹,也是因荣禄的推荐才得到这个肥缺的。如果谭嗣同举事成功,那么,这个李钧就失去了根基,自己在上海办报就容易多了。如果谭嗣同失败,自己这次到上海,权力在李钧手中,自己只是个办报的虚职,怎么能够拗得过他?想到这些,康有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突然,他想到自己有皇上的密诏,这就是自己的尚方宝剑!如果他李钧敢跟自己过不去,这就是治他的法宝。在上海,继续干自己的事业,应该是有希望的。

“老爷,我知道这琴是谁拉的了。”李唐的话打断了康有为的思路。

“谁拉的?”

“就是刚才那位漂亮的红衣姑娘拉的。”

“是她啊!”康有为想了想,“她是拉的什么样的琴呢?”

“我也不清楚。那琴是夹在颈子和下巴之间的。”

“怎么还有这样的琴?”

“飞鹰号”管带刘冠雄,接到荣禄的手令后,见水兵们全部到位,随即拉响了出海的汽笛,快舰迅速起航,沿着“塘沽——烟台”航线,全速追赶“重庆号”。

刘冠雄怕甲板上风大,请秦刚父子到船舱里面休息。秦刚用手向他摆了一下,意思是不愿进舱。也是的,他现在心急如焚,要亲自看到“飞鹰号”追上“重庆号”,亲手抓到康有为才行。

刘冠雄不敢勉强,只好自己回驾驶舱去了。

“飞鹰号”是北洋水师刚从德国购进的一艘快舰,航速每小时30海里,比“重庆号”足足快一倍。舰上的每位官兵心里都十分清楚,追上“重庆号”缉拿康有为,如探囊取物一样容易,他们的心情倒是非常轻松。

刘冠雄一手提着望远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一手握着船舵,对着话筒喊道:“左舵一!”

轮机舱立即回了一声:“左舵一!”

军舰顿时像一支离弦的箭,在海面上乘风破浪,高速前进,舰尾翻起一圈白色的水线。

秦刚望着水天一色的大海,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用不了几个时辰,朝廷的钦犯就是自己的猎物了!他想象着自己押着这个变法首领、皇上的近臣、整个京城无人不知的风云人物康有为,回到北京之后,不论是帝党还是后党的大臣们,都将会站在午门外相迎……他自己呢,去养心殿向老佛爷复旨,老佛爷会笑着夸奖他爷仨,又会下诏授官、赏赐……想到这里,秦刚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飞溅的浪花溅到了秦刚的脸上,他骤然一惊,又从想象中回到了现实。海面上除了茫茫海水,什么都没有。无边无际的海水,与蓝天融为一体,眼里再看不到其他东西。“重庆号”究竟走了多远?眼前尽是未知数。他有些沉不住气了,走进驾驶舱,对刘冠雄说:“航行了几个时辰了?”

刘冠雄望了望舱壁上的航海钟,对他说:“已有三个时辰零七分钟。”

秦刚焦急地问:“能不能再快一点儿?”

刘冠雄说:“这已是本舰最高的航速,无法再快了。”

秦刚听了,不再问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急切地盼望着能看到“重庆号”的影子。

刘冠雄看出了秦刚的心情,忙将自己的单筒望远镜擦了擦后递给他。秦刚接过望远镜,向前方搜寻,前方除了一波一波的海浪看得清清楚楚外,仍然是水天一色,连只海鸥都没看到。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捕捉到了一个黑点,一下子振奋起来,高兴地向刘冠雄说:“看!那是什么?”

刘冠雄接过望远镜看了看,肯定地说:“那就是‘重庆号’!”

小黑點越来越大,在海天之间,逐渐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物体——“重庆号”烟囱上飘出的黑烟。

随着与“重庆号”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秦刚渐渐看到“重庆号”的轮廓,康有为即将要成为自己的猎物了,他越来越激动。

这时,话筒里传来轮机舱的报告声,刘冠雄放下航行日志,走出驾驶舱。

秦刚又拿起望远镜,他不但看清了“重庆号”的船身,还能看清桅杆上悬挂的英国国旗。他将望远镜递给秦芳和秦飞,有意让他们也玩玩这个西洋镜。

秦刚见两个儿子满脸兴奋,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喜悦,对儿子们说:“准备随我登上‘重庆号’,咱们父子三人今天要玩一个‘瓮中捉鳖’!”

突然,秦刚发现“重庆号”渐渐地缩小了,这说明它离自己越来越远!怎么搞的,难道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他迫不及待地从秦芳手中抢过望远镜,一边看,一边喊:“这是怎么回事?”

刘冠雄气喘吁吁地从机舱返回驾驶舱,额头上大汗涔涔,不断地对着秦刚说:“专使大人,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怎么回事?”秦刚一时也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重庆号’,我们是无法追上了。”

“为什么?”

“‘飞鹰号’的燃料快烧尽了,无法继续追赶。”

秦刚听了刘冠雄的话,如同五雷轰顶,差点儿站立不住。没想到眼看大功即将到手,结果却功亏一篑!他愤怒地向刘冠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拳,气急败坏地骂道:“为什么不装足燃料?你这个笨蛋!”

刘冠雄捂着脸说:“本舰是刚刚从西洋购进的,燃料舱的容量有限,再加上高速航行,耗损太大,所以……”

没等他说完,秦刚指着甲板问:“难道真的不能再追了?”

“再追,不但没法返航回港,恐怕还会舰毁人亡!”刘冠雄说的是实话。

秦刚仍不死心,又跑到甲板上,眼巴巴地看着“重庆号”渐行渐远,不一会儿,消失在水平线之中。他气得干瞪着那双充满杀气的大眼,恨无回天之力。他又冲到刘冠雄的面前,抓着他的衣领,也许是想骂一句什么,可气得老半天缓不过劲来。

憋了一会儿,秦刚终于愤怒地向刘冠雄吼道:“我日你八辈祖宗!”骂完,身子有些摇晃,接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秦芳兄弟俩见父亲气恨交加,已经伤了身子,忙上前扶住他,搀着他回舱休息去了。

刘冠雄的脸上已经红肿起来,但他顾不上这些,沮丧地对着话筒命令道:“返航!”

“左舵满,返航!”

荣禄听说“飞鹰号”追杀未果的禀报后,气得差点儿晕倒。当恢复神志后,他立即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愤怒地拍案大骂。

能不令他生气吗?想到那次在西花厅候旨时,康有为当着自己的面说过要杀几个一品大员的话,他知道康有为这句话就是冲着他来的。他娘的要杀我!我不能垂手让他得逞啊!这口气一直憋到现在,终于轮到要杀他了,没想到这些窝囊废竟一次次地把事给办砸了。

一定要杀掉康有为!

荣禄叫来公办,说道:“你立即向天津的下一站——烟台发去朝廷的密电!”

“是,大人。”公办忙准备好笔墨,恭候一旁,作好记录准备。

“康有为进毒丸毒弑大清皇帝,又乘‘重庆号’南下,着登莱道李希杰截住‘重庆号’,严加搜捕,一旦捕获,就地正法!”荣禄念完,又补充了一句,“此事乃太后交办,不得有误。”

秦刚见荣禄授完密电后,说:“大人,烟台巡捕力量应该加强,为了确保能够捕杀康有为,奴才愿火速赶到烟台,协助李大人。”

荣禄闭着眼,像是在沉思什么,没理睬秦刚,心里对秦刚有看法。这次专门为他调来快舰,还是没有抓到康有为,真的让他大为失望!到底是个公公,办得了什么大事!再不能让康有为从我的手中溜走了!他看在太后的面子上,这些话没有对秦刚说出来,是给他留面子。

“大人,”秦刚见荣禄没有反应,准备重复刚才的话,被荣禄用手制止了。

荣禄一脸严肃地问:“你怎么能够赶在‘重庆号’到达烟台之前,到达烟台?”

“我……”秦刚一下子被噎住了。

是的,怎样抢在“重庆号”到达烟台之前到达?他从海上转来,又在这里向荣大人禀报,已耽误了很多时间,看来,这确实是个难题。不过,秦刚脑子好使,他忙说:“只要李大人能想办法,让‘重庆号’在烟台滞留半天,我就能赶到。”

荣禄暗吃一惊,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不过,烟台这一关太重要了,万一误了大事,就不堪设想。因此,他不想让秦刚去。荣禄想到这里,内心的主意早已定了下来,精神也好多了。他走到秦刚身边,说:“滞留半日也赶不上,烟台有李大人在那里,你就放心吧。这几天,公公太劳累了,还是好好休息休息吧。”

秦刚听荣禄这样说,只好告辞。

秦刚走后,荣禄对崇礼说:“你速到北洋水师,乘快舰赶到烟台,如果李希杰拖住了‘重庆号’,那就看你的了。”

“是,总督大人!”崇礼高兴地向荣祿行了个大礼,以示感谢。

送走崇礼后,荣禄认真想了想,前段抓捕,暴露了许多问题,教训太深了,一定要引以为戒。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又电令驻守在烟台郊区的正白旗步军速派五百士兵,赶到烟台码头。如果崇礼没有及时赶到烟台,那就由步军协助李希杰,一定要在“重庆号”停靠在码头时,抓到康有为。

一切安排妥当后,荣禄的心情才安定了些许。

崇礼赶到塘沽码头后,北洋水师已接到了荣禄的密令,早已准备好了快艇,只等候崇礼到来。

码头上开始刮起西北风,一阵阵的风吹来,把码头上的各色旗帜抖得哗啦啦地响着。崇礼见风很强,非常高兴,说:“顺风行船,天助我也!”

快艇很快离开了码头,破浪前行。

康有为一觉醒来,从窗口向外打量天色,觉得时间不早了,肚子里也咕咕叫着,感到有些饿了,便问李唐:“什么时候了?”

“老爷,早已过了正午。”

小江子说:“该吃午饭了,老爷。”

“走吧,我们去餐厅。”

康有为下了床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穿戴,和李唐、小江子一起走出舱门,往餐厅走去。

这时,正巧碰上红衣姑娘从隔壁舱房里走出来,她热情地向康有为打招呼道:“康先生,您也来吃午饭?”

“是的。”

“您中午喜欢吃什么?”

“我?”康有为一笑,“我喜欢的是海鲜和白酒。”

红衣姑娘一笑,说:“先生喜欢研究西学,您喜欢西餐吗?”

“西餐?”康有为一怔,从总体感觉上,他听说西方人喜欢吃的东西,像面包、香肠、番茄酱、色拉油什么的,这不适合中国人的口味。不过他倒也没尝过,就对红衣姑娘说,“我们中国人爱的是茅台和烧鸡。”

“不,不!”听康有为这么一说,红衣姑娘笑了起来,“这些食品,营养远远比不上牛排和鸡尾酒。康先生,您对西方制度有很深的研究,对西方生活也应该尝试一下啊!”

康有为见红衣姑娘说得这样恳切,欣然同意了。他们一起来到西餐厅,红衣姑娘正要点菜,看到康有为脑后的辫子,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脑后拖着一条长辫子走进西餐厅,很滑稽。

康有为不知红衣姑娘为什么在笑,但见她打开了一个珐琅小包,连忙将她拦住,说:“我今天是来向你学习的,让我买单,就算是交学费吧,怎么样?”

他这几句话,说得非常幽默,把红衣姑娘说得笑了起来。

侍者过来奉上茶后,康有为知道自己说不准西餐食品的名称,点菜怕闹出笑话,便请红衣姑娘点。

红衣姑娘向他调皮地做了一个怪相,说:“点什么样的标准?”

康有为是爱面子的人,喜欢讲排场,他呵呵一笑,大方地说:“悉听尊便。”

“不过,西餐是挺贵的。”

“不必担心,只要姑娘喜欢。”

“是吗?”红衣姑娘愉快地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红衣姑娘在大家说笑中点好了餐。

大家开始喝茶,等侍者送酒菜来。

康有为想起拉琴的事,便说:“姑娘刚才拉的是什么乐器,演奏得那么动听?”

“哦,”红衣姑娘说,“那是小提琴。”

“小提琴?”康有为好奇地说,“是和胡琴一样吗?”

红衣姑娘又笑了起来,说:“这是西洋乐器。”

“哦。”康有为点了点头,蓦地又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把琴尾巴夹在下巴上,不是很难受吗?”

红衣姑娘听康有为这么说,笑得捂着肚子了,不停地喊“哎哟”。

康有为见红衣姑娘笑得这样,知道自己说了外行话,感到很难堪。还是李唐的话解了围,只听他说:“小姐别笑,康先生的话,是多数中国人的感觉。你看中国人把胡琴搁在膝盖上,把琴拉得多潇洒!”

餐厅里有很多人吃饭,见他们这里笑声不断,都用惊异的眼光往这儿打量,康有为感到有些不自在。

红衣姑娘也似乎有了这种感觉,向康有为吐了一下舌头。

红衣姑娘天真烂漫、纯洁可爱,康有为和她在一起,也受到感染,非常高兴。他把一切烦心事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感到格外轻松,没有任何压力。

步军偏将焦飞虎带着五百士兵,快速赶到烟台,命令士兵在烟台码头集结,自己赶到道台衙门,与道台李希杰接头。

焦飞虎快步走进道台衙门,师爷热情地将他引到客厅,上好茶后,问道:“将军到来,是找李大人吗?”

“是的。李大人呢?他怎么不出来?”焦飞虎着急地问。

“李大人刚刚到胶州去了,不在家。”

“啊!”焦飞虎听了,大吃一惊,“他去胶州干什么?”

“小人不知道。”

“你们没接到朝廷的密电?”

“李大人临出门时,倒是接到过一封。”

“密电呢?”

“李大人怕放在家里泄密,就随身带走了。”

“糟糕!”焦飞虎起身说,“这封密电是荣大人奉太后的懿旨发给他的,关系重大,他怎么看也不看,就带走了呢?”

“他走得很急,没顾得上看。”师爷听说事关太后的懿旨,顿时慌了,“那怎么办?将军……”

“立即派快马将李大人请回来,我在衙门等他,有要事相商!”

“是。”

师爷不敢怠慢,马上打发人去请李希杰回衙。

焦飞虎在道台衙门里坐了一会儿,见李希杰还没有回来,他实在坐不住了,又赶到码头,见“重庆号”开始进港,不由得大吃一惊。

轮船已经到了烟台,而官府还不知情,怎么办?他考虑了一下,不管密电是否译了出来,先做好准备总是必要的。他将士兵分成几队,暂时将码头包围起来,只等到电报译出来后,命令一下,他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這时,有人来报,说李道台回来了,请焦将军到衙门商议。

焦飞虎二话没说,立即上马,飞快地赶往道台衙门。

李希杰早已在门前迎候了,还没等焦飞虎下马,他就快步迎上前,说道:“不知将军大驾光临,未曾相迎,请将军千万莫怪!”

焦飞虎还礼后,和李希杰并肩走进客房。

焦飞虎道:“大人回来得还算及时啊!”

“惭愧!要不是将军及时提醒,差点儿误了太后的大事。”

“李大人,你带着的密电呢?”

李希杰说:“电报倒是有一封,还是加密的急电,但还没有译出来。”

焦飞虎听了,一惊,说:“既然知道是急电,为什么还不译出来?”

李希杰说:“衙门里负责译电的官员石中九正好因事外出了。”

“再没有人能译电?”

李希杰摇了摇头。

焦飞虎一听,焦急万分,对李希杰说:“还不快快派人去把石中九找回来!我刚才在码头上看到‘重庆号’已到了烟台。你要是耽误了大事,放跑了朝廷钦犯康有为,就拿你是问!”

李希杰见焦飞虎说得如此严重,忙道:“将军何出此言?”

“朝廷钦犯康有为,乘‘重庆号’游轮,已停靠在烟台码头。你我必须在烟台码头将他拿住,就地正法!”

李希杰听焦飞虎这么一说,顿时慌了,连忙说:“请将军先在衙门里歇着,下官这就差人去找。只要石中九一到,将电文译出来后,我们就可以凭此电到船上抓人了。”

“好!”焦飞虎高兴地说,“有了朝廷的旨令,只要我们登上了英国客轮,哪怕康有为有三头六臂,也要让他束手就擒!”

“重庆号”缓缓靠拢码头,在码头上系好缆绳。舱门大开后,下船的乘客提着各自的行李走下舷梯,拥挤着往码头走去。下船的旅客刚刚完了,上船的旅客开始上船。

码头上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太阳已经西斜,天色暗淡了许多,一阵阵海风吹过,十分凉爽。上船的乘客陆陆续续地上来后,还没有开船。原来,“重庆号”要在烟台码头加煤、加水和其他物资,估计还得一会儿。有人试着下船,到码头上转转,顺便买些烟台的土特产,尤其是有名的烟台苹果,人们都是大包小袋地提进船舱。

“康先生!”红衣姑娘来到康有为的舱门口,笑道,“这里空气新鲜,不想下船去转转吗?”

其实,康有为早就想上岸透透气了,见李唐没有提议,他也懒得动。现在,有红衣姑娘相邀,他就高兴地同意了。李唐见船已到了烟台,危险性不大了,他的警惕性也有所放松,便没有阻止康有为,也陪同他们一起上了岸,只是吩咐小江子在船上看好行李。

三人走上码头,见这个小码头竟然非常繁华,颇觉奇怪。红衣姑娘像个还不懂事的孩子,到处去看新鲜,她热情地拖着康有为,一会儿要看手工艺品,一会儿又看土特产,不时高声地尖叫着,惹得周围的人向她投来一道道诧异的眼光。在跑动中,海风不时撩起红衣姑娘的长发,在空中飘动,康有为觉得这姑娘好美!有这样年轻美丽的姑娘陪着,他玩得很高兴。见这里的苹果确实招人喜爱,他也买了一大竹篮,让李唐提着。

他们在码头上玩了一会儿,红衣姑娘见海边有人挽起裤腿,下到海滩上,在水里拣什么,她又惊诧地喊了起来,拉着康有为来到海边。见人们手里提着刚拣起来的彩色鹅卵石,一粒粒的,像玛瑙一样晶莹剔透,红衣姑娘也脱下鞋子,和康有为一起走下海滩。康有为首先发现了一粒淡红色的彩石,红衣姑娘过来从他手中夺了过去,开心地拿在手中把玩着。

九月的海湾,是浪漫的季节。很多拣彩石的青年男女,他们赤着脚,在海滩边说笑着,追逐着,尽情享受这宝贵的时间。康有为看着看着,不禁想起了他的二夫人梁随觉。

他和梁随觉结婚时,她才19岁。新婚不久,为了实现自己这辈子的理想,康有为就来到了北京。梁随觉很理解丈夫的雄心壮志,同意丈夫北上。在分别的那晚,他们紧紧拥抱、缠绵,直至天明,两人还依偎在一起,也是像海滩上这些情侣们一样,没有一句话,两人的感情在缄默中互动……特别是在离别时,妻子握着自己的手,很用劲地握着,不肯松开。别看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沉静,当他看到那熟悉的笑靥上挂满了泪水,他就知道她内心里在倒海翻江,他的鼻子不禁一酸。今天,这个笑靥又出现在康有为的脑海中……

“康先生,您怎么了?”红衣姑娘见康有为怔怔地站在水中,一动不动,便笑着喊道。

红衣姑娘的喊声打断了康有为的遐思,他看了红衣姑娘一眼,笑道:“我在找彩石呀!”

“不,”红衣姑娘认真地说,“您是在思什么,或者是在想什么……”

“想什么?”康有为觉得要被她猜中了,一时脸热心跳,“说嘛。”

“在想您的妻子,是不是?”

康有为见这个小女孩说得如此直接,不觉一惊。

他情绪的变化没有逃过红衣姑娘的眼睛,她开心地对康有为说:“奇怪我怎么会猜中了,是吧,老学究?嘻嘻!”

康有为觉得自己在这个小姑娘面前一直很被动。在北京,他总觉得那些老官僚思想守旧,自己才是新潮人物,看来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啊!

他们提着彩石回到船上,等候轮船再次起航。

李希杰焦急万分地等着石中九到来。谁知过了好长时间,一衙役回来禀报,石中九外出喝酒去了。

李希杰和焦飞虎同时一惊。

李希杰急问:“他在哪里喝酒?”

衙役回答:“他老婆说,是在亲戚家喝酒。”

李希杰把桌子一拍,道:“混账!还不快去他亲戚家把他叫回来!”

“是,大人。”衙役应声出去了。

朝廷发来的电报仍然在桌子上放着,墙上的时钟在“滴答滴答”。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心中害怕,汗水不断地从李希杰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滴下来。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衙役回来禀报说:“大人,石中九在酒桌上吹牛,说他是‘酒中石’,从来不醉。结果与人赌酒时醉成烂泥,扶都扶不起来,现在怎么办?”

“给我抬也要抬回来!”

衙役走后,焦飞虎在一旁笑道:“大人,没想到你的部下都是这种角色,难道不追究他的渎职之罪?”

李希杰连忙欠身,道:“卑职失察,卑职失察!”

不一会儿,几个衙役架着石中九进了衙门,衙役们一松手,他就歪倒在地,口中吐出一大摊秽物,顿时大堂中酒气弥漫。

李希杰看着地上的石中九,对衙役们喊道:“把他拖出去,用冷水浇!”

焦飞虎说:“浇有什么用?等到把他浇醒了,再来译出电文,‘重庆号’早就起航了!”

李希杰慌了,连忙问:“将军,依你看……”

焦飞虎把手一挥,说:“我们去码头,请道台大人亲自跟英国人交涉,拖住时间,等他译出电文后,速送码头,以大清国的名义,要求他们同意我们搜船。”

李希杰心里已全迷糊了,焦飞虎的话他哪敢不遵,口里是一连串的“是是是”。

他们一行人刚刚走出道台衙门,正好九门提督崇礼和王裕安也急匆匆地赶来了。崇礼问明情况后,来不及多说,两股人马合并一处,往码头上飞奔。

“重庆号”已经上足了煤、水,正在鸣笛,即将起航。崇礼一行冲到码头上,不准水手解开缆绳。

会英语的王裕安和焦飞虎上前交涉,要求登船捉拿朝廷钦犯康有为。他们刚刚走到舷梯口,就被船上的二副拦住了。

王裕安用英语对二副说:“我们奉大清政府之命,捉拿钦犯康有为,请提供方便。”

一头金发的二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重庆号’是英国船只,决不允许中国军人登船搜查!”

双方交涉了半天,尽管王裕安他们说得口干舌燥,但办事认真的二副就是没有一点儿松动。

崇礼见说理不成,急得团团转。事情到了关键时刻,一点儿不能有失。他忙向李希杰说:“看来,只有请道台李大人出面了,你可以烟台政府的名义,与英国人严正交涉,一定要允许我们登船。”

李希杰一想,上前交涉要有個把凭,于是问:“也不知石中九把密电译出来了没有?”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看到崇礼又急又气的样子,焦飞虎说,“提督大人,我们大清国的军队,到船上捉拿大清国的钦犯,还用得着他英国人同意吗?只要大人下令,末将这就带人上船,看他们英国人谁敢阻拦我?”

崇礼瞪了焦飞虎一眼,说:“放肆!若强行登船搜捕,英国政府就会提出强烈抗议!一抗议,就要惊动朝廷。这样的大事,大清国吃的亏还少吗?太后最头痛洋人抗议了。谁要是惹出了外交官司,谁就没有好果子吃!”

焦飞虎听崇礼这么一说,只好呆呆地站在一旁。

“报——”

一声长长的、兴奋而又激动的喊叫声,使崇礼和李希杰等人向岸上看去。

李希杰的师爷大汗淋漓地跑过来,道:“大人,电报译出来了,赶快上船,抓捕康有为!”

李希杰接过电报,看了电文后,又交给崇礼,崇礼来不及细看,说:“请李大人赶快上船交涉。”

李希杰说:“你们在这里阻止他们解缆,我这就上船去交涉。”

李希杰正准备上船,没想到船上冲下来几个身强力壮的保安,他们冲到系着缆绳的桩边,强行解开了缆绳,然后敏捷地跳上了趸船。

随即,“重庆号”拉了一声汽笛,开动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崇礼什么也顾不得,他把手向焦飞虎他们一挥,大声道:“上船!”

可是,“重庆号”已经缓缓地离开了码头。

“不能就这样让康有为跑了!”焦飞虎号叫道。

“提督大人,我们追上去!”

“对,追上去!”

“追个屁!你们追上去,我奖你们十万!”崇礼疯了般吼道,他的声音像受伤的狼在嚎叫。

船已离趸船好远了。

崇礼痛苦万状,他无力地向兵丁们挥了挥手,然后对王裕安说:“赶快向荣大人发报,烟台失手!”

“喳!”

大家无言地各自分开,集合好自己的人马。

“提督大人,先往衙门歇息如何?”李希杰小心翼翼道。

崇礼点头应允了,此时的他已是心乱如麻。

在衙门里等了不到半个时辰,荣禄的复电就到了。

崇礼接过电报一看,双手抖个不停:

京中未获康逆,后已大怒。烟台失手,难以免究,汝可速赴沪,协助上海道缉逆,以弥汝罪!

崇礼声音嘶哑地对王裕安说:“十万火急,我和你这就赶赴上海,一刻也不得耽搁。其余人等自行返京。”又转头对焦飞虎道,“焦将军,麻烦你准备两匹快马,我和裕安马不停蹄,争取三天之内抵沪。”

焦飞虎应了一声“是”,忙不迭准备去了。

上海道台蔡钧,每天都忙,整天穿梭于各国领事、商界大佬、黑白两道之间,没完没了地应酬,把新娶的小姨太杨玉琼晾在家里。今天他下决心闭门谢客,要好好地陪陪杨玉琼。

蔡钧快五十了,前面娶了三个老婆,跟他生了五个丫头片子,就是不生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堂堂的道台大人怎么能够没有儿子传宗接代呢?他找了很多个看相的,替他选一个有生儿相的女人,这才选中了杨玉琼做他的四姨太。

今天,蔡钧好不容易挤出了一点儿工夫,倍加珍惜。为了儿子,他上床后颇为卖力,累得骨头快散架了,最后像根棉条似的滚到床角,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用手向杨玉琼示意,要将她搂在怀里,摸摸她的肚子,希望她那里能够有一点儿变化。

“大人,大人!”忽然有人在门外喊他。

蔡钧睡得正香,被人喊醒了。他看了看桌上的钟,还不到三更,便非常生气。深更半夜叫门,一点儿规矩都不懂,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蔡钧心烦地吼道:“谁?这么早喊个什么?”

“大人,荣禄大人刚刚发来急电,不能贻误。”

蔡钧一惊,是艾师爷。这些年,凡是关键时刻,都是艾师爷出主意。哪怕自己到了山穷水尽,有了他跑前跑后地帮衬,总能柳暗花明,让他过了一关又一关。现在他半夜赶来,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他虽然觉得头很沉,眼皮子也抬不起来了,还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服,准备出去。

谁知杨玉琼一把拉住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老爷,莫看你夜里累得死去活来,可这里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现在三更头里最关键,你又要走,有什么事比儿子还重要,让你这样急?”

蔡钧用手摸了一把娇姨太的下巴,温存地说:“宝贝,我去看看,要是没事,马上回来。”

卧室前厅是书房,蔡钧也习惯用它做接待室。蔡钧把艾师爷请到书房里,没等蔡钧开口问话,艾师爷就等不及似的说:“大人,维新首领、朝廷钦犯康有为,在天津塘沽乘英国籍‘重庆号’轮船来沪,预计明后两天抵达上海近海。荣大人急电,要您务必在上海将他捉拿,就地正法。”艾师爷说着,将一份密电郑重地呈在蔡钧面前。

蔡钧接过密电,仔细一看,觉得事情重大。荣大人是大清朝廷的核心人物,他的密电,也就是太后的密电!他下令自己捉拿康有为,与太后下旨一样重要。可以说,这是荣大人赐予自己立功的大好机会,事关前途,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于是,他走进房里,对杨玉琼说:“抱歉,宝贝,我又没工夫陪你了,你好好睡吧。”

杨玉琼不高兴地指着自己的肚子,说:“又不是我要儿子,我才不管呢!”

蔡钧弯下腰,在杨玉琼耳边小声说:“放心,等我把朝廷的钦犯捉拿了,保证让你给我生一个小道台!”

“吹牛!”杨玉琼一脸鄙夷地说,“人家只要碰一下老婆,儿子就生出来了,那才是神枪手。你呢?子弹不知道打了多少发,儿子到现在还没个影儿,凭你这样的枪法还要去捉拿朝廷的钦犯,我看钦犯肯定会从你的枪口溜走的!”

杨玉琼的话,让蔡钧浑身发凉,他像逃跑似的,疾步从房里出来了。他觉得四姨太给他敲了个警钟,抓捕的事,一定要用心办理,千万不能像她说的那样啊!

蔡钧和艾师爷在书房里商量了一會儿,准备去道台府。上轿后,一路上他不再琢磨四姨太刚才那句让他揪心的话了,脑子里不停地思考捕杀康有为的方案。

上海不同于塘沽和烟台,这里租界遍地,鱼龙混杂,既是冒险家的天堂,也是改良者和革命者藏匿之地,清政府也是鞭长莫及,这一点,他认识得很清楚。

蔡钧来到府衙大堂,各路人马早已在这里候着,蔡钧心里一热,感激地看了艾师爷一眼,原来,他早把事情安排好了,才去叫自己的。

蔡钧坐下来,喝了一口浓茶,清了清嗓子,说:“艾师爷,这事怎么办为妥,你先向他们说说。”

“是,大人!”艾师爷把朝廷密电要抓维新派钦犯康有为的事说了,最后对蔡钧说,“大人,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这里的捕头暗探不认识康有为,要他们去抓他,的确不好办。”

“好办!”蔡钧说,“将康有为的画像立即抢印五千张,在所有的车站码头张贴,捕头暗探人手一张。”

艾师爷听完蔡钧的吩咐,赶紧着人去联系印刷厂。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又和蔡钧来到巡警司。

蔡钧对巡警司衙门的总捕头张胖子说:“你们那里还有多少人当班?”

张胖子忙上前回话道:“大人,所有的捕头暗探都候在警局里。”

蔡钧说:“从现在开始,你们所有的巡捕不能休息,集中全部警员,将上海的所有要道、车站、码头、旅馆、酒店全部监视起来,出了问题,拿你是问!”

“是。大人!”张胖子遵命。

蔡钧又说:“艾师爷,立即将捉拿康有为的悬赏通告在全城颁布。凡提供康有为行踪者,一律赏银两千两;若杀死并验明正身,确系康逆,赏银十万两!”

“是。大人。”

说到这里,蔡钧胸有成竹地环视了一眼,问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现在就提,别到时出了纰漏又你推我诿。”

张胖子道:“大人,上海这个地方这么大,我们巡捕房要把守严密,人手不够啊!”

“这个……”蔡钧想了想说,“我将警卫部队派出来守岗,你们巡捕,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在全城每一个角落巡逻。”

张胖子一听很高兴,双脚一并,底气十足地敬了个礼:“是!”

“各位,从现在起,”蔡钧严肃地说,“弓满弦,刀出鞘,只要一声令下,你们就要行动快,战必果!”

堂内二十多人齐刷刷地回答道:“是!”

“开始行动!”

“是!”

蔡钧在衙门里眯了一会儿,待到天明后,他也不敢怠慢,带着艾师爷等人在全城巡查,督促各处人马按点到位,特别是在旅馆酒店张贴康有为的画像和悬赏通告。他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哪个密探刺客不为这惊人的赏金动心?

蔡钧最后到外滩码头等地,亲自逐一检查。特别是十六铺码头,他查得特别仔细,直到晚上,觉得的确是万无一失了,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去。

晚上,海上的风浪不大,船上灯火通明,从大厅里传来悠扬的交谊舞曲,让康有为感到兴奋。男人搂着女人跳舞,他早有所闻,但觉得那只是异国风情,是非常遥远的另半个地球上才能出现的事,可现在,当他身临其境,亲耳听到如此动人的音乐时,竟然魂授魂与,如痴如醉了……

“康先生,您在这里发什么呆?”那个红衣姑娘从舞池中走了过来,笑着对康有为说道,“去跳舞好吗?”

“跳舞?”康有为一想到男人和女人互相搂抱着的情景,脸上便泛红了,“不不不,我……”

红衣姑娘见康有为羞答答地直往后退,不觉笑了起来,说:“这是交谊舞,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女人一样害臊?啊,对了,这也许就是中国传统男人的特点!”

康有为听了红衣姑娘这句话,大为震惊。自己曾经对千年的传统观念口诛笔伐,现在,没想到在这位小姑娘面前,自己竟然还是一个传统中国男人的形象!

红衣姑娘非常纯真,她丝毫没有感觉到康有为此时复杂的心情。她看着这位体形稍胖的中国男人,嘴上留着小胡子,脑后一根长辫子,身着长衫,脚蹬皮鞋,似土非土、似洋非洋,还说着带着粤语尾音的北京话,像大杂烩,觉得十分有趣,忽然便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满场是西装革履的男士跳舞,如果让他这副模样和自己跳舞,自己一定会成为引人注目的舞后!想到这里,她用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调皮地盯着康有为,热情地说:“康先生,我请您跳一曲,怎么样?”

和她跳舞?康有为一下子紧张起来,自己不会跳啊!可他非常爱面子,如果和这位美丽的姑娘跳舞,一定会出丑的,这会影响自己在姑娘心目中的形象,不能和她跳!可是,不同意的话,又怕姑娘误解了自己,认为自己是瞧不起她,让她不高兴。于是,他说:“抱歉,我不跳。”

他本来是想说,我不会跳,话刚出口,又觉得这样说,姑娘会笑话自己,就立即将话变了过来。

“怎么不跳?”红衣姑娘不高兴地追问道,“是不是害怕跟我跳?”

康有为一怔,他觉得姑娘还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思,顿时一阵心慌,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的交谊舞,”红衣姑娘得意地说,“曾经参加过法国全国大赛,还获得了二等奖,舞姿难道还配不上康先生?”

康有为这下被她逼得没有退路了,只好实话实说:“我不会跳,请你谅解。真的!”

“不会?”红衣姑娘说,“不会我来教您啊!”然后不由分说,硬将康有为拉进了舞池。

红衣姑娘将康有为的左手拉到自己的腰上,要他搂着。康有为顿时感到红衣姑娘那柔软的腰肢非常灵巧,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又觉得非常恐惧,将手缩了回来。可是,他没有想到红衣姑娘十分大方,一下按住他僵硬的双手,使得他的心狂跳起来。

“不跳不跳!”康有为推开红衣姑娘,扭身想走开,可红衣姑娘手快,上前偎在他胸前,拉着他的手,在舞池中旋转起来。康有为脑后的辫子像根马尾,随着转动飞起,惹得周围一阵热烈的吆喝声和掌声。

红衣姑娘成功了!她在康有为的耳边小声说:“您研究西方政体,难道没有研究西方的文化?要知道,政治和文化是不能分开的。”

“你扯远了……”

他们仍然在跳舞,尽管跳得很别扭,很不协调。

“跳舞也是文化嘛,难道这不是您研究的范畴?”

“……”

一曲跳完,康有为走出舞池,早已浑身是汗。

站在旁边的李唐,见老爷累得脸色苍白,忙上前说:“老爷,您该去撰稿了。”

这句话,使康有为如梦初醒,他接过李唐的话,说:“好的,我知道。”

康有为回到自己的舱房,在床上躺了下来,红衣姑娘的提问还在他耳边回响。是的,面对守旧与革新,自己一直站在反对陈规陋习的立场上,一直是旗帜鲜明地反对八股文,反对科举,也反对妇女缠足。为了实现这个宏愿,自己不计个人安危,与顽固派们作殊死的斗争,这红衣姑娘怎么说我也是一个守旧的传统形象呢?

是的,旧党对自己推崇西学是恨之入骨的。记得那天,就是六月十六日,光绪帝发出上谕,要召见他,他是在头一天晚上住进颐和园户部公所的,第二天早早地到朝房候旨。谁知此时,正巧碰上刚被提升为总督的荣禄,去向光绪帝谢恩。二人相遇,都认出了对方。

荣禄不阴不阳地问:“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康公啊!”

康有为觉得对方言语鄙薄,用心不良,马上就有些生气了。

荣禄却不顾及他的感受,仍以那种语气往下说:“康公博学中西,才华横溢,倡导变法,不知最近又有何种补救时局的妙策啊?哈哈哈!”

康有为当然知道这是讥笑,是在向自己挑战!面对这个慈禧的心腹、抵制变法的顽固派,他不能不还击!不知怎的,他当时就理直气壮地说:“唯有变法,才能补救时局,救中国!”

荣禄说:“谁都知道变法的道理,可是,这一二百年的老法子,在一夜之间能突然变得了吗?”

“若能杀几个顽固大员,法即可变!”

荣禄一听,气得嘴唇都发紫了,瞪着眼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说完,愤愤然转身走了。

看着荣禄那气破牛肚的样子,康有为当时别提有多痛快。

谁知今天,红衣姑娘的話,还是把自己划到传统的中国男人之中,真是失败啊!

蔡钧觉得,要确保抓到康有为,必须万无一失。密令上不是说要从英国的“重庆号”上抓住康有为吗?如果中途情况有了变化呢?从天津开往上海的英轮航班那么多,每一班客轮必须搜查到才能让人放心,而且,不能指望外国巡捕上船搜查,而是要让大清的捕快上船搜查。但如果是这样,没有英国公使馆的支持是不行的。于是第二天,蔡钧特地来到英国总领事馆,拜会白利南总领事,要求他准予自己派人搜查从天津开来的所有英国客轮。

车在总领事馆门前停了下来,一个高个子英国人已在等候他,微微弯腰说道:“欢迎阁下光临。我叫卜兰德,总领事白利南先生已经接到阁下来访的通知,请恕有失远迎。”

蔡钧有些奇怪,这个英国鬼子竟然能说出如此流利的中国话,真不简单!他忙向对方点了一下头,说:“谢谢先生。”

卜兰德又说:“总领事先生正在客厅恭候阁下。”说完,领着蔡钧走进大门。

总领事馆的长廊两边,挂着几幅文艺复新时期风格的西洋油画。在落地玻璃窗前,立着一尊裸体的、带着翅膀的天使雕像。在客厅门口,有两只红木雕成的狮子,张着大口,正望着蔡钧,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客厅的玻璃书架上摆满了精装图书,壁炉的上方摆着一艘帆船模型。室内别无杂物,显得十分明亮、雅致。

见蔡钧进来,白利南连忙从沙发上站起,用英语说道:“您好,道台先生。您的到来,是我的荣幸。”

卜兰德充当他们俩的谈话翻译。

蔡钧连忙说:“总领事先生,您太客气了。”

白利南没有多少客套话,单刀直入道:“道台先生,您是有事需要我帮忙吗?”

蔡钧连忙从皮包里拿出一份照会,交给白利南。白利南看不懂中文,又递给了卜兰德。卜兰德看完后,告诉白利南:“他要求我们允许他派中国军人搜查从天津方向开来的所有英国客轮,缉捕朝廷钦犯康有为。”

白利南听了,摇着头说:“不不不!”他让卜兰德告诉蔡钧,“英国的轮船,决不允许中国军人登船搜查,如果中国军人强行登船搜查,是违反国际公法的行为,本人将向中国政府提出强烈抗议!”

蔡钧并未生气,他似有所料,将事先译好的北京发来的密电交给白利南。

白利南打开密电,只见上面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着:

康有为以红丸弑上,着尔等捉拿后,就地正法。

蔡钧见白利南看完密电,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又礼貌地说道:“请总领事先生对我大清政府的要求给予支持。”他这是进一步向白利南施压,希望白利南同意他派兵登船检查。

果然,白利南看了密电和照片后,语气有些变化。他说:“贵国军人不可登上‘重庆号’。不过,请阁下放心,我们会派自己的巡捕上船进行例行检查的。”

蔡钧摇了摇头,道:“钦犯康有为就在船上,你们如果只是‘例行检查’,我确实难以放心。”

白利南坚持道:“你要相信我们的承诺。”

“好!有总领事先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蔡钧说着,叫艾师爷把康有为的画像交给白利南。

白利南接过康有为的画像,仔细地看了看,高兴地说:“有了康有为的画像,我们就可以按图索骥了。”

蔡钧忙说:“感谢总领事先生。如果你们能将康有为缉拿归案,一定能得到更大的利益。”

白利南和蔡钧对视了一眼,两人皆大笑起来。

四姨太杨玉琼为了在蔡府给自己争来应有的地位,在蔡钧面前尽量施展女人的本事,以博得蔡钧的欢心。只有蔡钧去了衙门后,她才恢复了真正的自己。

三更时分,蔡钧和艾师爷的谈话,她全听到了,这让她毛骨悚然,久久不能入睡。

艾师爷说的那个密电,就是朝廷要蔡钧在码头上一定要抓捕到康有为。如果蔡钧他们围住了码头,康有为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怎么办?她想了好长时间,还是想不出一个办法来。正在着急时,她想到了父亲。如果把这事告诉父亲,他一定会通知他的那些朋友,就会想方设法来营救康有为!

杨玉琼是非常熟悉康有为的。前些年,康有为在上海办《强学报》,张之洞派去黄绍箕和她父亲杨东奎等八人协助康有为。后来,他们就成了生死兄弟。现在康有为有难,父亲他们肯定会全力相帮。

杨玉琼早早起来,梳洗过后,来不及吃早饭,便要丫环给她订了一辆马车。一大早出门,她觉得有人看见了不好。为了谨慎,她叫马车在后门等她,这样出门隐蔽些。

杨玉琼下楼后,见前厅无人,急忙拐过天井,从后门出来,马车早在那里等着。她快步过去,正好一个人从院墙那边转过来,和她碰到一起。

突然走来一个男子,杨玉琼心里毫无准备,顿时吓得“啊”的一声,急忙躲在马车旁边。

“你这人是怎么走路的?”她气急了,低着头大声问道。

“哈哈哈!”对面的男人得意地笑了起来,“怎么走路?你说我是怎么走路的?”

“你……”男人的话很冲,杨玉琼不敢抬头质问。

“这说明我们有缘哪!”男人得寸进尺道。

他竟说出这种话来!杨玉琼非常生气,抬头一看,大吃一惊,怎么是他?阮氏轮船公司的大老板!

“杨小姐!”那人一把抓住杨玉琼的手,“自那次在戏院见面之后,我心里装的全是你,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我……”

“阮浩钦,你别做梦了!”杨玉琼见他又对自己无礼,非常愤怒,“快点儿给我让开!”

阮浩钦四处打量,见没有旁人,胆子更大了。他强行将杨玉琼抱在怀中,说:“只要你依了我一次,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上去给你摘下来!”

杨玉琼在阮浩钦的怀中拼命挣扎,但他的力气太大了,她怎么也挣不脱。她大口地喘着气,说:“阮浩钦,我是蔡道台的四姨太,你难道不怕道台大人砍了你的头?”

阮浩欽听了,哈哈大笑道:“为了你,他会杀我?你以为你真是金枝玉叶?”

“我会把你这些无礼的行为告诉他,他决不会轻饶你的!”

“他杀了我,就会断了他的一宗大财路。你知道他一年要从我这里变着法子拿走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吗?”

“我……”杨玉琼语塞了,她不知道这畜生说的是真是假。

阮浩钦将杨玉琼放开,捧着她的脸,嬉笑地说:“宝贝,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告诉我,给我当情人,保你全家吃穿不愁!”

“你敢睡道台大人的姨太?”

“我有的是钱,就要玩别人不敢玩的,这叫刺激!”他说完后,得意地哼着小曲离开了。

杨玉琼见阮浩钦走了,赶忙上车。马车跑了好一会儿,她惊恐万状的心才平静下来。

杨玉琼的娘家在上海跑马场西首王家抄,路程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她下了车,打发马车走了,进门后,发现父亲杨东奎正在家里看书。

杨东奎祖上都是读书人,但只有他中了个举人。他这辈子总算挣脱了前辈人靠教蒙童为生,穷得叮当响的困境,好歹混成了张之洞的幕僚。他很支持康有为的维新变法,主动要求参加维新活动。和康有为一起办报后,他听过康有为讲课,这让他极为震动。他心想,过不了多久,一个伟大的中华将要崛起了!谁知今天,势如破竹的维新运动突然萎靡下来,时局变得扑朔迷离。他浑身的劲不知往哪里使,心里总觉得难受。

听了女儿的话后,杨东奎十分震惊,想不到京城里发生了如此大事!想不到光绪帝跟前的红人,竟然眨眼间成为慈禧太后追杀的对象!如果上海这边摆出这样大的阵势对康有为进行捕杀,那康有为的性命就难保了。必须营救康有为,这不仅仅是出于对变法维新的大义和支持,也是为了尽兄弟之间的情谊。事不宜迟,他叫女儿赶快回家,怕蔡钧回来后不见人,会对她产生怀疑,自己则立即出门去找黄绍箕商量。

黄绍箕听了杨东奎的话,也很吃惊。他和杨东奎的想法一样,必须救下康有为。只是,这事太大了,可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得了的,所以,二人决定将其他六人约在一起,商量如何救出康有为!

蔡钧从英国总领事馆出来后,又去十六铺码头检查了一番,看巡逻、守卡上有没有漏洞。说实话,在天津、烟台就是因为有疏漏,才连续让康有为逃走,这不能不说是惨痛的教训!如果在上海最后一站出了问题,朝廷责怪下来,他就不好交差了。

巡查完十六铺码头,蔡钧觉得码头的布防确实做到了万无一失,这才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道台衙门。

刚好艾师爷将南方送来的西瓜切开,放在盘子里送了过来。他顾不得体面,拿起西瓜就吃。他的嘴虽在吃瓜,可还是闲不住,一个劲地发牢骚:“这个该死的康有为,不但把京城闹成酱锅,还害得老子日夜不得安宁!他乘坐的轮船怎么偏偏在上海靠岸?要是‘重庆号’直达厦门、广州多好,免得老子提心吊胆!”

待他发完牢骚,艾师爷忙上前说:“大人,今日又来了两拨人。”

蔡钧诧异地问:“都是些什么人?”

艾师爷说:“先来的,是步兵统领、九门提督崇礼崇大人和他的手下王裕安,他说是奉荣禄大人之命,来协助我们缉拿康有为的。”

蔡钧听了,“哼”了一声,说:“我还用得着他来协助?”

“后来的是五品副总管秦刚和他的两个儿子秦芳、秦飞。秦刚说,他也是奉老佛爷的懿旨,来协助我们缉拿康有为的。”

蔡钧听了,更不高兴。他想,我忙了这半天,如果真的拿到了康有为,是我部署得当,还是他们的协助有力?可是,人家都是朝廷派来的,自己得罪不起。唉,真烦!

艾师爷说:“我已将崇礼大人安排在衙门贵宾客舍住下来了,崇大人急着要见您。”

“秦氏父子呢?”

“他们说先去码头上看看,不要我们安排,也没说住在哪里。”

蔡钧又问:“这两拨人没有碰过面吧?”

艾师爷说:“他们是一前一后来的,可能没有碰过面。”

“都是来抢功的!”蔡钧气愤地说,“有本事,就在北京、塘沽和烟台抢呀!跑到上海来凑哪门子热闹?”

“秦氏父子三个人,他们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艾师爷不解地问。

蔡钧说:“你可别小看了这个阉官,他的武功非同一般,当年,他还在颐和园外救过老佛爷的命呢!”

“哦,原来如此!那他的两个儿子呢?”

蔡钧说:“他们到底有没有本事,我不清楚,不过,总有些过人之处吧。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嘛!”

艾师爷点了点头,道:“明白了,大人。”

蔡钧想了想,说:“你现在去‘江南春’订一桌酒菜,晚上我来为崇礼和秦刚父子接风。”

艾师爷会意,连忙出门办理去了。

且说秦刚父子三人到了上海后,礼节性地到上海道台衙门打了个招呼后,便径直去了十六铺码头。

一到码头附近,秦刚就感到这里的气氛十分緊张。他见有个衙役一面敲着锣,一面指着铜锣上康有为的画像,大声吆喝道:“这画像上画的是康有为,朝廷钦犯,不论军民,凡提供康有为行踪者,赏白银二千两;凡献上康有为首级者,赏白银十万两!”这人的喊话颇有吸引力,引得不少路人停步观看。

眼前这一幕,秦刚早就见过,所以觉得无所谓。秦刚用眼一扫,发现那些穿梭于行人中间的密探,虽然衣着、身份各有不同,装得跟普通老百姓一样,但他们那种特有的目光和诡秘的行踪,还是让经验老到的秦刚辨认了出来。看来,蔡钧布置得十分周到。

他们沿码头继续往前走,不时看到墙上贴有康有为的画像和通缉令,好多市民看着康有为的画像,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着。可以说,蔡钧的宣传是很有效果的。

再看黄浦江上,几只小船在游弋,船上的人正打着手语,和岸上的军警沟通、联络。显而易见,蔡钧已经将一张严丝合缝的缉捕大网悄然张开了,只等康有为往里面钻。看着看着,秦刚不由暗暗对蔡钧的细致精到深感佩服。

秦刚正要走进十六铺码头,没想到被码头连接处(十六铺码头属于法租界)的大清军警们拦住了。

一个为首的大胡子士兵对秦刚父子打量了一番,言语还算客气,说:“对不起,上海道有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码头!”他还没说完,旁边的一个士兵早已不耐烦了,粗声呵斥道,“走走走!”嘴里说着,双手上来,将他们往外推搡。尽管这人用力推,秦刚却像一根石柱一般纹丝不动,令推他的那个士兵非常惊诧,“你你你……是什么人?”

秦刚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只是拉过秦芳、秦飞,说:“我们走!”

秦芳和秦飞听父亲的,没有说什么,便跟着他快步转了回来。

他们接受了在塘沽的教训,不再依赖官方,也不想找官方的麻烦,在离十六铺码头不远的城隍庙旁边选了一家叫“仙客来”的旅馆住下。

安顿好后,秦刚又吩咐秦芳去城隍庙买了些香蜡纸钱。晚上,秦刚打开用油纸密封好的懿旨,摆放在客房的桌子上面,然后点烛化纸,领着儿子秦芳、秦飞三跪九拜,说道:“禀报老佛爷,我秦刚一家,为报太后隆恩,以至诚之心,向老佛爷立下誓愿,來到上海,不捉拿到钦犯康有为,誓不罢休!”

叩拜完后,秦芳对秦刚说:“父亲,以我们的本事,奉旨来到上海,缉拿钦犯康有为,犹如瓮中捉鳖!依我看,上海道兴师动众,是摆的花架子,不过是做做吓唬人的样子罢了。”

秦刚听了,立即制止道:“芳儿,不要乱说!”

秦芳说:“我们今天上午去上海道衙门时,那个姓艾的师爷说蔡大人不在衙内,问他去了哪里,他说不知道。我看,这分明是在回避我们。”

“芳儿说得有些道理,蔡钧是上海的一条地头蛇,不论是红道还是黑道,也不论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他都能左右逢源。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劲使不出来,今后,只好见机行事了。”秦刚不无担忧地说。

秦飞说:“父亲,我们奉旨除逆,难道他们敢阻拦我们不成?”

秦刚说:“孩子,你要记住,如今世风日下,人心险恶,咱们虽是为报答太后来到上海,可人家不会理解我们的,还是要多加小心!”

案上几炷高香飘出缕缕青烟,在秦刚身旁绕来绕去,此刻的秦刚,就像正在庙里享受香火的塑像,正襟危坐。秦芳兄弟俩默默地坐在他左右,知道父亲在梳理来上海后纷乱的思绪,要作好大战前的准备,因此不敢再问什么了。

良久,秦刚站了起来,对两个儿子说:“听说崇礼也到了上海,他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秦飞说:“蔡、崇二人会不会联手行事,排挤我们?”

秦刚摇了摇头,说:“他们二人各怀鬼胎,就是联手,也是同床异梦。”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秦芳说,“芳儿,明天一早,你就去打探崇礼的部属,看他们在干什么。咱们要做到知己知彼,心中有数。”

秦芳听了,点了点头。他手里抚着那柄短剑,剑鞘上的红宝石,在灯光的闪耀下,如同一滴鲜红的血。那是慈禧赐给秦刚的,他们一家将它当成了传家之宝。

突然,秦刚发现窗外似乎有人,心里暗暗叫了声“不好”,接着飞快地来到门外,四处打量,却没有发现什么。

“父亲!”秦芳担心地问,“您这是怎么了?”

秦刚用手制止了秦芳的问话,又在房子周围仔细察看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只好回到房内。

秦飞忍不住问道:“父亲,您到底发现了什么?”

“刚才在窗外,有人在偷听。”

秦芳兄弟听了,大吃一惊,问:“他是谁?”

秦刚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

眼看“重庆号”快要到达上海外海了,缉捕康有为的重要时刻即将到来,政府、警局、军队和密探、刺客、黑道人物等,都紧急行动起来了,他们的目标都是康有为。

然而,此时此刻的蔡钧却显出一副大将风度,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他面带笑容,不急不忙地将崇礼请到了“江南春”饭庄。

“江南春”饭庄是上海滩颇有名气的大型酒楼,它的满汉全席和京、鲁大菜在上海独占鳌头,上海的政要和工商界的巨头们隔三岔五前来光顾,道台蔡钧也经常在这里接待德、法、日、英等国公使、领事。

今天,蔡钧为崇礼接风的包厅选在二楼。为了自己和客人的安全,当然也是为了显示上海道台的威风,他从一楼的大门口到二楼的包厅门前,安插了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卫兵,还在饭庄的周围安插了十几名便衣巡警。他想让崇礼看看他蔡钧虽然不是京官,但排场与权势绝不亚于他们。

不一会儿,汽车开到了“江南春”饭庄门前,蔡钧和崇礼在车的两边下来,并肩走进饭庄大门,又沿着红地毯登上二楼,走进了艾师爷早已预订好的“春深如海”包厅。

偌大的包厅里只设了一张大桌子,宾主也只有蔡钧、崇礼两人,显得极不协调。他们各坐一方,身子两边空着几把椅子和餐具。崇礼心想,难道还有什么贵宾要来?

就在崇礼好奇之际,只见蔡钧两手扬起,拍了两声,从门口款款走进六个袒胸露背、面容姣好的女子,她们身子一步三摇,非常性感。她们轻车熟路,大大方方地走到蔡钧和崇礼两人身边,粉面含春,款款坐下。

这一切,让崇礼非常意外,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非常时期,蔡钧还有心思安排这样的活动。虽说他到北京时,自己对他的“爱好”安排得细致入微,可那是平常时期呀!

左边的女子见崇礼发愣,那玉笋般的小手马上从他的脸上往下滑,口里不停地挑逗道:“大爷,您今天怎么没精神了,是不是妹妹……”

崇礼现在确实没有心情,面对身边女子的挑逗,他直着身子,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提督大人,您怎么了?”蔡钧笑着问道。

崇礼道:“蔡大人有所不知,本督从千里之外赶到上海,两天多的行程,几乎没有睡觉,眼下已是脚上起泡,胯下红肿,头昏眼花了。我一心只想着能截住康有为,哪有心思饮酒作乐?”说罢拱了拱手。

蔡钧哂笑道:“提督大人不必过度焦虑,据下官了解,‘重庆号’还没有抵达上海,我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康有为入彀了。见您一路辛苦,下官便略备些薄酒,以尽地主之谊!”

崇礼见蔡钧把话说到这份上,忙拱手不停地说:“谢谢!谢谢蔡大人!”

蔡钧道:“崇大人初来乍到,肯定多有不便,若有吩咐,下官一定尽力!”

崇礼道:“我正好有件事要烦劳蔡大人!因来得匆忙,我便只带了一个助手,所以请蔡大人速速给本督配备百余名精干兵卒,好去捉拿那康逆!”

蔡钧道:“这个好说!实不相瞒,人马我已提前给提督大人备好了,不是一百,而是三百。所以,大人现在只管喝酒享乐就是了!”

“谢谢蔡大人,难得你替崇某想得如此周到!”崇礼这才转忧为喜,拿起酒杯和蔡钧一碰,两人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包厅内气氛热烈。

这时,王裕安敲门进来,在崇礼耳边小声道:“大人,我已经打探好了,今晚就可以动手!”

崇礼点了点头,说:“行,你去办吧。千万小心!”

王裕安答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包厅。

王裕安走后,崇禮举起酒杯,对蔡钧道:“道台大人热情招待,崇某不胜感激,来,崇某借大人的酒,敬大人一杯!”

“不成敬意,崇大人莫怪!”蔡钧赶紧回应。

细心的蔡钧观察到崇礼和王裕安耳语后,情绪有微妙的变化,知道他们肯定是在私下里玩什么花样,便朝几位女子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了出去。

见室内无人,没等蔡钧开口,崇礼赶紧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双手递给蔡钧,道:“这是一件祖上传下来的小玩物,请蔡大人笑纳。”

蔡钧打开锦盒一看,十分惊讶,原来里边是一件上等和田玉“牛虎奔”挂屏,宝兰衬底,玲珑剔透;雕工精湛,造型设计,巧夺天工;牛、虎的憨态栩栩如生,工艺精湛。他在这方面是内行,知道这是从宫中传出来的老物件,价值连城。

蔡钧心中虽然狂喜,面上却装作不为所动,淡淡地说道:“这么精美的玩物,下官平生还未见过!不过,我可不敢夺人所爱啊!”

崇礼知道对方是欲擒故纵,连忙说:“蔡大人,你这就见外了,你若不收下,难道要我带回京城不成?”

蔡钧手里把玩着挂屏,笑道:“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下官收下就是了。”

崇礼给蔡钧敬过酒后,接着说:“蔡大人,我奉旨缉拿康有为,谁知在北京、塘沽、烟台连连失手,羞愧难当啊!荣大人命我前来上海,协助大人缉拿康逆,也是好心让我借大人之力,为我将功赎罪啊!”

蔡钧说:“哪里哪里!崇大人是九门提督,统领五营巡捕,朝中正二品大员,能和大人同时为朝廷效力,下官非常荣幸。”

崇礼从蔡钧的话里听不出有什么承诺,便把话挑明,说:“缉拿康逆一事,蔡大人占有天时、地利,已成竹在胸,康有为俯首就擒已成定局。我只求蔡大人在立此大功时也让我沾沾光,以便我能体面地回京复命。”

蔡钧心里暗自得意,却假装客气地说:“感谢提督大人抬举,下官实不敢当。我们同受荣大人之命,理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重庆号’将停在法租界的十六铺码头,在别人的码头上抓人,还是有些麻烦的。好在下官已经说服了英国人,他们同意我派人上船去缉拿。到时,崇大人只需和我一起在码头上看热闹即可,根本无需您亲自出手。”

蔡钧明明白白地告诉崇礼,这事不要他插手。

崇礼听了,心中老大不快。

蔡钧又说:“提督大人,秦氏父子一家也赶到了上海,您知道吗?”

崇礼听了,故作惊讶道:“他们的腿也够快的!”

蔡钧说:“他们可是直接奉太后的懿旨前来上海缉拿康逆的啊!”

崇礼道:“就凭他们父子三人?我看他们是想踩着蔡大人的肩膀得头功。”

蔡钧摇摇手,说:“头功也好,次功也罢,看他们有没有那个造化了!不过,听说太后对秦刚的‘四不洋’十分赏识。您知道是哪‘四不洋’吗?”

崇礼生气地“哼”了一声,道:“什么‘四不洋’?说起来真是好笑!太后吃过洋人的大亏,从骨子里恨洋人,秦刚就搞出个什么‘不信洋教、不穿洋服、不吃洋饭、不交洋人’的家训。其实,他不过是在太后面前讨好卖乖罢了!”

这时,艾师爷敲门进来了。他对蔡钧道:“大人,有密报送来,说是海上雾大,‘重庆号’在吴淞口外抛锚了,明日要等雾散了之后才能开进黄浦江。”

蔡钧和崇礼听了,均大吃一惊。

艾师爷走后,崇礼紧张地向蔡钧道:“大人,海上雾大,‘重庆号’停在吴淞口会不会出问题?我们得想办法对付才是。”

“哈哈哈!”蔡钧见崇礼有点儿惊慌失措,反而大笑起来。他优雅地向里边拍了拍手,那六个女子又袅袅婷婷地鱼贯而入。

崇礼更是惊慌道:“蔡大人,你……”

蔡钧语气轻松道,“‘重庆号’遇大雾停在海上,四周不靠边,无异于绝境,这是天要绝他康氏!崇大人不必着急,明日一早,下官一定将康贼绑缚至您面前。来,咱们还是尽情享受这美酒和美女吧。”

凡是有雾的天气,海上多半是风平浪静的。

“重庆号”经过多日的航行(途经青岛时停靠了一夜,大多数乘客还前往崂山观光了半日),总算到达上海,康有为忙着整理《大同书》手稿,做好上岸的准备。

昨晚,他想了很多。受皇上密诏,来上海协助办《时务报》,不能不接触上海道台蔡钧。他知道,蔡钧是荣禄的门生,他会支持自己办好这个《时务报》吗?这显然是个令他头疼的问题。

皇上不顾及自己的安危,在后党疯狂反扑,而变法又急需用人之际,让自己前来上海,可见这个《时务报》是多么重要!自己一定要在上海把报办好!

可是,和蔡钧的关系如何处理?还有那个两江总督刘坤,目前还不知道他是何等人物,要是他可以利用,事情就好办一些了。

想着想着,他在迷糊中像是睡着了,似梦非梦间,他又回到在上海办《强学报》的日子……

那年,康有为孤身一人到南京去见湖广总督张之洞。在与康有为接触的二十多天里,张之洞把他当作从京师来的新学领袖,频频设宴,殷勤款待,两人几乎隔日一谈,一谈就到了深夜。特别是到了上海后,张之洞又派出幕僚梁鼎芬、黄绍箕、杨东奎等一行八人,协助康有为办会办报,使他们成了患难之交。在11月学会的机关报《强学报》第一期上,那篇有名的《强学会序》的署名就是张之洞……

一声声强烈的水响,吵醒了康有为的梦。

康有为睁开眼睛,见天还未亮,四周寂静无声。本来,他已经听惯了海浪撞击船头的声音,它们单调而有节奏,融入船舱中机器的轰鸣声中,像一支和谐的奏鸣曲。可今天不知为什么,轮船竟这样安静!

“怎么没声音了?”他好奇地问。

李唐忙披着衣裳进来,问:“老爷,您怎么了?”

康有为诧异地说:“我感觉船有些异样,难道‘重庆号’已经到了上海?”

李唐说:“我也不知道,我这就去打听一下。”

康有为点了点头。

很快,李唐回来,说:“老爷,听船上的人说,因海上起了大雾,‘重庆号’抛锚了。”

“啊,抛锚了?”康有为大吃一惊,“船岂不是停下来了?”

“听说只是到了吴淞口。”

康有为身披长衫,来到前甲板上,站在栏杆边。他感到空气湿漉漉的,四周一片漆黑,不禁感慨万端:估计已是五更天了,海面天空黑暗一体,正如前往上海之路,眼前也是一片黑暗,不知未来的命运如何……

想到这些,康有为的心情不由沮丧起来,扶在栏杆上的手也打起了颤。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即使是那次在西花厅,面对荣禄、李鸿章、翁同龢等重臣学士,他舌战群雄,毫不畏惧!就是面对慈禧这些顽固势力筑成的厚实城墙,他也敢果断地组织“公车上书”,向他们发起冲锋,从未手软。今天到上海,身上有皇上的密诏,手怎么还会打颤呢?

他长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站在“重庆号”上,像是置身于遥远而荒凉的孤岛,他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怎样的挑战,究竟能否在这里生存下去……

“仙客来”旅馆是一座典型的中式建筑,大门两侧有四根一人合抱的楠木柱子,柱子上的红漆光彩照人。旅馆共有三层,房顶上盖着琉璃瓦,显得堂皇而又气派。门口站着两名伙计,迎送着进出的客人。

夜深时分,王裕安一身夜行衣,蒙着面,乘着月色,来到“仙客来”旅馆。

他时刻不忘给徐缨报那一掌之仇。他知道崇礼很不喜欢秦刚跟他争功,在来上海的路上,他便多次暗示崇礼,借机除掉秦刚这个眼中钉。崇礼先前还有些犹豫,后来居然同意了。今天在“江南春”饭庄跟崇礼请示后,王裕安便只身来到了“仙客来”旅馆。

他借着旅馆窗口泄出的灯光,在大门口看了一会儿,又悄悄转到旅馆后院。

后院背街,一道粉墙上开了一个小门,通着旅馆的楼梯口,这大概是店内工作人员专用的。上边的房间就是秦氏父子包的两间客房。王裕安像只猿猴,沿着砖墙脚潜行,突然一个翻身,仅凭窗子上方伸出的楣头,便上到了二楼的窗边,然后悄悄地朝房内窥探。

房内早已熄灯,秦刚躺在床上,已发出鼾声。房间的窗子正好开着,王裕安将身子一缩,进去了,然后悄悄地向床前摸去。他感觉秦刚安然地躺在床上,因为天热,身上的被单只盖住了腹部,胸膛裸露着。他一阵窃喜,举起腰刀,猛地朝下砍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秦刚突然抬起脚,将王裕安踢出数尺远,接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赤手空拳地同王裕安打斗。

王裕安没想到自己会失手,当他被秦刚踢中后,知道对方已有防备,他不愿在房中和秦刚打斗过久,怕弄醒了秦芳和秦飞,自己以一敌三就没有胜算了。于是,应付了几招后,他卖了个破绽,往后一退,跳上窗台,飞身跃到院子里。

秦刚轻功卓绝,王裕安刚刚落地,他也闪身到了院子里,拦住其去路。

王裕安将腰刀舞得呼呼生风,秦刚左腾右挪,在躲闪腰刀的同时,冷不防使出一招“单腿扫叶”,幸亏王裕安有提防,闪身躲过。

这秦刚真是个怪人,他明知对方手中有刀,自己只是赤手空拳,没有兵器,却不喊两个儿子出来帮忙,看来他自视甚高,根本没有把刺客放在眼里。

二人一来一往,很快打了二十余回合。突然,秦刚飞起一脚,将王裕安的腰刀踢飞。在王裕安惊恐之际,秦刚又飞起一脚,直踢向他的心窝。王裕安赶紧躲闪,却还是被他踢在左腿上。王裕安站立不住,跌倒在粉墙旁。

秦刚见对手被自己踢倒,走过去,大声喝问道:“你是何人?是谁派你来的?”

王裕安并不答话。

秦刚弯下腰,想撕下王裕安的面巾,王裕安忽然快速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朝秦刚猛力刺去。秦刚未作防备,躲闪不及,被匕首刺中了右臂。他连忙跳到一边,才避开了王裕安的第二刺,只觉得右臂火辣辣地疼。

王裕安从地上爬起,纵身跃上粉墙,飞身而去。

秦芳、秦飞兄弟二人听见院子里的打斗声,一前一后从窗台上跳下。

秦飞看到父亲用手捂着右臂,过去一看,见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来,不禁大惊道:“父亲,您怎么了?”

秦刚皱着眉头说道:“有刺客!”

“刺客在哪里?”

秦刚指了指粉墙。

秦飞对哥哥说道:“快,我们去追!”

秦刚连忙阻止,说:“刺客是有备而来的,追也无益。我们回房间去吧。”说着,目光中有一种痛苦的神情。

崇礼和蔡钧离开“江南春”时,已是子夜时分。汽车开进上海道衙门后,崇礼跳下车,匆匆向客舍走去。

两个士兵在房间门口站着,见他回来了,连忙为他开门。崇礼进去后,向他们挥了挥手,两个士兵退下。

崇礼坐在客舍的书房里,望着书案上的一柄宝剑出神。这时,有人轻轻敲了三下房门。随即,王裕安推门进来。

崇礼连忙问:“怎么样?得手了吗?”

王裕安连忙跪下,说道:“回大人,秦刚武功过人,且已有防范,卑职未能置他于死地。”

“就是說失手了?”

“回大人,卑职已刺伤了他的右臂,虽未能当场取其狗命,但卑职的匕首上已涂过毒药,他肯定活不过半个月。”

崇礼听了,点了点头。然后,他和颜悦色地说:“今晚的功劳,我先给你记下。待杀了康有为后,我再一并奖赏你。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王裕安道:“秦刚受伤,明天必然要找蔡钧,不知蔡大人如何能够摆平?”

崇礼想了想,说:“这事你就放心吧,我自有办法应付。”

“谢谢大人。”王裕安一拱手,退出去了。

寻找搭救康有为的办法毫无进展,杨东奎他们急得团团转。

这时,黄绍箕风尘仆仆地赶来了,大家知道他肯定又带来了什么新消息,赶紧围了上去。

杨东奎递给他一杯茶,着急地问:“有办法了吗?”

黄绍箕喝了一口茶,忧心忡忡地说:“形势越来越严峻了!”

“怎么回事?”

“现在,他们已经达成了协议,蔡钧愿出两千两白银,英国人同意到船上搜捕,抓到康先生后,就立即交给蔡钧。”

杨东奎说:“难道英国人真的要帮蔡钧这个忙?”

“其实英国人对维新运动一向是支持的,”不知谁说,“他们难道也会落井下石?”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黄绍箕说,“十六铺码头是法租界,按理,英国巡捕不能上船搜查。”

杨东奎说:“英国巡捕不能上船,可英国领事怎么会同意为蔡钧帮忙呢?”

黄绍箕说:“所以我猜测,英国人是骗蔡钧的。”

“就算是这样,那么,上岸后,蔡钧把码头包围得密不透风,康先生怎么能安全上岸?除非他能飞天遁地!”

“我们若是在‘重庆号’靠岸之前上船,将康先生接下船就好了。”

“不通过码头?这当然好啊。”黄绍箕听了,酸楚地一笑,觉得这个想法虽好,却办不到。

“按你这样说,”杨东奎着急了,“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康先生束手就擒?”

“我来就是告诉你们一个新情况,”黄绍箕说,“这个‘重庆号’的船长名叫劳拉托,我曾和张之洞大人一起陪他吃过一次饭,后来陆陆续续又会过几次面,虽说感情不是很深,但也算是熟人,我们一起琢磨琢磨,看能不能在他身上想点儿办法。”

大家听了黄绍箕的话,就像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一下子振奋起来。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当面向英国船长求情,除非是能直接到船上去。而按常理,船到码头后,戒备森严的十六铺码头一般人进不去。再说,“重庆号”四面是水,离黄浦江还有一段距离,只有通过趸船才能上去。有那么多中外巡警守在那里,到时恐怕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一晃,已到了掌灯时分,大家还是想不出一点儿办法来。杨东奎觉得时间很紧,大家不能散,便要妻子开始做饭,等吃了饭再继续商量。

这时,杨玉琼匆匆地赶来了。她来不及给长辈们行礼,便喘着粗气说:“听蔡钧说,‘重庆号’因海上有雾,已停在吴淞口,要等雾散了,才能驶进黄浦江。”

这确实是个新情况,面对如此情况,下一步该怎么搭救康先生呢?

杨东奎想了想,对黄绍箕说:“船不在十六铺码头或许更好,你能不能趁此机会买通船长劳拉托,我们就在吴淞口上船,救出康先生?”

“我上不了‘重庆号’,怎么能和船长交涉?”黄绍箕很是为难。

“那就想办法上船啊!”

“怎么上船?”

“我们搞一只船,直接开到吴淞口,靠近‘重庆号’不就行了?”

这倒是个办法!大家再次兴奋起来。可是,到哪里去搞船呢?更何况,到吴淞口,一般的木船是不行的,需要大船,最好是小火轮,以他们几个人的能力,绝对没有办法弄到这样的船。

怎么办?怎么办?这群读书人又被难住了!

蔡钧一大早就赶到了上海道衙门,因为等到雾散后,“重庆号”就要驶进黄浦江,他要在十六铺码头亲自督阵,指挥军警缉捕康有为。

这时,秦刚父子来了。

蔡钧赶紧上前行礼、问安。

秦刚向蔡钧抱拳道:“我等奉旨来沪除逆,请蔡大人给予协助。”

这话口气不小,也不客气,蔡钧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他想,一个五品阉臣,却在老子面前装腔作势!不就是伺候太后的一个太监吗?浑身透着一股子奴才味!但他不敢明着得罪秦刚,脸上仍堆着笑,拉着秦刚的手,说道:“秦公公,您不该把我当成外人,您来到上海,也不住衙门的客舍。昨晚,我为您备了一桌薄酒,为您接风洗尘,却没有找到您的住处,让我难尽地主之谊。这太不该,太不该了啊!”

秦刚听了,淡淡地说道:“蔡大人的盛情,秦某心领了。不过,昨晚我被人刺伤,还请蔡大人严查刺客。”

蔡钧正要回答,没想到艾师爷赶到,低声地对蔡钧道:“大人,昨晚有人行刺了崇大人。”

“啊!”蔡钧听了,大吃一惊,忙问,“崇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艾师爷说:“崇大人只是受了些惊吓,身子倒是安然无恙。”

蔡钧听了,松了口气,这才走进府衙大门。

秦刚一听说有人刺杀崇礼,忙问:“刺客捉到没有?”

艾师爷说:“刺客已经逃走了。”

秦刚心里起疑,对蔡钧道:“蔡大人,咱们一起去看看崇大人如何?”

蔡钧点了点头,正要带秦刚去衙门的贵宾客舍,艾师爷却拦住他说:“大人,刚刚获悉,海上的雾开始散了,‘重庆号’准备起锚,我看法国巡捕已在码头上有所行动了。”

“好!”蔡钧听了,非常激动,对秦刚道,“现在抓捕康逆要紧,秦公公稍等片刻,待我进去请崇大人出来,随我等一起前往十六铺码头,守着‘重庆号’。只要它一进黄浦江,咱们就开始行动!”

秦刚哪敢耽误正经事,便對蔡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船!船!船!

杨玉琼从父亲那里回来,一路上,心里不住地呼唤着“船”字。

是的,有船,父亲和黄伯伯他们就能赶到吴淞口,利用黄伯伯与英国舰长劳拉托的关系,说不定能将康先生从“重庆号”上救出来。可是,到哪儿才能弄到船呢?

蔡钧肯定能弄到船,而且能毫不费力地弄到轮船,可她不能去找蔡钧。道理很简单,蔡钧要捕杀康有为,而她却要救出康有为,弄船的事,她显然不能跟他说。

阮浩钦?对了,他是阮氏轮船公司的大老板,手上当然有船。可是,这个色中饿鬼一直对她虎视眈眈,现在去找他,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那么,还可以找谁帮忙呢?杨玉琼想了半天,再也找不到目标。她知道,父亲和黄伯伯他们,在康先生办报的那阵子,经常在一起讨论国家大事,康先生有次太激动了,竟失手将手中的茶杯扔在地上,从此他们便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现在,康先生面临绝境,他们这帮生死兄弟,怎么能不拼死相救?

黄伯伯想的办法虽好,可是船在哪里?如果黄伯伯真的跟劳拉托有感情,由他出面求情,特别是“重庆号”现在停在吴淞口,岂不是为父亲他们上船救人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把握好这个机会,就能救下康先生!

人命关天,自己这点儿贞操算得了什么?

还是去会会阮浩钦吧!

经过一阵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杨玉琼叫车夫将马车掉头,前往码头边那个法国人开的酒店。阮浩钦曾经对她说过,只要她想见他,就到那儿去。

不一会儿,马车到了酒店。

门前一名穿着绛色制服的年轻服务生连忙上前,向杨玉琼鞠了一躬,轻声道:“夫人请!”

杨玉琼点了点头,下了车。

服务生忙在前面带路,二人进了酒店大厅。

服务生问:“夫人点哪个包房?”

杨玉琼说:“我要见阮浩钦老板。”

“好的,夫人请跟我来。”服务生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杨玉琼走在前面。

在二樓一个临江的套房前,服务生轻轻地敲了一下门,里面传来阮浩钦的声音:“是谁?”

服务生道:“阮先生,有位夫人要见您。”

“请稍等。”

杨玉琼见阮浩钦来开门了,便示意服务生离开。

当阮浩钦打开房门的那一刹那,看到杨玉琼站在门前,他简直惊呆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他非常热情地说:“我的宝贝,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杨玉琼没有理睬阮浩钦,径直走进了房里。

阮浩钦忙上前将杨玉琼扶到沙发上坐下,沏好茶,热情地送上一杯,才在她身边坐下。

阮浩钦的殷勤,杨玉琼是估计到了的。她心里早揣摩过,如果阮浩钦今天见了自己非常高兴,那么,他平常对自己的不规矩,就真的是想得到自己,而不是只想占点儿便宜。自己开口提出这个要求,估计他会同意。

杨玉琼打量着房内,这里的一切都很豪华,特别是地上的淡黄地毯,比蔡钧家的那块还显得厚实,软和。

“心肝宝贝儿!”阮浩钦忍不住了,直勾勾地盯着杨玉琼,“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行了,怎么还亲自跑过来?”

杨玉琼盯了阮浩钦一眼,道:“没有事就不能来吗?阮老板不是经常说,要我到你这儿来玩的吗?正好今天有空,我就顺便过来走走。”说完,浅浅地一笑。

这一笑,简直让阮浩钦魂都飞了起来。

“好!你看得起我老阮。”阮浩钦痛快地说,“我马上用最好的酒菜招待你!”

“我只在你这里坐坐,等会儿蔡大人回来了,家里没人可不好。”

杨玉琼有意提到蔡钧,是想让对方悠着点儿。这个阮浩钦,年轻时只是个码头混混,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就将目前这个轮船公司搞到手,一下子变得十分有钱了。然后,他依仗着自己的经济实力,到处拈花惹草。前些时他在戏院里碰到杨玉琼后,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便日思夜想着要把她弄到手。

“不在这里吃饭吗?”阮浩钦诧异地问,“那你这晚来是……”

“明说了吧,我要一条船。”

“要船?什么船?”

“一艘轮船。”

“要船做什么用?”

“明天五更到吴淞口!”

“不行不行!”阮浩钦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几天,吴淞口不太平,去不得。”

“去不得?”杨玉琼知道,在他眼里,没有不敢做的事,他这是有意为难自己。于是,她站起来说,“你要是为难的话,我再找一家,黄浦江的轮船多的是!”

“等等,嘻嘻,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嘛!”阮浩钦见杨玉琼要走,连忙起身,上前紧紧按住杨玉琼的双肩,“我的心肝宝贝儿,既然来了,怎么急着走呢?”

“刚才我说的话,你想想吧!”杨玉琼这次没有躲他,也没有给他一个好脸色,话说得很硬。

“好,我答应你!”阮浩钦像等不及似的,一口答应下来,双手立即在她身上摸索。

杨玉琼推开他的手,说:“明天五更,只要船在码头上开了,再来不迟嘛。”

阮浩钦十分不愿意,说:“还要等到明天?我一分钟也等不及了,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只要事情办好了,我不就是你的人了吗?日子多着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好,我依了你。”阮浩钦知道她的倔脾气,要是惹烦了她,这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只要明天五更,我在这个窗口,看到江面上红灯亮了三下,我就是你的了。”

“说话算话。不过,你要提前到这里来。”

“那是当然。”杨玉琼见阮浩钦答应了,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出了酒店,杨玉琼飞快地赶到杨东奎那里,把弄到船的事告诉了杨东奎,只是把自己和阮浩钦交易的事隐瞒了。

屋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杨玉琼还告诉杨东奎,开船后,一定要向岸上闪三下红灯。杨东奎救康有为心急,也不问为什么,就答应了。

次日四更过后,杨玉琼趁蔡钧出门,便往码头上赶。当她来到阮浩钦的豪华套间时,他早等在那里了。

还没关好门,阮浩钦就一把抱住了杨玉琼。

杨玉琼用力将他推开,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

“宝贝儿,你不会是反悔了吧?”

“没有,我说过,非要看到江边闪三下红灯才行。”

“好吧,我依你。”

阮浩钦在房中转了一圈,这时,海边码头上果然有红灯闪了三下,他得意地一笑,说:“宝贝儿,这该行了吧?”

杨玉琼确实看到了红灯,知道大事已定,便含着眼泪,一层层地脱下了自己的衣服……

黄浦江边,杨东奎他们的船出发了,几个人死死地盯着前方,寻找目标。

海面上的雾虽说小了些,但能见度依旧不高。船好不容易到了吴淞口,远远看到了“重庆号”,但有几艘英国军舰停泊在周围,探照灯不停地在“重庆号”周围闪来闪去,他们的小火轮在“重庆号”旁边打着转,根本不能接近……

天亮后,十六铺码头的雾慢慢地消散了。

蔡钧、崇礼及秦刚父子三人,分乘三辆汽车来到了十六铺码头。见码头上全是法国巡警,蔡钧觉得,“重庆号”即将靠岸,没有大清巡捕守在码头上,很不放心,便问艾师爷:“英国巡警呢?怎么没到码头上?”

艾师爷对蔡钧说:“大人,十六铺码头一带是法租界,法国总领馆已派出巡捕封锁了码头,不许外国人进入。”

法国人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可英国人呢?白利南不是答应过,要派英国巡警上船搜捕康有为吗?怎么现在码头上连个英国人的影子也没看到?

“英国总领事馆没派人来吗?”蔡钧着急地问艾师爷。

艾师爷说:“一直没看到英国总领事馆的人,不过,法国总领事馆副总领事和几个巡捕早就等在码头上了。”说着,他指了指远处的几个人影。因相隔太远,他们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蔡钧转身对崇礼、秦刚说:“法国人跟我的关系也不错,走,我们过去交涉交涉,请法国人帮忙,尽快缉捕到康有为。”

蔡钧让译员向那名法国副总领事说明了来意后,法国副总领事却不买账。译员告诉蔡钧,法国副总领事说,他绝不允许外国军警进入法国租界、码头逮捕人犯!当然,等旅客离开后,他们倒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蔡钧还不死心,还想让译员再交涉一次。

这时,崇礼说话了:“蔡大人,我看这个法国佬是在故意刁难我们,再交涉也无益,还是等英国佬过来再说吧。既然他们已经答应派人登船搜查,我们就省事省心多了,让他们将朝廷钦犯送来不是更好吗?”

这时,秦氏父子悄悄地离开了码头……

蔡钧朝四周看了看,莫名其妙地说:“是啊,是啊,这是白利南总领事亲口对我说的,他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又把艾师爷叫到一边,向他交代,马上去找白利南领事。

艾师爷一听,二话没说,带着译员急匆匆地走了。

这时,码头附近的雾基本散了,站在码头上,能看清江面上的“重庆号”轮船正缓缓驶向码头。

过了一会儿,艾师爷回来了,他对蔡钧说:“白利南总领事不在领事馆内,领事馆的一个秘书告诉我,他们已派人带着巡捕乘船到‘重庆号’上去了,请大人放心。”

蔡钧一听,眉头紧皱。他已经派了人上船,可人在哪儿?他气急败坏地对艾师爷说:“将我们的人全部叫到码头上集结,只要‘重庆号’一到,就上船搜捕!”

艾师爷连忙说:“大人,这样不行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也交涉过,那个秘书的口气很硬,他说英国公使从北京发来电报,说他坚决不同意中国军人登‘重庆号’逮捕旅客,若强行登船,不但违反国际法,也侵害了英国的利益,他们将提出强烈抗议!”

蔡钧此时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英国人先是说康有为不在“重庆号”上,又说不允许中国军人登船,由他们的巡警搜捕,可他們却不派人。白利南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崇礼站在一边,一直在琢磨:康有为乘坐“重庆号”,虽然离开了吴淞口,但他总不会在半路上飞天入海吧?对这一情况,他早有预案。于是,他向蔡钧说:“蔡大人,你在码头上守着,我去别的地方看看!”说着,他朝站在马路上的王裕安等人招了招手,转身走了。

蔡钧已知道他要干什么,便大声喊:“崇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啊!”

崇礼好像没听见,走得更快了。为防万一,他早已让王裕安租了一条小火轮停靠在黄浦江边。

很快,崇礼一行上了小火轮。

蔡钧望着他们的背影,恨恨地说:“这个八旗子弟!还有那个阉臣!非要给我捅出大娄子不可!”又大骂,“狗日的白利南,你到底在哪里……”

白利南此刻在哪里?

艾师爷说得没错,白利南确实不在领事馆内。那天蔡钧走后,白利南打开了保险箱,从中取出英国大主教李提摩太从北京发来的急电,让卜兰德看了一遍。

原来,这位英国大主教李提摩太,十分欣赏领导中国变法的康有为,在慈禧发动政变前,也就是康有为奉旨出京的头一天,他还在北京与康有为会晤过,他提出的联英抗俄的建议也得到了这位维新派领袖的认可。因此,他对康有为充满了好感。当他得知维新变法失败,康有为逃往上海并受到朝廷追杀的消息后,便立即去电英国驻上海总领事馆,要求他们营救康有为。

卜兰德将电报还给白利南,说:“看来,李提摩太大主教十分欣赏康有为先生,他要您设法营救。康先生乘坐的‘重庆号’快要到达上海了,不知总领事先生打算怎么救?”

白利南说:“是啊,康先生是维新派的杰出人物,也是我们英国人的好朋友,我们应该保护他,不使他受到当局的迫害。不过,要安全地从‘重庆号’上救出康先生,确实很困难。”

卜兰德显然知道白利南所说的困难在哪里,便理解地朝他笑了笑。

白利南知道卜兰德笑的内涵,两人会意地对视了一眼。

二人转身来到窗前,目光紧紧地盯着远处的十六铺码头。

“重庆号”将在十六铺码头靠岸,而这个码头又是在法租界内,不仅中国军队不能登船搜查康有为,英国的巡警也不能上船。康有为下船后,租界巡警会拘捕他。康有为的处境十分危险!这样一来,李提摩太大主教的指示便无法实现了。

怎么办?

远远看去,黄浦江面上挂着各国旗帜的船只来往如梭,长长的、低沉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好一派繁忙的景象!

白利南突然说:“卜兰德,我想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办法!”

“不知总领事先生有何高见?”

白利南耸了耸肩,两手一摊,说:“法国人的便利是他们的码头,我们大英帝国不是有‘重庆号’吗?我们也可以在我们的船上做文章啊!”

卜兰德望了望总领事先生,高兴地说:“是吗?这可太好了!”

海雾渐渐散了,“重庆号”开始起锚,然后徐徐驶进黄浦江。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对崇礼和秦刚二人来说,真的很贴切。原来,他们都得到了小火轮,准备在“重庆号”到达码头时,提前从小火轮直接上船。

崇礼租的小火轮和秦刚租的小火轮较上了劲,都开足了马力,往“重庆号”赶去,顿时,江面上白浪翻滚。

待两船平行时,崇礼站在驾驶室里,从玻璃窗上探出头来,大声对秦刚说道:“秦公公,你我应是殊途同归,让蔡大人在码头上守株待兔吧!哈哈哈……”

由于船上噪音太大,秦刚听不清崇礼到底说了些什么,他朝小火轮上的崇礼看了一眼,对船长说:“我再加一百元,你把船开得再快些!”

秦刚的小火轮很快超过了崇礼的小火轮。

快到黄浦江口时,他们终于听到了“重庆号”进港的汽笛声,接着,已隐约看到“重庆号”的庞大身躯。秦氏父子站在船头,拼命地摆着手,大叫着,要“重庆号”停下来。“重庆号”似乎忽略了江面上的这只小火轮,仍在向码头靠过去。当小火轮接近“重庆号”时,小火轮的船头轻轻擦了一下“重庆号”的船舷,小火轮一下子被大船撞翻,秦氏父子和雇来的十余名杀手一齐落进黄浦江中。秦氏父子在陆地上有用武之地,在水里可就成了三个实心秤砣,幸亏有几个杀手水性不错,将他们救上岸来。

崇礼见秦刚的小火轮被撞翻,竟幸灾乐祸地连拍了几下掌,然后,他一边向水中乱抛救生圈,一边命令士兵鸣枪示警,要“重庆号”停下来。

“重庆号”上的人见撞翻了小火轮,又听见了枪声,终于放慢了速度。

崇礼让译员站在船头,向“重庆号”喊话,说要登船搜捕朝廷钦犯。

“重庆号”船长劳拉托听到了喊声,大声说道:“没有英国总领事的命令,决不允许中国军人登船!”

崇礼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朝士兵们喊道:“给我上!”

士兵们听到崇礼一声号令,什么也不管,一窝蜂地沿着索梯爬上了“重庆号”。

这时,英国主事戴着雪白的手套,指着士兵们大喊:“你们违反国际公法,我强烈抗议……”

士兵们可不听他那一套,一个劲地往前冲。劳拉托的嗓子喊得嘶哑了,还是不管用。

崇礼没有登船,他坐镇小火轮,非常得意。

士兵们登上“重庆号”后按事先安排的步骤,分头对轮机舱、贮藏室、货舱、客舱、水手舱、餐厅、厨房进行了详细搜查。

王裕安带着两名持快枪的士兵推开了头等舱的一间客房,见一对外国中年夫妇半裸着身子互相拥抱着,那位夫人还冲他们笑了笑,用半通不通的汉语说道:“哈啰!先生们,你们好!”

王裕安皱了皱眉头,又进入了另一房间。

一位戴眼镜的牧师问道:“请问,船上发生了什么事?”

王裕安没有回答,只是在房间里看了看,便离开了。

他们在船上搜查了两个多小时,结果一無所获。

崇礼非常奇怪:康有为明明乘“重庆号”离开塘沽的,中途在烟台没有下船,我们在吴淞口的海上登船,严格搜捕,却没有查出康有为,难道他真的飞上天了不成?

崇礼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硬闯上“重庆号”却没有抓到康有为,如果蔡钧在码头上捉住了他,自己这脸该往哪儿搁!他懊丧地“唉”了一声,一屁股坐在船头。

“重庆号”经过两个多钟头的搜查后,终于停靠在了十六铺码头。

最先回到十六铺码头的是秦刚父子三人。

蔡钧看到他们都成了落汤鸡,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便哭丧着脸说:“秦公公呀秦公公,您怎么也跟着崇大人去胡闹呢?这不,您没吃到羊肉,却惹了一身膻!”

也许是受到了海水的浸泡,秦刚昨天夜里受伤的伤口肿得很大。他嘴唇乌青,脸色苍白,强忍着右臂上的阵阵剧痛,一句话都没说。

“怎么,您病了吗?”蔡钧看到他有些异常,连忙说,“您还是回旅馆歇息吧,用我的车送您。”

秦刚摇了摇头,因为他不知道崇礼是否捕获了康有为?他心里十分矛盾,希望崇礼在“重庆号”上能搜捕到康有为,让老佛爷去了那块心病;但他又不希望崇礼得手,因为那样一来,自己就失去了为老佛爷立大功的机会。

秦芳见父亲身子发抖,连忙脱下自己的上衣,用力拧干水,披在他身上。

这时,崇礼率领部属们也登岸了,看着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蔡钧知道崇礼也是空手而归!

蔡钧兴奋至极,心想,看来捉到康有为,立下头功非我莫属了。

远处的江面上传来长长的汽笛声,“重庆号”徐徐靠上了十六铺码头的泊位,接着搭上跳板,旅客们陆续离船上岸。

蔡钧在码头所有出口处都设了卡,除有全副武装的军警外,一些便衣密探手里还拿着康有为的画像,守在路口,对下船的旅客逐个对照检查。

眼看下船的人已经没有了,刚刚还很得意的蔡钧,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康有为呢?

最后下船的是两个生意人,他们抬着一只大木箱,刚刚走出码头,就被军警们拦住了,军警们问他们箱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二人说是一尊观音像。

军警们立刻围过去,仔细察看了大木箱,兴许,康有为就藏在木箱里,于是,他们逼着二人打开箱子。

当箱子打开后,有一层厚厚的毛边纸,包着一个一人多高的物件,生意人不太情愿地撕开毛边纸,军警们如临大敌,立刻紧张起来,有几个竟“哗啦啦”拉开了枪栓!两个生意人只好撕开毛边纸,里边果然包着一尊唐山烧的白胎上釉观音立像!

军警们气得骂骂咧咧的,将木箱踢翻。这却苦了这两个生意人,那个观音像被打得粉碎……

眼见乘客已经走完,蔡钧坐在高处,心像被掏空了,胖乎乎的脸煞白。

本来,他瞅着崇礼和秦刚都失手了,心里还在盘算:康有为既然上了“重庆号”,那么,他一定还在船上。如果客舱里没有,兴许就在货舱里。现在,乘客都走完了,还是没见到,这个现实让他简直难以相信。康有为明明在这艘船上,怎么连个影子都没有了呢?原以为自己布下了天罗地网,康有为插翅难逃,可现在,“重庆号”渐渐空了,还是没有康有为!

眼下,只能断定康有为可能躲在外交邮件中,因为“重庆号”经常运送英国公使馆的邮件,这些邮件在海关免受检查。总之,康有为应该还在“重庆号”上!想到这里,他有些激动,顾不了什么国际公法和英国人的警告,他要亲自抓到康有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虽说“重庆号”已经是艘空船,蔡钧还是向军警们下达了强行登船搜查的命令。为了不使康有为漏网,他让艾师爷花重金请来了三名造船工程师,让他们专门负责搜查“重庆号”上的隔层舱,又让十几个办过洋务的军警,专门搜查外交邮包。

工程师和军警们受命后,在劳拉托船长和英国主事的抗议声中,强行登上了“重庆号”。

秦刚觉得自己没能在黄浦江上登船,已是失误,如今蔡钧又下令登船搜查,他再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了,便忍着伤痛,咬着牙关,跟在军警们后面登上了“重庆号”。

四个小时过去了,仍未见到康有为的踪影。此时,蔡钧发现自己失策了。同时,他也有些后怕。强行登船是孤注一掷,若捕获了康有为,是立了大功;若没有捕获康有为,不但是严重渎职,还给朝廷惹来了外交纠纷,此事恐怕难以收场。

那么,康有为到底在哪里呢?没想到他一介书生,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不见了!这是他当道台以来最大的耻辱,自己怎么向朝廷交代?

蔡钧越想越怕,此事将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想到这里,他简直要疯了,什么也不顾,冲上了“重庆号”,他要亲自看看这个康有为是否有三头六臂,是否会奇门遁甲!

恰好,船长劳拉托从驾驶舱下来,蔡钧急忙将他拦住,问道:“船长先生,你们将钦犯康有为弄到哪里去了?”

劳拉托见蔡钧脸色不好,忙和悦地一笑,以缓解气氛,說道:“对不起,我只负责轮船,别的一概不知。”说完,优雅地把双手一摊。

“不,你一定知道!”蔡钧恼怒地拉住劳拉托的衣袖。

劳拉托觉得不说似乎不好脱身,就算说了,他蔡钧又能把他怎样呢?于是,他点上一支雪茄,习惯性地把头一偏,说:“是的,我好像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需要我讲给你听吗?”

今日三更时分,一个又瘦又高的人影匆匆来到英军专用码头,码头上停泊着一艘英国驳船。船上的水手看清来人是英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的卜兰德先生时,连忙搭起了跳板。待卜兰德登船之后,驳船便离开码头,借着江面上的浓雾,悄悄地沿着黄浦江而下。

这时,一艘挂着英国国旗的炮艇,与驳船拉开了一段距离后,紧跟在驳船后边航行。

原来,卜兰德是奉白利南之命,特地于五更天前出发的。可见他行动谨慎,加之在黑夜里,行动非常诡秘。

驳船越向下游航行,船速就越快,后边的炮艇仍然保持着那个距离跟在后面。两船一前一后向吴淞口驶去。

吴淞口的雾比上海还浓,能见度很低。驳船一直驶到了庞大的“重庆号”跟前,才停下来。卜兰德用电筒向“重庆号”发出了信号之后,“重庆号”上立即用信号回答。不一会儿,“重庆号”的舷梯放下来了,卜兰德在水手的协助下,登上了“重庆号”,然后在一名值班水手的引导下,直奔船长室。

船长早已接到了白利南发来的电报,他在门口等候着卜兰德。

“您好,船长先生,我叫卜兰德,是英国驻上海总领事白利南先生派我来的!”卜兰德从一只皮质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这是白利南先生给您的手令。”

船长说:“感谢卜兰德先生,我叫劳拉托,是‘重庆号’的船长,我听从您的吩咐。”

二人在房间里商量了一会儿,便去头等舱找康有为。

很快,他们敲开了康有为的房间。

李唐正在收拾行李,见有人敲门,便打开了门,问道:“你们找谁?”

卜兰德用汉语问道:“请问,这是康先生的房间吗?”

看着面前的两个英国人,李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点了点头。

卜兰德从公文夹中取出了康有为的画像,与眼前的李唐对照了一下,问道:“康有为先生到哪里去了?”

李唐告诉他们,康有为到后甲板散步去了。

二人道谢以后,便去了后甲板。

康有为站在栏杆旁边远眺,在浓雾弥漫中,心事重重地望着海面,他在对着大海诉说什么。

这时,有个说江浙话的书生看了看康有为,不觉一惊,忙上前很礼貌地对康有为说道:“先生话带粤音,难道您是康先生……”

“在下康有为。”他说。

“康圣人呀!”那书生非常兴奋,上前跪在康有为面前,激动地说道,“我是浙江人姚祖义,为维新变法写了一份陈情书,请康大人斧正!”说着,他从身上搜出几页纸,双手呈给康有为。

康有为接过陈情书,细心地读着,不停地点头。这时,卜兰德手里拿着画像,走到他跟前,仔细地朝他打量了一会儿,确认他就是画像上的人时,便直截了当道:“请问,您是康有为先生吗?”

康有为一愣,抬起头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两位英国人,说道:“在下就是康有为,你们找我有何事?”

“我叫卜兰德!”他又指了指身边的劳拉托,“这位是劳拉托船长。我们想请您到船长室去谈一下,行吗?”

“你们……有什么事吗?”康有为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不认识这两个外国人,更不知道他们找自己谈什么。

“您的一位朋友前来拜访您,他正在船长室里等着您。”

“哦,我的一位朋友?”康有为猜不出是谁到海上来拜访他,他想问清楚,“是谁啊?”

“您去了便会知道。”

康有为觉得他们是在卖关子,便笑了笑,歉意地将手中的陈情书还给了姚祖义,跟着他们去了船长室。

到了船长室,康有为发现里面没人,便着急地问:“先生们,我的朋友在哪里?”

这时,卜兰德从他的公文包中取出了一张纸条,交给了康有为。

康有为接过去一看,一下子惊呆了,原来纸条上写着:

康有为进红丸弑大清皇帝,着密拿就地正法,钦此。

康有为急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卜兰德说:“这是北京政府发给上海道台蔡钧先生的密电译文。是蔡钧先生交给我们总领事馆的,要我们协助缉拿您。”

“啊!不不,我为什么要杀害英明的皇上?一定是有人诬陷我!”康有为大声喊起来。

“康先生,请您不要激动。”卜兰德让康有为坐在沙发上,劳拉托船长为他倒了一杯热咖啡,想让他冷静下来。

但康有为像疯了一样,急不可待地追问道:“请你们告诉我,大清国的皇上到底怎么啦?是不是驾崩了?”

卜兰德说:“北京的官方密电上是这么说的。”

康有为听了,犹似一个响雷在头顶上炸开!他几乎站立不住,杯子中的咖啡也泼出来了,继而,他不再大声叫喊,而是一面流着泪,一面喃喃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慈禧和荣禄下的毒手,然后嫁祸于我。皇上既然驾崩,我活在世上还有何用?不如随皇上而去吧!”说到这里,他面北而跪,边叩头边哭泣,额头碰在甲板上,“嘭嘭”作响,不一会儿,他的额头上便渗出血来。

李唐在甲板上没找到康有为,便到处寻他。当寻到船长室门口时,他忽然听见了康有为的声音,便快速走进去。他看见康有为像疯了一般跪在地上叩头,吓了一大跳,急忙将他拉了起来。

康有为吩咐他说:“李唐,快,去取纸笔来!”

不一会儿,李唐拿来了毛笔和纸。

康有为跪在地上,给他的弟子们写了一封遗书:

吾专为救中国,哀四万万人之艰难而变法以救之,乃蒙此难。惟来之人間世,发愿专为救人起见,期皆至于大同太平之治,将来生生世世,历经无量劫,救此众生,虽频经患难,无有厌改,愿我弟子我后辈,体吾此志,亦以救人为事,虽经患难而无改也。地球诸天,随处现身,本无死理。至于无量数劫,亦出救世人而已,聚散生死,理之常,出入其间,足异哉?到此亦无可念,一切付之,惟吾母吾君之恩未能报,可为念耳。

光绪二十四年×月×日

康长素遗笔

接着,康有为又给徐勤写了一信,将家事托付给他:

吾以救中国故,冒险遭变,竟至不测,命也。然神明何曾死哉,君勉为烈丈夫,吾有老母,谨以为托,照料吾家人,力任大道,无变怠也。投海成仁,同门中谁能仗义,护持吾家吾国者,吾神明嘉之(任甫若存并以为托)。

光绪二十四年×月×日

有为绝笔告

他飞笔写完,将绝命书交给了李唐,嘱咐他一定要藏好,若有机会时,交给他的门生和家人。

写完以后,康有为好像完成了一件很大的心愿。他不哭了,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定定地望着大海。突然,他一下子冲出船长室,拼命地朝船舷跑去。

大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想投海成仁,以追随他的皇上。

劳拉托船长、卜兰德、李唐连忙跑过去将他拉住。

卜兰德告诉康有为,大清皇上是否已经驾崩,英国公使馆目前尚未接到北京政府的通告,也没有从其他渠道得到过类似消息。他还说,也可能是北京政府的电报内容不是事实。他只是奉白利南的指示,前来营救他。

康有为听了,为之一惊,疑问道:“你们为什么救我?”

卜兰德说:“李提摩太大主教认为您是维新变法的领袖,也是我们英国人的朋友,您受到了政治迫害,所以,才设法营救您。”接着,卜兰德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和他登船的目的,又向康有为说明了他的危险处境:北京政府已电令全国通缉康有为和其他变法人士,已有一些变法人士遭到了逮捕和杀害。现在,全副武装的军警布满了十六铺码头,还有不少密探和刺客在到处找他,他绝对不能在上海登陆。

康有为只是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也许,他还没从那封密电带来的悲哀中解脱出来。他心里暗想:难怪皇上下密诏催我离京,皇上大权已经旁落,预感宫闱有变,让自己赴上海办官报是托词,离京避难才是真。

卜兰德说:“康先生,我要提醒您,‘重庆号’若停在十六铺码头,上海道台蔡钧一定会带领士兵搜查,封锁码头。”

康有为问道:“我该怎么办?”

卜兰德说:“我们另外为您准备了一艘轮船,负责帮助您脱离危险,您看——”他指了指停泊在不远处的一只轮船,那是英国的“琶瑞丽号”轮船。

康有为看到不远处的海面上确实停着一艘大船。

海上的雾已开始慢慢散去,时间紧迫,康有为不再犹豫,只好听天由命,他在水手们的帮助下,收拾好行李,带着李唐、小江子,迅速从“重庆号”上下来,通过炮舰,转移到了“琶瑞丽号”上。

康有为站在“琶瑞丽号”的甲板上,朝卜兰德和劳拉托船长大声喊道:“谢谢你们!”

卜兰德和劳拉托船长不断地挥着手,同他告别。

“琶瑞丽号”立即起航,掉转船头,朝香港方向驶去。

康有为终于冲出了慈禧布下的天罗地网!

逃出虎口后,康有为立即从船上向澳门《知新报》的陈仪侃等人发了一份电报,告知自己无恙。要他通知家人及“万木草堂”的门生,让他们速去澳门避祸。

忙完了这些,康有为站在轮船的后甲板上,看着逐渐远离的上海,心里百感交集……

康有为被英国轮船送到香港后,在海外漂泊了近三十年,1927年3月初,康有为从上海迁居青岛。

此时的他已年近七十岁了。

康有为在青岛住下来后,被居住在青岛的晚清遗老遗少们得知,他们纷纷为康有为接风。康有为是很重礼节的人,也对这些朋友回请。一时间,他忙于吃请之中。

一直对康有为追杀,从未罢手的秦芳,虽说年过五十,其父秦刚、弟弟秦飞已相继离世,但他一直将慈禧的追杀密诏高高地供在家中,没有放弃对康有为的追杀。当他听到康有为已经迁居青岛后,也从上海赶到了青岛,盯着康有为的一举一动,伺机下手。

转眼就到了3月下旬,广东同乡会著名绅士李番吾,代表同乡会,在青岛非常有名的大酒店——英国人主理的“英禺”大酒楼,为康有为接风,时间定在30日下午。

秦芳曾经抓住几个暗杀康有为的机会,尽管费了不少气力,但刺杀均告失败,这次打听到广东同乡会宴请康有为,他知道康有为喜欢喝橙汁,就在甜橙上做起了文章。

到了3月30日这天,康有为一早起来后,叫大女儿康同炎帮忙,精心写了六幅条屏,他准备将这些条屏带去,作为同乡见面的礼物。

写了一上午的字,康有为觉得有些累,一吃罢午饭,他便午睡休息。

下午3点,康有为一觉还未醒来,康同炎见时间已经到了,便叫醒了他。

康有为起床后,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很好。穿好衣服后,他高兴地叫康同炎收拾好要带的东西。这时,接他的汽车在门外响起了喇叭。康有为匆忙地上了汽车。

汽车在英禺酒楼门口刚刚停下,李番吾便带着同乡们拥出门来迎接康有为。然后,他们簇拥着康有为进了餐厅,请他坐上首席。康有为双手抱拳,频频地向同乡们致意。

英禺酒楼的菜,可以说是中外合璧。这里最讲究的是新鲜,一般的时令菜蔬,都是边做边进原料。因此,大厨的后门,送菜的小贩源源不断,你来我往,十分热闹。

酒宴刚刚开始,李番吾第一个站起身,高兴地说道:“诸位同乡,康先生是名扬四海的风云人物,又是学识盖世的大学问家。他已从上海迁来青岛定居。这是我们广东同乡会的莫大荣幸。我代表广东的同乡们,先敬康先生一杯!”说完,和康有为碰了碰酒杯,二人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紧接着,广东同乡的代表纷纷站起来,向康有为敬酒,大厅里不时响起掌声。

酒过三巡,康有为要上橙汁,侍者忙跑出来,对主管刘茂盛催道:“老刘,红橙怎么还没送来?客人们等着用呢!”

李茂盛道:“马上就送到了,你先去应付一下。”说完,将他推进了包间。

这时,一名水果小贩正扶着一辆装有红橙的东洋车,在门外等候。主管李茂盛和他是同乡,酒店里需要的水果,都照顾买他的。

李茂盛见上面催着要橙汁,便将老乡的红橙拣最大最新鲜的选择了十个,拿进去榨汁。

康有为的心情特别好,他已连续喝了好几杯酒,脸色渐渐红润起来。他觉得有些燥热,便把围巾解下,搭在椅背上。

一侍者为康有为斟酒时,他小声问:“我要的橙汁呢?请快点儿送来。”

侍者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他便将一杯鲜橙汁用托盘托着,送到康有为面前。

康有为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又连着喝了几口,将剩下的半杯放在桌上。也许是口渴难耐,过了一会儿,他将剩下的半杯也喝完了,然后,又频频和同乡们应酬。

康有为这么一高兴,酒桌上又热闹起来。当大家正忙着你敬我劝、推杯换盏时,康有为忽然觉得腹部有些不适,连忙放下杯子,用手按着腹部。

“康先生,您怎么啦?”李番吾问道。

康有为说:“腹部有些疼痛。”

李番吾一怔,问道:“是不是老毛病犯了?”

康有为没有回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突然,他身子向后一仰,倒在地毯上,滚动起来……

酒桌上的宾客们大为震惊,宴席一下子乱了。有的过去扶他,有的去找大夫,还有的去叫汽车。

随从李唐坐在隔壁的餐厅,他听说康有为肚子痛,忙跑了过来,见康有为已经倒在地上,他忙将他抱起,大声问道:“老爷,您怎么啦?”

康有为没有回答,他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表情极为痛苦。这时,李番吾已叫来了汽车,众人将康有为抬在车后座上,司機疾速开往医院。

康有为不想去医院,便叫汽车送他回家。

李番吾不放心,说:“看您痛得不轻,还是让大夫看看为好。”

康有为吃力地说:“不,家……家里有药!”

李唐见康有为这么说,便对李番吾说道:“老爷家里是备有药的。”

于是,汽车掉头,往康有为的家里开去。

到了家中,见康有为病得很重,全家人都慌了。

康有为躺在床上,忍着痛,为自己试过脉后,服下了几种常备的中成药药丸,但并未奏效。家人和门生都守候在床边,他的日本妻子鹤子的眼里闪着泪光。

康有为最小的女儿康同令抱着康有为的头,哭着说:“爸爸,您怎么啦?您别吓我,我害怕!”

鹤子连忙把康同令搂在怀里,用手帕为她擦眼泪。

鹤子不信中医,她小声叫过李唐,对他吩咐道:“你快去外国医院请大夫过来!”

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了汽车声,两位外国医生下车后,随着康同炎走进了康有为的卧室。他们为康有为量过体温、血压后,又检查了眼底、舌苔,叩听了他的腹、背,又将呕吐物和粪便送到医院进行化验。一位日本医生给康有为开了一些西药,康同炎看过后,让他服下了。

过了一会儿,康有为说:“现在我的腹痛减轻些了。”

化验结果还未出来,一位德国医生用英语和康同炎谈了一会儿。

康同炎对康有为说:“爸爸,这位德国医生怀疑您是食物中毒引起的腹部疼痛,不过,具体病情还要等化验结果出来后才能确诊。”

康有为听了,无力地点了点头。

很快,医院送来了化验结果。两位医生看过后,都确诊为食物中毒,必须排出腹内食物才行,要康有为继续服药。

人们正忙着给康有为灌肠时,康有为开始不停地呕吐了,连胆汁都吐出来了。一直折腾到夜里十二点,他才慢慢平静下来。家人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康同令是五夫人廖定征生的,雖然才几岁,钢琴却已经弹得很好了。她趴在康有为身边,天真地说:“爸爸,您现在不痛了,已经好了。”说着,她紧紧地抱住康有为的脖子,不肯松手。

康有为轻轻地移开女儿的手,对周围的人说:“你们也很累了,都去休息吧,不必管我了。”

见康有为这样说,鹤子和六夫人张光,眼里噙满泪水离开了。

大家离开卧室之后,由李唐值夜。他歪着身子,躺在一把靠背椅上。

将近拂晓,“咚”的一声,李唐见康有为从床上摔了下来,在地板上翻滚着,他连忙将他抱起,大声喊道:“快来人啊,老爷掉下床了!”

康有为在李唐的怀里扭动着、挣扎着。这时,几位夫人和子女都匆匆地跑了过来,见康有为的七窍中淌出鲜红的血来,不一会儿,他就像一个睡熟的婴儿,软软地睡在李唐的怀中……

顿时,屋子里传出阵阵哭声。

此时是1927年3月31日凌晨4时30分。

听到康有为的死讯,秦芳不仅不高兴,反而感到有一种深深的失落。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客栈,不知自己是在真实中还是在梦幻里。

来到房间,他和衣倒在床上。李茂盛叫卖橙子的喊声,突然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这么多年来,为了完成慈禧太后对康有为的追杀任务,他不知吃了多少苦,花费了多少气力,可每次总是让康有为成功逃脱。三十年来,一次次的失败,让他刻骨铭心。这次的橙子,难道真的起了作用?

康有为是不是真的死了,秦芳只有亲眼看到了才能放心。

傍晚,为了不让人认出来,秦芳用草帽遮着脸,装扮成一个车夫,拉着一辆破旧的黄包车,往康有为的家附近跑去。果然,康宅里面传出一片哭声!秦芳兴奋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秦芳正探头探脑时,在屋前守夜的李唐,见楼前转角处有条黑影,急忙大声喝问道:“谁在那里?”

秦芳见康有为的家人发现了自己,撒腿就跑。

李唐冲出门,看到那个正在逃跑的身影,似曾相识,不觉一惊,喊道:“秦芳!”

秦芳听见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字,来不及多想,丢下黄包车,往前飞跑。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李唐在后面猛追。

跑到城郊时,李唐总算追上了秦芳,他从后面一跃而起,飞腿踢向对方。

这一脚的速度太快,让秦芳猝不及防,他被踢倒在地。不过,他顺势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趁李唐还未站稳之时,又继续往前奔逃。

李唐又在后面拼命追赶起来。

秦芳跑了好一会儿,体力消耗实在太大,速度就渐渐慢了下来。李唐纵身跃到秦芳前头,截住了他的去路。

秦芳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便央求李唐道:“我们各为其主,你何必如此为难我?我在北京钱庄里有十万两银子,只要你放过我,我就分给你一半。”

李唐好像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怒目而视,双手握拳,步步紧逼,一直将秦芳逼到大海边。

秦芳困兽犹斗,突然从腿上拔出一把尖刀,来了个“旱地拔葱”,飞身扑向李唐。李唐敏捷地让过,腾空而起,拔出短剑,朝秦芳刺去。秦芳刚闪开,李唐回手一剑,刺中了秦芳的小腹。秦芳双手捂着肚子,恐慌地往后退着,一直退到了海边的一块大礁石上,实在是无路可退了,他突然举刀,打算自尽。

李唐飞起一脚,踢中秦芳的手腕,尖刀“当啷”一声掉在礁石上。

秦芳回头望了望身后的汹涌波涛,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请你稍等一下,容我给祖先磕个头再走,行吗?”

李唐哼了一声,说:“你磕吧!”

秦芳跪在地上,悲戚地说道:“太后,我总算完成了您老人家的懿旨,杀死了叛逆康有为!父亲、弟弟,我来也。”说完,他猛地低头往礁石上撞去。当他的身子从岩石上滚下来时,只见他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然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李唐走上前,对着秦芳的尸体狠狠地踢了几脚,确信他真的死了,他也突然跪下,望着幽远的夜空,无垠的大海,声泪俱下道:“老爷,李唐我……总算给您复仇了!这场……追杀,也总算结束了!您的在天之灵……安息吧!”说罢,他将头重重地磕在了礁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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