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赵
百年老店,孤儿同名传家;金字招牌,纸扎有口皆碑;
保老店申遗斡旋,抵抗拆迁;患绝症搜寻传人,大海捞针;
倾注心血留遗作,艺术瑰宝问世;抢救纸扎丧火海,精神家园永存!
春天白铜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在姚敏娜身上,她有点儿昏昏欲睡。这个关于文化建设的座谈会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谈的都是一些空泛的口号,没什么实质内容。然而,当“油槐街”三个字钻进姚敏娜的耳廓时,她立即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看见发言人已由文化局的孔局长换成了新上任的市长戴如松。她看过戴市长的履历,他年轻时在剧团当过钢琴师,担任过文联主席,还是省内颇有知名度的诗人。
戴市长说:“像油槐街、贡院路、南门口、杨家渡这样的老街,要认真调研,看看有没有历史文化价值,不要等到拆迁了再来后悔,我们不能做历史的罪人,要对老街上的传统民俗文化进行一次摸底调查,能作为‘非遗’申报的要抓紧时间申报,进行抢救性发掘保护。”
听到这里,姚敏娜的心像是被油槐树上的刺扎了一下,但不是疼,而是兴奋,她站起来提了个问题:“戴市长,我是早报记者姚敏娜,据我所知,您刚才说的那几条老街有的已经被列入了旧城改造计划,如果调研发现具有历史文化价值,是不是就不会被拆迁了?”
戴市长坐在四月微凉的空气中,挥舞着胳膊,像个诗人一样说话:“那当然!现在不是饥荒年代了,不能做什么事都把经济效益放在第一位,相反,经济發展要为文化建设让路。一座没有文化的城市,再繁华也如一片沙漠,是没有根系的!”
姚敏娜率先鼓起了掌,会议室里的掌声顿时像风吹过满枝的槐树叶子,哗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十年前,姚敏娜在油槐街住过,那时她大学刚毕业,手头拮据,租了“怀生纸扎店”的一间房子,一个月只要四百多块钱,还包水电费。这家纸扎店是老字号,民国初年就有了。店铺是一栋具有徽式建筑风格的两层阁楼,雕梁画栋,镂花上残存的金粉能依稀看出昔日的浮华。门口有棵生长了五百多年的油槐树,每到春天,白色的花朵随风摇晃,就像招魂的幡旗。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店主林怀生的情景,他在扎一只纸马,抬头问她:“租我家的房子,你不害怕吗?”他白衣白裤,脸是白的,手也是白的,像极了一个纸人。
林怀生只比姚敏娜大半岁,身材颀长,面相俊美。据说开纸扎店的人因为行走阴阳界泄露了天机,所以大都无后而且阳寿不长。林家就是这样,没有香火传承,曾祖父从育婴堂收养了他祖父,祖父从孤儿院收养了他养母,养母从福利院收养了他。让姚敏娜觉得诡异的是,从有这家纸扎店起,老板就都叫林怀生,连他养母也叫这个名字。而且“怀生纸扎店”的老板都是一辈子未婚,都没活过四十岁。
林怀生精通纸工、刀工、篾工、画工,他扎的纸活惟妙惟肖,像是有生命。油槐街传闻,林怀生祖父扎的纸狗能看家护院,见了贼会咬人,林怀生养母扎的纸鸡纸鸭能生蛋,用香椿炒了能馋出半条街的口水。姚敏娜找林怀生打听过传闻的真伪,他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姚敏娜在纸扎店住了三年零八个月,直到要结婚了才搬走。十年过去了,她的眼角已经长出了鱼尾纹,林怀生的容颜却还是跟她初见时一样没有变化。油槐街的人说,他养母直到去世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美艳动人!
无论男女,林家人个个生得好看,但林家历任掌柜的爱情都没有善终。林怀生看所有人的眼神都是清亮的,没有热度,只有在看纸扎时才满目含情。他扎纸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爱抚自己的恋人。
随着城市开发,油槐街的居民开始排斥这家纸扎店。谁愿意整天与纸人纸马为邻?就因为“怀生纸扎店”的存在,油槐街的房租一直涨不上去。林怀生像油槐树上的一根刺,扎在每个街坊的眼里。
最想拔掉这根刺的是常宝强,说起来他还是林怀生的同学,后来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常宝强在纸扎店的斜对面开了家饭馆,开张半个月来的客人不到三桌。有的客人刚落座,抬头看见纸扎店拔腿就走。常宝强那个气啊,上门指着林怀生的鼻子破口大骂,骂他是“阴阳人”。
林怀生没有回嘴,依旧埋头扎纸人纸马。姚敏娜实在看不下去了,对常宝强说:“怀生家的纸扎店都在这儿开了一百年了,你那家饭馆才开了几天?要搬走也是你搬走,你不能欺负老实人!”
当时常宝强就要抡起胳膊打姚敏娜,林怀生这才举着一把篾刀拦在她前面,说:“你动她一根头发丝试试?”
那天要不是派出所的警察及时赶到,可能就出人命了。
但常宝强并没有放过林怀生,几天后,他指使一群小混混闯进纸扎店一顿打砸,谎称林怀生卖的纸扎质量不好,还没送到坟前就散了架,冒犯了逝者。
那是初夏的一个雷雨天,大片的乌云聚集在油槐树上,街坊们都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常宝强光着膀挤在人群中起哄,胸口的那只文身蝎子狰狞无比。砸完了店,那几个混混要林怀生跪在地上赔礼道歉,如果不答应,就把店门关了,再也不许在油槐街上开。
所有人都以为林怀生会认栽,一个手艺人怎么斗得过地头蛇?
林怀生凝视着那块在风雨中飘摇的招牌。那是用阴沉木做的,泛着油光,光影里透射出林家的百年悲欢。林怀生对混混说:“关店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作不了主,我得跟我妻子商量一下。”
街坊全都讶异万分,林怀生一直孤身独居,哪来的妻子?
林怀生转身上了楼,千层底的布鞋踩在楼板上吱呀作响。这栋阁楼比“怀生纸扎店”的历史还要悠久,能追溯到宣统年间。
天要下大雨了,闪电不断撕裂漆黑的天幕。一道霹雳猛然响起,震得青石板地面微微颤抖。就在这时,常宝强听到了楼板的吱呀声。他先是看到了一个亮闪闪的纸灯笼,然后是一双青色布鞋,那是林怀生的。接着灯影里出现了一双绣花鞋,还能看见白色的裙摆。
林怀生高举灯笼,回头说:“跟街坊们打声招呼吧。”
他身后的那个女人就在灯影里现身了,一袭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五官精致,体态婀娜。她面朝众街坊,笑盈盈地说:“我叫嫣红,请大家多多关照。”
常宝强愣了几秒钟后,他毛骨悚然地指着嫣红尖叫起来:“她是纸人!纸人!”
一道闪电照在嫣红的身上,大家这才发现她的肤色过于苍白,不像真人。
林怀生口中的妻子竟然是纸做的,还能走路、说话、笑,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阳光下的玻璃球。所有人都被吓坏了,包括常宝强和那几个混混,全都尖叫着逃散。这以后,再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到“怀生纸扎店”找茬。有人说林怀生有法术,能把纸人变活,也有人说他只是在纸人身上设置了某种机关,就像乡下表演的皮影戏一样。总之,这家纸扎店越传越玄乎,成了油槐街,乃至南门口的一个谜。
开完座谈会,姚敏娜就去了油槐街。她每个礼拜都会来这里一次,跟很多人惧怕的感觉相反,“怀生纸扎店”让她身心放松。有时她会搞不清楚,到底是这栋留下了自己青春回忆的阁楼让她感觉亲切,还是林怀生这个人让她愉悦。
四个月前,油槐街成立了拆迁办,开始挨家挨户登记房屋面积。一向淡定的林怀生坐不住了,托姚敏娜在报纸上写文章,呼吁有关部门保护这条有数百年历史的古街。但文章发表后没有什么反响,只得到几位民俗学者的响应,改变不了决策者的态度。
其实油槐街的人基本上是赞同拆迁的。十多年前,这条街还处在市区中心地带,但随着城市的飞速发展,这里的位置已经边缘化了。街道狭窄,房屋老旧不堪,外来租户多,治安情况复杂。拆迁之后每平方米能补偿两万元,可以在中心城区买一套精装修的房子,重新就业也有了启动资金。对这里的人来说,老街不是历史的承载地,也没什么文化积淀,就是一个贫民窟。生活在其中,不仅生活不便,脊梁都弯了几分。
但拆迁办的王主任说了一大通政策,林怀生根本不理会,他成了钉子户,上了拆迁办的黑名单。
姚敏娜来的时候林怀生正在削一根竹子,她突然有些心疼,仅仅一个礼拜没见,林怀生就瘦了一圈,像是能被风吹起。自从油槐街要拆迁的消息传来,林怀生的脸就越来越没有血色了,比纸人还白。
林怀生发现了姚敏娜,抬头笑了笑,笑得有些凄凉。
姚敏娜把戴市长的话转述了一遍,说:“过几天领导会来油槐街调研,你做好准备。”
“真的吗?”林怀生激动地说,“我要准备什么?”
姚敏娜说:“把你最好的纸扎拿出来。”
这个下午,整条油槐街笼罩在春天明媚的阳光中熠熠闪烁,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像是一首富有韵律的古体诗。林怀生望着这条街道,眼睛湿润了。
林怀生是五岁那年秋天被收养的,收养他的女人二十一岁,成为了他的养母。他白天上学,晚上跟养母学画画,养母的画比学校美术老师画得还要好。画活人不难,但要把死人画活就难了。有的人生前没来得及照相,死后只能根据家属的描绘来画像,挂在灵堂前凭吊。养母不仅扎纸,也充当这样的阴阳画师,她经常寥寥几笔就能把逝者的相貌神态勾勒出来。林怀生跟养母学了五年绘画,又学了三年刀工、两年篾工,最后才学纸工,二十岁才出师。因为出身的缘故,同学们都不愿意跟林怀生亲近,说他身上有晦气。林怀生没有朋友,他从小习惯了孤独,见惯了死亡。养母死后他本来准备去领养一个孩子传承手艺,但现如今领养不像从前那么容易,福利院对领养人有严格的要求,他单身独居,从事的职业又特殊,因此被拒绝多次之后,他只得放弃了。
黄昏的时候林怀生关了店门。他叫了外卖,四个素菜,平时他吃不了这么多,今天得好好庆祝一下。饭菜上桌后,林怀生把嫣红牵下了楼。嫣红身上有很多细线,轻轻一拽就能模仿人的动作,走动自如。如果装上扬声器,事先录好要说的话,在昏暗的光线下能以假乱真。当初林怀生就是用这个把戏吓破了常宝强的胆,唬住了混混。
线头安装在纸人身体的哪个部位,怎么牵引,是非常有讲究的,這是林家的秘传,林怀生的曾祖父年轻时做过皮影艺人,精通此道。林怀生把一块油淋茄子夹到嫣红的碗里,兴奋地说:“敏娜下午过来了。油槐街可能不会拆了,多吃点儿。”林怀生又舀了一勺南瓜汤到嫣红碗里,嫣红并不能真正地吃喝,但在林怀生的眼里,放在她面前的美食和香茗她都吃喝过了。林怀生絮絮叨叨地跟嫣红说话,事无巨细,包括今天卖了多少纸扎,逝者是男是女,多大年纪,怎么亡故的。
嫣红安静地听着,就像一个真正的妻子。
林家几代都没有婚娶,但少女时代的养母还是有过爱情的,那是一个神秘的男人,养母跟他幽会非常小心,避人耳目,所以这条街上的人从来没见过他。
养母跟那个男人好了两年,分手的原因跟林家祖上几代都一样,没有人有勇气选择一个纸扎店的老板当配偶。即使本人愿意,整个家族也会极力反对。挣脱世俗的樊笼那都是戏曲里唱的、电视里演的美好传说。林怀生是在养母的日记本里发现她的爱情秘密的,那时候养母已经去世。养母在三十九岁那年查出了白血病,她没有住院,她知道这是“怀生纸扎店”的劫数,化不开躲不掉。
戴市长办事堪称雷厉风行,座谈会后的第四天,调研组就到油槐街来了。包括姚敏娜,一行十二人,都是相关部门的领导和专家。姚敏娜提前半天给林怀生打了电话,让他做好接待准备。
去调研的当天早上,姚敏娜收到了网购的诗集,是戴市长写的,叫《尘缘如纸》。在扉页上,姚敏娜看到了戴市长年轻时的照片,很有艺术家气质。内容她还没来得及看,她把诗集揣在采访包里。在去油槐街的路上,她跟戴市长坐一辆车,顺便请他签了名。这个小小的举动,让姚敏娜和戴市长拉近了距离,戴市长主动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她,笑着说:“看完后一定要写读后感发给我。”
调研组沿街走访,终于来到了“怀生纸扎店”的门前。
跟上次有关部门走过场的考察不一样,这次调研组在戴市长的带领下走进了纸扎店。在车上,姚敏娜就跟戴市长做了口头报告,说油槐街有家纸扎店很有特色,具备申报省级“非遗”的条件。
戴市长淡淡地“哦”了一声,眼神晦暗不明。
接到姚敏娜的电话后,林怀生就开始忐忑不安,以前他从没这样过。不管多大的人物到他店里,在他眼里都只是逝者的家属。他见惯了生死,知道再大的领导,去世了都只是一缕青烟一抔黄土,那些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跟纸扎一样脆薄。但今天不同,林怀生的豁达淡然都没有了,因为戴市长牵头的调研组决定了纸扎店的命运。
尽管是抱养的,林怀生还是很看重自己林氏宗嗣的身份,他能被林家抱养就是跟这个家族有缘。林怀生不希望这家百年老字号毁在自己手里,这是林家的基业,是林家另外一种形式上的血脉传承,不能到他手里就断了。
林怀生就在这种惶恐的心态中迎来了调研组。
一进纸扎店,调研组就被惊艳到了,地上、墙上、桌上、窗台上、天花板上,全是各种纸扎。它们看上去不像殡葬用品,更像精美绝伦的工艺品,有憨态可掬的猪、翻江倒海的鱼、脚踏祥云的麒麟、仰天长啸的马、横刀立马的将军、风流倜傥的书生、沉鱼落雁的西施、笑口常开的弥勒、端庄慈祥的观音、怒目圆睁的金刚,还有纸扎的鲜花、树、戏台、庙宇、山川、小桥、龙船……调研组置身其中,像在参观一个盛大的纸艺博览会。在姚敏娜的提醒下,林怀生向戴市长介绍了“怀生纸扎店”的百年历史和纸扎特色。
戴市长突然问了一句:“怎么没看见你的妻子?”
林怀生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姚敏娜反应快,说:“林老板还没成家呢……”
但戴市长又说:“不会吧,我怎么听说林老板的妻子叫嫣红,长得很水灵。”
姚敏娜看出来了,戴市长调研前肯定做过不少功课,对林怀生的纸妻有所耳闻。
林怀生的头上开始冒虚汗,他有点儿乱了方寸。
姚敏娜向戴市长解释道:“嫣红不是林老板真正的妻子,只是个纸人。”
戴市长不依不饶地说:“那也让我们见识一下吧。”
调研组的成员纷纷附和,都说要开开眼界。
话说到这个份上,姚敏娜只好跟林怀生使了个眼色,说:“林老板,那就听各位领导的吧。”
林怀生上了楼,脚步有些发飘。
戴市长微笑着说:“手艺人都这样,外拙内秀。”
很快,林怀生牵着嫣红下楼了。
当嫣红闪亮登场时,调研组的成员几乎在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叹。嫣红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她的服饰她的鞋袜,她的肤色她的秀发,全都是那么逼真!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林怀生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嫣红的身体,嫣红就朝调研组的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戴市长作了总结发言:“这是大师级的作品,是民俗中的瑰宝,必须保护,传承发扬!如果这门手艺因为我们保护不力而失传,那将是民俗文化的巨大损失,我们也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有了戴市长的这个结论,“怀生纸扎店”就等于有了护身符。
但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调研组的一名成员,城管局的宋局长,他的官虽然没戴市长大,但其二哥是省里的领导。他一时手贱,想去摸嫣红的胸,看看是不是像看起来那么逼真。林怀生几乎是下意识地搧了宋局长一个耳光,而且下手很重,一巴掌就把他搧到地上,摔在一堆纸扎里。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姚敏娜和林怀生自己。
这个耳光响亮的春天的下午,成了林怀生命运的一个转折点。
嫣红虽然只是纸扎的,但林怀生已然把她当成了亲人,任何人都不能轻薄她。当时的场面非常混乱,宋局长爬起来,抡起藤椅就要砸林怀生,但被周围的人拦住了。姚敏娜把呆若木鸡的林怀生使劲往楼上推,代他向宋局长道歉,还说手工艺人都有些怪癖,要宋局长多担待。
宋局长哪会给一个记者面子,他恼羞成怒,想要拆了嫣红解气,戴市长这时开口说:“老宋,注意场合,你是个有身份的人!”
戴市长说完这句话就铁青着脸走出了“怀生纸扎店”。那天阳光异常灿烂,照在林怀生身上却是冷的。
本来这件事戴市长下了封口令,不会外传,但恰巧有人在“怀生纸扎店”外面目睹了全过程,捅到了网上,把宋局长搞得灰头土脸,他就对林怀生恨上了。
调研组回去后,戴市长开了个内部通气会,说油槐街历史文化底蕴深厚,民居大都是清末民初的建筑,很有特色,不可再生。街上的一些传统手工作坊在商业社会中已经很难看到,有保护价值。尤其是林怀生的纸扎,巧夺天工出神入化,完全符合申报省级“非遗”的条件。油槐街的拆迁必须叫停,以后可以招商引资,把这里打造成旅游一条街。
油槐街的开发商急了,不甘心到了嘴边的肥肉又掉了,就想拉拢调研组的成员,反对戴局长那道还没形成官方正式文件的“口谕”。在“怀生纸扎店”受到羞辱的宋局长就被开发商看中了,当然,开发商真正看中的还是宋局长背后那个当省领导的二哥。仅凭一个城管局长,是没有本事跟戴市长唱对台戏的。开发商在宋局长面前煽风点火,又许诺种种好处,宋局长自然就站到了戴市长的对立面。
说到底,都是那个在网上发布消息的好事者惹的祸。那好事者不是别人,正是常宝强。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逞勇斗狠的二流子了,从油槐街搬离后,他在宝善寺前开了家“常记”纸扎店。这家伙很有商业头脑,不像林怀生在店里守株待兔,而是主动出击,雇人到殡仪馆、公墓陵园、医院太平间散发小广告,“牛皮癣”贴得遍街都是。没几年,他就在这座城市开了七八家纸扎连锁店,还成立了宝强安乐服务公司。从尸体进入太平间开始,直到变成一把灰埋进土里,都可以享受常宝强公司提供的一条龙服务——净身、换寿衣寿鞋、化妆、冷藏、灵车接送、乐队伴奏、布置灵堂、举行追悼会、挑选骨灰盒……据常宝强自己透露,他的个人资产已达数千万,是不折不扣的土豪。
常宝强举家搬迁后,连留在油槐街的房子都卖了,再没有回过这里,直到那天戴市长前来调研。
常宝强不是对调研感兴趣,油槐街拆不拆跟他没半毛钱关系,他是来跟林怀生谈合作的。他看中了“怀生纸扎店”的牌子。老字号是质量和信誉的保证,什么东西只要一扯上老字号就身价倍增,“宝强”只是他那家安乐服务公司的招牌,“怀生”才是纸扎品牌。
常宝强在网上曝光林怀生和宋局长的冲突是别有用心的,挑起宋局长对林懷生的仇恨,就是给“怀生纸扎店”找麻烦。林怀生有麻烦了,在谈合作时就会处于被动地位。常宝强原本打算在调研组离开后就去跟林怀生套近乎,但临时改变了主意,他等那件事在网上持续发酵了三天后才去找林怀生。
常宝强长得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放荡不羁的长发变成了板寸,那只凶狠的蝎子躲在了名牌衬衫里面,身上没有了混混气,完全是副老板的派头。他开口就问:“怀生,还认识我吗?”
林怀生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宝强?”
常宝强给了林怀生一个不太适应的拥抱,对于不愉快的往事,常宝强一句“那时年少轻狂”,打了几个哈哈就翻过去了。叙完旧,常宝强开着自己的劳斯莱斯把林怀生请到他的安乐服务公司,坐在气派的老板桌前大谈公司的宏伟蓝图,发誓要打造一个安乐行业里的阿里巴巴,当马云第二。常宝强希望林怀生用他的祖传纸扎技艺和老字号这个品牌加盟,许诺年薪不少于六十万。常宝强还给林怀生看了他公司的纸扎产品——宝马、奔驰、路虎、别墅、游艇、私人飞机……手工异常粗糙,毫无艺术美感,质量也很低劣,一戳即破,纸扎上面还有不少污渍,闻着有股怪味。
林怀生当即谢绝了合作建议,说祖上有规矩,“怀生纸扎店”这块招牌绝对不能转让变卖。林怀生不愿去指导别人粗制滥造,制作那些不伦不类的纸扎,那是对祖宗的不敬,也是对这门手艺的不敬。林家几代人不是把纸扎当成养家糊口的饭碗,而是当成艺术品来打造。
常宝强抽着雪茄说:“你那些产品都落伍了,做生意要与时俱进,不断推陈出新。老字号像你那么搞,只有死路一条!”
回到油槐街,林怀生心里有些失落。这些年他亲眼目睹了传统纸扎业的衰败,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冷清。如果是因为人死得越来越少了,那也算是幸事,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逝者不仅没有减少,还在增多,但买纸扎祭奠逝者的人越来越少了。而且逝者家属对纸扎的要求也不同了,林怀生遇到过一些顾客,要求他扎家用电器、豪车豪宅之类的东西。甚至有顾客让他扎小姐,说逝者生前就好这一口。对这些要求,林怀生统统拒绝了,他宁愿不挣这个钱,也不能坏了自己的手艺和名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三个月学徒就能扎出来,不是艺术,也不是冥器,是垃圾。
光临“怀生纸扎店”的主要是老人,他们有的生前就给自己预订了纸扎。只有这些带着旧时光印记的人还这么讲究,他们注重细节、注重品相,喜欢吹毛求疵、精益求精。他们的血液里还流淌着传统文化的因子,事死如事生。但这批人走一个就少一个,他们就是油槐树的根系,一根接一根地断掉。当整个根系被掏空,油槐树就不再枝繁叶茂了,就会成为一根不可雕的朽木,不再有存世的价值。
每当林怀生卖出一批纸扎,他就有一种曲渐终人渐散、知音渐少的寂寞和悲凉。常宝强能把安乐服务公司做大做强,那是他的本事,林怀生并不嫉妒。但常宝强公司里的那些纸扎产品让林怀生鄙视。老祖宗创造这门手艺,是为了告诉芸芸众生,人生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生与死、爱与恨、贵与贱、荣与辱、是与非、黑与白、真与假、苦与乐、得与失、吉与凶、福与祸,就是纸的正反面。支撑人生的,只是一个脆弱如竹的骨架,轻轻一压就弯了折了。世事无常,生命脆薄,不要把身外之物看得太重。
林怀生认为,常宝强销售的纸扎没有文化没有思想没有美感,就是糊弄人的纸把戏。但这种拙劣的纸把戏如今大行其道,林怀生感到深深的悲哀。
好在林怀生对物质要求并不高,能维持生计就可以了。店铺是自家的,也不需要租金,就算惨淡经营也略有盈余,还不至于做亏本买卖。如何像戴市长说的那样,把纸扎传承发扬,林怀生还没想过,现在最要紧的是保住这家纸扎店不被拆迁。申报“非遗”的材料他已经递交上去了,还没得到批复。油槐街的拆迁虽然已经暂停,但拆迁办并没有撤掉。这就意味着一切都是未知数,像湖面上的风,随时可能转向。
常宝强是个记仇的人。当年他被林怀生吓出了精神分裂,他就惦记着报仇。本来他不关心油槐街的拆迁,现在他很希望老街被拆。看着林怀生落难,常宝强心里就充满了快感。
姚敏娜至今仍对林怀生和嫣红的新婚之夜记忆犹新。
那天姚敏娜下班回来,走进饭厅发现林怀生和嫣红已经坐在那里了,桌上有五荤五素十个菜,林怀生牵着嫣红站起来,笑着说:“热了两遍,就等你了。”
天天吃盒饭的姚敏娜看见这么多菜,眼睛都绿了,她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林怀生有什么喜事要请客吃饭。
林怀生说:“我和嫣红今天正式成亲,你来当伴娘吧。”
他这句话说出来,姚敏娜一口鸡汤喷到了地板上。她知道嫣红是林怀生前几天刚扎好的,跟别的纸扎很不一样,身上有许多不引人注意的线头,一拽就能动,还有丰富的表情,装上扬声器而且还能说话,跟个机器人似的,特别好玩。
姚敏娜打量着这天晚上的嫣红,抹了脂粉,擦了口红,画了眼影,戴了戒指,吊了耳坠,挂了项链,穿了大红的衣服,的确是一副千娇百媚的新娘妆扮。林怀生也像新郎官,西装革履,甚至喷了一点儿香水。
林怀生告诉姚敏娜,他要跟嫣红结婚。
姚敏娜只听说过配阴婚,娶纸人为妻她却闻所未闻,一时愣怔。
洞房是早就布置好了的,张灯结彩,门窗上贴着大红囍字,还有鸳鸯戏水之类的剪纸。一张红木条桌上立着三个牌位,分别是林怀生的曾祖父、祖父和养母。拜堂的程序跟传统婚俗无异,一拜天地,二拜祖宗,夫妻对拜。
烛光摇曳中,姚敏娜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丈夫。
姚敏娜的丈夫是位公务员,一个找不出任何毛病的男人。但姚敏娜结婚不到两年,丈夫就出车祸去世了。那段时间,她被医生诊断为轻度抑郁症。林怀生让姚敏娜到纸扎店里小住几天,换换心情。姚敏娜从报社请了假,每天什么都不做,就看着林怀生扎纸——破竹、防腐、削篾、扎圈、定型、糊纸、剪贴、染色……林怀生还给她讲纸扎的故事,或轰轰烈烈,或毛骨悚然,但他的口吻是轻描淡写的,就像一场烟雨飘过油槐街,就像飞鸟的翅膀在天空劃过。
在林怀生的世界里,再大的事都是一张纸,姚敏娜突然就没那么悲伤了。等姚敏娜结束假期,走出油槐街去报社上班,她发现自己已经摆脱抑郁了,眼前的世界又开始万物复苏,阳光灿烂。
丈夫去世后,很多朋友给姚敏娜介绍对象,她也去相过几次亲,却都没有感觉。不是对方不够优秀,而是她觉得自己的心里已经装不下别人了。如同一个优盘,被一个超级文件占满了空间,没有装载其他文件的位置了。
这个超级文件就是林怀生,他默默地坐在姚敏娜心底一个很隐蔽的角落里,她故意视而不见,其实是在自欺欺人。很多次她想问林怀生是否爱她,但话到嘴边她又吞了回去。
这天,姚敏娜来找林怀生,是要送他去玉峰山陵园摆摊。
这件事是姚敏娜一个礼拜前跟林怀生计划好的,快到清明节了,她要写一篇特稿,专门介绍林怀生的纸扎艺术,选题已经通过了。在清明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把纸扎摆在陵园外面售卖更应景,买家和卖家的互动更有话题感,她将以现场采访的方式进行报道。等这篇特稿出笼,“怀生纸扎店”的知名度肯定会飙升,这不仅会促进纸扎的销售,也有利于“非遗”的申报,更有利于油槐街的保护开发。
这种销售模式对林怀生来说是破天荒头一遭,“怀生纸扎店”百年来都是坐店经营,从来没去外面摆过摊,姚敏娜费了很多口舌才说服林怀生,她说:“你这是配合采访,就跟医生深入基层义诊一样,是一种亲民行为,跟自降身价没有关系。”
林怀生这才答应了,开始做摆摊用的纸扎。
姚敏娜租了一辆皮卡车,等两人到了陵园门口,那里已经摆了十几个纸扎摊点,一看就是从小作坊批发来的纸扎,线头参差不齐,纸张粗糙开裂,骨架凹凸不平,造型呆板生硬。在林怀生眼里,这些连次品都算不上。当林怀生把皮卡车上的纸扎搬运下来,在一棵大柳树下摆开时,立即引起一阵骚动。摊主们纷纷过来围观,发出啧啧的惊叹声。林怀生制作的纸扎栩栩如生、轻巧灵动,跟那些地摊货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得知这位面如美玉的男人是“怀生纸扎店”的老板时,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这么大个老板来跟我们抢饭碗,还让不让人活了?”
有人说风凉话:“哟,老字号出来摆地摊,那不是大明星去接客吗?”
还有人不屑地说:“死人哪管什么老字号,放到坟头都是一张纸!”
林怀生没有理会这些风言风语,他坐在树下看戴市长的诗集《尘缘如纸》。这本诗集姚敏娜刚看完,发现林怀生坐在地摊前手足无措,姚敏娜就把诗集递给了他,自己则坐在皮卡车上化妆。姚敏娜在反光镜里看着读诗的林怀生,从眼神到姿势都俊逸脱俗,她就有了片刻的心律失常。
来林怀生摊点前买纸扎的顾客并不多,因为他的纸扎比别的摊点贵了一倍。但也有识货的,认准了“怀生纸扎店”的品牌,一口气买了好几个。甚至有一对情侣在林怀生的纸扎前拍照,姚敏娜不失时机地上前采访,那对情侣说这些纸扎工艺精湛,包含了博大精深的传统民俗文化,两人还执意要跟“工艺大师”林怀生合影留念。林怀生很配合地拍照,笑容淡淡的,心底却如一片台风吹过后的荒凉。他早已看出,那对情侣不是来扫墓的,他们衣服鲜艳,说的话像背台词。两人在陵园门口溜达了一圈,趁人不注意时钻进了车里,扬长而去,显然是姚敏娜找的托儿。
随着人流增多,一辆卡车开了过来,卸下大批纸扎。林怀生看见常宝强的那辆劳斯莱斯就跟在大卡车后面,他马上了然了,这些纸扎都是常宝强公司的产品。在劳斯莱斯后面,还有一辆电视台的采访车,下来几个扛摄像机的记者,全程跟拍常宝强。几个员工在一地的纸扎前竖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免费赠送”四个大字。常宝强对着摄像机侃侃而谈,从民俗谈到企业文化,从孝道谈到慈善,从移风易俗谈到历史传承……他口若悬河,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抡着马刀在油槐街上喊打喊杀的古惑仔了;他风度翩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用地沟油坑蒙顾客的小饭馆老板了。他现在是明星企业家、慈善家、商界精英、纸扎工艺大师!
常宝强还现场收购了周围地摊售卖的所有纸扎,说绝不能因为自己的慈善行为让其他商家蒙受损失。
当收购到林怀生这边时,常宝强脸上的表情仿佛有些意外,他说:“怀生,你怎么也在这儿?店里生意不好吗?别摆摊了,今天我统一收购,你开个价,我全要了。”
林怀生说:“不用了,我的也免费送。”
姚敏娜吃惊地看着林怀生,知道他跟常宝强杠上了。常宝强笑了笑,又到摄像机前表演他的口才去了。
前来扫墓的人疯抢常宝强带来的纸扎,林怀生这边却无人问津。姚敏娜临时客串了推销员,说林怀生的纸扎随便拿不要钱,但顾客们更青睐常宝强的产品。一个小伙子扛着一个纸扎的大冰箱,说:“我爸年轻时饿怕了,就喜欢把吃的东西往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这下够他用的了!”一个老婆婆抱着一台纸扎的大彩电,说:“我家老头子眼神不好,这么大个电视,应该能看清楚了。”
天空飘起了毛毛雨,纷纷扬扬地落在林怀生的身上,还有他带来的纸扎上。姚敏娜对扫墓的人说:“你们看,這些纸扎质量多好,雨都淋不坏!”林怀生坐在雨中,始终没有说话,他内心凄惶,耻于开口。他感觉自己的尊严像沙子一样,一点点地从指间流失了。
一辆城管执法车疾驰而来,几个城管跳下车就直奔林怀生的摊点,说他无证摆摊,当场开了五百块钱的罚单,还把他的纸扎全都没收了。
姚敏娜跟城管理论,为什么只没收林怀生的纸扎,常宝强的却不闻不问?
城管说:“常总是做慈善,不属于经营行为。”
常宝强开着劳斯莱斯走了,上车前他回头看了林怀生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悲伤像细雨一样在天地间弥漫,林怀生想到了常宝强胸口那只狰狞的蝎子,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那蝎子咬了一口。
林怀生回到纸扎店就发起了高烧,姚敏娜从报社请了假,住在阁楼里照顾他。报道林家祖传纸扎艺术的特稿登出来了,但反响没有姚敏娜预期的大。林怀生的风头被常宝强给抢了,本市另外几家报社,还有电视台、新媒体都在报道常宝强清明节做慈善的事,把其公司出品的纸扎吹得天花乱坠,还配上了人们哄抢纸扎的现场视频和照片,很有视觉冲击力。姚敏娜安慰林怀生:“曲高和寡,名牌的消费群体都是小众的。”
林怀生不说话,他透过彩色玻璃看着九曲回肠的老街,眼神迷离,就像雨天汽车上的挡风玻璃,雾蒙蒙的。
烧退后林怀生主动找到常宝强,说合作的事情以后再谈,他可以先在常宝强的公司做纸扎技术指导。林怀生做出这种选择是鼓足了勇气的,他在祖宗的牌位前跪了一夜。林家有祖训,手艺只家传,不外传,他破了这个规矩。
常宝强没有任何迟疑就答应了林怀生。
戴市长来纸扎店找过林怀生一次,是在傍晚,一个人开着车来的。两个男人坐在阳台上喝茶。戴市长说,林怀生申报的是省级“非遗”项目,不归市里管,他没有权力过问。建议停止拆迁油槐街的调研报告已经送到了省里有关部门,还在走程序,结果未知,戴市长说他持谨慎乐观的态度。
戴市长的话回旋余地很大,林怀生心里反而很没底。他说:“随缘吧。”
喝完一壶普洱,戴市长让林怀生陪他到油槐街上走一走。白天刚下过一场雨,青石板被洗得跟鏡子一样洁净平滑,在月亮下反射着幽光,照着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戴市长说:“我也很喜欢这种老街的生活,淡如菊清如茶,哪怕是鸡飞狗跳也觉得亲切,因为那才是真性情,不虚伪不掩饰不造作。但我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只能等退休后再来这种地方安享晚年了。”
陪同整个过程中,林怀生很少说话,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听戴市长说。
戴市长问林怀生,他和姚敏娜到底是什么关系?林怀生犹豫了一下,说是普通朋友。戴市长以一个长者的口吻教导林怀生道:“你还是应该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找一个真正的女人做妻子。”戴市长很理解林怀生的尴尬身份,建议他开一家像常宝强那样的公司,这样就可以扭转世俗对这个职业的偏见了。戴市长还说,如果林怀生开公司遇到什么困难,他可以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给予支持。
林怀生客套地说:“我现在还没考虑这个问题,以后有需要,再请戴市长关照。”
戴市长知道林怀生心高气傲,就不再勉强。在槐花的清香中,两人从老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
戴市长临上车时,林怀生说:“我看过您的诗集。”
戴市长说:“哦,有什么感想?”
林怀生说:“我最喜欢诗集里的一句话——‘尘缘如纸,爱却那么重。’”
戴市长凝视着林怀生,眼镜片在夜色中闪烁着一种迷幻的光泽。林怀生没有跟戴市长对视,他看着树上的槐花,像是一块白手帕。戴市长突然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开车走了。林怀生把目光转向自家的阁楼,一只野猫趴在长着构树和荒草的屋顶上,像个吊唁爱情的黑色使者。
技术指导不是个好差事,林怀生的那套扎纸手法出神入化,常宝强公司里的员工总是掌握不了要领,他们觉得太复杂了。这些员工以前扎纸半手工半机器,按固定的程序操作,基本上不要什么技巧。但如今林怀生要求员工们放弃机器操作,充分发挥想象力,做出来的纸扎要做到神似,而不是形似。这就等于让做茶叶蛋的人去做原子弹,怎么可能实现?员工每个月拿的工资也就三千块左右,却以工艺大师的水准要求他们,因此个个叫苦不迭。他们串联起来罢工,向常宝强提出,要么涨薪,要么炒掉林怀生。
常宝强把林怀生叫到办公室,抽着雪茄,脸上阴晴不定。他说:“以前公司每天能生产五百个纸扎,你做技术指导后,半个月只做了五十个不到。”
林怀生说:“以前的标准太低了,那不是纸扎,那是废品。”
常宝强起身拍了拍林怀生的肩膀,说:“能卖钱就是产品,不是废品。”
林怀生说:“做事不光是为了钱。”
常宝强笑得像只春天里的蜜蜂,说:“做事不为钱为什么?不给钱谁他妈做事?”
林怀生看着窗外宝善寺的琉璃屋顶,他说:“为了存在。”
常宝强弹了弹烟灰,说:“怀生,你能说点儿我听得懂的吗?”
林怀生就默不作声了,他觉得跟常宝强无法正常对话。
常宝强把话题转移到产品上,说:“现在不光是生产效率太低,成本也提高了很多倍。你对纸张、骨架和颜料的要求太高了,成本比售价还高,我怎么赚钱?”常宝强以前生产纸扎的原材料都来自收购的废纸废料,只需要做一些简单的工艺处理就可以再利用。但林怀生要求用宣纸、牛皮纸,还要用特制的药水浸泡过才能当作纸扎的原材料。他说:“我不用垃圾。”
常宝强说:“把纸扎做那么精致,烂在坟地里谁他妈看?”
林怀生缓缓地说:“他们会看。”
常宝强摁灭烟头,问道:“他们是谁?”
“逝者。”林怀生说,“还有天地万物,他们都是有灵魂的,能看得见。”
常宝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林怀生却说:“你今天不叫我来,我也准备过来找你,我不想干了。”
常宝强连忙说:“放心好了,我宁愿给员工涨薪水,也不会炒你鱿鱼。”
林怀生说:“是我自己想走。”
常宝强愣了,他给林怀生的月薪是两万块,在这个城市已经算是天价薪水了。他不解地说:“你要是不喜欢那些员工,我可以炒他们鱿鱼!”
辞职的想法林怀生几天前就有了,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因为员工罢工的事跟常宝强赌气。他本来是来挑选徒弟的,但一个月相处之后,他觉得这些员工没有一个有扎纸的天资,他们最多只能当个伙计,连匠人都算不上,要传承林家的绝活就更是天方夜谭了。林怀生也因而明白了“怀生纸扎店”的传人为什么要千挑万选——要看面相,看筋骨,看眼神,看禀性。五岁以下不能要,因为孩子太小了看不出天赋和性格;眼神涣散的不能要,这样的孩子专注力不强,做事易分心;筋骨太强壮的不能要,力气太大就不会心灵手巧……总之,林家的纸扎是集天资、勤学、技巧之大成。常宝强公司里的员工就算服从他的指导,最乐观的结果也就是把老虎画成猫,没有任何虎的神韵。
林怀生又开始坐店扎纸了,油槐街的人听说他放弃高薪主动辞职,都觉得他脑袋被门板夹坏了。但姚敏娜很理解林怀生,她认为伟大的艺术家都是特立独行的。她仰慕他,包容他,但仅限于在油槐街。如果再远一点儿,譬如说让林怀生走进她的生活圈子,恐怕她也难以接受。不是她主观意志的原因,而是她身边的人会把他当异类排挤,会连带她一起被孤立。她还没有勇敢到为了一个男人背叛整个家族、整个生活圈子。
姚敏娜看完了那本诗集,把读后感用手机发给了戴市长,洋洋洒洒上千字。戴市长回复说,她对诗歌的理解很贴切,基本上概括了他的创作风格。姚敏娜趁机以探讨诗歌的名义约戴市长晚上看夜景,戴市长答应了,他接上姚敏娜,把车子开到江边,两人先是谈诗歌,谈青春,谈艺术,后来姚敏娜巧妙地把话题引到林怀生身上。这才是她约戴市长见面的真正目的。油槐街的保护迟迟没有下文,“怀生纸扎店”的“非遗”申请也一直没有结果,她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戴市长看着流光溢彩的江岸,说:“我跟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姚敏娜说:“我听到一个消息,跟林怀生同批申报的一个‘非遗’项目已经批下来了,凭良心说,那个项目的历史文化内涵比怀生纸扎差了一条油槐街。”
戴市长打了句官腔:“艺术这个东西,主观性太强,不好评判谁强谁弱。”
姚敏娜隐晦地问戴市长,林怀生的“非遺”申请是不是需要“活动”一下?
戴市长反问她:“一个民间艺人,能有什么‘活动’资本?”
姚敏娜哑口无言了。
戴市长送姚敏娜回家,她下车时,戴市长说了一句:“‘怀生纸扎店’的‘非遗’申请是跟油槐街的保护捆绑在一起的,个中原因很复杂。”
车子远去,姚敏娜感觉红色的尾灯就像两团鬼火,一团阴森诡异,一团扑朔迷离。
林怀生坐在房间里,打开一只绸布包裹的上锁的紫檀木盒,拿出养母的照片。盒子里面有一把养母吹过的口琴,还有几个缎面日记本,记载了养母和男友从相识、相恋到分手的全过程。养母文辞优美,感情细腻,字里行间浮荡着一股淡淡的忧伤,还有随处可见的泪渍。分手是那个男人主动提出来的,他说如果养母关掉纸扎店另谋职业,他一定会娶她。但养母没有答应,她说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一棵能结出“如果”这种果实的树。就算失恋,养母也没恨过那个男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
林怀生用了整整一个通宵,又把这几本日记看了一遍。
现在再看,跟当初看的感觉已经不一样,他对养母的那个神秘男友多了几分理解和宽容。看到快天亮的时候,林怀生突然发现日记本上有几滴血,不是干涸的血迹,而是鲜血,还热乎乎的。他下意识地往脸上一摸,是自己流鼻血了,无论冰敷还是往鼻孔里塞棉球都止不住血,直到他平躺在床上才好了一点儿。端详着养母的照片,林怀生突然一惊,想到了养母去世前的症状,跟自己相差无几,难道“怀生纸扎店”的那个魔咒这么早就缠上他了吗?
林怀生去医院挂了血液科的专家号,化验结果出来后,专家问他:“你家里最近是不是在装修?”
林怀生摇摇头,笑着说他家的房子是一百多年前装修的。
专家又问林怀生家族里有没有人患血液方面的疾病。林怀生说他家几代都是四十岁以前去世的,他只知道养母患的是白血病,再往上两代得的什么病就不知道了。得知林怀生是抱养的,跟上几代并没有血缘关系,专家追问林怀生从事什么职业,林怀生说:“扎纸。”
专家当即给林怀生开了张“骨髓穿刺”的单子,说:“尽快去做,别耽误了。”
林怀生离开医院,一路走回了油槐街。他没打算去做这个检查,他陪养母做过,知道做不做结果都一样。他也没打算去治疗,这是家族魔咒,逃不掉的。林怀生对这一天早有心理准备,并不那么恐惧,只是没想到它来得比自己预想的要早。他现在最遗憾的是还没来得及找到一个传人,“怀生纸扎店”的手艺看来要在他手上失传了,他愧对养母,愧对林家祖宗。
林怀生没有直接回纸扎店,他用脚把油槐街丈量了一遍,仔细地看着每一块青石板、每一家店铺、每一座房屋、每一棵油槐树。他跟遇到的每个街坊打招呼,每家店铺他都会进去转悠一下,买几样他根本用不着的东西。走完这条只有几百米长的老街,他竟然花了整整一个小时。
炒货店的老秦说:“怀生,今天闲着呢?”
林怀生笑道:“正忙着,被你家炒货的香味儿吸引过来了,称两斤瓜子。”老秦乐了,给他打了八折。
其实林怀生不爱吃瓜子,但他还是一路嗑着回到了纸扎店。刚到店门口,猛然看见那棵古槐下停着一辆车,戴市长戴了副墨镜,在车里朝他招了招手。林怀生打开店门,戴市长下车尾随进来,说:“等你半小时了。”
林怀生和戴市长坐在楼下一堆纸扎中嗑瓜子。
戴市长告诉林怀生,他的“非遗”申请没有通过。停止拆迁油槐街的调研报告也遭到了否决,上级有关部门的领导认为油槐街的历史文化价值不够,拆迁的价值大于保护的价值。而且,油槐街的居民发起了一场签名请愿行动,说油槐街供水、供电、供气、消防、排污设施严重老化,治安糟糕,交通不便,危房遍地,火灾隐患极其严重,居民强烈要求拆除老街,改善他们的居住和生活条件。
签名请愿的人数占油槐街总居民人数的百分之九十以上,这份请愿书直接寄到了上级有关部门,戴市长事先并不知情。林怀生同样不知情,他从来没见过什么请愿书,也没人找他签名。戴市长说:“这份请愿书起了关键的作用,因为代表了民意。”
戴市长很内疚,说他尽力了,但无能为力。林怀生嗑着瓜子,对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上次戴市长来家里喝茶,他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戴市长那句“谨慎乐观”就是没有把握的委婉说法,他肯定早就听到了什么风声。
戴市长凝视着林怀生,以为他会悲伤会绝望会愤怒,但他没有。林怀生的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落在一只纸扎的蝴蝶上,仿佛那只蝴蝶把他带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他留在这个尘世的,只是一个纸人,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外面的风吹进店里,盘旋着不肯离去,那些纸扎簌簌作响,像是在发牢骚,集体为自己的主人鸣不平。戴市长心想,这就是“怀生纸扎店”的宿命,是油槐街的宿命。
戴市长问林怀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不要换个地方开纸扎店,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帮忙解决门面的问题。林怀生的神思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了,说他先考虑一下。戴市长起身告辞,出门前又很真诚地说了句:“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尽管说,不要客气,我很敬重你这种有工匠精神的大师。”
林怀生并不看戴市长,他看着落在窗台上的一片槐花花瓣,说:“在我的世界里,没有一棵结着‘如果’这种果实的树。”
戴市长愣了一下,他张口结舌,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林怀生把整斤瓜子都嗑完了,满地的残渣碎壳,就像他纷乱不堪的思绪。他又花了两个小时把思绪整理清楚,此刻,他比戴市长来的时候更平静。林怀生每天都在跟死亡打交道,他见到的死人比整条油槐街的活人还多。死亡不过是从这个世界走到另外一个世界,有些惊惶很正常,但没必要太畏惧。
肉体即将在这个世界消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油槐街是否拆迁对林怀生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纸扎店是否能通过“非遗”申请也不重要了,它们都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物质,带不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现在,林怀生只想做一件事,在油槐街拆迁前完成一件事。这是他留在尘世的最后一个使命,完成了,他才对得起那块百年老字号的招牌,才有脸去见养母,去见林家的祖宗。
有了这种强烈的使命感,林怀生发现自己的身体突然就没那么倦怠和虚弱了。
姚敏娜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火急火燎的,是戴市长把还没正式下文的消息透露给了她。来之前,姚敏娜已经在电话里朝戴市长很没风度地发了一通火,说:“那些领导是不是用屁股思考问题的,是不是都得了白内障,要不要去做个眼科手术?他们知不知道,拆了油槐街就是拆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否决‘怀生纸扎店’的‘非遗’申请就是在阉割民俗文化?”
被一个记者气势汹汹地质问,戴市长并没有生气,他很有涵养地听姚敏娜发完牢骚,然后说:“文化的认同是没有标准的,看法不同很正常。”
姚敏娜听出这是句官腔,她愤怒地摔了电话。
店门没有关,姚敏娜一进来就发现林怀生坐在旧藤椅上扎纸。姚敏娜很惊讶,都这个时候了,林怀生居然还有心情扎纸!
林怀生看着姚敏娜,平静得像一张纸,说:“你来了,坐。”
那一瞬间,姚敏娜忍不住哭了,她趴在林怀生的肩头,哭得稀里哗啦。她哭的不是自己,她哭的是林怀生遭遇的不公,哭的是油槐街的命运和这家纸扎店的命运,还有林怀生的命运。似乎她才是林怀生,而林怀生是与此事无关的局外人。
姚敏娜说:“你难过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林怀生说:“我没有难过。”
姚敏娜不信,林怀生怎么可能不难过呢?油槐街是他生活的家园,纸扎店是他精神的家园,失去什么都没有失去家园痛苦。失去了家园的游子,肉体在他乡,灵魂都留在了故乡。
这天姚敏娜来了就没有走,她陪林怀生扎纸。晚上,他们一起去油槐街散步,吃了郑家卖的糖油粑粑,喝了孙家酿的桂花米酒,尝了何家炒的焦糖板栗。这个晚上油槐街像一幅水墨画,月白风清,恬静淡雅。姚敏娜脑海里升腾起那种渴望时光突然终结的念头,让她和林怀生变成水墨画里的两个人物,一辈子都不要走出去。
回到阁楼后,姚敏娜和林怀生坐在阳台上谈起了纸扎店的未来。其实林怀生是不想谈这个话题的,但姚敏娜非要谈,林怀生只好敷衍地说:“我打算换个地方開店。”林怀生没有把自己患病的事告诉姚敏娜,他不想让她担心。都要离开尘世了,那就尽可能留下一些美好吧。
林怀生的达观让姚敏娜吃惊,尽管两人认识了整整十年,姚敏娜觉得林怀生依旧是个难以解读的奥秘,不过这也是林怀生吸引她的地方,女人天生都爱解谜。
姚敏娜对林怀生说,明天就帮他联系门面。她比林怀生还着急,她知道有了店面,就能安放林怀生的心。油槐街要拆了,他的心肯定已经断了根,飘起来了。没想到林怀生却说:“不着急,找门面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要慢慢挑,要看门面的风水布局。就算我中意,愿意租,房东也不一定愿意。开过纸扎店的房子不好再租,卖都不好卖,所以事先必须跟房东沟通好。处理这些事都需要时间,需要机缘,急不来的。”
林怀生的话合情合理,姚敏娜就说:“好吧,那你看好了房子就告诉我,我有朋友开装修公司,能帮你打折。”
夜深了,姚敏娜睡在她以前睡过的床上。她觉得这天累极了,浑身都在酸疼,心力交瘁,似乎受到巨大惊吓的不是林怀生,而是她,似乎她才是那个即将失去家园的人。
第二天早晨,姚敏娜喝了碗张家的豆花就去报社上班了,林怀生在店里扎纸。从今天开始,他扎的纸活就再也不卖了,一件件堆在库房里。有来买纸扎的,他就给人家卖存货,他不再接预订的单子了。以前林怀生晚上从来不扎纸,现在他一直扎到夜深人静,连狗叫都听不到了才睡。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完全不像一个白血病患者。姚敏娜每天都会来纸扎店看看他,陪他吃顿饭,散个步,但不过夜。最近她也很忙,当了采编中心主任,乱七八糟的事一大堆。
油槐街要拆迁的消息没几天就传开了,街坊又开始兴高采烈地做住进新居的梦,他们私下里串联,绝不能跟林怀生住在同一个安置小区,他们不想再看见这家纸扎店。百年来,“怀生纸扎店”像个不散的幽灵徘徊在油槐街上,阴魂不散,他们受够了!上了年纪的老人一面交代子女,将来一定要给自己买林怀生亲手做的纸扎,一面想把“怀生纸扎店”逐出自己的视线,仿佛看不见这家纸扎店自己就会长命百岁。
这段时间,油槐街的居民像过年似的整天喜笑颜开,他们到处看车看房,盘算着自己幸福的新生活,油槐街上的剩男剩女都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拆迁不再局限于纸上谈兵,一座座深藏家族记忆的老房子被推倒,一块块带有时光印记的青石板被撬走,一块块浸染人生百味的招牌被焚毁,一棵棵饱经岁月风霜的油槐树被锯断……
除了林怀生,老街上所有居民都在拆迁补偿协议上签了字。开发商亲自来问林怀生,要补偿多少钱才肯签字?林怀生根本就不理会,连门都不让老板进,老板也无可奈何。戴市长给老板打过电话,对钉子户只许谈判,不许强拆,否则后果自负。
老板一次次抬高补偿价格,一次比一次低声下气,但林怀生就是不理睬。老板只好改变战术,先拆光其他住户,最后再用断水、断电、断气这三大杀手锏来逼迫林怀生就范。
为了拆迁的事,戴市长和姚敏娜都来找林怀生谈过。戴市长要林怀生见好就收,开发商虽然不敢强拆,但背地里有可能搞些小动作,那种偷鸡摸狗的下三滥手段他也管不了。姚敏娜以为林怀生拖延签字是想出一口憋在心中的恶气,她觉得林怀生犯不着跟那种唯利是图的商人计较。
油槐街已经成了一个大工地,一天到晚尘土飞扬,机器轰鸣,地面颤抖不停。槐花都不再是白色的了,蒙上了厚厚一层灰,挂在树上,像块脏兮兮的抹布。住在这里已经很不方便了,早签字早走人早省心。但只要说起签字的事,林怀生就不吭声,只顾埋头扎纸。渐渐的,戴市长和姚敏娜都认为,可能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赌气的问题。林怀生这样做可能是一种特殊的抗争,他以沉默来抗议开发商对历史文化的摧残。有时沉默是一种力量,比呐喊更猛烈更有杀伤力。也有可能林怀生是想把家园坚守到最后一刻,这是一种匠人式的执著,艺术家式的高傲。
但戴市长和姚敏娜一致认定,林怀生最终会妥协,就如同一个将军,战至弹尽粮绝才会停止抵抗,这不是投降,是一种有尊严的撤退。但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刻,所以林怀生还要坚守。
常宝强也来找林怀生,他的劳斯莱斯已经开不进来了,到处都是拆下来的建筑垃圾。他是走进来的,那天下着雨,他裤腿上全是泥,他还崴了脚,一瘸一拐的。常宝强先打感情牌,当着林怀生的面大骂开发商无良,然后开始深情回忆油槐街的过去,说那时候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足够的钱,从油槐街这头吃到那头,跟一个心仪的女孩。
“怀生纸扎店”前面的那棵古槐还在,隔壁的许宅也还没拆,但字已经签了。除了林家和许家,整条油槐街的老房子都已经拆光了。林怀生还记得拆迁之前的老街,雨水顺着镂花的瓦当流下来,像一根根串起千万颗珍珠的细线,晶莹剔透,落在青石板上则会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如同一双温柔的手在琵琶上轻轻拂过。雨雾还会从地面蒸腾而起,盘旋在油槐树梢上、电线杆上、房顶上,迷迷濛濛,老街就有了点儿太虚幻境的意味,而屋脊上的那些瑞兽,就好像是这个神奇世界的守护神。现在,林怀生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雨就是雨本身,油槐街从此只是一个历史名词。
当常宝强提起那些陈年往事时,林怀生饶有兴致地听着,突然觉得常宝强特别亲切,仿佛他俩从来就不是对头。
常宝强在雪茄的烟雾里观察着林怀生,油槐街都拆了,他认为林怀生就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纸人,只能任凭他摆布了。他开始摊牌,说这次不让林怀生当技术指导了,他只要“怀生纸扎店”那块老字号招牌。当然,他说的不是牌匾,而是“怀生纸扎店”的注册商标。常宝强知道这个商标是纸扎行业里的金字招牌,有巨大的商业价值,他让林怀生开个价。
林怀生从纸扎上慢慢抬起头,他的手抖了一下,篾刀划破了手指,血流了出来。他的血滴在纸扎上,像雪地里绽开的朵朵梅花。林怀生身上每个部位都是冷的,只有血是热的。这种内在的热度是纸人的禀性赋予他的,纸人一面意味着生命,一面意味着死亡。在被阳光晒得滚烫的生命的屋檐上,死亡是那场必然要到来的冰凉的雨,而雨水又带来新的生命,世界就在这种冷热和生死中无限循环。
血还在流,林怀生注視着常宝强,纸扎上的梅花成了一片火烧云,触目惊心。常宝强有些慌神,他不知道林怀生的血为什么止不住,明明只是割开了一个小口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常宝强有点儿想吐。他觉得这血流得太诡异了,他甚至怀疑这是林怀生施的什么巫术。被血染红的纸扎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似笑非笑,心怀叵测。“怀生纸扎店”那些神神道道的传说一股脑儿涌上来,常宝强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他没再说一句话,起身走了。
常宝强走在沾满泥灰的雨中,心里闪烁着尖锐的寒光。他感觉胸口有些痒痒的,扒开衣服一看,文在皮肤上面的那只蝎子好像复活了,在伸胳膊动腿眨眼睛,向他暗示着什么。他回头看了一眼“怀生纸扎店”,一个念头冒出来,很毒,就像是从蝎子的嘴里吐出来的。
血是跟五月初的这场雨一起停止流淌的,全身的胀痛感也消失了,但林怀生眼前有些发黑,一阵晕眩袭来,应该是失血太多引起的。林怀生喝了杯红糖水,感觉好了些,又把嫣红从楼上牵了下来,打开库房,和嫣红一起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那是一组微型的纸扎,房屋不过书本那么大,电线杆只有钢笔那么高,人跟昆虫一样小。这组纸扎有数百件,如果是油槐树,必然枝繁叶茂,连叶脉都纤毫毕现;如果是屋宇,必然雕梁画栋,连门神都呼之欲出;如果是菜市场,必然果蔬齐全,荤的素的都不少;如果是动物,必然惟妙惟肖,甚至能看见狗嘴里衔的骨头,猫嘴里叼的咸鱼;如果是古井,必然幽深清冽,井水亮得能照见人影;如果是青石板路,必然悠悠长长,石缝里的荒草茁然生长……
更神奇的是,方寸之间,每个纸人的五官都清晰可辨,他们都是槐树街上的居民,有补鞋的黎老汉,有修伞的吴师傅,有配钥匙的胡胖子,有拉二胡的丁拐子,有弹棉花的皮四娘,有刨木花的小谭,还有糖人曹、包子李、剪刀刘、周半仙、王算盘、金秤砣……油槐街上有多少活人,这里就有多少纸人。每间房屋也都是油槐街上的,有曾家的酱油坊、陈家的豆饼铺、熊家的米粉店、梅家的小旅馆、高家的四合院……房屋上都有门牌号码,一间都不少。林怀生把整条油槐街都用纸扎出来了,无论男女老少,无论鸡鸭猫狗,无论一砖一瓦,全都用纸扎生动地再现。
现实中的油槐街消失了,纸扎的油槐街还在。林怀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强大,能量惊人。常宝强算什么,开发商算什么,戴市长也没有他林怀生权力大。他就是这条老街的主人,由他决定老街的命运和历史走向,他再也不用担心拆迁了。当英雄的感觉真他妈爽,豪情万丈壮志凌云。林怀生不再害怕失忆了,这座城市不再害怕失忆了,历史不再害怕失忆了,油槐街将在纸扎上永恒。子子孙孙看见这些纸扎就会想起他们不曾经历过的那些时光,就会知道他们的祖上来自何处,就会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个地方,充满人间烟火气,充满小情小调,充满世间万象,那是他们的家园。
姚敏娜的担心是多余的,有了这纸扎一条街,林怀生的家园就没有破碎,只是换了个形式,内容还在,精神还在,血脉还在,灵魂还在。
林怀生坚守在纸扎店,就是要在这里完成这组叫《油槐街往事》的作品。离开了这条老街,他的手就不轻巧了,心就不细腻了,眼神就不犀利了,脑子就不灵光了,身体就不接地气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纸扎也是需要水土来养的。林家的纸扎之所以与众不同出类拔萃,就是因为吸收了这块风水宝地的灵气。搬离了油槐街,林怀生扎的纸活还会活灵活现,但神韵就少了,魂魄就少了。林怀生当这个钉子户,真的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创作这组波澜壮阔的纸扎,他是民俗的钉子户,他是艺术的钉子户!
林怀生制作的最后一件纸扎是他自己,完成后就雨过天晴了,他心里也阳光灿烂了。在《油槐街往事》中,林怀生正在纸扎店里扎纸,旁边蹲着嫣红,托着双腮看着他忙活。嫣红是油槐街上一个必不可少的角色,是林怀生的纸妻,是林怀生在这个奇幻世界中的爱情。姚敏娜也在这组作品中,她站在纸扎店门前的那棵古槐下,仰头望着一串串槐花。她曾经跟林怀生说,他身上有一股槐花味,不是衣服沾上去的,是从身体里面散发出来的。
林怀生的养母同样在这些纸扎里面,她身穿显山露水的旗袍,秀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宛如花瓣的髻。养母站在阁楼的后窗前吹口琴,她是这组纸扎作品中唯一不在世的人物。林怀生觉得缺了养母的油槐街就不是油槐街了,往事就不完整了。
林怀生小心翼翼地锁上库门,打算明天离开这条只剩地名的老街,带着这些纸扎,带着那块阴沉木招牌,还有一些家当。他已经在另外一条老街租了房子,也是栋阁楼。他跟房东谈好了,在阁楼里寄存一些纸扎,但不开纸扎店。房东以晦气为由多要了一个月房租,他一次性付了七个月的房租。他准备和嫣红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生命的轮回。
住在油槐街的这个最后的夜晚,难得的宁静。为了应付一次环保大检查,拆迁工地临时停了工,尘土不再飞扬,机器不再轰鸣。月亮从古槐的树梢上缓缓升起来,焦黄焦黄的,衬着些色彩斑斓的云影,像汪婆婆煎的葱花油饼。
就在这个美好的夜晚,睡梦中的林怀生被一股焦糊味呛醒。他穿上衣服,上上下下在阁楼里找了一圈,特别是库房,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但没有發现火情。他以为是从拆迁工地吹过来的味道,正要关窗,却突然看见隔壁的许宅着火了!
火是常宝强亲手点的,他要烧的其实是“怀生纸扎店”,他担心林怀生这个钉子户会两年三年地拖下去,他已经失去了耐心,不想再等了。只有把纸扎店烧了,把林怀生烧得再也不能扎纸了,老字号的商标才会归他常宝强。但常宝强没有直接烧纸扎店,许宅人去楼空,在这里点火更隐蔽,不会被人看见。常宝强已经在许宅伪造了现场,事后别人会以为是流浪汉引发了这场大火。只要许宅烧着了,“怀生纸扎店”也必定在劫难逃。
这个晚上姚敏娜失眠了,不知为什么,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而且心慌得厉害。反正没有睡意,姚敏娜决定去“怀生纸扎店”看看。
姚敏娜开车去了油槐街,平常也就不到半小时车程,夜里车流稀少,应该十几分钟就够了。
看到火苗的那一刻,林怀生就冲出去了,边跑边打119,挂了手机他就接了一桶水,跑进了隔壁的许宅。老式阁楼燃烧得很快,火苗很快成了火炬,一桶水浇下去只是让火焰稍微熄了一下,然后更加剧烈地燃烧起来。许宅已经停水停电停气,林怀生只能从自己家里接水去灭火,这无异于杯水车薪。林怀生知道火势蔓延的后果,烧掉了纸扎店他不可惜,反正就要拆了。烧掉了那些灌注了他最后心血的纸扎作品,他会疯的,那是他的生命,是他留在这个尘世的灵魂,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重新创作了!
林怀生一度打算放弃救火,他想先把库房里的那些纸扎转移走。但要命的是,库房的钥匙找不到了!
钥匙本来放在上衣口袋里,他冲进许宅时,脱下衣服扑打火焰,可能钥匙就是在那个时候掉了。他在火场找过,没找到。林怀生想踹开库房门,但没成功。又试图砸烂门锁,还是没成功。许宅的火越来越大,破门而入转移纸扎肯定来不及了。而且琳琅满目数百件微型纸扎,做工非常精细,稍有不慎就会破损。必须一件一件,很小心地拿走。短时间内怎么可能?油槐街的居民都已搬走,拆迁工地上也没有人,林怀生只能一个人提着水桶去许宅救火,但灭了这边,那边又燃起来了,他顾此失彼,徒劳无用。
在接到林怀生报警后不到十分钟,消防车就赶来了。但整条槐树街都被挖断了,消防车根本过不去。许宅位于老街中段,高压水枪也喷射不到。得知许宅是座空房子,而且即将拆毁,消防员决定放弃。但林怀生跑过来大喊,他的纸扎店就在许宅隔壁,许宅失火会殃及他家。消防员这才徒步跑过去,打开路边的消防栓,发现里面也没有水。老街的消防设施陈旧不堪,早就不能正常使用了。消防员只得兵分两路,一路紧急清除路障,一路跑进纸扎店里用消防桶接水,采取最原始的手段灭火。
林怀生央求消防员砸开库房门,帮他把里面的纸扎转移出来,但消防员没有听他的话。都火烧眉毛了,谁还有空去管那些用来祭奠死人的纸扎?
“别救火了,快去救纸扎!”林怀生把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没有一个消防员帮他,两个消防员还把他架出了火场,让他马上撤离到安全地带去。眼看转移纸扎无望,林怀生横下一条心,又冲了过去,跟着消防员在火场中穿梭救火。然而,意外发生了,一根燃烧的木头掉下来,砸在了林怀生的头上。
没等消防员把他救出来,他的身体已经被大火吞噬。几乎是与此同时,有消防员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从纸扎店的二楼窗台上,飘到了许宅的大火中。让消防员惊讶的是,先前他们在纸扎店楼上楼下都查看过,并没有人。事后他们才知道,那个白影是林怀生的纸妻嫣红。
也许她是被一阵风吹进许宅的,冥冥中为林怀生殉情。
路障终于被清除,几辆消防车呼啸着开进老街,几支高压水枪对着火场狂喷猛射,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将明火扑灭了。非常庆幸的是,“怀生纸扎店”像有神灵护佑,安然无恙。常宝强躲在拆迁工地上,把火灾现场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没想到事情会失去控制,没想到林怀生会为了纸扎不要命地去救火。他觉得林怀生是自己找死!
但常宝强在火海里看见嫣红了,她仿佛活了一般,纵身一跃跳进了许宅的熊熊大火中,仿佛向着常宝强索命而来。常宝强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油槐街,就好像后面有个鬼在追赶。
姚敏娜的车离纸扎店还有五六百米时被警察拦下了,油槐街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警察告诉她,许宅发生了大火,已经扑灭了,但有人员伤亡,消防员正在清理现场。姚敏娜有一种不祥之感,她知道许宅早就没人住了,那么伤亡的会是谁?想起那阵无来由的心慌,姚敏娜拉开警戒线,拔腿就往老街里面跑,警察在后面追:“站住,你不能过去!”
姚敏娜一口气跑到了“怀生纸扎店”门口,她看见消防车、救护车、警车和殡葬车都停在那里。医护人员从许宅抬出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但没往救护车上送,而是朝殡葬车走去。姚敏娜的心猛地一沉,她冲过去就要揭开白布,但被一个医生拦住了,医生说:“太惨了,别看了。”
姚敏娜颤抖着问:“担架上的人是谁?”
医生说:“是纸扎店的老板,好像姓林。”
姚敏娜大脑一阵失血,当即昏倒了。
整整一个月,姚敏娜不敢去油槐街,不敢听到“林怀生”这个名字,不敢去想那个闯进她心灵深处的男人。
警察查明了那起火灾事故,不是意外,是人为纵火,犯罪嫌疑人是宝强安乐服务公司的老板。警察去抓捕常宝强时他已经疯了,确诊为精神分裂,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一个月后,姚敏娜还是去了那条面目全非的老街,是戴市长邀请她去的,以记者的身份。戴市长告诉她,在最近一次的反腐风暴中,省里的一个领导被查,他向纪委交代,他收受了开发商的巨额贿赂,故意阻挠对油槐街的保护。为了给自己的亲弟弟出气,他还滥用职权干扰“怀生纸扎店”的“非遗”申请。省里有关部门重新审议了戴市长之前递交的停止拆迁油槐街的调研报告,认为这条老街历史文化底蕴深厚,旅游开发价值很大,绝不能拆迁。“怀生纸扎店”的“非遗”申请也重新被评估,专家一致认定,这是国宝级的纸扎艺术,必须大力保护。但遗憾的是,这个结果来得太迟了,油槐街已经是一片废墟了,林怀生也在火灾中遇难了。有关部门决定,在油槐街原址保护尚存的“怀生纸扎店”,把这里变成一座博物馆,既让人欣赏到精妙的纸扎艺术,又可以让后来人记住历史文化老街被拆毁的沉痛教训,引以为戒!
姚敏娜叹气道:“怀生的纸扎都没有了,还办什么博物馆?”
戴市长说:“不,他还留下了许多珍贵的纸扎艺术作品。”
火灾后,警方清理“怀生纸扎店”时,在库房里发现了许多微型纸扎。恰巧有个警察以前就住在油槐街,他认出了这些纸扎就是微缩型的油槐街,是老街风土人情的袖珍版。这个情况上报后,戴市长立即下令严加保护这些艺术瑰宝。警察还在纸扎店里发现了几个优盘,里面全部是林怀生录制的视频。在视频里,林怀生演示了制作纸扎的整个流程,还把自己的祖传手艺制作成了通俗易懂的教程。他说自己患了白血病,生命开始了倒计时,他不忍心看着林家的纸扎手艺就此失传。林怀生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林家几代人都寿命不长,可能跟制作纸扎需要用到的药水或颜料有关,那些东西包含了一些矿物质颗粒,可能具有放射性。他希望有关部门能鉴定一下,以便后学者改进配料,不再发生這种悲剧。
戴市长用手绢擦着眼镜片,告诉姚敏娜:“林怀生在视频里说,那组纸扎作品叫《油槐街往事》,里面有你,去看看吧。”
姚敏娜在博物馆的玻璃陈列柜里看到了那组微型纸扎,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林怀生,看到了嫣红。她被深深震撼了,这完全是鬼斧神工的杰作,是堪称奇迹的大师手笔!讲解员说,前来博物馆参观的大都是油槐街的老街坊,他们来的时候叽叽喳喳,走的时候都表情复杂,一声不吭。
戴市长也在这些纸扎中看到了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就站在“怀生纸扎店”的后窗下,抬头望着站在窗前吹口琴的林怀生的养母。因为纸扎很小,五官精细,不凑近仔细看是无法辨认清楚的。但戴市长一眼就认出来了,当年他就是以这样痴迷的姿势听楼上那个女人吹口琴的。
戴市长就是林怀生养母爱过的那个神秘男人。
林怀生看戴市长的诗集《尘缘如纸》时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因为养母在日记本里写过,那个男人会写诗,给她写过好多情诗。她把其中一些诗摘抄在日记里,林怀生发现,跟《尘缘如纸》里的那些诗一模一样。戴市长从林怀生隐晦的话语中察觉到,林怀生发现了他和自己养母的特殊关系。但林怀生一直没有戳穿,戴市长也没戳穿。
顾及身份,戴市长曾经想过把自己的纸扎从那组作品中悄悄抽出来,但最终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就让他以这种特殊方式陪伴那个他深爱过的女人吧,让他们一起成为油槐街往事的一部分,鲜活下去,永恒下去。
戴市长交给姚敏娜一只紫檀木盒,这是在林怀生的卧室里找到的。原本上了锁,戴市长把锁打开,看到了日记本、口琴、林怀生养母的照片,以及一个小小的纸扎的孩子。
戴市长拿走了前面三样东西,只留下了纸孩子。他对姚敏娜说:“给你留个念想吧。”
那天回到家,姚敏娜打开紫檀木盒,端详着里面那个纸扎的小孩,眉清目秀,似曾相识。
姚敏娜突然闻到纸孩身上有股淡淡的槐花香。她轻轻地摸了摸小纸人,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对她说:“你好,我叫林怀生。”
姚敏娜哭了,哭得毫无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