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白
日寇侵华,川军赴援。教员请缨,投笔从戎;鳏父大义,临赐“死”旗。马革裹尸誓不悔,驰骋疆场生死与。旗犹存,忠魂不在,昔年曾九死;问平生,沙场报国,男儿当如是!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寇展开了全面侵华战争。当时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随即发出通电,主张火速发起全国总动员,与日寇拼死一决。
8月7日,刘湘到达南京出席了最高国防会议,当着蒋介石、汪精卫等军政首脑的面,作了长达两个小时的慷慨陈词,主动表示:“抗战期间,四川可出兵三十万人,供给壮丁五百万人,输送粮食若干万石,绝不拉稀摆带!”
8月26日,他又返回成都公开发表《告川康军民书》,号召全省民众为抗战做出应有的贡献。他的这篇《告川康军民书》飞进了各市各县的大街小巷,一时掀起了轩然大波,可谓“人人尽知、个个激奋”。
在四川省安县曲山镇国立小学校园里的张贴墙前,年仅二十五岁的教员王建堂注视着那张《告川康军民书》,一字一句地低声念诵着,只觉得越念下去自己越是热血沸腾:“……默察此次战事,中日双方均为生死关头,而我国人所必须历尽艰辛、从尸山血海中以求得者,厥为最后之胜利。目前斗争形势,不过与敌人搏斗于寝门;必须尽力驱逐于大门之外,使禹域神州无彼踪迹、不平等条约尽付摧毁,然后中华民族之自由独立可达、孙总理国民革命之目的可少告完成也。唯是艰苦繁难之工作,必须集四万万同胞之人力财力以共赴……我农工商各界广大民众,为组织中华民国之主要分子,尤应认清责任及民族解放与民族抗战之不可分割,同仇敌忾,毁家纾难,在国家统一指挥下,整齐步调,严整阵容,在整个民族解放战线上作最前进之先锋,在实际战事上为前方之后盾……”
他正念诵着,一个同事过来向他喊道:“王建堂!罗校长喊你去办公室一趟。”
国立小学校长罗必顺和王建堂的父亲王者诚是世交好友,所以对王建堂一向十分关照。一看到王建堂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罗必顺让他掩上了房门,从抽屉中拿出一纸公函,道:“建堂啊,你的好运气来了——今年华西协合大學文学系给我们学校拨出了一个入学深造的名额。我晓得你是高中毕业的,正好符合这个名额的条件。你回去准备一下。暂时不要对外人说起哈!”
王建堂的心头立时剧震起来,面色变了几变,站在那里显得十分犹豫,竟没有立刻朝罗必顺答话致意。
罗必顺却没注意到王建堂的异样,自顾自地又讲道:“对了,春兰也会去华西协合大学的女子文理学院进修深造的。你应该不会怕孤单一人在成都了吧?”
春兰是罗必顺的女儿,也是王建堂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本来,依照王、罗两家的关系,他俩早就被定了“娃娃亲”,只等彼此岁数一到后便结婚成礼。罗必顺这一次安排他俩一同去成都市华西协合大学进修深造,就是给他俩创造深入发展感情关系的机会。
终于,王建堂鼓足了勇气,对罗必顺嗫嚅地讲道:“罗……罗叔叔,我刚才在学校门口张贴处那里读到了刘湘主席的《告川康军民书》——我……我想去参军入伍打鬼子!”
罗必顺蓦地一怔,慢慢抬起头来,直盯着王建堂,像是有些怀疑自己的听觉,说:“你……你刚才在……在说什么?你……你想去当大头兵?”
王建堂暗暗一咬牙,并不回避他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
罗必顺把手一摆,说:“《告川康军民书》只是鼓励大家入伍抗日,好像没有做什么硬性规定。教育系统的师生可以免除兵役。你不用去。”
王建堂肃然言道:“罗叔叔,我只知道:抗日救国,匹夫有责。”
罗必顺被他噎得面色一青,不禁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一圈,停下来盯着他道:“建堂,你也是读过高中的人,怎么还这样天真呢?你现实一点儿吧:你以为出去打鬼子,那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吗?枪里来血里去、刀尖上过日子的!还有,留下你年迈的老父亲怎么办?建堂,你母亲死得早,你父亲拉扯你长大不容易——你可是王家的独苗啊!你醒一醒吧!”
他看到王建堂被自己说得眼角泛起了泪花,便又停顿了一下,继续劝说道:“对春兰,你也舍得?你到了前线,春兰怎么办?你听我的劝,去华西协合大学进修深造,回来再接我这个校长的班,这才是你该走的正道!当大头兵,没这么好的出路!”
王建堂踌躇了一下,说:“那……那我考虑考虑吧。”
“嗯。”罗必顺这才放松了表情,坐回藤椅上,想了一想,又道,“不过,你在后方还是可以为前线抗日做一些事情的:镇公所来了通知,要求我们学校派几个教师去宣传发动青年们参军入伍打鬼子。你稍后出去就找几个同事上街宣传宣传、发动发动。”
王建堂一听,面露笑容,爽快地答应了:“这个工作,我很乐意去做。”
罗必顺再次走近过来,用手掌轻轻拍了拍王建堂的肩头,说:“建堂啊,为叔今天这些话终归是为了你好啊!你千万不可感情用事——当今中国,烽火连天,时穷世乱,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穷则独善其身’,这句话你听说过吧?你要多想一想你父亲,多想一想春兰,不能把自己的大好年华白白葬送了呀!”
王建堂心头五味杂陈,但又不好硬顶他,只答道:“罗叔叔,我自己会考虑清楚的。”
一出了学校,在街市上开展宣传动员时,王建堂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他和几个同事捧着传单来到集市当中,见到那边围了一大群百姓在看川剧。于是,王建堂健步如飞地跳上了戏台,在演员们的惊呼和觑视中,他挺然而立,双手叉腰,对着台下大喊道:“兄弟们、姐妹们、乡亲们:大家先莫看戏,且听我来说几句——狗日的小日本已经打到我国的上海了!他们到处烧杀抢掠,到处奸淫行凶,大家恨不恨?大家想不想抵抗?虽然我们四川离上海还很远,但小鬼子的飞机说来就来、说炸就炸,我们四川人也是命悬一线呐!依我说,大家要像《义勇军进行曲》里唱的那样‘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场子里有卵蛋有胡须的都站出来,赶紧报名参军去抗日!”
不料,他这一番意气慷慨的话语讲完以后,戏台下面却是一片死寂。过了片刻,一个名叫刘二刀的街上青年大声叫道:“王老师,你讲得倒是不错——可省政府平日里收了我们这么多的税,养了那么多的大兵哥,这时候怎么又来催着我们去参军打仗?他们都吃干饭去啦?”
“是啊!我们凭什么为他们白白卖命啊?”场中的另外一些农民也起了哄。
王建堂不慌不忙,正色道:“说你们狭隘,果然还真是狭隘——中国有一句古话,现在广播里天天都在讲,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家谁没听过?抗日救国,是我们分内之事,不单单是政府的事儿!你想,鬼子冲进来烧你的房子、抢你的媳妇、杀你的爹娘、奴役你的儿女,你但凡有一点儿血性,还能去站在那里空等别人来帮你?你不去砍翻他,你就不是人养的!”
民众听罢,纷纷点头说道:“王老师这些话讲得还是蛮有道理的……”
这时,刘二刀的朋友张小四却尖声尖气地叫了出来:“你们这些会识文断字的人,就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王建堂,那我张某人只问你一句:你是人模人样地站在台子上,好像也只晓得讲讲大道理——你为什么自己不带头参军入伍打鬼子去?”
“这……这……”王建堂有些语塞了。
张小四看出了他的犹豫,拍手大笑起来,说:“哦哟,你们有学问的不参军,光喊我们这些没得文化的去参军,这算哪门子的道理嘛!我们斗大的字儿认不得一个,你们米小的字儿认得一大筐,到了战场不比我们这些睁眼瞎更有用?”
王建堂喃喃地说道:“国民政府的文件里是免除了我们这些教员的兵役的……”
刘二刀冷笑着直逼上来,说:“王建堂,你虽是身为教员,但你这一身的拳脚功夫,十里八乡的人都是晓得的……前年有几个散匪趁夜来抢你们学校的东西,还不是被你带头打跑的?你这一副好身手不送给国家,反在学校里窝着呆着,岂不真是浪费了,可惜了?”
场上的乡亲们也纷纷嚷道:“连你自己都不能带头入伍,哪个傻儿还会报名参军哟!算了,你莫再来戏弄我们啰!”
民众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冷嘲热讽,激得王建堂全身的热血一下冲到了耳根处!他脑中一热,脱口而出道:“参军就参军!我还怕了不成?我若参了军,刘二刀、张小四你们那几个谁也莫想跑脱——赶快过来,和我一起签字画押!”
刘二刀嘻嘻笑着跳了起来,说:“王建堂,你可要说话算话!我刘某人反正是一个孤儿,贱命一条,参军只是混一口饭吃——你王建堂身为小学教员,家中又有老父和产业,你真舍得抛下这一切去前线拼命送死?”
王建堂满脸涨红,毫不犹豫地扯过一条白布,拿起毛笔,“唰唰唰”地写上一行“曲山镇参军名单”,然后郑重地在第一排位置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说:“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哪有说话不算数的!各位在场的父老乡亲都是见证人,我若不守信用,这一辈子都该被大家唾骂!”
他说罢,把毛笔递给了刘二刀,说:“过来!在我后面添上你的名字!”
“添就添!”刘二刀也迈步过来,大剌剌地落了自己的名字。
紧接着,张小四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他们的带动之下,人群纷纷围拢过来,那张“曲山镇参军名单”上的名字也就渐渐多了起来。
这一天宣传发动下来,王建堂他们就鼓动到了五六十个青年人自愿申请参军入伍。回到学校后,他第一眼便看到罗必顺满脸乌青地站在校门口等他。待他走近了,罗必顺才十分生硬地问道:“听说你在街头上公开宣布自己带头参军入伍了?”
王建堂还是有些怵他,嗫嚅地答道:“罗叔叔,大家都盯着的嘛——我们做宣传的自己不带头,老百姓也不会跟上来的!”
罗必顺又恨又怒,厉声问道:“你若真是参了军,置你老父于何地?置春兰于何地?我希望你收回你的那一番轻狂之言!马上给我收拾行李去华西协合大学报到!”
面对罗必顺暴风雨一般的疾言厉色,王建堂也来了脾性,把脖子一梗,说:“罗叔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王建堂一个男子汉,不可能再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噻!”
“你捡回来的哪里是什么水,是你年纪轻轻的一条性命啊!”罗必顺狠狠地一跺脚,“王建堂,你不走阳关道,偏去闯独木桥!你这么固执,将来一定莫要后悔!”
“誰后悔,谁就是乌龟王八蛋!”王建堂也硬声硬气地答道,脸上毫不变色。
罗必顺把衣袖一甩,就气呼呼地离开了。
王建堂自己稳住心弦,认真思考了一番自己刚才的决定:参军抗日打鬼子是自己发自心底的强烈志愿,从自己读到刘湘主席的《告川康军民书》那一刻就深深立下了!自己现在只是遵从心中的志愿自觉而为,绝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那么,在将来,自己肯定是不会有丝毫后悔的!他想定之后,深吸了一口长气,捏了捏拳头,挺起胸膛,大步往自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里,王建堂望见父亲王者诚一身正装,端坐在幽幽的油灯光中,似石像般神色宁静,仿佛对一切都了然于胸。
“爹……”王建堂有些怯怯地喊了一声。
王者诚双眉一抬,灼灼然直视着他,道:“罗校长来找过为父了。建堂,你真的已经决定了?”
王建堂没有开口,只是使劲地点了点头。
王者诚沉默了片刻,缓缓言道:“刘湘写的《告川康军民书》,为父今天也看过了,很感人是吧?”
王建堂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呵呵呵……想当年,比他这篇文告更感人的多了去呐!”王者诚仰起头来,望向高高的屋顶,悠悠地说道,“为父再背诵一篇给你听——‘处此竞争世界,公理强权,势相对待。人有强权之可逞,我无公理之可言。长此终古,何以为国?经此次交涉解决之后,凡百职司,痛定思痛,应如何刿心神、力图振作?倘仍复悠忽,事过辄忘,恐大祸转瞬即至!天幸莫可屡邀,神州陆沉,不知死所。予老矣!救国舍身,天哀其志,或者稍缓须臾,不致亲见灭亡。顾此林林之众,齿少于予者,决不能免,而子孙更无论矣!’……怎么样?你听起来可是觉得很感人吧?”
王建堂没想到父亲一口气会背出这么长的文章来,不禁动容道:“爹……这篇文章写得真好……”
“孩子,我告诉你吧,这是当年袁世凯在签订二十一条之后亲笔所写的《五九国耻之密谕》!那时候,我读后也和你今天一样热血沸腾,只想冲上疆场奋勇杀敌!”王者诚铿锵言道,“只可惜,后来北洋军阀割据作乱,让中国陷入内战之中,为父的从军报国之志,终究没能实现啊……”
“父亲……”王建堂深情地凝视着面前这位激动失态的老人。
王者诚慢慢平复了心情,站起身来,缓缓走近王建堂的身前,郑重地道:“没想到,孩子,你竟在二十年后又遇上了这一次中日大对决的节点!这一次不是打内战,是去打鬼子啦!只要是你发自内心自觉自愿去做的事情,为父绝不反对!”
王建堂眼眶一红,泪珠滚了出来,说:“谢谢父亲!”
有了父亲这番坚定的承诺作为后盾,王建堂在入伍宣传发动上更加投入,做到了现身说法、尽心尽力,也吸引了更多的青年来报名参军。
在王建堂和友人们的不断发动下,短短七八天时间,曲山镇上竟有一百七十六名青年签名同意参军打鬼子,还一致推举王建堂为首领。曲山镇公所将这份名单呈送给了安县县政府。
县长成云章大喜过望,立即派车把这一百七十六名青年包括王建堂接来城关镇,驻在大安游艺场进行预备训练,并将他先前自取的“川西北青年请缨杀敌队”名字改成了“安县特征义勇队”。
就在王建堂他们进行紧急训练的同时,四川省政府的特急动员令也下达到了各市县:如今前线战事处于千钧一发的关头,刘湘主席决定于9月5日在成都市少城公园举办川军出川抗日誓师大会,各地征集的义勇军即刻开拔前往,不得有误。自然,王建堂所在的安县特征义勇队也在应召之中。
安县义勇队离乡开拔的那天,正遇暴雨滂沱,城关镇三千多名老百姓自发地前来为王建堂他们送行。
当他们排队走到城门口时,一个邮递员在大雨中狂奔而来,拦在义勇队面前,大声喊道:“等一下!等一下!哪个是曲山镇的王建堂?你老汉(爹)给你寄战旗来了,务必让我今天给你送到……累死我先人了……”
“啥子东西哟!你莫说错了哟!”王建堂一步跨出,“怕是给我的书信吧!”
“我哄你做啥子嘛!战旗!旗子!你老汉(爹)亲笔用炭墨给你写的‘死字旗’!”邮递员把一块粗厚的白布递了过来。
成云章戴着斗笠疾步过来,说:“啥子‘死字旗’?建堂,给大家都看一下嘛!”
王建堂和一名义勇队队员一左一右扯开了那面白布旗,只见旗面中央写着一个大大的“死”字,右侧两行小字为“我不愿你在近前尽孝,只愿你在民族分上尽忠”;左侧另有五行小字为“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国家兴亡,匹夫有分。本欲服役,奈过年龄;幸吾有子,自觉请缨。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父手谕!”
场中静默了一下,随即轰然作声:许多都自觉不自觉地诵念起了旗面上这些铿锵有力的字句,不禁热泪盈眶。
王建堂更是哽咽着向曲山镇的方向跪了下来,慨然说道:“爹!孩儿会永远记住您的教诲——旗在人在,旗亡人亡!”
成云章則高声吩咐道:“快用县政府的专车把王者诚老先生一同接到成都去!让他当众风风光光地亲送建堂出川抗倭!”
9月5日便是川军誓师勇赴戎机的日子了。成都市少城公园里,人声鼎沸、军旗飘扬。刘湘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鼓励着大家:“出川抗日,战而若胜,则凯旋;战而未胜,则成仁取义。”
大会进行中途,四川大学学生邓名芳代表全省莘莘学子,向出征的将士公开敬献了一面绣着“抗敌先锋”四个大字的锦旗,顿时引发全场轰动。
待台下稍稍安静之后,刘湘又大声讲道:“这面‘抗敌先锋’大旗,是用来激励大家永当先锋、奋勇杀敌的!大家要时时刻刻挂在心头!下面还有一位伟大的父亲,也送了一面奇特的旗帜给我们川军——他用这面旗帜来鼓励大家在对日作战中要‘不惧死亡,向死而生’。有请王者诚、王建堂父子上台展旗!”
当王者诚、王建堂父子二人登台扯开那面词句铿锵、浩气长存的“死字旗”时,全场军民的激动之情再一次冲上了一个新的高潮。
最后,刘湘向王者诚邀请道:“王老先生,您给我们川军将士讲几句话吧。”
王者诚也不推辞,开口朗朗讲道:“王建堂是王某的独子,是王某晚年的唯一依靠。有很多人来劝王某,让建堂不要参军远征。但是,我想:别人家的孩子都在战场上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凭什么我王某人的孩子就要在后方龟缩度日?国之不存,家将焉在?所以,我赞成并支持你们每一位热血之士都踏上征程为国争光!”
棚台下的川军将士们听了,都不禁流着热泪鼓起掌来。
王者诚定了定神,又朗声讲道:“最后,我还要说的是:现在是九月寒天了,等大家赶到北方或东方,就已经是深秋了。我看你们都只穿着一两件单衣,这怎么能御寒呢?我用自己下半辈子的积蓄,给大家聊表心意——我今天带来了三千套棉衣棉裤,大家散会后各自去领取吧……”
川军将士们更是感动至极,掌声震天,喝彩不绝。
刘湘也是激动万分,双手托着一块光荣匾当场颁发给了王者诚,叹道:“大家看,这才是一位了不起的父亲!我们中国人人都像他这样,一定会驱逐倭寇、光复神州!”
那块光荣匾上写着:“父义子忠”四个金光闪闪的隶书大字,上款:义民王者诚送子出征光荣;下款:四川省军管区司令刘湘赠。
王建堂在旁边看着这一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此刻,却见罗必顺、罗春兰父女俩也挤到了台边。
罗必顺迎视着他,脸上尽是深深的惭愧之色,说:“建堂,你参军之后,你父亲和为叔谈了很多次。为叔知道自己当时的想法有些狭隘了,只希望你日后多杀敌寇、报效祖国!至于你父亲,我们在后方会好好照顾他的。”
罗春兰则向他含泪说道:“建堂哥!你一定要多加保重!我在后方会一直等着你立功回来!”
泪水朦胧了王建堂的双眼。他心中的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两个字:“谢谢!谢谢!谢谢!……”
川军抗日誓师大会结束后,王建堂和“安县特征义勇队”的战友们马不停蹄地开抵重庆,随即被编入国民革命军二十九集团军野战补充二团,单列为“预备义勇队”。经过几个月的整训之后,他们奉命调往湖北前线参战抗敌。
当时,王建堂因表现优秀,被上峰直接任命为见习排长,一年后转为正式排长。同时,上峰又担心他经验不足,为他专门配备了一名老兵当副排长,协助他率领全排士兵对敌作战。
这个老兵名叫朱长勇,出身于张学良麾下的东北军,从“九·一八”事变起一直在前线作战至今,确实经验丰富。他的左脸颊有一条很粗很长的伤疤,像紫色的蚯蚓一样,据说是当年日本鬼子在和他拼刺刀时给他留下的——所以,军队里又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朱大肠”。但朱长勇平时都笑呵呵的,听了这个外号也不恼不怒,还自嘲道:“俗话说‘牛肝马肺猪大肠’,都是最实惠最受用的东西——你们喊我‘朱大肠’,那还是认为我老朱是很有用的嘛!”
王建堂从小受到父亲王者诚的教导,懂得“不跟老马,多走弯路”这个道理,所以对朱长勇十分尊敬,大事小事都捧着他。
刘二刀、张小四等同乡都看不下去了,对他说:“建堂,你才是正儿八经的排长,他只是一个副排长,你那么抬举他做啥子?老兵压我们新兵凶得很,你这不是倒送个把柄给别人?”
王建堂却道:“尊老敬长,只会让自己得利,不会让自己吃亏。老兵比我们走的路多、受的伤多,摆一摆架子也正常,哪个还去计较嘛!”刘二刀、张小四等人都笑话他有些迂、有些痴。
有一天,他自己掏钱买了一包上好的洋烟敬给朱长勇,说:“朱老哥,你是枪里来火里去的,对作战很有经验。没多久大家都要上前线战场了,你有什么可指教我们这些后生晚辈的?”
这包洋烟价钱并不便宜,朱长勇拿过烟盒,抽出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吐着淡蓝色的烟圈,换了一种眼神看着王建堂,悠然说道:“那好,看来你这个见习排长,和那些学生兵还真不一样,懂得人情世故。你敬我的烟,我肯定也不会白抽的。不错,隔几天大家都要上战场了。我先问你们:你们做好了心理准备吗?你们真的敢开枪打向日本鬼子吗?手指会不会乱抖?还有,把他们的脑瓜都打开瓢了,你们看到红的白的都在流,不会恶心害怕吧?”
这几个问题直问得王建堂头皮发麻,倒抽冷气。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喊来了张小四、刘二刀等原安县义勇队的弟兄们以及其他新兵,整整齐齐地站好,然后恭恭敬敬地向朱长勇请教道:“朱老哥,一切请你多加指教。”
朱长勇伸手摸着脸颊上那道粗长的伤疤,慢慢地讲道:“俗话说:只有杀惯了猪儿,才不怕刀上见红。这样吧,据我所知,连部送来了八九个坏事做绝的鬼子俘虏,关在后边的猪圈里——你们这一排的新兵稍后过去,一人两枪,专打他们的脑壳:破了这个胆,大家今后上战场便不怕了!”
“这……这……”张小四嗫嚅地问道,“杀俘虏?杀俘虏来壮胆,是不是……”
“这些俘虏都是被军事法庭认定了的刽子手。他们当中有一个叫小藤次郎的,到黄梅县乡下去抢掠,把一个湖北农民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雞抓住了。他抱着老母鸡,冲着那家户主大爷,指了指老母鸡的肚子,又拍了拍自己的屁股,意思是要鸡蛋。”朱长勇娓娓道来,“但当时没有伪满军和翻译跟着他们,户主大爷误以为他是去厕所,就把他领到了院子里的茅房。小藤次郎跟着户主大爷到了茅房,没看到什么鸡蛋,凶性大发,也不问青红皂白,端起刺刀就把户主大爷给捅死了……大伙儿说,这些鬼子该不该杀?”
“格老子,日本人烧我房屋、杀我同胞、灭我种族,我上了战场是绝不会手软留情的!”刘二刀立刻愤愤地说道。
王建堂也对新兵们补充说道:“大家今后只要把鬼子兵想象成与自己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出手就不会犹豫了!”
张小四等人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朱长勇手指间夹着那支香烟,又缓缓道来:“你们打仗杀敌,光凭一腔热血还不够,要有丰富的经验和娴熟的技巧才行。当年在北平战场的时候,我捡到过小鬼子的一本《步兵操典》,并认真阅读过。你们以为日本鬼子那么厉害的战斗力是天生的?”
说到这里,他把那根香烟弹了一弹,让它的灰烬弹落下来,使烟头变得更加红亮,继续道:“他们有一个训练项目很奇特——就是每天晚上要练习打一百米开外的香烟头!喏,就是我手指上这么一点儿红亮,要一枪打准!这一份技巧不一般吧?”
王建堂和刘二刀、张小四等新兵一听,都不禁暗暗吐了一下舌头,说:“天哪!这么远的距离来射击这么小的一点儿烟头,这简直成了神枪手啊!”
“还有,他们每天都要坚持练习长跑40公里的急行军,谁掉队谁就受到严惩!天天这么练下来的体质,也不一般吧?”朱长勇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们,“小老弟们呐,这些项目,有条件的话,你们自己也要用心锻炼哪!锻炼好了,就有可能活得长,活到好手好脚地返回大后方;锻炼不好,就不要怪自己技不如人,就有可能活不长!”
刘二刀、张小四等人听了,都不禁面色发白。王建堂在侧面引导道:“朱老哥讲得越严厉,大家就要记得越清楚。俗话说:为人的话不好听,好听的话不为人。自己下来后一定要加强锻炼,增强体质,才能打败日本鬼子!”
朱长勇继续讲道:“在战场上,一定要听老兵的话儿、学老兵的活儿。每一个老兵,都是九死一生闯过来的,都是用血水和汗水换来了丰富经验的。”讲到这儿,他不自觉地用左手摸了一下脸颊上的那道伤疤,“你们上了战场,就跟着身边的老兵学:老兵怎么打,你们就怎么打;老兵怎么跑,你们就怎么跑!打死一个鬼子够本,打死两个鬼子就是赚了!”
王建堂带着大家一起鼓起掌来。
谈话结束后,刘二刀、张小四他们都去后院猪舍练胆了。朱长勇把王建堂一个人留了下来,说:“早就听说你有一面‘死字旗’,我还从没见过。你拿来给我瞧一瞧?”
王建堂应声去拿了那面“死字旗”给他看。
朱长勇睁大了眼睛,看得非常仔细,最后用手摸了摸“死字旗”上的字句,沉沉地道:“你父亲倒是一个极好的战士!王排长啊,他是教你把这个大大的‘死’字刻在心间呐——你若每天都想怎样死得其所,可能你反而却死不了呐!反过来,你若每天都贪生怕死、畏畏缩缩,可能一上战场就翘辫子了!”
王建堂高兴地答道:“朱老哥,你这段话讲到我心坎里去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就这样,朱长勇带着他们一边亲身传授着作战经验,一边往武汉市外围黄梅县城战场越赶越近。
几里之外的隆隆炮声清晰地传进王建堂、刘二刀等人的耳朵里,让他们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气息。他们激动着、忐忑着,握着枪柄的手心捏出了湿湿的热汗。
第二天就要上战场了。川军上峰为了鼓励大家的士气,就给王建堂这个排每个士兵发了五块银元的军饷。朱长勇和其他老兵都闷闷地没有多话,他们其实很清楚,这就是国民政府给在场的每一位战士付出的买命钱。也许过了明天,很多人就不会再领到这样的钱了。
这军饷自然是由王建堂来主持发放的。他给弟兄们发得差不多时,却有一块缺了一角的废银元搁在箱底谁也不愿接受。王建堂笑了笑,很大度地装进了自己的前胸口袋。
黄梅县素有“鄂东门户”之称,地势整体北高南低,呈三级阶梯状倾斜,又加之湖泊多如繁星、谷道密如蛛网,极不利于鬼子的机械化作战。鬼子的先头部队为了西进武汉,就在黄梅县县城外东面坡地和王建堂他们所在的部队短兵相接了。
战争一打响,敌人的一发发炮弹挟着刺耳的尖啸声便破空而来!
当双方的炮火停止轰击后,尖厉的军号声响起来,便是两边的士兵肉搏战拉开序幕了。
王建堂先前就把“死字旗”用竹竿插绑在背上,犹如川剧里演关公而背插旗帜的戏子名角一般——他心底默念着“老汉保佑我”,从壕沟里率先一跃而出,挺起锋利的刺刀便往前冲杀而去。
两个朝他迎面扑来的鬼子兵哪里见过他这背插飞旗、“天兵下凡”的模样和阵仗,都禁不住怔了一下,不觉放缓了步伐和节奏。
王建堂记住了朱长勇口授给他的拼刺刀秘诀。此时,他完全照着秘诀去做了,瞅准面前那个敌人稍稍一愣的当口,他“噗”的一记刺刀直捅过去,一股鲜血狂喷出来,溅得他满脸都是,那个鬼子一声没吭,就倒了下去!
王建堂还未及深思,突然感到屁股上传来火辣辣的剧痛——他一下反应过来:这是后边那个鬼子在拿刺刀捅自己呢!他不假思索,端起枪身,在转身反击的同时,按照自己胸口的水平位置,猛然一扭身,寒光一闪,使尽了浑身的力量,往身后疾刺而去——“嚓”的一响,果然,他那一刺刀正中鬼子的面门,直戳进他的脑袋很深很深!又听得一声短促的惨叫,那个鬼子也是仰天跌倒,当场气绝毙命。
“我杀了两个鬼子了!我杀了两个鬼子了!”王建堂兴奋之极地狂叫起来,“大家快杀啊!鬼子不可怕!”
他话犹未了,却看到一队队鬼子似狼群般直拥了上来,简直是来势汹汹!
正在这时,朱长勇大吼一声道:“崔老三!”
崔老三是一个老兵,应声跳了上前。他全身上下挂满了麻花手榴弹,闪闪晃晃就像一棵会自己跑动的“树”。
“朱大肠,你今后要替我好好照顾我的孩子!”崔老三只抛出了这一句话,便冲向了一群鬼子。
敌人雨点似的子弹打得崔老三身上鲜血四溅,仿佛变成了血筛子一样!但他硬是没有停止一分一秒,健步依然如飞如驰,恰似一头疯狼扎进了敌人的队列之中。
“轰”的一声巨响,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拉爆了身上的手榴弹!四五个鬼子在一团火光中炸翻了出来!
王建堂和排中兄弟们见此情景,也个个杀红了眼,高呼着不顾一切往前冲。突然,他感到自己胸膛右侧一阵刺痛,他闪念间知道自己肯定是中弹了,趁身子未倒,还是毫不犹豫地冲向了敌阵……
这一场遭遇战一直打到天黑才停了下来。在撤回黄梅县城的路上,王建堂才感觉到自己负伤的胸部没有刚才那么痛了,低头一看,军服右上兜有一个弹洞,急忙伸手进去一摸:原来棉衣及内衣全被打穿,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嵌在肉里,周围黏糊糊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朱长勇连忙喊来卫生兵,解开了王建堂的衣服,却是昨天他所领的那块废币银元被敌人的子弹打凹变形,嵌在了右乳附近的肌肉里!幸亏那枚破银元挡住了子弹,否则他非死不可!
“你看,你看,这才是好人有好报!你吃了这个亏,却保住了这条性命!值得!值得得很!”朱长勇啧啧地说着,扶着他一步一瘸地退回了营地里。
战争结束之后,川军部队进行统计,王建堂所领的这个排原来有近50名士兵,这一仗下来的伤亡率就达到了百分之六十五!他的两个同乡伙伴:刘二刀遭了腰伤、张小四受了腿伤,幸好都保住了性命。而其他那些同乡新兵,便折损了大半。
排里的损失如此之大,令王建堂难受至极:想到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庞再也看不见了,他就忍不住在深夜里抱枕痛哭,抽泣不止。每当这时,他便抚摸着那面“死字旗”,在心底暗暗祷告: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们的牺牲,虽然默默无闻,但终将在历史辽阔的星空中熠熠生辉、永铭人心!
战事暂时停息了下来。川军各部就在黄梅县城里驻扎休整,平静地过了一段日子。
这天,王建堂从外面回来,一进营房,便听到一些老兵聚在一起讲着不堪入耳的荤笑话。
王建堂实在听不下去了,就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那些老兵正谈得兴起,好似没注意到他,继续沾腥带荤地说说笑笑。
王建堂勃然而怒,声音一下高了起来道:“各位老哥,这一次黄梅县城外激战,我们折损了这么多兄弟……上边要求我们痛定思痛、重整旗鼓,你们却在这里言不及义、七荤八素的,像什么样子嘛?”
那些老兵听他说得如此严肃,都渐渐收住了口,斜眼看着他。一个老兵冷冷地笑道:“王大排长,痛定思痛、重整旗鼓,也不能让我们整天板着个脸、闭着个口,浑身不得自在吧?”
听罢这些话,王建堂正欲发作,朱长勇已是闻声走了进来,先把那些老兵一顿猛喝道:“你们吃饱了没事干吗?都是只说鸟话不干鸟事的东西,到外边去教小兄弟们操练去!”
那些老兵听了,纷纷道:“朱大肠,你才是干鸟事儿的料呐!你个老鸟,不是经常钻猪屁股的吗?”说着,一个个嬉皮笑脸地出去了。
朱长勇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身向王建堂笑道:“你看这些家伙儿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把我也给调侃了……”
王建堂一脸的沉郁道:“这些老哥们儿怎么会是这样的不文明、没素质?蒋委员长教导我们的新生活全都抛到爪哇国去啦?!”
朱长勇又耐心地解释道:“王排长,你又犯书生气了!你看我们这些老哥老弟这辈子临死前连一个女人都没碰过,让他们说一下,过一过嘴瘾又怎么了?大伙儿都是粗人,讲一讲荤笑话,是为排解心底的恐惧和身上的伤痛!你是排长,应该允许大伙儿发泄这种情绪啊!这也是一种心灵疏导呐……”
王建堂立刻明白过来,微微点头。片刻后,他长长一叹道:“朱老哥啊,虽然我们排现在又补齐了兵额,但大伙儿在此番初战失利的影响下,士气大为低落,这今后还怎么雄赳赳地上战场啊?我们总得拿出一个有效的办法给大伙儿鼓一鼓气、提一提劲啊!”
朱长勇一拍胸膛,说:“原来排长你是在为这事儿着急上火啊!行,一切包在我老朱身上。”
在王建堂他们休整的这段日子里,社会各界群众团体纷纷上门来慰问他们,或送战衣,或送粮食,或送布被,让人十分感动。
这日上午,黄梅县著名的玄武观清远道长也带了几个道童背上米袋前来慰问他们。
刘二刀见了,哈哈直笑道:“道长,您这道观真也可笑!老的太老,小的太小,连几袋米面都扛着吃力,还要我们自己动手帮忙……”
清远道长面目清奇,须发斑白,身穿描云绘鹤八卦衣,手持银丝紫檀木拂尘,一副仙风道骨、举止不凡的模样。听了刘二刀的嘲笑,他不恼不怒也不躁,只呵呵一笑道:“各位军爷见笑了。贫道的玄武观中年岁稍大、身体稍壮的弟子原本还有五六十个,中日之战一爆发,他们全部应征去河南参军打鬼子了!而今,观中只剩下老幼病弱,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刘二刀等人一听,不禁肃然起敬道:“老道长和您的弟子原来竟也有这等忠勇报国之心,晚辈们十分敬服。”
清远道长将拂尘轻轻一挥,道:“哪里,哪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等无论出世与入世,救国救民只在各尽其心而已!”
张小四上前躬了一个礼道:“老道长,民间传说你是当年诸葛亮、刘伯温、徐茂公一流的奇人异士,能掐会算,未卜先知——却不知道你们预测得出中日大战将来最后的结局到底如何呢?”
清远道长一抚白须,斩钉截铁地讲道:“这有什么难以预测的?中日大战的结局注定只有一个:中国必胜,日本必败!”
排里的士兵们都笑了起来道:“你这个老道士满口胡说!你晓得鬼子的轻机枪、重机枪一扫就死好多人不?你晓得鬼子的重炮、山炮一发要炸坏多少道观不?没有根据的话,莫要乱说。”
“贫道的话怎么没有根据了?”清远道长面色一正,徐徐言来,“当年得道真人袁天罡和李淳风共同写下一本预测后世诸多事变的奇书——《推背图》,共有六十幅图谶,其中的大部分,例如武周篡唐、贵妃自缢、朱温灭唐等故事已经一一应验。在《推背图》中的第三十九幅图谶中,已经注明了我们此番中日大决战的结局!”
王建堂、朱长勇等凑了近来,说:“哦?清远道长,那么请你给大伙儿好好解释一番?”
清远道长点了点头,娓娓道来:“那幅图谶中的谶词:鸟无足,山有月;旭初升,人都哭。所谓鸟无足,山有月,几个字分别拆合开来,就是一个‘岛’字,指的是日本这个小岛国。‘旭初升,人都哭’。你们上过战场的都晓得,日本鬼子的军旗不正是‘旭日旗’吗?它所到之处,烧光、杀光、抢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无人不哭!”
“这幅图谶的正文内容是‘十二月中气不和,南山有雀北山罗。一朝听得金鸡叫,大海沉沉日已过。’第一句,‘十二月中气不和’,‘十二月中’,不就是十二月的中间吗?也就是一年中的第六月份。这个‘六月’是旧历的六月,也是新历的七月——卢沟桥‘七七事变’便是在这个月份爆发的!”
“第二句,‘南山有雀北山罗’,日本人往北边打不过苏俄,也就是含有‘罗’字的俄罗斯。他们只有往南边来‘捕雀’,所以‘淞沪会战’、‘南京屠灭’也就不可避免……”
“第三、四句:一朝听得金鸡叫,大海沉沉日已过。这便预示着日本将来总有一天会过时会背时,一下就输个精光!”
王建堂、朱长勇、刘二刀等人听到此处,纷纷鼓掌赞道:“老道长果然是活神仙!讲得有理有据、大快人心!”
清远道长拱手谦辞不已,忽一抬眼看见王建堂悬挂在营房正壁上的那面“死字旗”,不禁哑然失色道:“哎呀!你们这支队伍竟有这等宝旗!实在是承天之幸、非同凡响啊!却不知从何得来?”
众人便七嘴八舌地把“死字旗”的来历一一给他讲述了。
清远道长听完,沉吟半晌,肃然道:“你们有所不知:依贫道之见,你们这面‘死字旗’实为天地正气之所钟、人间灵力之所聚,百灵相护、百邪不侵,必能保佑你们这支队伍无往不胜!”
张小四又笑道:“你这老道又在瞎说!一面粗布做的旗子,非金非玉、非绸非缎,哪有你说得这么玄乎?”
清遠道长不为所扰,深深言道:“你们读过《封神榜》没?你看那姜子牙,道行浅薄,法力低微,上不能胜广成子、赤精子,下不能赢哪吒、杨戬、雷震子,若无法宝护身,只怕在战场上已经死了百十遍了!”
“可他有一面玉虚宫元始天尊亲授的‘杏黄旗’,威力非凡、玄妙之极,连云霄娘娘的混元金斗、孔雀明王的五色神光、殷郊大神的翻天宝印都被他抵挡了下来,浑身毫发无伤!依贫道看,你们这面‘死字旗’,正如那‘杏黄旗’一般,能够保佑你们这些军爷逢凶化吉、所向披靡!”
张小四等人半信半疑道:“真有这么灵验?”
清远道长用力地点了点头道:“确有这么灵验!”
听着他的回答,那些士兵都不禁欢呼雷动,个个脸上都洋溢着自信奋勇之色。
事毕之后,王建堂、朱长勇等人将清远道长送出很远很远。
直到最后分手辞别之际,朱长勇四顾无人,才向清远道长拱手笑道:“朱某多谢道长您这一番教化开导之功!若无您的舌灿莲花、妙语连珠,怎能让我排战士们士气饱满、信心大增?!”
王建堂这时才明白了一切,不由得笑道:“朱老哥!你瞒着大伙儿,费了一番苦心!你请来老道长上演了这一出有声有色的励志大戏,可真有效果!”
清远道长打了一个稽首,敛容笑道:“无量天尊!也确实亏得朱老哥一番苦心。古语有云:圣人以神道设教。世上之人为何要拜关公帝君?拜的就是他的忠肝义胆!狄青将军当年为何要用铜钱立地之法?表现的就是正道必胜、邪道必败!只要能振奋士气、鼓舞人心,贫道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不后悔!临别之际,贫道诚祝各位军爷真的是平安顺遂、无坚不摧!”
王建堂、朱长勇也连忙正色答礼道:“多谢道长吉言。我等日后一定奋勇杀敌、忠勇报国,决不有负道长所望。”
“死字旗”经过清远道长的宣扬之后,使得王建堂所在的排队士气高涨,在接下来的几场硬仗中都取得了不错的战果。王建堂也很快升到了副连长的职务,但他一直把朱长勇、刘二刀、张小四等老部下带在身边。
几天后,根据可靠情报,一股日军别动队正从大别山南麓向我軍防区潜行进犯,来势甚猛。
团长岳德齐命令王建堂率其所在连队为先头部队疾往阻击,而阻击地点就在日军必经的一个马鞍形山冈上。当时,日军距离山冈还有三十多里,而王建堂连队距离山岗则有二十余里。所以,王建堂他们有比较充裕的时间抢占山冈要塞、有力阻击敌军。
就这样,王建堂闻令即发,率领朱长勇、刘二刀、张小四他们火速朝马鞍山冈顶上行进。同时,他还派出三名侦察兵往前赶去探察。
爬了一个多钟头后,他们终于要登上山冈的脊顶了。这个时候,朱长勇忽然警觉起来,提醒王建堂道:“建堂,那几个侦察兵怎么没在上面发暗号?”
“没发暗号就说明没什么异常情况呗!老朱,你也莫要杯弓蛇影——鬼子至少还在山那边的半山腰上呢!”王建堂放松了警惕,满不在乎地往山冈脊顶上大步踏去。
就在这一刹那,一阵细微声响骤然传来——王建堂赶紧斜眼一瞥,只见山脊的另一侧草丛当中似恶狼般飞快地窜出三条人影,原来是三名戴着钢盔的日军!他们一齐出手,三支上着刺刀的步枪几乎同时向王建堂身上夹刺而来!
王建堂此刻无论如何反应都已来不及,他眼前顿时一黑道:“糟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紧跟在他身后的朱长勇急中生智,在敌人刺刀堪堪刺向王建堂的一瞬间,左脚飞起一记扫堂腿,朝王建堂下盘扫去!
王建堂“哎哟”一声,被朱长勇的扫堂腿一下扫得斜身倒了下去——他往左边这一倒,右边两个鬼子的刺刀自然便刺了个空,而左边那个鬼子的刺刀也再瞄不准心脏部位,只是“唰”的一下在王建堂左肋划拉开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但他身后的朱长勇却没能躲得过去——右边有一个鬼子借势向前急冲,刺刀扎在了他胸膛之上!而朱长勇也是大吼一声,手中大砍刀一劈而出,把那个鬼子立时砍翻倒地。
后面赶上来的刘二刀、张小四急忙开枪,“啪啪”数声,那三个鬼子个个中弹,一命呜呼!
王建堂顾不得肋下伤口剧痛,连忙滚到朱长勇身边,看着血染衣襟的他,大声哭道:“老朱、老朱……你怎么样了?”
朱长勇捂着胸口,喘息着喊道:“快!快!快守住山脊!”
王建堂向后一示意,连队的士兵们立刻抢步上来,端枪设炮、堆石成垒,将这条山道要塞严严实实地把守住了——他们还在前边找到了三个川军侦察兵的尸体,原来他们都已遇害了,难怪没有及时发出信号。
这三个偷袭王建堂的鬼子,其实也是敌人的侦察小分队。如今他们的行踪已被暴露,再加之我军又已在山道要塞上占了先机:鬼子的大部队在半山腰间远远望见之后,便不战而退了。
局势稳住之后,王建堂急忙草草地包扎好了自己的伤口,陪士兵们一道抬着朱长勇赶下山去抢救。半途中,朱长勇呼吸急促、血流不止,拼命喊停了大伙儿,招呼王建堂靠近过来,断断续续地讲道:“建……建堂,我……我不行了……”
王建堂哭着喊道:“你莫说这些傻话——你朱大肠的命还长着呢,等一会儿我们就把你救好了……”
朱长勇的神色却很淡定,在担架上摆了摆手,说:“建堂,你……你莫骗我了!我这匹老马啊,终于把……把你们的路都带熟了……我……也累了,该……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王建堂、刘二刀、张小四等听了他这番话,一个个哭得泪人似的,却不知从何安慰起。
朱长勇又吃力地伸手示了示意道:“把‘死字旗’给我最后再瞧一眼。”
王建堂急忙把随身携带着的“死字旗”送到他手中。
朱长勇用手掌轻轻摩挲着旗面,脸庞上倏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双目中泪光闪烁道:“建堂,你有一位好父亲啊……我朱长勇也曾经有一位老父亲,他在‘九·一八’事变后不久,因忧愤国民政府高层的不抵抗政策而病死在沈阳老家……这么多年来,我在关内转战了不少省份,竟再也没能回东北为他扫过一次墓……父亲,孩儿不孝啊!”
王建堂哽咽着劝道:“朱老哥,我们一定能打回东北,赶跑鬼子的!”
“你……你讲得好!”朱长勇捧着“死字旗”,奋力坐起身来,挺足最后一口气息,扬声道,“建堂!你们一定要坚持下去,直到替我把这面‘死字旗’重新插在东三省的黑土地上!那时候,我朱长勇在地底下也会为你们庆功高兴的!”
然后,在众人的哭泣声中,朱长勇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掌心里却紧紧地握着“死字旗”的一角,始终不肯松开。
在朱长勇去世后的日子里,王建堂自省自励、好学求知,进步得越来越快。一年后,他升为了连长,奉命驻防于湖南洞庭湖南岸。由于日军当时缺乏比较先进的战舰,所以一直不敢贸然抢渡洞庭湖,就在北岸列营和我军相持不下。
王建堂也不偷闲,趁着这段空档期,指挥部下夜以继日地抢修加固工事堡垒,时刻防备着敌人的偷袭。
没过多久,日军从后方基地调拨了一大批钢艇战船到位,敌我双方的战争神经一下便绷紧了。
王建堂就急忙招来刘二刀、张小四等军中骨干一起开“诸葛亮會”。他开门见山道:“大伙儿应该都看到了:鬼子的钢艇战舰这几天一直在湖里零零星星地游弋着,这显然是打探咱们的军情来了。咱们不能消极待战,应该未雨绸缪才行——大伙儿说一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王连长,您就是太多虑了!现在情形下,还能咋办?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咱们的工事近日也修得很牢固了——他们硬来强攻,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刘二刀一拍案,大剌剌地说着。
张小四也讲道:“鬼子的钢艇来得快、打不穿,固然是厉害,但洞庭湖现今是枯水季节,周围的泥滩就像沼泽一样容易陷人——他们杀上岸也没立足之地啊!”
王建堂细细地听罢,沉思了片刻,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刘二刀、张小四等见状,面面相觑,愕然而问:“连长,你这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心底有了什么样的谋划?你到底准备怎样收拾小鬼子?”
王建堂站起身来,推开房间的窗户,指着外面的工事,侃侃说道:“首先,大伙儿刚才都分析出了我军的长处:防御工事坚固、外围泥滩陷人难行——从天时、地利两个方面来看,鬼子虽有钢艇,也一时有些无从下口。当然,这也证明我们大伙儿是可以稳坐钓鱼台的。”
“但是,如果仅仅只满足于‘御敌于炮台之外’,就可以算是真正成功的战术了吗?为什么我们不能施展妙计、主动布局,对小鬼子来一个‘请君入瓮’?”
刘二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道:“连长,啥子叫请君入瓮哟?你讲得再通俗一些嘛!就不要在大伙儿面前卖弄你的读书读得多啦!”
“好嘛,好嘛,我讲具体一点儿嘛。”王建堂双手叉着腰部,眉飞色舞地讲道,“大伙儿看,咱们连队的防御圈外就是一大片沼泽泥滩,踩上去连脚腿都提不起来!若在平日,敌人肯定不会来抢渡强攻。咱们找几十条木板和几堆枯草,乘夜在这片泥滩上铺出一条假路来,然后每天再请十多个渔民兄弟在这假路上进进出出、来来去去,使鬼子以为这条假路是他们抢渡强攻的军事捷径……而我们全连弟兄却隐蔽在周围的芦苇丛中布下天罗地网,只要引得他们一登上这条泥滩假路,就来个包饺子三面围击!刘二刀,你听懂了吗?这就是我的‘请君入瓮’之计!大伙儿觉得如何?”
张小四、刘二刀听了,摇头又道:“连长,你这点子听起来蛮不错的——只怕鬼子不会这么轻易上当吧?”
王建堂果决而坚定地说道:“你们放心,鬼子一定会上当!他们一向骄狂得很,不会甘于待战的。前段日子,尽管缺乏钢艇战舰,鬼子们尚且还抢来木船跃跃欲试——而今,他们的钢艇已经调配到位,此刻再不出击强攻,上边不会把他们训死吗?他们一定会闻着香饵来上钩的!”
众人听了,纷纷商议了一番,这才应道:“反正我们固守在原地也是等着别人来打!倒不如遵照连长你的这一条‘请君入瓮’之计去试一试!”
然后,大伙儿说干便干,按照王建堂提出的计划下去铺设“假路”,布置埋伏了。
三天过后的一个黄昏,洞庭湖上突然水声大作。只见一艘艘满载着鬼子的钢艇犹如一头头凶猛的鲨鱼,破开水面,直朝王建堂所在连队的外围泥滩抢渡而来。
埋伏在芦苇丛中的刘二刀急问王建堂:“连长,鬼子来得这么多这么猛,咱们是等他们上岸后再拦截还是现在就开打?”
王建堂思忖了片刻,喊来传令兵,吩咐道:“你让岸上工事阵地里的弟兄们开火阻击,埋伏在芦苇丛中的弟兄们则一个也不许乱动!他们只能等鬼子上岸入瓮后再开枪射击!”
传令兵应声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岸上工事阵地沟垒里千枪齐发、万弹齐射,泼雨似的向敌人的钢艇战队阻击过去。
只听得金铁交鸣之声此起彼伏,敌人的钢艇果然十分坚固,而且非常快速,硬是冒着我军的弹雨直穿而过,径自扑到了滩岸边,一队队鬼子兵携重械上岸。
不料,王建堂一声喊“打”,两边芦苇丛里立刻火光四射,一梭梭子弹扫射而来——在木板“假路”上拥挤奔跑的鬼子兵简直成了移动着的活靶子,当场就栽倒了一大片!
十多个冲到最前面的鬼子兵,越往前跑,越觉得脚下飘忽——还没冲出一百米外,自己的腰部以下已是全然陷在了淤泥之中,整个身躯正在不断地往下沉没!他们号叫着、挣扎着、抽搐着,却难逃厄运!
原来,这条木板“假路”实际上另有玄机:基本上每隔两块木板的下面就是淤泥坑,渔民百姓能够来去自如,是因为他们认得木板上的暗记。鬼子们一冲上来,哪里晓得板下自有机关,一个个遭了殃,陷在里面爬不起来。
王建堂看得兴起,高声喊道:“大伙儿拼命打啊!鬼子这一次中计啦!快把他们全部收拾掉!”
战友们也鼓起精神,朝鬼子打得更加起劲儿了。
这场阻击战一直打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钟才停下来。鬼子除了在泥滩上留下一大片横七竖八的尸体,什么也没得到。
王建堂连队打了胜仗的消息立刻在全师当中不胫而走,引起了轰动。团长岳德齐早就听闻过清远道长关于“死字旗”的神秘传说,便派团部传令兵到王建堂这里把“死字旗”取走,却被王建堂硬生生地拒绝了。
传令兵强索不成,只得空手回去向岳德齐禀报了。岳德齐对王建堂的这些话也是半信半疑,但也没有再来强行索要,只不过在心底里对王建堂从此存了一份偏见,认为他有些狂妄自大,居然连自己这个团长也不放在眼里了。
后来,岳德齐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来教训王建堂。1942年冬,上级下令让他所领的团限时攻取日军位于湖南省茶陵县城的据点。岳德齐脑筋一转,立即就把这项任务“踢”给了王建堂连队。他当时还在会场上对其他连长讲道:“王建堂不是一向自夸‘连战连胜,如有天助’吗?他既有这样的吉星高照,本团就派他去啃这块硬骨头吧!”
他的侄儿岳文忠立功心切,在会后拉住岳德齐,悄悄说道:“叔父也派小侄去王建堂那里当个‘监军’嘛!他王建堂胆敢在现场乱指挥,小侄就替叔父一举收了他的兵权;他王建堂若是走狗屎运立下了戰功,小侄也可乘机分一杯羹呢!”
岳德齐沉吟片刻,道:“也好!我派你去王建堂连队当督导员,替我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王建堂!让他收敛收敛一下骄狂之气。”
岳文忠马上答道:“好的。叔父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呀,一定把王建堂给您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岳德齐转念又想了一想,觉得不能让岳文忠把事情做得太绝,最后还是强调了一番:“文忠哪,你去收拾王建堂,替为叔出一口气,这是可以的。但言谈举止一定要留有分寸,不能拿军事当儿戏,一定不能影响作战大局。为叔希望,最好是由你立功回来,莫要便宜了外人。”
岳文忠拍着胸膛,口气很大地回答道:“叔父您只管在后方稳坐帅帐静候佳音,小侄去了那边自然晓得怎样处理。”
且说王建堂接到了突袭茶陵的任务,也是焦虑得夜不能寐。正当他们开会分析情报、商议对策之际,岳文忠以团部督导员的身份赶来了。出于对他的礼貌和尊重,王建堂邀请他坐了上座,并请他做指示。
但岳文忠仗着“钦差大臣”的身份,既不听取大家的分析,也不潜心调研实际情况,一开口便激怒王建堂、刘二刀等人。
王建堂见来者不善,便一怒之下辞了军职。
连队的老兵们也是义愤填膺,簇拥着王建堂疾步离去,剩下岳文忠一个人在会场自鸣得意。他兴奋之余,立刻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岳德齐:“叔父大人,王建堂现在终于被我搞掉了!”
“什……什么?”岳德齐在电话那边一愣,“你把他搞掉了!这……这是什么意思?”
“王建堂被小侄略施小计逼得当众请辞了。小侄眼下正代理着他的连长职务呢!叔父大人,您赶快派传令兵把我的正式任命书送过来!”岳文忠得意洋洋地说着。
“胡闹!为叔只是让你去制约王建堂,并不是让你取代他呀!你当这个代理连长干什么?你还真能打下茶陵城来?”岳德齐一开口便噼里啪啦地向他砸了下来。
“那……那……叔父您再给小侄我拨两个连队过来帮一下忙,茶陵城的鬼子是一个中队呀!”岳文忠一怔,厚着脸皮说道。
“呵呵呵,你还要我给你拨两个连队?单就是王建堂的这个连队,你以为自己驾驭得了吗?大战当前,你真是无事生非!”岳德齐对着电话筒那边吼道,“岳文忠,你行事这么鲁莽草率,说不定会结怨于人,说不定还会在战场上遭别人打背后的黑枪!你逞一时之意气,却误了我军的作战大局!”
岳文忠听到这里,也后怕了起来,嗫嚅地问道:“那……那小侄究竟应该怎么办?”
岳德齐对他是又恨又气道:“从哪里丢的脸,自己就从哪里捡起来!从哪里摔的跟头,自己就从哪里爬起来!——去!赶快把王建堂拉回来!不然,有你的苦头吃!”
“叔父啊,小侄现在马上去向他低头,他的尾巴将来不是翘得更高吗?”岳文忠犹豫着说道。
岳德齐在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为叔稍后亲自给他打电话。鉴于他违抗你的督导,我在口头上要贬他一级,降成副连长级别。但为了战争需要,我又会让他主持连队一切事务。而你,至少在茶陵战争结束之前,都不能再在他面前指手画脚了。”
岳文忠此刻无可奈何,只得答道:“叔父您怎样安排都行。小侄从此不敢再莽撞行事了。”
王建堂接到岳德齐的电话安抚之后,也就顾全大局,没再和岳文忠意气用事。战期临近,他不敢耽误,紧急召开了连队里的“诸葛亮会”来商讨破敌之策。
刘二刀发言道:“从敌人的兵力布局来看,咱们打东城是没有多少把握的。他们在那里有重兵把守,又居高临下,以逸待劳,咱们就是再加几个连队也啃不动。”
“我认为茶陵的西城倒是一个突破口。但他们在那里设了炮楼和重机枪,我军要想取胜,非用坦克不可。”张小四建议道。
岳文忠觉得这个时候要展现自己的价值了,马上响应道:“岳某给我叔父可以打电话去,让团部调拨一辆坦克过来助战。”
刘二刀皱了皱眉头,说:“可是一旦从团部调来坦克去进攻西城,它的马达声太吵人了,一定会惊动鬼子。鬼子便会在西城提高警惕和防备,不利于咱们趁夜偷袭啊……”
他这话一出,张小四也被噎住了。会场上顿时沉寂了下来。岳文忠看了他们一眼,双手一摊道:“请问各位,还需要我帮忙从团部里调来坦克吗?”
“当然需要。即使西城这边暂时不能使用坦克,但东城那边也不能缺。岳督导员,希望你能尽快从团部搞来一辆坦克。”王建堂沉吟着答道,“至于西城这边,我来再想一想办法。”
“好的。我稍后就去办。”岳文忠点了点头。
王建堂沉吟着又道:“另外,我们在这里先做一下分工:我和小四带一个排去攻取西城,剩下的四个排由岳督导员带领去打东城,二刀你协助岳督导员,调来的坦克也划给岳督导员你这一队。”
岳文忠一听,把眼睛瞪得似铜铃般,说:“王……王建堂,你用一个排就敢对付敌人的一座炮楼和十多挺重机枪?你莫是吃错药了?”
“督导员请放心——王某想出了一件秘密武器,应该能够打鬼子一个出其不意。”王建堂微微一笑,仿佛已是成竹在胸。
“什……什么秘密武器?”场上诸人面面相觑,齐声发问。
王建堂只是含笑而答:“现在暂时保密,等到开战那天你们就晓得了。现在泄露出去,小心被鬼子侦听过去就不好了。”
岳文忠见问不出来,只得作罢。
这一年的冬天非常寒冷,雪花似毡毯般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寒冷的天气让人们很早就关门入睡了。然而,这正是军队发动奇袭的最佳时机。
夜里一点钟左右,王建堂连队分为两组,分别由王建堂、岳文忠各自率领,向茶陵城的东、西二面展开夜袭。
岳文忠这一组是整个连队的主力,前面有坦克开道,后面有大队人马跟进,声势十分浩大。
一到东城的城脚之后,岳文忠便按照先前的作战计划停下了部队。他只让一个排的士兵在阵前往城墙上开枪射击,却让后边的战士们纷纷点燃鞭炮炸响,“噼里啪啦”之声此起彼伏,仿佛来了千军万马要强攻茶陵的东城。
东城城楼上的鬼子们一见到中国军队又是调来了坦克,又是拉来了这么多兵马,枪炮声又是这么密集,顿时惊成了一团。他们判断这是国军至少投入了不低于一个团的兵力来夜袭了。于是,鬼子急忙从全城抽调了百分之八十的部队,纷纷赶来东城防守抵御。
但岳文忠、刘二刀他们却只是在城下放枪射击,并不即刻前来攻城打门,又仿佛是在施展诱敌深入计策。日军非常狐疑,也害怕出城后被国军包饺子,就集中在城楼上防御还击,一时也不出城应战。
东城那边打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西城这边却似乎有些冷冷清清。
王建堂带着三四十个士兵,推着一辆四轮大车,慢慢悠悠地往西城炮楼底下开来。车上,放着厚厚的棉被,两张八仙桌,还有猪蹄、鸡腿、狗肉饼等各种各样的食物。大车后面,跟着八个士兵,分为两组,各自抬着一架木梯。
炮楼里的鬼子从瞭望口看出来,觉得十分惊奇,根本没把王建堂他们放在眼里。为了支援东城的战斗,西城的鬼子竟然将自己仅存的三门小钢炮也送了过去。
而王建堂也是不慌不忙、从容自若,带着大伙儿在离鬼子的机枪射程外线差不多的地方停了下来。
然后,在敌人充满了诧异的目光里,他们大摇大摆地啃起了猪蹄,嚼起了鸡肉,吃起了饼子,旁若无人、气氛热烈——直看得鬼子们都流下了口水!
这场露天大宴临近结束的时候,王建堂突然一声令下:战友们在一瞬间突然像变了个样儿似的,个个都突然变得身手敏捷、动作快速起来——他们把那些被子用水全部浇湿,再用木棍顶着湿透了的被子在大车上支起了一个“帐篷”,又用湿被子蒙在了两张八仙桌上。做完这一切后,由张小四带头,分为三个突击小队,每一队各有四名战士,往西城脚下出发。
两个突击小队各用一张蒙了湿被子的八仙桌做移动掩体,各拿一架梯子,往前火速行进,用来爬上炮楼。第三个突击小队,则是分出两个士兵裹上湿被推大车,另两个士兵却钻进车上的湿被子“帐篷”中,开出一条细缝,对外射击進攻,直向城门扑去。于是,这辆能够自己行动的大车,就成了王建堂他们的“土坦克”,也即是王建堂口中的秘密武器。
当鬼子发现这三个移动的“土坦克”有些不对劲时,它们已经冲到炮楼下很近了。鬼子也急忙反应过来,十几挺重机枪“嗒嗒嗒”疯了似的全部开火,泼天泼地,朝着这三个“土坦克”拼命扫射。
无数颗子弹“嗖嗖嗖”地激射而来,纷纷打在了八仙桌上的湿被和四轮大车的“帐篷”之上。但这些浸透了水的被子由于冬天气候的关系,早已结出了厚厚的冰壳,内部纤维也因冷水浸湿而变得十分坚韧十分厚实!鬼子的子弹虽然来得非常猛烈,却始终无法洞穿,自然也伤不到张小四他们了。
两个八仙桌突击小队顺利地推进到了炮楼跟前。他们把木梯迅速架好,继续顶着八仙桌顺着梯子往上爬,一直爬到了炮楼射击孔处,然后朝里边塞了几个手榴弹进去——“轰轰”几声响,鬼子的重机枪立刻哑掉了一大半。
而那辆帐篷大车“土坦克”则一路当先,直接开到西城城门之前——战士们迅速丢出一捆手榴弹,一声震天的巨响过后,城门也被炸开了。
“兄弟们!往里边冲啊!”王建堂大喜过望,带领着剩下的二三十名国军,立即跟进赶上,一鼓作气从西城门杀了进去。
话说东城这边,鬼子们也终于看出了岳文忠他们一直是在虚张声势、故布疑阵,再也按捺不住,便大开城门,一拥而出,扑杀上来。
岳文忠一见大惊,在心底不知把王建堂暗骂了多少遍,但此时此刻只能硬着头皮指挥部下准备和鬼子短兵相接了。正在这时,茶陵城内却突然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和响亮的口号声——原来是王建堂带人从西城那边冲过来了。
这一下,东城的鬼子立刻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之中。他们惊慌失措、魂飞魂散,被打得七零八落,只得狼狈逃出了茶陵。
此番激战下来,王建堂连队毙敌一百零七人,而己方仅有两人负伤,以最小的代价赢得了最大的胜利。
面对如此出色的战绩,上级表示要重奖立功人员。然而,团长岳德齐却出于偏狭自私的观念,把首功名额给了岳文忠,对王建堂只报了个三等功。他这么不公的做法引起了一些与他关系不和的政敌们的不满,他们纷纷上书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反映茶陵之战的真实情况,为王建堂鸣冤叫屈,借以打击岳德齐的声望和势力。陈诚对王建堂的“死字旗”故事早有耳闻,也欣赏已久,接到这些报告后不禁雷霆震怒,亲自指令下文训斥了岳德齐,并明确要求把甲级战功勋章授给王建堂。
岳德齐也硬是不服,上书司令部,声称“王建堂违反督导员的指示,抗上无礼,不能受赏”。在激烈的交锋过程中,王建堂受勋一事就被无声无息地搁浅了下来。
半年过后,长沙会战的外围防御战爆发,岳德齐所在的团部被日军团团包围,局势危在旦夕。他先是向离团部最近的岳文忠连队发去救援电话。不料,岳文忠却迟迟不予回复。直至逼到最后一步,岳文忠才来电相告:“团座在上: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我连队不敢轻冒奇险,请团部再召其余各连,与我连会合后再赴援亦不晚。”
岳德齐还没看完这封电报,嘴巴都差点儿气歪了,跺了半晌的脚,最后想起一个人,咬了咬牙,只得硬着头皮给他发了一份求援电报——就看王建堂怎样答复自己了!
王建堂收到电告后不禁为岳德齐十分担忧,虽然他的连队其实离团部还比较远,但他立刻二话不说,拉了人马便飞快地赶来救援。
临出发之前,一些老兵愤愤不平,劝王建堂道:“那岳德齐枉为团长,悖公立私、任人唯亲,他这个时候应该找他的七侄儿八外甥来救自己啊!你是一个被他排斥的外人,即使救了他,也是救了一个白眼狼!”
王建堂一听,神色凛然,庄肃而答:“你们这是什么话?别人虽以不公待我,我却不可再以不公回报!眼下打鬼子、救战友才是第一位的!私人恩怨何足挂齿。”
几个小时后,当王建堂连队一马当先奋力杀开重围,掩护岳德齐和团部的战友们撤了出来时,岳德齐又惊又愧又喜又敬,一把拉住王建堂,激动地说:“建堂,你不以私怨废公义,不以私事乱大局,果然是难得的忠勇之士!本座先前错待你了——本座马上给你写请功报告!”
就这样,岳德齐又把王建堂的立功事迹浓墨重彩地申报了上去。王建堂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荣誉。
陈诚在颁奖大会上亲自给王建堂胸前佩戴上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甲级战功勋章。他还观看了王建堂那面从不离身的“死字旗”,感慨道:“小王,你父亲送给你的这面旗帜很有意味啊!人在战场之上,唯有不怕死,方才不会死!这才是‘向死而生’的真谛啊!”
大会结束后,王建堂被一个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的干事请留下来谈话了。
那个干事姓范,一落座便向王建堂祝贺道:“恭喜王连长!你的好运气来了!”
王建堂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范干事,您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范干事给他递了一杯香茶,道:“你知道吗,陈司令决定由他亲自介绍你加入国民党,这是对你莫大的恩宠啊!”
王建堂一怔道:“王某若入了国民党,又会怎样呢?”
范干事见他不开窍,便徐徐而道:“你呀,加入了国民党,在陈司令的关照下,你一定能步步高升:从连长做到团长、旅长、师长,甚至是军长……”
“当团长、旅长,我应该就和岳德齐他们一样很少在第一线打鬼子了吧?”
“那是自然。你当了团长、旅长,更多的时间是呆在后方了。”范干事眨了一下眼睛,凑近来向王建堂压低了声音说道,“当然,你也是会变得更加安全了,基本上就远离炮火和子弹了!”
王建堂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缓缓答道:“那我还是不能加入国民党——我可不想丢掉在第一线打鬼子的机会!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当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人上人!”
范干事的眼珠子几乎弹出眶来,说:“真的?你居然连升官发财的机会也不要?”
王建堂堅定地点了点头。
范干事惊得瞠目结舌,像是看见了一个怪物似的看着他,说:“王建堂,你可真是个怪人!范某从政以来,见了多少人巴不得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你却如此之迂腐……今后可莫要后悔!”
王建堂拿手轻轻抚摸着自己怀中的“死字旗”,平静地说道:“我这一生,是以杀敌立功、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为最大荣耀的!至于当不当官、发不发财,从我接过父亲‘死字旗’的那一刻起,就不在我的追求之中了!”
范干事又费了一番口舌,见劝他不下,只得悻悻而去。
后来,王建堂就一直停留在连长的职务上再也没有升迁过。他丝毫不以为意,在七年间转战了大半个中国,参加了大大小小六十余场对日战役,亲手击毙一百多名日寇,并于1945年抗战胜利后退伍归乡,扶送父亲王者诚驾鹤仙去,同时亦将“死字旗”焚于父亲的灵柩前以作纪念。
新中国成立后,王建堂于1981年被选为四川省北川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委员,1992年去世,享年8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