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韬光
一将成,万骨枯。“猴王”出山,重演失街亭;国军遭袭,血染桐木岭。枪林弹雨,击碎青云之梦;装疯卖傻,难赎投敌之过。以猴易妻,闻所未闻;矢志守墓,痛定思痛。忠骨入土,良知可安?
“耍猴的,给我站住!”延陵镇税务所的侯得山从街头追来,“我要你的猴!”
没有人能挡住这个疯子!他头戴无檐草帽,肩背厚实,上身只穿一件破烂背心,露着肋骨处一道泛着红光的长疤,腰间夸张地扎着一条两寸宽的生牛皮带,捆着一条几乎看不清颜色的粗腿军裤,未系鞋带的军用大头皮靴为他的奔跑伴着“嗒嗒嗒——”的节奏。
炸雷般的声音砸向正要转身离去的耍猴人。“要你的猴!”在豫西的俗语中,也包含着“让人难看”的意思。故而,街上众人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可怜的异乡人。这人中等身材,四十多岁,模样不丑,尤其是那双眼睛,透着一股硬气。
“完了,一看就是犟脾气!”一老者走近,暗暗地为耍猴人捏把汗,“你怎么惹上疯子侯了?”
疯子侯大名侯得山!老革命,新野人。由于解放邓县时头部中弹,伤了神经,神经病了,就疯了!大家就叫他“疯子侯”,这个绰号侯得山似乎很在乎,他曾放过话,不允许耍猴人踏上延陵街半步,谁来谁倒霉!显然,这个壮实的耍猴人不知道深浅,他来到延陵街时,还把锃亮的小铜锣敲得脆响。
“正割資本主义尾巴呢!”面善的老者不愿看到耍猴人受难,就好心劝道,“你赶紧跑吧,去年,疯子侯把一个耍猴人打得惨呐!”
“为啥?猴子的尾巴也要割?”耍猴人要么见过世面,要么有点儿轴,“我耍猴是让革命群众有个乐子,又不收钱,哪来的资本主义尾巴?”抬头看一眼远处街头正向自己奔来的疯子侯,他嘴角轻挑,嘟囔道,“没国法了?”
“疯子的眼里还有国法?”见此人执拗,老者劝道,“前几天,我可是亲眼看见他动手打人。”
耍猴人听着,脸上的表情也没啥变化,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他,他叫侯得山,年轻时耍过猴,后来疯了!”看着老者张大的嘴巴,他懒得解释,仰起头,又不屑一顾地看着正在奔来的疯子侯,“来得好,我正要和你算账呢!”
老者有些着急,压低声音劝道:“前几天,我可是亲眼看见他打了新来的公社书记,还差点儿夺了派出所所长的枪。”
老者说的这事曾轰动延陵街。
那天,疯子侯上街“视察”,之所以说“视察”,是因为他虽不是税务所所长,却是所里三个人中唯一的国家正式干部,据说是老八路,级别比县领导都高。他总是一大早上街,虽瞪着牛眼隔三岔五地高喊几声“割尾巴了”,明眼人却发现他几乎没收过什么税,更没罚收过什么东西。那些偷偷在街上兜售几把青菜、几只鸡苗的农妇,只要和他说几句荤素笑话,他抬抬手,也就过了。至于去年挨打的耍猴人,卖假药不说,还说什么“税官是睡官”,一语双关,让侯得山顿时发了疯病——开打!
公社新来的书记姓铁,名国立,部队营长转业。刚来的那天,铁国立恰好就被“视察”延陵街的疯子侯给撞上了。
铁国立来延陵公社上任,不让县里领导送,也不让县里通知延陵公社派人接。他刚学过毛主席的“老三篇”,尤其对反对官僚作风很上心。他提着那只随身多年的大号公文黑皮包,坐着县里开往延陵公社的早班客车,上任延陵。
刚走到延陵街铁国立就觉得有些饿了,他折身来到街上唯一的国营食堂坐下,拿出够自己吃的粮票菜票,在别人艳羡的目光中,取过白馍和一碗含着几块肥肉的大锅菜,再从皮包里拿出灌在军用水壶中的烈酒,独斟独酌。
酒足饭饱之后,初夏正午的阳光使他昏昏欲睡。迷糊之中,他见对面不远处有一茅厕似的低矮铺子,写着“铁”字,顿生亲切,便头重脚轻根底浅地折进铁铺,一泡热尿就浇灭了王铁梅刚刚升好的炉火。
王铁梅是延陵街有名的“铁姑娘”,为了女承父业的打铁事业,年龄三十好几,一直未婚。她虽说泼辣,但毕竟还是未嫁的姑娘,不由羞怒不已,一巴掌将铁国立打了个趔趄。
铁国立顿时酒醒,这不是茅厕?他的脸膛立马羞红,丢大人了!他使劲晃了晃脑袋,睁眼一看,面前竟站着一个虎视眈眈的女子,齐耳短发,叉腰瞪眼。铁国立一个激灵,不能在女人面前认,马上想起自己是刚来上任的书记,怒道:“我是延陵公社新来的铁书记。”话中找着台阶下,“这抓革命、促生产的前沿重地也太简陋了!”
王铁梅十几岁便跟着父亲在延陵街上为生产队打造农具,见多识广,一听说是新来的书记,看此人面相和打扮不像有假,再看他手中的大号公文包上还烫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顿时忘了他刚才撒尿的事,便将已经扬起的巴掌轻轻落下,瞥眼看下身边的火炉,嗔怪道:“马上要割麦了!这炉火灭了,等会儿还咋给生产队打镰?”
“打脸?”铁国立虽说还有些懵愣,不过见王铁梅有点儿胆怯,也就装作忘了撒尿的事,整了整裤子,摸了摸有些肿痛的脸,“生产队要脸,公社就没脸了?”他喘了一口粗气,“我这才到延陵公社上任,你应该鼓掌欢迎,而不是巴掌打人!”
“那你也打我一巴掌?”听这口气,王铁梅已经知道闯祸了,不由怔了怔,直直地看着铁国立,“我不怕疼!”
“打人是犯法的!”铁国立提高些声音,“再说了,我是公社书记,要打也是打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见王铁梅退了一步,他已经完全占了主动,“这事,我让派出所来处理!”
“我家数代贫农!”王铁梅一听说要把自己当作阶级敌人,有些心怯,“再说,你又没说你是书记,你脸上也没写着书记……”一急就想哭,“我给你赔礼还不行吗?”
王铁梅一哭,铁国立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分,就说:“都是革命同志,就是个误会嘛!”心中的气一顺,再看王铁梅也就觉得长得顺,有巾帼英豪之气,又有梨花带雨的女儿状,不由掏出手帕,伸手过来,要为她揩泪……
这一幕恰好被“视察”至此的疯子侯所见。疯子侯顿时热血上涌,英雄主义油然而生,飞身过来,一巴掌印在铁国立依然肿胀的脸上。
“反了,反了!”酒醒后的铁国立彻底被激怒,“来人!给我抓反革命分子!”
派出所所长杜淳占那天也不顺。只听县里说公社的新书记今天来报到,但啥时候到,谁也不清楚。所以,一大早他便随着公社的主任、副书记、民政所长、财政所长、税务所长等一干人去接新来的书记,一直等到中午过了饭点,也没接到,便跨上三轮摩托车,先回街上的牛肉馆喝汤,正喝着,就听见斜对面铁匠铺里传来“抓反革命分子”的声音。革命的警惕性让他像弹簧一样蹦起身来,革命的职业性让他抓紧腰间的短枪,飞奔而来。
正气凛然的老公安杜淳占一边在街上的人群中蹚开一条道,一边嘀咕道:“铁梅呀铁梅,你这也太不给我面子!竟敢窝藏反革命分子?这要是被新来的铁书记看见听见,如何是好?”杜淳占硬着脖颈直抵铁匠铺的深处,眼睛一黑,迎头撞上侯得山。
“老杜,把他给我抓起来!”疯子侯也是奇怪,好似疯病被杜淳占撞走了似的,不但疯状不存,连表情也是严肃而认真的,“他敢调戏铁姑娘!”
铁国立初至任地,脚跟还没站稳,就连挨两巴掌,心中火气正大,指着杜淳占的鼻子就骂道:“杜淳占,你这个混蛋!延陵街的治安你是怎么抓的?还有国法吗?”
杜淳占年龄并不大,三十五六的年纪,眉毛粗重,细眼有神,宽脸上的几颗麻子,为他平添幾分煞气。他在县里曾和时任武装部干事的铁国立一起开过会,也算老相识,见铁国立满脸通红发肿,一身怒气,顿时煞气落地,乱了方寸,忙说:“我的好书记,我一直在公路上接你呢!谁知道你让这个疯子先接住了!”
“敢叫我疯子?”疯子侯一见杜淳占好像与铁国立是一伙的,恼了,又疯了,伸手便来掏杜淳占腰间的枪。
杜淳占一边用手紧紧捂住腰间的枪,一边退让着,央求道:“侯老,侯老,你这是要犯错误的!使不得,使不得呀!”两个人顺势扭在一起,又一起跌倒在铁匠铺里的干柴堆上。
王铁梅啥时候见过这阵势?她“扑哧”一声便笑了。她这一笑,铁国立想起来了,这个疯子肯定就是县革委会马主任说的那个老革命,虽说他是公社税务所的一般职工,但资历说起来吓人,不能惹,也惹不起,便连忙挤出一丝笑,去拉起疯子侯和杜淳占,说:“算了,算了,不打不相识!”
“要打得让你认识我!”疯子侯站起身来,瞪着牛眼,还抓着杜淳占不放,“他哪怕是书记,也不能欺负铁姑娘!”
“侯叔,您误会了,”王铁梅过来拉住疯子侯,“我是见了新来的书记,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啥?激动的泪水?”疯子侯气不打一处来,“我呸!没出息!”对着铁匠铺里堆起的木块踹去。
“哗啦啦——”倒塌的木块差点儿埋住正仓皇起身的杜淳占。眼见着疯子侯抱着脚疼得咧嘴,起身的杜淳占也就挤出笑,赶紧站在王铁梅身后,说:“这可不怨我!”
“赶紧带侯老去医院看看,”铁国立酒意已去,镇定下来,“不能再伤着脚了!”
“我是铜头铁腿的老英雄!”疯子侯咬牙切齿,“横扫一切害人虫!”
听疯子侯又口出疯语,铁国立倒镇静,说:“好了,侯老,改天我请侯老喝好酒!”
“喝好酒?”疯子侯抱着脚看一眼铁国立,觉得铁国立身上还有些正气,也就呵呵地说,“我等着,看你还敢耍花枪!”
“侯叔,大家都是革命同志,”王铁梅趁势连忙蹲下身子,替疯子侯揉着腿,“又不是阶级敌人。”
“改天我请侯老!”铁国立见王铁梅替他解围,热辣辣地看了王铁梅一眼,“也请你!”折身向铁匠铺的后门溜去,边走边说,“铁铺也是抓革命促生产的重地,要好好修缮一下。”
杜淳占也潦草地向疯子侯拱了下手,说:“铁书记请你的时候,我也参加。”赶紧扭头去追铁国立……
“兔崽子!我要收你们的税!”疯子侯没头没脸地骂了句,见王铁梅看着他们的背影在痴痴地笑,知道她没吃亏,顿时觉得脚趾疼得钻心,“哎哟喂——我是脚疼,不是腿,你要气疯我!”
那年,疯子侯正值青年,那时还叫侯得山,是新野“侯家班”的台柱子。除了扮演折子戏里的“猴王”外,其养猴、耍猴的技艺得自家传,闻名方圆数十里。疯子侯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有些学问,尤其是《三国演义》和刘伯温的《郁离子》,他能倒背如流。机缘巧合,他又随一个游僧学过猴拳心法,拳脚不弱,穿街过巷无人欺负。别人称其“猴王”,他笑纳绰号,暗以“猴王”自居,并从养猴、耍猴中,找到治人治世的道理。
有一次,疯子侯带着徒弟侯党国在猴山驯猴,以毛栗子为诱饵,以秋天不多见的毛桃为奖赏,辅以呵斥和鞭打,几只小猴很快便能钻圈、顶帽、捡钱,让疯子侯有些得意,自言自语道:“做得猴王,就做得了山大王。做得了山大王,就做得了丞相。”见徒弟有些不相信,他也有耐心,就从《郁离子》中的僰人养猴说起……
“说是居于西南的僰人,善于养猴。养成之后,为猴着上衣冠,教猴随着音乐节拍跳舞。一日,僰人携猴为川地一大户人家表演,令人开怀。一孩童为自己不如猴子聪明而羞愧,甚而嫉妒,就想法让猴子出丑。他将毛栗暗藏袖里,待宴席开张、猴子表演、众人专心观看之时,故作无意挥袖丢栗,毛栗滚落一地。猴子喜见爱物,扯掉衣冠,上前争抢,将酒壶打翻,食案撞倒,客人们纷纷躲避。僰人沮丧而大怒,高声呵斥、鞭打群猴,也无济于事。”
“猴子再聪明也不如人。”侯党国爱听师傅讲故事,“毕竟,有好吃的。”
“人有时还不如猴子。”疯子侯说猴,更说人,“人知荣辱,冠冕堂皇。然一旦名利在眼前,更甚于毛栗于猴子眼前,什么公心民意、党纪国法,什么道德修养、礼义廉耻,统统丢到了九霄云外。”
侯党国回过味儿来,说:“那如何让猴子不去抢毛栗子?”
“让猴子做到在毛栗子面前不动声色,唯以大局为先,公心为重。”见徒弟问到点子上,疯子侯颇为欣慰,顿生豪气,“何以做到?答曰:两条,一曰修身,二曰惩治。唯此而已。”
醍醐灌顶!
毕竟是养猴人,猴子本身就聪明,若是愚笨之人,岂能养猴?侯党国性格有些执拗,心性却是空灵,继续道:“让猴子听话,就得恩威并举,强化驯服。”
疯子侯望着远山飘荡的暮霭,又想起刘伯温写的楚人养狙,说:“也有人斗不过猴子的故事。”
侯党国听师爺讲过,但还是想听师傅再讲,便问:“可是刘伯温的楚人养狙?”
“正是!”疯子侯讲故事比面若石雕的师爷有趣,“古时候,楚国有老者以养猴为生,名叫狙公。他每日驱使猴子进山采摘果实,并收取猴子们的一部分果实。如果猴子偷懒,他就惩罚、鞭打、辱骂猴子,甚至把它们关起来。猴子害怕,不敢反抗。”讲到这里,他启发徒弟,“为啥?”
侯党国应道:“还不是他惩罚有力?”
“这是其一。”疯子侯解释着,“狙公管理猴子的秘诀,除了棍棒之术,还有‘愚猴’之策。他善于蛊惑,常说是自己养活群猴,故而,群猴要行孝道。然而有一天,一灵猴对群猴发问:山果可是狙公所种?众猴答:不是!是上天所生。灵猴再问:若无狙公授意,我等就不能采果子?众猴答:人与猴皆可采摘。灵猴感叹:既如此,我等又为何听命于狙公?众猴醒悟,遂趁狙公熟睡之时,毁仓盗果,归于山林。”
“狙公无猴子供奉果实,岂不饿死?”侯党国也是醒悟,“人若以权术愚弄猴子,早晚不得好报。”
“正是此理。”疯子侯感慨,“历史上,官府官员凭借权术愚弄百姓,又与狙公何异?一旦有英雄一呼,使昏昧百姓觉醒,那些士绅恶霸、王侯将相,甚至皇帝,焉能尽享富贵、作威作福?”
“师傅高见!”侯党国忽然感到有一丝光线透入,隐隐觉得内心的冰河在消融,“不说历史,就说当下。像咱们这些东奔西走的耍猴人,以血汗挣的活命钱,上次到老河口不都全交了税钱?要说,当今的收税的也是狙公!”
“他妈的,早晚咱们也要革命!”听侯党国提起老河口收税的事,疯子侯就忍不住骂娘。这两年,他从花洲书院的金老师处,偷偷读过几本禁书,向往一个叫共产党的组织,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共产党的人。
“对,师傅要革命,我就跟着你革命!”侯党国不知道疯子侯也就是说说而已,故而一个劲儿地怂恿,“你要革命,一定能成功!”
“是吗?”见侯党国和一群猴子都似乎在点头,喝了几口酒的疯子侯顿时热血上涌,“将来,这群猴子和我的家人交给你照顾,我去照顾天下人!”
侯党国说的收税这事,发生在十天前,正值四月小满时节。一年一度的娘娘会如期在老河口黄龙寺举行。疯子侯师徒应民间主事者之邀,又听政府宣讲“农资公平交易,俱免赋税”,便带着两只老猴、四只小猴前去赶会。
庙会结束后,师徒租辆马车,把六只猴子和耍猴的道具安顿上车,出黄龙寺返乡。
马车刚出黄龙寺十里,来到独树垭口,就见前面聚着不少百姓,连同被牛羊小贩喝住的牛羊把不宽的土路给挤占了。车夫老王不得不停住马车。
“这娘娘会刚散,就设卡收税。”疯子侯在车上站起身子,往前一眺,就见独树垭的那棵大柏树下,摆了一张八仙桌,桌后坐着一个穿着税警服、留着一撮小胡子的胖子。
小胡子懒散地把脚架在桌子上,悠闲地捧着一只茶壶喝茶,他身边还有一队税丁。垭口的三条路上都设了卡,税丁在对过往商人一个个地盘查。
“政府宣讲的,娘娘会公平交易,不收税。”疯子侯不由得忿然,“这些税丁不去打鬼子,却坐在那儿等着扒咱们的皮!”
“我打听了,娘娘会上交易农具、牲口的,免税。咱们耍猴卖艺的,要交五块大洋的税。说是小日本马上要打老河口,收税买枪炮。”侯党国一字一句地说。
“收税买枪炮,打小日本咱没意见,”疯子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只是,这税也收得太重!”
“可不是嘛!咱几天攒的钱还不够交税。”侯党国看着疯子侯,“大路朝天,咱们想办法绕道过去。”
“绕过去?要是能绕得过独树垭,他们还在那儿设点儿?税查局就是瞅准了谁也绕不过去,才在那里收税的!”疯子侯咽了口唾沫,“党国,走!”
看疯子侯下了决心,侯党国往地上猛地啐了一口,道:“日他娘!不行,咱们就闯过去!”
来到垭口,一个敞着衣襟、戴着一顶草帽、斜扛着一杆破枪、叼着洋烟卷的税丁,隔着马路看见马车过来,眼中立刻放射出贪婪的光,喝道:“站住!马车停下!有税条儿没有?”
“税条?你们新设的征税点,我们哪儿来的什么税条?”侯党国心里骂着,可脸上依然赔着笑,“税爷,前些日子,政府宣讲娘娘会上免税,我们才来的。”
“政府说的是农具、牲口交易免税。”税丁恶狠狠地解释着,“你们是耍猴卖艺的,所以不免税。况且,你们在娘娘会上不交税,一口气跑到这里,这是逃税,得罚。”
“税爷,您可别吓我,我们哪敢逃税?”侯党国装作吓坏了,磕磕巴巴地应着,“我们就是老实巴交的耍猴人呐!”
“呸!耍猴的还有老实人?”说着,税丁挥起破枪就用枪杆子要砸,“不给你点儿颜色看,你就不会老实。”疯子侯见侯党国不躲,急了,“住手!”走下车来,“你们不就是要过路钱吗?怎么还要打人?”
税丁一看眼前这人虽是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知道是正主,也就收敛了一下气焰,说:“我说,这位爷,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何必跟咱们过不去呢?按规定,一辆马车收税十块大洋!”
“谁定的?”疯子侯一听说又涨价了,气急道,“你们如此收税,无异于土匪!”
就这么一句话,一下子炸了锅。旁边那些憋着一肚子气的商贩们见有人出头,也跟着嚷嚷:“他们就是土匪!咱们闯过去!”
“砰!砰——”正喝茶的小胡子队长一看垭口要闹事,掏出盒子炮对天就是两枪,带着一班税丁举着枪走过来,叫着:“谁在闹事?看我就地正法他!”走到疯子侯面前,用枪指着,“是你吗?”
侯党国挡在疯子侯的前面,挤出一副笑脸来,说:“税爷,都怪我们不懂规矩!不知道长官是个啥意思?”
小胡子队长把枪往上举了举,凶狠地瞪了一眼,蛮横地嚷嚷:“我说,政府要跟小日本打仗,还要剿匪,缺钱,所以在这儿设了个税点!咱们当兵的为了保你们这些买卖人平安,弟兄们拿着破枪跟小日本的大炮坦克打,還要和土匪刺刀见红,出生入死的。你们坐着高头马车,才交他妈的十个大洋这么点儿税,就叫屈?你也把我当猴耍?”
“交税也要有个条例,你不能狮子大张口!”疯子侯拨开侯党国,气宇轩昂地站在小胡子面前,“你说这税是谁定的,你就带我去见谁!我倒要看看,他是按民国哪个法令?”
“哎,我说你这人想怎么着?想造反?”小胡子被彻底激怒了,“你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遇到这样的兵痞,疯子侯又要顾及后面那些老实本分的小生意人,只有生气的份。
“好,好,咱各让一步!只要你不过分为难后面这些百姓!”
“这还像个人话!”小胡子看着也就顺坡下驴,“免了你们的税钱也行!但,要把马留下。”
“行啊,这马车是租老河口鸿丰车行的。”疯子侯讥笑,“恐怕你惹不起车行的老板。”鸿丰车行的老板可是远近闻名的袍哥——黑云龙,与驻守老河口的127师师长王匣锋乃八拜之交。车行平日里为百姓及政府拉货,战时还要保障军队后勤运输。
“这马跟了我十年,一路全靠它出力。”车夫老王不愿意了,“你敢动我的马,我就和你拼命。”
“一匹老马还当了宝贝!”小胡子知道是鸿丰车行的马车,也不再纠缠,又转头用枪指着疯子侯,“你一个耍猴的,还雇马车,还说没钱?再说了,抗日人人有责!”
“说到抗日,我也认了!”疯子侯艰难地喘了几口气,把手伸进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卷用红纸包着的银元,“我只有五块银元。”他心疼地递到小胡子面前,“税爷,别把人逼死!”
“那是自然!”小胡子一把夺过红纸包着的银元,掂了掂分量,眼珠一转,“放马车过去!”把枪插在腰里,转身又去柏树下喝茶。几个税丁搬开护栏,车夫老王甩了几下鞭子,马车隆隆而去……
暮春的风刮打着,扯撒着杨柳树上的碎絮,夹杂着野地里荡起的旋风,令人有不祥之感。侯党国和疯子侯带着两只老猴、四只小猴从光化镇的大仙寺庙会上散下来,急匆匆地赶路,要赶在下雨前回到家。
路上,看见几只巨大的铁鸟在头顶轰鸣着飞过,侯党国心头一紧:小日本的飞机又来了!铁鸟似乎拖曳着大片的乌云,一大群恓惶的百姓在乌云的阴影下“跑老日”!
风猎猎中,心怀天下的疯子侯迎头与这群百姓相遇。他将猴群交给侯党国,拱手拜了拜一位身着长衫的老者,耐心询问:“敢问先生,前方可有战事?”
“正是。国军正在前面二十里处的黄龙岗一带与日寇作战。”老者比画着,“这一仗不同以往,小日本的坦克、大炮、飞机全用上了。”
“战事如何?”
“国军这次输不了!弟兄们拼死不退,硬气着呢!”
“那咱还跑啥?”疯子侯向老者递了一根平时舍不得抽的纸烟,“国民政府不是说,小日本气数快尽了吗?”
“小日本现在就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头!”老者爱怜地摸了摸一只小猴的头,感慨道,“咱们是老百姓,手中没枪没炮,帮不了国军的忙。咱们要是不跑,就要国军分兵保护,就不能专心打鬼子。”
“要是能帮上国军的忙,”疯子侯若有所思,“不就不用跑了吗?”
“要是能帮上国军的忙,那可是国家的功臣!”老者捋须笑了,“咱老百姓不给国军添乱就行了。”听到有人在前面催促老者,老者也顺势催促他俩,“你们带着这群猴子,一起往山里躲躲吧!”
“多谢!多谢!”疯子侯向老者拱了拱手,扭头跟侯党国商量,“咱俩再往前走走,离家近点儿,心里踏实。”
侯党国点头道:“师娘和娃儿都在家,咱不能只顾自己去躲。”
疯子侯带着徒弟和猴子又向家的方向走了几里,刚到光化与新野交界的黄龙岗,就听见远处传来激烈的枪炮声。
疯子侯忧国忧民地说:“听说,日军从东边、北边进攻,国军南边、西边防御,两军就在前面的桐木岭、盐池庙一带作战。战场反复争夺,战况惨烈呀!”
“打死那些龟孙子!”侯党国点了点头,“听说,我哥所在的部队也从武汉开过来了。”
侯党国的兄长叫侯爱国,比他大八岁,与师傅恰好同岁,五年前去武汉当兵,前些时候还来信说,已经当了机枪排排长,还说和小日本的仗打完了,就回来。
“爱国是条好汉!”疯子侯眼睛一亮,“比你我都强!”
“比我强是真的,”侯党国摸着头,笑了笑,“但跟师傅比,你更有谋略。”
“真的?”见徒弟真诚地点头,疯子侯略带遗憾,“我自幼熟读三国,对诸葛亮排兵布阵了如指掌。只是,没有遇到刘备!”
“不急!姜子牙垂钓渭水岸,等来了周文王。诸葛亮躬耕卧龙岗,等来了刘皇叔。”侯党国劝慰师傅,“俗话说,好事不从忙中起。”
“能不急吗?我已经二十九了。”听徒弟这么一说,疯子侯有些急了,“诸葛亮二十七岁就出山了!”
“那咋办?去找我哥商量商量?”
“商量啥呀,他上次来信还说,小日本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疯子侯有些急迫,又有些失望,“我记得,他来信说打完仗,就回来和咱俩一起耍猴,你看看,就这点儿出息!”
“那你自己拿主意!”一听师傅说哥哥没多大出息,侯党国就有些无趣,打了个哈欠,“我照顾猴子吃点儿喝点儿,就先睡了!”
侯党国照顾着猴子睡下多时了,疯子侯仍皱着眉,还在火堆边坐着,手中拿着一根日常敲打猴子的竹片,在地上来回划拉着。
半夜时,见侯党国起来撒尿,他就连忙叫过徒弟,表情凝重道:“党国,该是师傅出山的时候了!”
侯党国看了看师傅在地上画的东西,有些疑惑,师傅释疑道:“你看这两军对峙在桐木岭、盐池庙一线,中间高地就是前面的猴山。”他用竹片狠狠地点了点,“不用说,这里是两军必争之地。”
跟师傅时间长了,侯党国也听了不少三国故事,就接道:“说不定,猴山早被诸葛亮派人去守了。”
“说得好!”疯子侯见徒弟记着三国的事,有些兴奋,“我经常带你去猴山捉猴,猴山就像咱们的家,犄角旮旯都熟。”拉过徒弟蹲下,“猴山虽小,却形势险要,山前临着一条大路通向老河口,山后绝壁垂入汉江水,与三国里的街亭地形很像。”疯子侯提醒徒弟,“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破法吗?”
“好像你说过。要是诸葛亮一方,就该大部队当道扎营,再分出一部占领旁侧高地策应,以为万无一失。”侯党国使劲地想着,“要是司马懿一方,就该先取高地,断其水源,居高临下,势如破竹。”
“好!党国,你说说,”疯子侯霍地站起身,有些激动,“你说说,这不是天赐我功成名就的良机吗?”又有些迫不及待,“再说了,这小日本马上就要完蛋了。没有仗打,我这一肚子的学问不就废了吗?”
“师傅,看来这次你是要决心出山了。”
“不得不出!”
“家人咋办?”
“自古忠孝难两全!”
“真想好了?”
“义无反顾。”
“那好!你出山了,可一定要帮党国。”侯党国觉得无意中提到自己的名字,有些不好意思,“帮党国政府,我哥在那边呢!”
“那是,那是。我要是帮小日本,我还是人吗?人人得而诛之!”疯子侯叮嘱着,“尤其是你,一定要杀了我,不然我也会生不如死!”
侯党国重重地点头。见徒弟支持自己出山,疯子侯不由豪情万丈道:“疯子侯,疯子侯,猴子要得山了!”
他一边让徒弟赶紧把自己平时从不挂身的长衫拿出来,一边开始刮脸洗面,意气风发地说:“师傅这次一定能马上封侯!你也收拾下,和我一起出山。”
“那这群猴子咋办?”侯党国站着不动,“当初我哥和你可是说好的,将来他当兵回来,一起耍猴。”又认真地想了想,“师傅,你出山,我还去耍猴。咱这地界儿的老百姓喜欢看,就给他们带个乐子!”
侯党国拿过师傅的长褂,帮着疯子侯穿上,说:“这兵荒马乱的,老百姓要有个乐子,才能活得不那么苦。”
“也是,我也有些舍不得这群猴子。”疯子侯点头,表情似乎有些无奈,“我這也是国事相催,不得不出山啊!”
真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疯子侯洗脸净面后,长衫一穿,果然有几分才气,身材高挑,眉目英气,也怪不得几年前在湖北老河口耍猴时,一个漂亮姑娘硬是跟着师傅来到他新野家里,死活不走了,做了师娘。
侯党国正要为师傅准备些干粮,被疯子侯拦住,道:“不用!师傅出山,料定会有锦衣玉食。”
“苟富贵,勿相忘。”侯党国笑了笑,提醒师傅,“那咱俩就这样别了?将来怎么见面?”
“师徒一场也是极深的缘分。这样吧,”疯子侯想了想,“最迟后天,猴山就会枪炮声起。你等猴山的枪炮声没了,就去找我。说不定我和你哥就在一起。”
“要是那里不起枪炮声呢?”侯党国望着师傅,“我咋办?”
侯党国这么一问,疯子侯多少有些吃不准,心里想着,“如果这仗暂时不打了,我也要投军,反正我不能再耍猴了。”嘴里却说,“那就说明我已为他们化干戈为玉帛!就暂时不回来了,你回新野,帮我照顾好你师娘和我爹。”
“放心!”看着师傅就要走出庙门,侯党国忽然有些不放心,“师傅,你知道交战双方的军营在哪里?”
“我早就留心了,日本国在咱们中国东边和北边,从东边和北边打过来攻阵,自然在桐木岭;国军守阵,自然在南边的盐池庙。”
风萧萧兮易水寒!看着疯子侯大步走进远处灰蒙蒙的夜色中,侯党国潸然泪下……
翌日午后,猴山方向枪炮声传来。日军在飞机、大炮的持续袭击中,向驻守在猴山防线的国军发起猛攻。侯党国听到激烈的枪炮声,有些激动,知道被师傅算准了,猴山果然是“街亭”!枪炮声时断时续,接连两日,渐渐平息……
侯党国带着一丝为师傅出山建功的荣耀之心和能见着哥哥的殷殷之心,牵着六只猴子,走出破庙,顶风向猴山赶去。
这次日军攻打国军的部队是从荆门方向来的,与疯子侯心中的方向刚好错位。可怜的疯子侯连夜步行十数里,筋疲力尽地来到盐池庙时,却在昏暗的灯光中,一脚踏进了日军的军营。
日军指挥官藤田茂大佐见他身着长衫,气质英武,不像百姓,便以为他是国军的间谍,亲自询问军情,还当着他的面,刀劈了三个国军战俘。
疯子侯刚开始失望至极,一心想死,端的是大义凛然、威武不屈的样子,没想到小鬼子又拉过来三个女人!也是巧了,其中两个女人疯子侯都认识。一个是前些日子在老河口黄龙寺夜赴“棒槌会”与他相交的女子,叫香子。虽说当时夜不观色,但那女子身上气味芬芳,在月光下别有一番风韵,让他无法忘怀,甚至,隐隐刻进了骨子里。另一个是光化大国民戏院的小杏花,是个大美人,戏好,疯子侯前些年为看她的戏,经常一追几十里地。
篝火噼里啪啦地跳着。篝火边的藤田茂大佐见疯子侯眼睛发直,直着脖子干咽吐沫,便挥了一下手,一只狼狗咆哮而至。在狼狗的咆哮下,香子和小杏花紧紧抱着疯子侯的大腿,软软地哭倒在疯子侯的脚下,“救我!救我们!”
从来见不得女人哭的疯子侯顿时不甘心就这样地失去青山,终于长叹一声道:“放了女人,我说。”
藤田茂大佐阴沉地笑了笑,挥了挥手,狼狗听话地蹲在他的面前,血红的眼睛盯着疯子侯。
围着的日军让出了一条道,香子和小杏花向疯子侯顺势磕了一个头,便和另一个女人跪地慢慢向外挪。总算看着她们站起身来,跑向了远处的黑暗里,疯子侯才收回目光,说:“自古两军交战,女人都是靠边站的。”
“所以,我放了她们。”藤田茂大佐一开口,地道的中国话让疯子侯有些吃惊,“不过,她们的命还在你手里。小脚女人是跑不过狼狗的!”看着三个女人逃去的方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
疯子侯坚如冰面的心被香子和小杏花这两颗石头砸裂了,他甚至能听见内心“咯吱咯吱”地破碎的声音。到这个时候,已经心懈的疯子侯情不自禁地全盘托出魏、蜀两国战街亭的事。
藤田茂大佐一听,笑了,连着夸赞:“大大的好!”
待疯子侯吃过日本的大鱼大肉后,准备拱手告辞,却被两个日本兵端着刺刀拦着,逼他带路。
疯子侯走不了了,眼见着日军的刺刀已经在自己的腰上扎出了血,再想着自己宏图未展,就这么死了,实在不甘心,就只好答应为一股日军特种兵带路。
快到猴山时,疯子侯看着对面国军正在奋勇地与日军搏杀,不由想起徒弟的哥哥——侯爱国,说不定也在那里。他想退缩,又被身后的刺刀狠狠地扎了一下,鲜血直流。耍猴的疯子侯一激灵,想起自己在老河口耍猴时被几个收税的兵痞羞辱,差一点儿没命,恼怒的闪念间,就折身引着这队日军绕向汉江边被杂树野草遮掩的小路,来到后山绝壁下,找到自己经常捉猴的石壁缝隙,穿了过去……
这股日军就在国军后面突然出现,对着国军隐蔽的炮兵阵地展开进攻。疯子侯眼前的国军兄弟像稻束麦秸一样纷纷倒地,猴山国军的阵地顿时塌陷。
不到两个时辰,国军伤亡惨重,只好吹起了撤退的军号……
看着漫山遍野战死的国军,疯子侯忽然悲从中来,大放悲声。看着日本兵端着带刺刀的三八大盖枪去刺杀那些无法撤退的国军伤员时,听着国军兄弟临死前不屈的咒骂声,他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他趁着日军打扫战场之际,抱着旁边的一挺日军的歪把子机枪,翻身就往猴山的绝壁处滚去……
枪炮声息,天也晴了。小鬼子迎着夕阳,下山了。侯党国蹚着月光,上山了。
猴山大战后的硝烟尚未散去,满山笼罩着血雾,到处是散乱的尸体和摧折的杂树。六只猴子不时发出惊恐的悲鸣,紧紧缩在侯党国的身边。侯党国悲从心起,仰天大哭。过了一会儿,他一边哭着,一边动手翻动着倒伏的尸体,刚开始他还有些害怕,满山的血腥让他呕吐不止。他想起了哥哥,想起了师傅,他害怕哥哥和师傅就死在这里。
带伤窝在猴山草丛中的疯子侯听见了!侯党国的每一声呼唤,都像炸雷般在他头顶响起。他想应声,嗓子却似乎被一团棉絮紧紧地堵住,被一双手紧紧地掐住!他忽然感到巨大的恐惧,甚至無法抬头去看山顶上正佝偻着身子的徒弟,更无法去听猴子们的悲鸣。他把歪把子机枪抱得更紧,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粒子弹,压进机枪的弹匣里!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想应声,但他更想哭,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哭!
皓月当空,照着猴山黑黢黢的轮廓,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四肢无力的侯党国跌跌撞撞地找着哥哥和师傅,一不小心,一头栽进一处战壕里。战壕底几具国军的尸体保护着他没有受伤。他像野狼一样干号一声,便昏迷过去了。
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山下传来汽车的马达声。疯子侯抬头看去,一支为数不少的部队正在向这里赶来。他把歪把子机枪探出草丛,接着将脑袋也探出草丛,借着汽车的灯光一看,来的竟是国军的部队!疯子侯十分懊恼地捶打着大腿,眼泪就下来了,“这是咋回事?”一边无声地哭着,一边又将自己连同机枪一起缩进草窝里。
猴山战事惨烈。国军虽然伤亡过半,但为老河口的防御赢得了时间。第五战区长官下令,务必要厚葬那些战死的国军勇士。接到上峰的指令,186团团长狄明溪不顾伤势,带着预备队连夜赶往猴山,收葬战死的国军兄弟们。他从敞篷吉普车中下来,兵士们已经列队完毕,等他训话。
“昨日死难的弟兄,为何而死?”狄明溪声音低沉,含着悲伤,“请你们大声回答!”
“为国为家!为我袍泽!”
“小鬼子已经被我将士成功阻于马头山,尸横遍野。”狄明溪扫一眼兵士,又望一眼猴山,“死得其所!托体山阿!”
“死得其所!托体山阿!”兵士们大声叫着,声彻长空。然后,他们齐齐地将长枪托起,向着天空鸣枪!
“跟我来,让兄弟们托体山阿,魂归故里!”狄明溪带着背枪提锹的兵士们,向着猴山进发。未及山顶,就听见几只猴子的悲鸣,他略有吃惊,下令道:“快,还有活着的弟兄!”
兵士们很快登临山顶。惨烈的战场上,横七竖八地躺满死去的国军弟兄,脚下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染成褐色。兵士们显然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们没有过多的悲伤,自动分工,将一具又一具尸体打理好,整齐地摆放在山坳处。一队工兵正在挖掘整理出一座巨大的墓坑。
狄明溪带着几个兵,步履沉重地向猴子们蹲着的战壕走近。见有人来,这几只猴子并不惊慌,一只老猴叫着,还用猴爪指着战壕的下面……
“醒醒,兄弟!”昏厥多时的侯党国被一个老兵抱在臂弯,“醒醒,兄弟!”
一股甘洌的清泉渗入肺腑,仿佛春雨滋润干枯的心田,眼前一道温暖的红光闪过,侯党国终于醒了。他的眼睛尚未睁开,眼泪就先流出来了。
“哥,哥,你不能死!师傅,你在哪儿?”侯党国终于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满脸沧桑的老兵,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吊着绷带的威武的军官。
“团长,他醒了!”老兵叫了一声,“他好像不是咱们团的人!”
“啊?”狄明溪有些吃惊,连忙过来,盯着侯党国,“你是谁?”
“快救我哥!快找我师傅!”侯党国也不回答,使劲地撑着身子,“我哥还在下面呢!”
“战壕里其他兄弟都战死了!”老兵带些哭腔,“他们都被抬上来了!”
“哥,哥呀!”一听说战壕里的人都战死了,侯党国大叫一声,再次昏厥。
“等他醒了,再问!”狄明溪的表情捉摸不定,“这猴山的山形奇特,易守难攻。要是没有人给日军带路,小鬼子不可能会从后山上来突袭。说不定,这小子就是为小鬼子带路的汉奸!”
“这?”老兵一听这话,干脆撒手把侯党国扔在地上,“要是真的,我用手撕了他。”
“不是他。”狄明溪身后的参谋长上前搭话,“我听撤下去的兄弟说,为日军带路的是一个身着蓝色长衫、个头不低的家伙。”
侯党国的身子被石头硌痛,“哎哟”一声,再次醒来。几只猴子听到主人熟悉的声音,立马围了过来,“吱吱”叫着,侯党国被彻底叫醒了。他扫一眼面前的老兵和狄明溪,痴痴地问:“你们是谁?是谁打死了我哥?”
“我们是国军186团。”老兵怕他再昏厥,小心问着,“你哥是谁?”
“我哥就是186团的机枪排排长,侯爱国。”侯党国小声哭着,“我是他弟弟。昨夜我找我哥,一头栽进这个坑里,正好遇着我哥。”
也许冥冥有灵,昨夜侯党国四处寻找哥哥,竟在他栽进这个战壕里时,恰好跌在已经死去的侯爱国身上,他这才毫发未损。
“还能有谁打死你哥,小鬼子呗!”老兵轻叹一声,再次为侯党国喂几口热水,“你打起点儿精神,长官要问你话,也好为你哥报仇。”
“你知道小鬼子是怎么从后山爬上来的吗?”狄明溪蹲下身子,“你是耍猴的艺人。我听说,每到春天,你们就会结队来猴山捉小猴,对猴山地形最为熟悉。”狄明溪扭头看了看后山,“小鬼子要是没有人带路,根本不可能从猴山的后山登上山顶,我国军就不可能死这么多弟兄,包括侯排长。”见侯党国表情有些飘忽,他又提醒,“据说是一个高个子、穿着蓝色长衫的人。”
“会不会是师傅?”侯党国不由心里大叫一声,却没有出声,他的心在滴血。
“你刚才叫师傅,”狄明溪阴沉着脸,“他在哪里?”
“在……”侯党国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不远处攀在枯枝上的猴子,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是那只老猴!”见狄明溪怀疑地看着自己,又扭头看着枝头的老猴,侯党国无力又愤懑地叫着,“师傅……”
枝头上的老猴“吱吱”叫着,似乎应声。侯党国涕泗横流,说:“长官,我要为我哥报仇!”
“为小鬼子带路的,一定是比猴子更精明的畜生!”狄明溪站起身来,看了看老猴,又看向远方,“我们会找到那个民族败类的。”
“难道真是师傅?一定要找到师傅。”侯党国心里想着,“若师傅帮助国军,就一定在国军的队伍里。说不定,随着部队就能见到师傅了。若师傅帮了日本人,就一定在日军的队伍里。两军对垒,我也能遇到师傅,然后,杀了他。但无论如何,要找到他,问清楚。”
想到这里,侯党国缓缓起身,向狄明溪请求,“我要当兵,打小鬼子!为哥哥报仇!”
“不耍猴了?”
“我不耍猴了,请长官收下我!”
“那这群猴怎么弄?”老兵好心地插话,“多招人喜欢的猴啊!”
“交给你如何?”侯党国似乎看懂了老兵的心思,“这群猴能给老百姓带来乐子。”
“你真想当兵啊?”老兵看着侯党国,“那可是天天要死人的。”
“我不怕死!”侯党国看着狄明溪,“长官,我要像我哥一样,拿机枪打鬼子。”
“好!”狄明溪点头,“你就跟着我打鬼子!”又关切地看着老兵,“大刘啊,这群猴子就交给你,再给你一笔安家费,找个媳妇过日子吧!”
“我老了,又有伤,让年轻人去杀敌。”大刘感激地看着团长,“我呀,干脆就在这里为弟兄们守墓。”
就这样,猴子交给了老兵大刘,侯党国跟着狄明溪加入了国军。由于侯党国常年捉猴驯猴,身手矫健,再加上性格执拗、报仇心切,几天后,侯党国也像侯爱国一样,成了国军的机枪手,随国军186团投入老河口保卫战。
侯党国在此战中,飞刀刺死日军少尉,又识破乔装的日军“挺进队”,被国民政府颁发青天白日勋章,提升为少尉排长。只是,他暗中在队伍中寻找师傅,一直没有消息。与日军对垒多日,更无师傅踪迹。难道师傅死了?
疯子侯没死!
在当天下午国军安葬了所有阵亡将士离开后,疯子侯才拱出草窝。他拄着机枪,踉踉跄跄地来到猴山山坳中的高大坟墓前,心中一阵又一阵地绞痛。最后,他说了句:“我也为你们报仇去!”趁着夜色下山,径直向西北走去……
旬日后,昼伏夜出、翻山越岭的疯子侯来到河南登封,带着那挺歪把子机枪参加了共产党的豫西抗日游击队。对日军满腔的仇恨和对那些死去国军的愧疚,他每次打仗都发疯似的冲在前面。他似乎很想死,就是死不了,让日本鬼子倒了不少的霉。尤其是在攻打日军占领的登封城时,他竟然带着几个勇士,趁着雷雨和夜色,偷袭了日军指挥部,用机枪击毙了藤田茂大佐,在当地传为美谈。
一年后,日本鬼子就投降了。疯子侯有些失落,经常喝着闷酒骂小鬼子。团长知道他的心思,就跟他分析当时的局勢,认为国民党反动派不可能真心建设新中国,这仗还得继续打。果然,没有多久,国共重庆谈判破裂,三年的解放战争使疯子侯由连长升为营长。
但在夜深人静时,疯子侯总觉得有一根铁刺深深地扎在自己心上,让他痛苦,让他发疯!尤其是在攻打邓县城(现为邓州)时,他似乎看到了身穿国军中尉军服的侯党国,他当时就有些心虚,第一次主动地往后退兵,让狄明溪带着侯党国趁机跳出包围圈,逃往桐柏山。他心里清楚,侯党国一定是在四处寻找他。可万一被他找到,自己该如何解释自己出山的事?
那年随战败的国军逃离邓县时,侯党国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师傅的影子。侯党国所在的386团已经在争夺邓县城时被解放军打散,只有已是师长的狄明溪身边的特务连尚有战力。身为特务连副连长的侯党国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眼睛喷火又流泪。
为了活捉狄明溪,解放军阵地上故意放开一道口子,还暂停攻击。一个颇似师傅口音的人在对面喊话:“蒋军弟兄们,解放军已经把你们包围得像铁桶一样,不要替蒋介石卖命了!立即停止抵抗,放下武器。”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传到侯党国耳朵里的声音太过熟悉,“愿意当解放军的,我们欢迎,想回家的,发给路费……”错不了,这是师傅的声音!侯党国顿时热血上涌,也不顾身边狄明溪的劝阻,从壕沟里直起身来,大喊:“我是侯党国,对面可是疯子侯?”
片刻静寂之后,又有一个声音传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豫西纵队独立三营营长侯青山!”显然师傅已经改名了,寓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侯营长体恤你们都是穷苦百姓子弟,只要狄明溪投降,其余的弟兄皆以宽大处理。”
侯党国的心在滴血!对面的长官肯定是师傅!师傅听到自己的名字,有意要放自己一马!师傅不接话,让身边的人回答,说明师傅在躲他!躲,就意味着师傅有过!有大过!
当几十个已是饥寒交迫、斗志全无的国军特务连兵士望着狄明溪时,狄明溪摇了摇头,说:“我狄明溪受蒋委员长多年栽培,断不会投降。与小鬼子浴血奋战多年,死不足惜,而国共内战,却令人心寒!”看着特务连连长万元非和侯党国,“我命令你二人带着剩下的兄弟们,向对面投降,让弟兄们活下去!”
看着特务连的弟兄们纷纷垂下脑袋,狄明溪不由苦笑道:“是该结束这场民族之劫了!”见兵士们未曾动身,他只好决绝地以手枪抵住自己的额头,“如果你们不服从命令,我现在就自戕以报委员长厚恩!”
万元非跪地流泪,向狄明溪叩了三个响头,起身带着数十个残兵举着白旗,向解放军的阵地走去。
在狄明溪看着特务连兄弟们的背影发愣时,侯党国一把夺过狄明溪的手枪,说:“师长,你不能死!我趁机带你绕道入山。”
狄明溪紧盯侯党国,说:“我又有何面目去见委员长?”
“师长,先活下去!毕竟侄子侄女尚未成人!”侯党国言语恳切,“你不像我,赤条条的,来去无牵挂!”也不顾狄明溪内心挣扎,他拖着狄明溪,转身走向旁侧的树林深处……
也是奇怪!对面解放军在接受国军特务连投降后,并未在前往桐柏山的途中撒下天罗地网,致使狄明溪和侯党国逃出生天。
侯党国身不由己,跟着他的师长又加入溃退的国军,一路跑到福建,他也由副连长升为营副。狄明溪所在的国军要再往台湾走,侯党国不愿意走了。
那些天,他的梦里总是出现哥哥的影子,尤其是一个梦境特别清晰:雷雨闪电,猴山的山坳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哥哥侯爱国的头发湿漉漉的,看着远处树枝上缩成一团的猴子,师傅也挤在猴子中间,不住地叹气……
侯党国做这个梦的当天,恰好是清明节,侯党国就坚信,这是哥哥托梦让他去猴山祭奠呢!说不定师傅也在猴山。关键是,他要找到师傅,解开心结!他知道无法说动狄明溪,只好趁着月黑风高夜,当了逃兵。
侯党国昼伏夜行,艰难地回到了家乡。当他敲开疯子侯的家门时,才知道疯子侯这些年一直没有回来。疯子侯的父亲是有名的石匠,明白事理,当侯党国把师傅出山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后,老人沉默得像尊石像。
过了一会儿,疯子侯的媳妇也来了,带着儿子——十三四岁的侯建国,还专门为侯党国端来满满一碗鸡蛋茶。
侯党国有些感动,但无法开口再叫师娘。
师娘也很坦诚,说:“得山不配当你师傅!”
一听这话,侯建国不干了,说:“我爹来信说过,他打的是国民党反动派!”
小儿之语,犹如一道闪电击中侯党国,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谜底彻底揭开了:那个为日军带路的人就是师傅!
侯建国充满骄傲地说:“我爹是大英雄!”
“这?这?”侯党国顿时陷入尴尬,“大英雄?”他一时还无法辩驳,自己认知的世界已经完全倒塌!侯党国晃了晃身子,差点儿倒地。
侯建国见状,拍手笑了,说:“胆小鬼怕英雄!”
“我要点化顽石!”疯子侯的父亲大怒,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凿子,对着侯建国就要落下,被侯党国紧紧拦着,说:“他还是孩子!”
吓傻的侯建国被母亲帶走了。疯子侯的父亲呜咽道:“我一生以手中的凿子,点化顽石,让死去的石头还魂。没想到到头来,让我自己粉身碎骨。”
疯子侯的父亲痛心疾首,顺手拿起自己常用的凿子交给侯党国,说:“党国,拿着这个凿子,你去杀他!”
深明大义的老人让侯党国憋在心里几年的委屈瞬间开闸,他不由大放悲声……
侯党国离开疯子侯的家,就去了猴山。猴山上的一只猴子似乎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吱”的一声便飞下树梢,紧紧地抱住侯党国。侯党国低头一看,眼泪就下来了!这就是自己和疯子侯一起养过的小猴,长大了!显然,那个曾经救过自己的老兵大刘估计就没有离开过猴山。
大刘确实没有离开过猴山,他答应团长要为猴山死难的兄弟们守墓,他说话算数。当侯党国找到大刘时,大刘先是惊讶,然后就想办法让侯党国留下。
第二天,天还没亮,侯党国就被民兵捉住,这名国民党残余分子的落网震动了整个县城。当侯党国离开时,大刘喊了一句:“党国,你别恨我,我老来得子不容易,要活下去。”侯党国点头说:“放心,我不怪你!你毕竟救过我一命,也算还了。”
大刘曾为了保护猴山的国军阵亡将士的墓碑被民兵们打断一条腿时,才知道解放了,天变了。在媳妇的耳提面命下,大刘在革命的洪流的洗涤中觉悟了,他接受的任务就是:在猴山监视那些前来祭奠的国民党残余分子!果然,大刘立功了,大刘也被解放了,从此成为一名改造好的分子,回到乡下耕田种地,生儿育女。那群被他曾经照顾的猴子也被大刘放生了……
半年后,疯子侯回来了!他坐着吉普车,穿着整齐的军装,满面春风。
待喧嚣而热情的乡邻都走了,疯子侯也有些累乏,想和妻子一起早点儿去睡,谁知他火燎的心情却被父亲的拐杖迎头截住,说:“你就是疯子,你咋能当汉奸?”
父亲的一句话顿时将疯子侯冻住,浑身僵硬。这些年,猴山一事一直是他的噩梦!虽然自己不止一次地试图说服自己:他救了小杏花和香子,她们都是劳苦大众,等于自己救了劳苦大众;他为日本人带路,打的是国军,是在打国民党反动派,但内心总有一个东西在拧巴着自己:那些死去的国军将士是为国而死的呀!一个人要有家,一个民族要有国!疯子侯不敢相信地呢喃道:“可这事恐怕只有侯党国知道,难道党国还活着?”
“他活着!老天让他替死去的勇士说话!让他去揪出民族的败类!”父亲狠狠地点头,忍不住涕泪长流,浑身发抖,“你知道吗?小鬼子打老河口时,城里的国军坚决抵抗,城外的百姓甚至妇女老幼都是忙着为国军支应。我也去了,跟着大家乘船渡过汉水,为国军运弹药,抬伤兵。小鬼子的炮弹就在船边炸起水柱,可谁都不怕死!为啥呀?为的是民族大义!为了不亡国灭种!可你做的啥呀?你以为一句‘我打国民党反动派’就可以心安了?你哄你儿子行,哄老子不行!更哄不了天地良心!”
疯子侯哭了,哭得昏天黑地。他的媳妇就站在他身边,也不看他,说:“你知道吗,小鬼子打开老河口后,就像畜生一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妹子一家就这样没了!再说了,小杏花为日本人唱戏,也不算啥好东西!”媳妇流着泪,“你还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吧!家里由我照顾爹和儿子,你放心吧!”
“我当时也是没办法,”疯子侯终于流泪了,“就是当时我死了,小鬼子就打不开老河口了吗?”
“你还这样想,我真没你这样的儿子!”父亲嘶吼着,“人人都抱着必死的心,小鬼子就压根儿进不了中国,就打不开老河口。”
“我后来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每回和小鬼子打仗,都是冲在前面,拿着机枪打他们,还打死了日军的大官。”疯子侯拍了拍身上挂着的几枚勋章,“看看,这就是证明啊!”
“你的良心还没有完全被狗吃掉!”父亲长叹一声,“我原本要打死你的,既然你还有点儿良心,就按你媳妇说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吧!”
“我回不去了!解放了,没仗打了,我转业了。”疯子侯看媳妇一眼,“我回来当副县长了。”
“疯了!”媳妇有些吃惊,“当副县长?管全县的老百姓?”
“我没疯,是真的!”
“你是疯了!”父亲点头,“这自古以来,官和民都是解不开的疙瘩。若与民争利时,你会替百姓说话?”
“我会的!”疯子侯硬着头皮,“共产党就是为老百姓的。”
“别人会,你不会!”父亲坚定地以拐杖杵地,“你的良心缺了!”
疯子侯顿时头疼!几年前被弹片划过脑袋的伤疤处尤其疼!他忍不住在地下打滚,嘴里“啊啊”地叫着。一直站在门外的警卫员和司机一听到异样的声音,急忙进来,抬着疯子侯就上了车。媳妇不忍心,在后面交代道:“赶紧送县医院!”
疯子侯被送往医院,果然是昔日的伤病被激发作了。那个医生在为他处理伤口时,不小心又碰伤了他的一根神经,疯子侯的神经就坏了,真疯了!
从此,疯子侯就被安排住在镇公所,时不时地发发疯,谁也不敢得罪。为了管住疯子侯发疯,组织上就让他媳妇来照顾他,并优先安排十六岁的侯建国去当了兵。媳妇因为儿子能早点儿当兵来到镇公所,却坚决与疯子侯隔墙而居。从此,疯子侯过着风一般的日子……
十年后,侯党国刑满出狱。侯党国背着简单的行囊,顶着刺眼的阳光,先来到猴山,还是自己曾经养过的猴子,已经成了老猴,带着一只小猴,呜咽着奔过来紧紧地抱着侯党国。当他带着猴子们来到山坳时,一堆又一堆散乱的白骨刺得侯党国直流眼泪。经过阶级斗争洪流的洗礼,侯党国已经不敢亲自动手去收拾这些遗骨,虽然说不定这堆遗骨里面还有自己哥哥的骨骸。他心如刀绞,蹲在已经不见痕迹的墓碑废墟处,想着如何才能安葬这些遗骨。忽然,他想起师傅,这些年他无时无刻地不想师傅,找他,这些骨骸都记着他做过的孽!他必须亲手安顿这些露天的骨骸。然后,我再杀了他。侯党国下了决心,他要去找老革命疯子侯,他要让疯子侯完成心灵的救赎。
现在,侯党国就站在延陵街上。当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已近,他猛然转身,对着原来的疯子侯、现在的疯子侯迎面就是一个飞腳。
疯子侯顿时不疯,说:“你不是耍猴的!”一个侧身躲过,立马还以飞脚。
侯党国纵身一退,躲过了一脚,却没躲过疯子侯顺势飞来的大皮靴,说:“嘿嘿,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是你!”侯党国摘下草帽,“看来,你没疯!”
侯党国脚下的老猴盯着疯子侯,用力地嗅了嗅,“嗖”的一声,攀在疯子侯的身上,紧紧抱着疯子侯,急促地叫着,眼角淌下了泪。
疯子侯张着嘴,任由猴子把他的头发弄乱,在背上抓出血痕。片刻,他垂着的手慢慢地抬起,把这只老猴紧紧地捂在胸前,说:“我疯了,只有疯子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吗?”
“我知道,自己的魂丢了,就疯了!”
“认识这个吧?”侯党国的袖筒里露出一把凿子,“让石头还魂,得靠它。”
“我爹的东西给你了。”疯子侯叹了口气,“我爹被我气死了。”
“还有什么话说?”侯党国亮出凿子,“这是追魂凿!”
“那年在邓县城外黑山岗时,我心一软,放了你。”疯子侯举目望天,“还有,你被关入大牢时,我让小杏花给你送过东西,也许你记得。”
“记得,一封证明我曾是抗日英雄的信。”侯党国想起来了,“那封信救了我的命。”
“共产党讲原则,功过都记着呢。”
“又怎么记你的功过呢?”
“我记着呢。”
“反正我这次来,就是要杀你。”侯党国拿着凿子,上前一步,“这是你当年亲口说的。”
“没错。”疯子侯后退一步,“不过,你师娘没错,我死之前,总得安顿好她。”
“如何安顿?”
“交给你!”疯子侯盯着侯党国,“用不着你动手,我随时可以死。之所以没死,是在等你。”
“等我?”
“你出狱了,见不着我了,你肯定不甘心。”疯子侯忽然笑了,“我没得说错吧?”
“没错!”侯党国点头,“那样,我会疯的。”
“你不能疯。”疯子侯弯腰抱起另一只小猴,“都疯了,这猴子就没人管了。要说这方圆几十里,论耍猴的手艺,你是第一,这手艺得传下去。”
“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又不想杀你了?”
“你杀了我,能活吗?”疯子侯长吁一口气,“再说了,都死了,后事谁办?”
一听这话,侯党国马上想起猴山的山坳里那一堆白骨——入土为安!说不定老革命疯子侯能办成这事!
“你还是不想死!”侯党国试探着,“可是,猴山的山坳里那堆暴晒的白骨不会放过你。”
“暴晒的白骨?”疯子侯有些疑惑,“我分明看见了山坳里高大的墓碑。”
“现在不是了。”侯党国望了望天,“天变了。”
“那你还敢来找我?”
“我哥托梦,让我找你。”侯党国有些伤心,“还有,你出山时说的话要算话。”
一道闪电划过!疯子侯一个趔趄,说:“是那句‘人人得而诛之?’”
侯党国狠狠地点了点头。
“要说,我已经死过了,侯得山变成了疯子侯。”
“那不算。”侯党国较真道,“你这副皮囊还在。”
“那我自己去死。”疯子侯说着,忽然就往侯党国手里拿着的凿子上撞去……
远处的看客见两人又打起来了,又见那群猴子无礼至极,便急忙讨好似的叫来了派出所的杜淳占。
杜淳占向他们奔来,老远就咋咋呼呼地叫道:“侯老,没伤着吧?我把他抓起来!”
疯子侯迎着杜淳占踢飞另一只皮靴,刚好被杜淳占接着。
“捧臭脚!”疯子侯吆喝着,“这事谁也不能管。”看了看侯党国又看了看猴,“我要他的猴!”
“凭啥要我的猴?”侯党国一见老公安,心里也有些活泛,就顺着师傅的口气说话了,“我就是一个耍猴的,这不端我饭碗么!”
“我就要!”疯子侯抱着老猴不放,“要猴!”
“想要猴,去猴山!”侯党国暗示来意,“那里猴多!”
“我就要这只老猴!”
“侯老,你不能端了人家的饭碗。”杜淳占毕竟是老公安,说起公道话,“要是人家要端了你的饭碗,你给吗?”
“给。”
“你的饭碗在哪里?”
“公社大院里。”
“人家的饭碗是活的。”
“我的饭碗也是活的。”
“活的?”杜淳占有些疑惑,“活的饭碗?”
“我老婆!”疯子侯再次抱紧老猴,“我拿老婆换这只猴!”
“老婆换猴?”杜淳占笑得弯了腰,“疯了?”
“敢说我疯了?”疯子侯把老猴往脖子上一架,腾开手来,光着脚丫,纵身扑向杜淳占,顺手又向杜淳占腰间摸去。
“枪呢?枪呢?”杜淳占真怕腰间的枪被疯子侯夺去,却碍于疯子侯是老革命,一边使劲儿扛着,一边叫着,“好说,好说!老婆换猴!”
“公道!”疯子侯住手,“老公安!”
见侯党国有些迟疑,疯子侯咧着嘴,说:“走了,我拿老婆换你的猴去!”
远处的看客笑了,笑得就像街两边风中的柏杨。疯子侯恶狠狠地看所有人一眼,指派杜淳占道:“去,看谁笑就抓谁!他们没有革命立场,都是反革命!”听见“反革命”的帽子飞来,看客们虽然笑着,却又像风一样地跑了。
“这些兔崽子!早晚我要收他们的税。”疯子侯又抱起一只小猴,催促侯党国,“走,跟我去公社大院。”知道师傅一定有话说,侯党国便跟着疯子侯向公社大院走去。
路过延陵街最高大的现代建筑邮电大厦前时,疯子侯驻步,让侯党国好好看看这座楼。侯党国疑惑地仰起头,看着那座庄严美丽的大厦。钟楼顶部是一根高耸的旗杆,旗杆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钟楼下面便是一块题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红色匾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看了,好楼!”侯党国看着疯子侯,“我不该看,但我看了。”
“为啥?”
“看了,我就得承认共产党好!对你的恨就少了一分。”
“还想杀我吗?共产党使我现在不怕死了。”
“那你为啥装疯?”
“良心缺了!”疯子侯苦笑一下,“我就是走不出猴山那场噩梦,才不得不疯!疯了,我才能活着。”
“那就补缺。”
“怎么补?”
“猴山的山坳里,国军兄弟们的尸骸为不明真相的革命小将弄得到处都是,他们灵魂不安呐!”侯党国伤感,“我哥日夜托梦给我,让我去收拾……”
“你不能去!”疯子侯打断侯党国的话,“你一个残余国民党反动分子去收拾,肯定要被他们打死!”
“所以,我想先杀了你,再去为他们收拾骨骸。”侯党国点头道,“这样,我也算死得值当。”
“现在还想杀我吗?”
“看了邮电大厦,这会儿杀心有点儿不足了。”
“这样吧,我去猴山收拾那些骨骸,办他们的后事。”疯子侯胸有成竹,“我一个老革命,战争时,受伤疯了,要去耍猴种树,没有谁敢动我。”
“我陪你!”侯党国目光有些柔软,“陪你种树耍猴!”
“你不能去!你是坏分子。”疯子侯想了想,“我把老婆托给你,把她安置好。”
“我是坏分子,不行。”
“不行?”疯子侯决然,“那我甘心被你凿死。”
侯党国有些迟疑道:“你真要去为我哥他们办后事?”
“是啊!”疯子侯看着邮电大厦的楼顶,“说不定,过些年,这天也就又变了。到那时,我的心也补缺了。你也改造好了,咱们就可以又在一起耍猴了!”
“没有那一天。”侯党国想了想,“咱俩在一起,就会老想起过去的事,伤心!”
“到那时,你把我干的事告诉你师母,让她心里好受些。”疯子侯眼眶有些发红,“这些年,为难她了!”
“师母会跟我走吗?”侯党国有点儿心怯,“别人说闲话。”
“怕啥?我信你。”疯子侯听见侯党国叫自己的老婆为师母,笑了,“关键是,你师母信你!”
“那好,我把她安顿好。”侯党国点头,“等你办好我哥的后事,我就劝师母原谅你,让她再去陪你。”
疯子侯笑着哭了,说:“这就好!”
第二天,铁国立在公社大院里大发雷霆道:“侯老真的拿老婆换了猴?”
倚靠着大门的王铁梅一边嗑瓜子,一边接话,说:“就是,他老婆也是听话,说走也就真走了。”
王铁梅最近也是让人捉摸不透。铁国立没来几天,两人就打得火热。前两天,她打听到铁国立前年就死了老婆,干脆没了“铁姑娘”的样子,羞羞答答地来到公社院里,为铁国立洗起衣服来了。
不过,这会儿,铁国立的心不在她身上,他在想疯子侯,不禁问道:“他嚷着去猴山干啥?”
“能干啥?”王铁梅“呸”地吐出瓜子壳,“去猴山种树养猴呗。”
晨光斜照着大院,一地温暖的光。
多年后,猴山附近的村民都在传说,一个老革命被猴山的猴子奉為“猴王”,他在猴山栽了满山的果树,山上的猴子不再挨饿。春天和秋天,猴山也因为满山的杏树和苹果树开花结果而风光无限,从而得名杏山,以取“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