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你的手

肖建军

人生遇低谷，事业爱情双受挫；屋漏再逢雨，老父患癌已晚期；医嘱瞒患者，假抗痨实化疗；父子同抗癌，以直播赚流量；雄心壮志，开发“数字复活”；倾心表白，遭拒病发入院；窜端匿迹，舐犊情深导大戏；向死而生，遗影开发慰亲友！

东海市，夜幕降临，华灯初放。马路上的绮丽霓虹灯和车尾灯形成一条条闪亮的缎带，整座城市仿佛是色彩斑斓的海市蜃楼。

马小跃站在高楼天台的边缘，天际隐隐传来雷声，一阵大风吹来，他凌乱的头发随风飞舞，手里的烟蒂被风吹落点点星火，这让他想起了一句成语：灰飞烟灭。

他望着脚下蚂蚁般的人群车流，头脑一阵眩晕，忽然涌起一股冲动，也许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只要跳下去，噩梦就醒了。

当他一只左脚颤巍巍地伸出天台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他一个激灵，瘫倒在地。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他仍是呆若木鸡，直到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发现烟已湿透，这才爬起身来。

马小跃浑身湿漉漉地回到住所，只见门上用红漆写着“不还钱死全家”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他无声地冷笑，就这一条烂命，怕啥？他掏出钥匙，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了，他发狂般踢打着大门，发泄着内心淤积已久的愤懑。被惊扰的邻居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告诉他，房东来过，换了门锁，说完飞快地关上了门。

欠房租已逾两月，房东不把他的家具扫到大街上就算客气了。这时，他才看了一眼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个未接来电，是个陌生号码，他也懒得回了。

区区一把锁难不倒心灵手巧的马小跃，他去楼下五金店买了一个张力扳手和几枚回形针，捣鼓开了锁。屋内一片昏暗，他没开灯，从桌上摸起一个安眠药瓶子，吞下药片，裹着毛毯重重倒在沙发上，想睡一觉。手机响了，他无动于衷，只想和这个纷扰的世界隔绝，最好是一觉不醒。然而，对他而言这也成了一种奢望，他在手机铃声中头痛欲裂，感到一阵恶心，起身趴在洗脸池上吐了起来，抬起头来，镜子里是一张面色苍白、胡子拉碴的脸。他掬水洗脸，忽然停住了，呆呆地望着镜子上的几道裂痕，这裂痕仿佛就刻在他的心脏上，令他隐隐作痛。

透过裂痕，几天前的事情历历在目——

一只水杯飞来，“哗啦”一声砸到镜子上，接着是一连串砸东西的声响。

李佳玉骂道：“马小跃，你就这点儿出息！”

马小跃举起了手，喝道：“信不信我抽你？”

李佳玉昂起头道：“有种你就抽！除了发脾气，你还会干什么？！”

马小跃呆立片刻，缓缓放下手，道：“你走吧！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门“砰”地关上了。

思绪回到现实，镜子前的马小跃又开始呕吐，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懒得动，敲门声很快变成地动山摇，他无奈地打开门，刚开一道缝，一个胖子就迫不及待挤了进来，一把抱住了他，大叫：“你还活着，太好啦！”

马小跃苦笑了一下，道：“冬瓜，砸坏了门你可得赔，我现在是一贫如洗。”

胖子是马小跃的好友关冬，他说：“打电话你都不接，可把我们急死了！”说完捶了马小躍一拳。

马小跃摇晃了一下，这才看见，门口还站着另一个死党，红十字医院的肺科医生慕承志。

慕承志进来就感到一股颓废气息，外面微弱的光芒透过窗帘照进来，可见宽大的工作桌上是成堆的计划书，桌子一角的烟灰缸里烟蒂堆成了小山。屋子里是大堆的空快餐饭盒、方便面盒、酒瓶和瓶装水，屋内唯一供休闲的装饰是一个玻璃鱼缸，里面漂浮着死鱼。

一片狼藉的屋里，墙上挂着的横幅特别醒目：“自强不息，一马当先！”

马小跃顺着慕承志的眼光望去，扯下横幅，狠狠地揉成一团。

慕承志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哥们儿说一声，太见外了吧？”

马小跃摆了摆手，道：“你们又帮不上忙，我自己挖的坑，自己填。”说着拿来香烟点了一根，把烟盒和打火机扔到桌上。关冬和慕承志拿起香烟，三个人席地而坐。

关冬问：“跃哥，这次欠了多少？”

创业艰辛，马小跃这些年磕磕绊绊，实属不易。他猛抽一口，一支烟烧掉半截，喷出一股浓烟道：“这次是彻底玩儿完了！”

关冬说：“你说过，就算你只剩条内裤，你找个网吧在网上接点儿单又可以重新开始。怎么，当初的大话全忘了？”

马小跃摇头道：“网上接单也要交会员费。我现在房子、车子全部抵押出去了，啥也不剩，讨债的成天在门口堵我……这一把真是亏到了姥姥家。”

关冬问：“佳玉呢？她怎么说？”

马小跃狠狠地把烟蒂碾碎在地板上，道：“别提了，我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就是她害的！”

关冬问：“怎么了？你们闹矛盾了？你们都处了六年了，有什么误会……”

马小跃忽地站起身来，额头青筋凸起，咆哮道：“我说过，不要再提这个女人！”

关冬吓了一跳。

马小跃抱着头颓然坐下，道：“我什么都没了，还说什么？”

关冬把手搭在马小跃肩头，道：“你还有我们。”

马小跃肩头一缩，道：“你们走吧，我不需要你们可怜。”

慕承志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开口道：“想不开是吧？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慕承志和关冬架起马小跃往外走。车上，马小跃的手机又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来电显示“马耕”，便没有接。

关冬问：“是你爸的电话？”

马小跃面无表情道：“他不是我爸。”

二人知道马小跃和父亲关系很僵，便不再吭声。

汽车停在郊外的仓山，山下是殡仪馆，山上是公墓。

马小跃满脸狐疑道：“你们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慕承志撑起伞，拉着马小跃上山，来到墓地一角，打开手机手电筒，照亮墓碑上的生卒年月。成排的墓碑上，那些数字无言地诉说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墓碑的主人都只有二三十岁，有的甚至只有十几岁就告别了这个世界。

慕承志缓缓地说：“看看这些英年早逝的人吧，你就会发现，那些你认为过不去的坎，其实都是小事一桩。”

马小跃环顾四周，这些冷冰冰的墓碑仿佛在告诉世人，所有的成败和荣辱都是过眼云烟，只有死亡是永恒的。他想起了逝去的母亲，眼角微微有些湿润，问：“这里怎么埋的都是年轻人？”

慕承志说：“确切地说，他们都是癌症病人，大部分都是在我们医院过世的。年轻人喜欢热闹，他们相约要在这里相聚，这样路上就不孤单了，还给这里取了个名字，叫‘天堂车站’。”

马小跃奇怪地问：“得癌症的不都是老年人吗？”

慕承志说：“大部分是中老年人，但现在年轻人也越来越多了。”

马小跃“啊”了一声，道：“这太残酷了。”

慕承志说：“世上最残酷的事，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健康才是最大的财富和资本，以你的聪明才智，有的是机会可以东山再起。”说完拍了拍马小跃的肩膀。

马小跃见这些墓碑排列得整整齐齐，精心修剪过的花草环绕左右，旁边还空着不少位置，也许是给他们的父母或爱人预留的。他沉默了。每一座墓碑背后，都是一个无法弥补的人生，一个破碎的家庭。虽然他眼下坠入了人生的低谷，身心俱疲，但他至少还拥有健康，慕承志说得没错，以自己的才智，假以时日，依旧可以东山再起。

三人下山，经过殡仪馆时，马小跃的手机又响了，他拿起来一看，又是那个在天台上打来的号码，他以为又是哪家借贷公司的催款电话，不耐烦地按下接听键，道：“你们这两天能不能不要烦我？让我清净一下，钱我一定会还的！”

他不等对方说话就挂断了，一抬头，只见一位姑娘拿着手机错愕地望着他。微弱的灯光下，姑娘身材娇小，扎着丸子头，穿一条米色格裙，外面裹了件淡青色的风衣，脚穿棕色的马丁靴，乍看还以为是从动画片里跳出来的小精灵，再仔细一看，相貌有些眼熟，再看到她刘海下那清澈明亮的双眸，顿时想起前不久和她有过一面之缘，她好像叫……林澄？

遇见林澄，是在马小跃不堪回首的一天。

当时，马小跃为了完成与“华恒”合作的项目，连续在公司通宵加了两个月班，这天也是连轴转，中午只吃了几片面包，喝了一杯咖啡，一直忙到傍晚，工作还有尾巴，但他只能暂时停手，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今天是女友李佳玉的生日，她正在江北市出差，本来说好等回来再给她补过生日，但他决定给女友一个惊喜。他换上正装，拎起蛋糕，匆匆出门了。

马小跃叫了顺风车，等在便利店门口，一辆白色的凯美瑞驶来，车还没停稳，他就拉开车门跳进车里了。

司机是一位年轻的姑娘，责备道：“唉，你这人怎么这样急？ ”

马小跃回答：“我赶火车。”

姑娘说：“赶飞机也不能这样，危险。”

马小跃挥手道：“别啰唆，能开多快就开多快。”

凯美瑞在晚高峰的车流中穿梭，马小跃不停地催促：“快点儿，再快点儿。”

姑娘盯着前方，紧张地握著方向盘。不料，在街道拐角处，一辆汽车突然横穿过来，两辆车发生了刮蹭。对方车主下车，盛气凌人道：“你开车不长眼啊？”姑娘赶紧赔不是。对方见姑娘文弱，不依不饶。马小跃火了，下车帮腔，两方人马吵了半天，交警来了才解决冲突。

这么一耽搁，等开到车站已经晚点了，马小跃望着钟楼，满脸沮丧。

姑娘难为情道：“都怪我耽误了时间。”

马小跃问：“你拿驾照多久了？”

姑娘嗫嚅道：“一年多……大哥，车票改签还来得及不？”

马小跃查了一下手机，最近一趟到江北市的车要过凌晨了，过了十二点就没有意义了。他气恼地摇了摇头。

姑娘小心翼翼地问：“你这么急……是家里人过生日吗？”

马小跃随口“嗯”了一声。

“你爸还是你妈？”马小跃不吭声，姑娘还在道歉，“实在对不起。”

“说这些有什么用！”马小跃转身就走，夕阳下，他背着挎包拎着蛋糕盒子的长长身影显得格外孤单。

姑娘开车追了上来，摇下车窗道：“大哥，要不，我开车送你去江北吧！”

马小跃没有停步道：“开什么玩笑，这一趟四百多公里呢。”

姑娘把车拦在他面前，道：“更远的路我也开过，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吧，还磨蹭什么？快上车啊！”

汽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姑娘打开车内音响，优美的旋律流淌开来，让人觉得心情舒畅。

马小跃心想：这姑娘是个有心人。

中途停靠服务区，马小跃和姑娘一起坐在长椅上吃泡面，对付了一顿晚饭。

马小跃还在看表，姑娘安慰道：“大哥，你别急，还有两个小时就到了。”

马小跃说：“别叫我大哥了，我叫马小跃，无业游民，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说：“我叫林澄，是个护士，在红十字医院工作。”

马小跃说：“我有个朋友也是红十字医院的医生，你们平时忙得很，你还用休息时间跑滴滴，干吗这么辛苦？”

林澄微笑道：“当然是为了钱。”

马小跃说：“当护士能养活自己了，要这么多钱干吗？女人没必要为了几个小钱活得太累，赚钱是男人的事儿。”

林澄淡淡地说：“每个人的活法不一样。”

马小跃端详了一下林澄，见她五官清秀精致，双颊一泓浅浅的酒窝，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美女，尤其是那双黑漆如洗的灵动眼眸，让他想起一个成语：明眸善睐。他说：“开车熬夜老得快，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青春和容颜是无价的。”

林澄头一歪，道：“我漂亮吗？”

马小跃说：“当然。”

林澄笑道：“其实，你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我。”

马小跃嘴里塞满了泡面，含含糊糊道：“是吗？你化妆了？看不出来啊！”

林澄没说话，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吃了一颗小丸子。

马小跃掏出纸巾抹嘴道：“口香糖吗？给我一颗，提提神。”

林澄白了他一眼，没给。

马小跃点燃一支香烟，呛咳了几声，几口就抽完了，又抽出一支烟。

林澄微微皱眉道：“你抽烟怎么这么凶？”

马小跃说：“经常熬夜工作，没烟顶不住。”

林澄说：“你刚才还说自己是无业游民来着。”

马小跃说：“我干过码农，通俗点儿说，就是程序员。”

林澄问：“压力很大吗？”

马小跃点了点头，道：“有次我做梦，梦见我死了，来到阎王殿，阎王让我给他的生死簿做一个后台管理系统。”

林澄“扑哧”一笑。

马小跃没有笑，心中微微一酸：离开家乡孤身一人在东海闯荡打拼，为了实现理想和追求，每天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一样不停歇，天不亮就挤地铁，生病了自己吃药，他以为自己已习惯了故作坚强，现在却忽然有些可怜自己，这么拼命真的值得吗？

林澄见他不说话了，问：“怎么了？”

马小跃摁灭香烟，道：“放心，上车我不抽。”

林澄站了起来，道：“走吧。”

马小跃说：“你还没吃完。”

林澄摇头道：“不吃了，抓紧时间。”

马小跃端起泡面道：“你带到车上吃吧，我来开车，你吃完打个盹儿，等会儿还要开回头路。”

林澄“哼”了一声道：“没门儿，我可不能让你抢了生意。”

赶到江北市的丽都酒店已是晚上十一点，马小跃长舒一口气，总算没超时。

林澄拿出手机道：“付钱吧。”

马小跃瞄了一眼，林澄的微信名字是“天堂车站”，又看了一下金额，问：“咦，怎么这么少？”

林澄莞尔一笑，道：“打对折。”

马小跃不好意思道：“这怎么行？”

林澄解释道：“本来坐高铁早就到了，是我耽误了时间，就算我补偿你的吧！”

马小跃还想说什么，林澄打断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啰唆？不是赶时间吗？快点儿！”马小跃掏出手机正要扫码付款，这才发现手机没电了。他让林澄等一下，他上去找李佳玉拿钱。

马小跃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酒店前台，问了李佳玉的房号，急不可耐地敲响了房门，想象着李佳玉开门后的惊喜以及共度春宵的浪漫，嘴角不自觉上扬。

然而，门打开的一刹那，眼前的一切让他从幸福的山巅直落冰冷的深渊。

开门的不是李佳玉，而是一个披着浴袍的男人，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从学校到职场、情场一直以来的竞争对手——杜子峰，他的身后，是凌乱的床铺，床上散落着李佳玉的各式情趣内衣——这些曾是令马小跃意乱情迷的芬芳花瓣，现在却像一堆盘着的毒蛇。

马小跃如遭电击，大脑一片空白。杜子峰望着马小跃，敞开着门，炫耀地展示着房间里的一切，那是获胜的战场。卫生间隐隐传来洗澡的水声，李佳玉问了一句：“服务员怎么这么晚还来敲门？”

杜子峰敲了敲卫生间的玻璃门，道：“不是服务员，是老朋友来了。”

李佳玉湿漉漉的头探了出来，惊叫一声，脸色煞白。

也许是巨大的痛苦让马小跃的神经短路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楼的，他好像冲进了房间，用拳脚狠狠教训了这对狗男女一顿，又好像指着李佳玉的鼻子从头到脚把她骂了一遍，但很可能这一切其实都没有发生，他只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马小跃来到酒店大堂，林澄还在那儿等著他。他感到手里的蛋糕盒重如千斤，一把塞给林澄道：“这是车费。”她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见，挥手粗暴地让她离开，引得人人侧目。他躲进了厕所，抽完两支烟，这才回想清楚刚才发生的一切，然后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上了楼，猛力砸门，这一回，门没有开，李佳玉死死抵住门，哭泣着哀求他赶快离开，她明天就回东海给他一个解释。

翌日，李佳玉的确回来了，两人只有简短的交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马小跃没有想到在殡仪馆会再次遇见林澄，咕哝了一句：“原来是你啊。”见林澄脸色不悦，便说，“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儿把车钱付了……”

林澄问：“打了多少个电话都不接，你这些天出什么事了？”

马小跃说：“别问了，我给钱就是。”

林澄瞪了他一眼，说：“把手伸出来。”

马小跃问：“干吗？”

林澄说：“伸出来！”

马小跃伸出了手，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搞什么鬼。

林澄从随身小挎包里拿出一枚戒指郑重地放在他的手掌上，说：“你那天像掉了魂似的，脸色吓死人，怎么跟你说话都不理我，回去之后我才发现，里面藏着这个。这么贵重的‘车费’，我可受不起。”

戒指上那颗钻石发出璀璨的光芒，慕承志和关冬凑了过来。关冬问：“你俩这是唱的哪一出？”

马小跃没有回答，收拢手道：“一点儿小误会。”

这枚钻戒是藏在生日蛋糕里的，那晚，他准备求婚，但精心安排的惊喜变成了痛彻心扉的烙印。他当时想也没想就把蛋糕塞给了林澄，如果林澄不在，也许他会一怒之下把它扔进垃圾桶。

马小跃还想和林澄解释几句，但她扭过头不理人了。

慕承志和林澄打招呼：“你怎么在这儿？又来当志愿者了？”

林澄一努嘴道：“喏，我陪十五床的家属来的。”

慕承志问：“小徐也要在‘天堂车站’上车了？”

林澄脸色悲戚，点了点头道：“你去送送他吧。”

灵堂里，遗像上的男孩不过十七八岁，眉目俊朗，笑容阳光，如果不是周围摆放着挽幛、挽联和花圈，很难想象这是这个年轻人在世上的最后定格。

因为是深夜，灵堂里没有几个人，很安静，只有一对中年夫妇久久地看着iPad，他们是男孩的父母，母亲不停地抹眼泪，不时轻声呼唤孩子的小名，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用颤抖的手抚摸冰棺，鬓角显露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斑白。

慕承志献上一束黄菊，合十致意，低声对马小跃说：“太可惜了。”

去世的男孩叫徐智昇，品学兼优，是市重点高中特长班的班长，生前是父母最大的骄傲，但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前他不舒服，检查后发现骨肉瘤伴两肺广泛转移，父母卖了房辞掉工作，带着他全国多地求医，还去了国外求医，但最后还是没有留住人。

林澄轻声安抚孩子的母亲，让她早点儿休息，但她攥着iPad不肯松手。

马小跃凑近一看，只见iPad上滚动播放着照片和视频，都是这个叫徐智昇的孩子从小到大的身影，吹生日蛋糕蜡烛、登台领奖、在操场上打球、和父母郊游……他曾经拥有和其他孩子同样的幸福时光，但这一切都在十八岁这年戛然而止。

马小跃心中恻然。徐智昇是独生子，他的父母在这个年纪失去他，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慕承志说得没错，世上最残酷的事，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孩子的父亲劝说妻子放下iPad，道：“都看了一天一夜了，你要是累垮了，我怎么办？”

徐母死死地抱着iPad号啕大哭：“儿啊，只要你跟妈妈再说几句话，妈妈就是死也甘心……”

徐父哽咽道：“人死不能复生……”话还没说完，自己也流下泪来。

夫妻俩抱头抽泣，林澄还想劝，慕承志低声说：“让他们哭一哭吧。”

慕承志示意马小跃离开。马小跃脑海里灵光乍现，忽然说：“可以把iPad让我看看吗？”

徐父问：“你是谁？”

马小跃说：“我是慕医生的朋友，我的专业是UI设计，通俗地说，就是计算机程序员……”他递出了名片。

徐父没有接名片，而是打断他：“iPad里面储存的是我儿子的私人信息，不能给你看，我们需要安静，不要打扰我们。”

林澄悄悄拉了拉马小跃的袖子，马小跃自顾自地说：“人死的确不能复生，但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的儿子虽然不能肉体复生，但却可以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和你们在一起。”

众人都是一怔。

徐父一头雾水地问：“你在说什么？”徐母也抬起了泪汪汪的眼睛。

马小跃一字一句地说：“我说的是‘数字复活’。”

徐母说：“什么数字……复活？我们从来没听过，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

徐父接过马小跃的名片，见上面写着：小黑马公司首席架构师兼首席运营官。

马小跃说：“一个人生理上的死亡是停止了呼吸和心跳，但如果他的个人信息并没有消失，我们可以通过设计出一个虚拟的形象来让他和健在的亲人进行情感和行为的交流，也就是把一个人生前的影像资料、社交关系、信息文本等诸多数据综合起来进行处理，用计算机模拟出和真人高度相似的语言表达、行为举止等方式，那么从社会层面上来说，这个人就还是活着的，而这也是人工智能（AI）‘复活’亲人的原理。”

林澄问：“有这样的先例吗？”

马小跃说：“当然有，美国和俄罗斯早就做过这样的尝试，你们可以去搜一下相关的新闻。我的初步设想是，制作一个应用了AI技术的手机APP，你走到哪里都可以带着‘他’，可以跟他语音互动，聊一聊当天的天气和新闻，家里的趣事，而这一切都是以徐智昇的声音和思维方式展现出来的。”

徐父和徐母都呆住了。

林澄问：“这个做起来会顺利吗？”

马小跃说：“当然是有难度的，首先必须收集足够多的语音素材来训练AI，所以我要仔细看一看iPad里面的内容，因为清晰的录音是TTS（个性化语音合成技术）必备的素材，平常记录的生活片段有大量的杂音，也许能用的不到十分之一。”

徐父和徐母面面相觑，徐母望向林澄，林澄摇头道：“这个我真不懂。”

徐父对马小跃晃了一下名片，道：“谢谢，我们考虑一下。”

马小跃、慕承志和关冬离开了殡仪馆。马小跃望着夜空，月亮的清辉令人神清气爽，一扫心中的阴霾。

慕承志说：“怎么样，来这里一趟，觉得人生又充满了光明吧？”

马小跃说：“我看到了新的商机。”

关冬说：“但这个东西我们从来没做过。”

马小跃说：“没走过的路更要尝试一下，直觉告诉我，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他看见林澄出来了，想起她的微信名叫“天堂车站”，便问慕承志，“这个‘天堂车站’的创意，是谁发起的？是她？”

慕承志点了点头道：“小林建立了好几个病友微信群，都是癌症病人和家属，她一直在做一个‘牵着你的手’的公益活动，就是用爱心去实现一些癌症病人的最后心愿。”

马小跃“哦”了一声，道：“这小姑娘挺有意思……癌症病人的心愿要实现可不容易。”

慕承志说：“是的，很多正常人看来很平常的愿望，他们却无法实现。比如，有胃穿孔的胃癌病人，唯一的要求就是吃几个鲜肉包子，可这种情况下是不允许的。正是因为不容易，才需要用百分之百的爱心去做这个事。对癌症病人和家属的关怀和温暖，我们相比发达国家还很欠缺，小林的工作正好弥补了这一块，她这些年为此付出了很多，所以许多病人和家属都很信任她，他们的群也越來越庞大。”

“她的那些群现在有多少病人和家属？”

“至少三四千人。在小林的感召下，许多年轻医护人员都成为了志愿者。”

马小跃若有所思道：“看来，得找个机会和她套套近乎。”

慕承志说：“你可别打歪主意，她是不婚主义者。”

马小跃一拍他的肩膀，道：“你想哪儿去了！走，我们找个酒吧去喝一杯。”

阳光直射眼帘，马小跃这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他在床上习惯性地点了一支烟，才抽了几口，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起身推开窗户，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才缓下来。他摸了摸额头，有些发烫，想起这些天一直没好好休息，昨天又淋了雨，看来是感冒了。

一连几天，马小跃的咳嗽一直不好，肺咳得特别难受。红十字医院是东海市最有名的医院，慕承志就在这家医院的肺科工作，马小跃便决定去找他。中午时分，办公室没有其他人，两人聊了起来。

马小跃见慕承志桌上医学工具书里夹着一本《一个导演的自我修养》，笑嘻嘻地问：“你还在做导演梦？你小子准是想玩女明星，谁不知道慕帅是红十字医院的男神，为何至今单身？”

慕承志笑道：“我没那么低俗，电影是艺术，你爸是个艺术家，他也有梦想，就是成为最好的话剧演员，你怎么一点儿艺术细胞都没有？”

马小跃“嘿”了一声，道：“别提他了，演了一辈子戏，还是一事无成，跟艺术和梦想都不沾边。你医生不是当得好好的吗？全市十佳青年，都上电视了。医生是受人尊重的职业。”

慕承志摇摇头道：“医院里充满了病痛和死亡，全是灰色的悲情色彩，医生的职责是和死神搏斗，但生命是单行道，我不想做一个失败者。再说，这个职业讲究的是论资排辈，一辈子被陈规陋习束缚，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一生，没有惊喜甚至没有意外……算了，不扯这些了，你找我什么事？”

马小跃咳嗽了几声，道：“就是之前我的那个灵感，为病逝者的家属提供‘数字复活’服务，以告慰生者……”

慕承志盯着他，道：“据我所知，在国内还没有人搞过这方面的东西，你当真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当然！现在资本市场竞争这么激烈，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连口汤都喝不上，不创新怎么赚钱？”

“先别想着赚钱。我问你，你有这方面的技术和经验吗？你的资金从哪儿来？你做过市场调查吗？”

“我十四岁就在《大眾软件》上发文章，十六岁就通过了微软三项认证，前些年UI设计的一项专利就卖了七位数，应用AI设计一款类似Siri的手机软件，对我来说不存在不可逾越的技术障碍。经验也是可以积累的。资金有限，我们可以先做试点，只要出成效了，凭我在风投公司的人脉，融资不是问题。至于市场调查……”马小跃打开笔记本电脑，“我查了不少资料，全国有一百多万个失独家庭，每年因癌症死亡的病人有三百多万，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有广阔的市场……”

慕承志打断他道：“等等，我认为你太乐观了，要知道，这会涉及到社会伦理问题，也许会遇到预想不到的困难。”

马小跃说明真正来意，道：“所以我才要先做试点，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个忙。”

慕承志双手一摊，道：“我能帮你什么？我又不懂这些技术。”

马小跃道：“你帮我约林澄出来，我和她谈谈。她手里掌握着很多癌症病人和家属的资料，了解他们的情况，我们可以挑选一些合适的人作为实验者。”

马小跃来之前已经深思熟虑，“数字复活”使亲人“重生”，除了资金和技术，一个关键的难题是“信息无价，采集无门”。要实现“数字复活”，首先必须收集大量的数据，包括一个人的声音、行为、对答话语，以及更为抽象的“思维模式”，之后再根据收集到的信息来编写相应的程序，就这一过程来看，“数字复活”更像是一场个人的定制服务。每一个人的思维、声音、行为都不相同，信息收集必然不能通过机器来完成，而要通过人工记录，依照他的预计，至少需要持续数月时间，而且这样的信息采集往往在病人生命垂危之时才进行，就更加大了采集的难度。由于国人的观念普遍不开化，哪怕到现在，也很少有人愿意把自己或已逝亲人的遗体捐献出来，即使有现成的信息储存在亲人那里，取得信息也十分困难，因为这涉及到隐私。如果这项工作由第三方来做，缺了人性关怀的意味，很难大规模推行，而林澄的“牵着你的手”这个平台已经获得了许多癌症病人和家属的认可和信任，这些人都是潜在的客户，借助她的平台做桥梁，便可以事半功倍。

马小跃掏出香烟，慕承志阻止道：“医院不能抽烟。”马小跃收起烟，又咳嗽起来。

慕承志关切地问：“怎么咳嗽了？多久了？”

马小跃停下咳嗽道：“还好，就是伤风，今天来了，正好你给我配些感冒药。”

慕承志注视着马小跃，道：“你最近瘦了很多。”

马小跃摸了摸下巴，道：“看上去更精干了吧？”

慕承志取来温度计量了一下，道：“38.6度，发热了，来，张嘴。”

慕承志用小电筒照着看了一下马小跃的咽喉，又听了一下肺部，道：“既然来了，就做个体检吧，抽个血，拍个胸部CT。”

马小跃不以为然道：“得了吧，你的职业病又犯了，我壮得像头牛，校运会三千米长跑纪录保持者，能有什么事？我们接着谈正事。”他的目光充满期盼，“我现在负债累累，一只脚已经到了悬崖外，只要这个机会抓住，就是我的翻身之日，你一定要帮帮我！”

慕承志微微摇头道：“你这个人就是争强好胜……我去说说看，你也得听我的，检查了再走。”

马小跃听从了慕承志的建议去做了检查。IT行业是极度消耗身体的工作，他听过不少同行因过劳昏迷甚至猝死的新闻，而令他郁闷的是，跨入这行已经十年，工作和生活的双重重压有增无减，像进入黑暗的隧道看不到光明，再这么下去，他的身体迟早会垮掉。

傍晚，在医院旁的小咖啡馆，马小跃和林澄见了面。听完马小跃的长篇大论，林澄抿着嘴唇不说话。

马小跃播放了一段视频，是日本节目《金SMA》利用全息投影技术“复活”已逝的一代歌后邓丽君的场景，邓丽君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现场观众面前，音容笑貌宛如真人，即使与主持人和观众同在一个镜头内也毫无违和感。

马小跃热切地说：“看到了吗，这就是AI的力量！我的设想是，早期做语音互动，等条件成熟后，还可以通过摄影测量、动作捕捉和虚拟现实技术，让这些逝去的人和亲人‘见面’。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一旦成功，前途不可限量！”见林澄仍不为所动，他又说，“我要做的，和你正在做的‘牵着你的手’，其实是殊途同归，都是用爱心给予他们情感上的慰藉，缓解相思之苦。我在IT、传媒、娱乐这些方面有资源，而你手里有庞大的病人资源，我们可以互通有无，合作双赢。”

林澄用小勺子搅拌咖啡，缓缓地说：“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是在伦理边缘走钢丝。这些东西只是人为编程出来的一堆代码，无论如何逼真，也无法改变亲人已经长眠于地下的事实。说到底，‘AI重生’只是一种技术层面的欺骗，对有些人来说，AI不仅无法产生缓解的效果，反而是一个时时提醒痛苦记忆的投影，有时，直面现实、直面死亡才是最好的方式。”

马小跃一怔，这姑娘思想不简单，不好糊弄。

他说：“你不是癌症病人，也不是病人的家属，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呢？听我的，在你的群里找一些有意向的人，我给他们开个会，看看他们的反应。”

林澄摇了摇头，道：“我想没必要。”

马小跃说：“不要现在就拒绝我，你考虑一下嘛，我可以给你提成，我连合同都带来了……”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

林澄霍地站了起来，道：“我们做的是公益，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还有事，服务员，埋单。”

马小跃忙说：“说好我请你，不然你下次请我。”

林澄什么也没说，拿出一张百元钞票压在咖啡杯下，转身就走。

马小跃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说：“我还以为这姑娘脾气挺好，我哪儿得罪她了？”

河山县老剧院即将拆掉，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马小跃的父亲马耕站在积满灰尘的舞台上，望着台下那些破败不堪的座椅，掌声、聚光灯、鲜花都成了过眼云烟，不禁感慨万千。

他曾是河山县话剧团的台柱子，评优获奖无数。演戏不光是他的工作，也是他和妻子的媒人，更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无奈的是，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短平快的娱乐消费成了主流，古老的话剧越来越难以生存，最后甚至到了观众比工作人员还少的窘况。徒弟们纷纷离去，有门路的去演电视剧，再不济去跑跑商演，怎么都比演话剧赚钱。也有不少人请他去商演，去拍电视剧，他都拒绝了。他舍不得话剧，甘愿守着这份清贫和寂寞。

后来话剧团解散了，一堆老弱病残无处可去，生计都成了问题，他把大家组织起来下乡巡演，结果一次演出时因设备老化、电线短路发生火灾，两人不幸遇难，他作为违规演出的责任人，赔钱不说，还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妻子在他服刑期间去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儿子马小跃也因此与他反目。

这天，正当他在废弃的舞台上流连忘返时，一个电话打来了，他听完来人的话，整个人瞬间石化了。

他颤巍巍地回到家，闷头吸烟。

鸟笼里，他养的八哥叫唤起来：“老爸、老爸！”

他怔怔地看着鸟笼，两眼布满血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马小跃来到已经破产的公司，这是为了省钱租赁的一家居民回迁房，门口贴着“承租转让、价格优惠”的小广告，打开门，屋里空荡荡的，办公用品已经被清理一空，只剩下桌椅。他点了一支烟，望着缕缕青烟，仿佛又看到了昔日忙碌的场景。

关冬赶到后，把一份名单递给马小跃，道：“跃哥，这上面打钩的都是愿意回来继续跟咱们干的人。”

马小跃接过来一看，名单上打钩的人大约有一半，他把那枚钻戒递给关冬，道：“我跟孙老板说好了，换十五万救急。”

关冬吃惊道：“不止这个价吧？”他记得马小跃曾说过，这枚产自南非的3克拉HVS2水滴形裸钻市价二十六万元。

马小跃说：“钻石不过是戴比尔斯的骗局，都他妈的是噱头。资金缺口太大了，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关冬小心翼翼地问：“钻戒卖掉了，那你和李佳玉怎么办……”

“不要提她！”马小跃狠狠地说，“要不是她把我的核心资料偷偷给了杜子峰，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冬瓜，这些愿意回来的都是好兄弟，让大伙儿安心，你告诉他们，我就算是借高利贷，也不会拖欠一分钱工资！”

关冬知道，公司面临破产清算，之所以还有一半的人愿意回来，与马小跃平时的仗义是分不開的，兄弟们朝夕相处已经结下了友情，但他也知道，涉足一项全新的领域，就到处是投资黑洞，风险太大了。他问：“你有多大把握？你也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马小跃咬牙说：“如果等百分之百的机会，那永远轮不到我们。畏首畏尾，干不成大事，只有放手一搏，才能死里求生！”

马小跃手里已经无牌可打，他把目光盯在了之前公司以他个人名义注册的几个营销号和微博上，这几个账号在他的经营下曾经一度热火朝天。他问了几个过去有意向的买家，但得到的出价都令人沮丧，因为任何一家互联网公司都绕不开一个核心的需求——流量，拥有了流量就能拥有一切，但近一两年来，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维护这些营销号和微博，粉丝四散，昔日的热度早已消退，几乎成了僵尸号。

手机响了，是慕承志打来的。马小跃按下接听键，问：“怎么了？”

慕承志语音低沉道：“你来一趟医院吧。”

马小跃从他的语音里感到了不祥，问：“我的体检报告有问题？”

“不是，你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慕承志顿了一下，“你爸来了，他有点儿问题。”

马小跃有些不耐烦道：“这老头就是不让人省心，他有什么问题？”

慕承志说：“你还是来一趟吧。”

马小跃无奈，只得赶往红十字医院。

值班室外的长椅上，马耕坐在长椅一角，正弯着腰咳嗽，脚边放着一堆行李，抬头见到马小跃，他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马小跃没有跟他打招呼，径直进了房间。

慕承志见马小跃进来，反锁上门。

马小跃问：“他来干什么？”

慕承志说：“马伯伯最近老是咳嗽，河山县医院让他来大城市查一查，所以他就来东海了。”

马小跃想起来了，最近爸爸是给自己打过几个电话，但他心里很烦，都没有接，便问：“他是个老烟枪，支气管炎又犯了吧？”

慕承志摇了摇头，指着阅片灯箱上一张CT片道：“这是马伯伯的片子，看到那些白色的东西了吗？”

马小跃顺着慕承志的指点看去，CT片上的东西像是毛线团，周围还有几根伸展的长刺，平添了几分狰狞，他转头看到慕承志脸上凝重的表情，心里一沉。

慕承志说：“虽说还要做进一步检查，但我几乎可以肯定，是肺癌。”

“今年是怎么了，麻烦事一桩接一桩……”马小跃觉得喉头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声音变得干涩，“要做手术吧？”

慕承志叹息一声，道：“晚期了，没有手术的机会了。”

马小跃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慕承志拍了拍他的肩膀。马小跃抬起头问：“还能活多久？”

“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只有三到六个月。”

马小跃哆嗦了一下。

慕承志安慰他道：“近年来肺癌的治疗有很大进步，晚期癌症虽然不可治愈，但只要治疗得当，病人仍有希望长期带瘤生存。”

“如果要治疗，得花多少钱？”

“钱我帮你想办法，马伯伯也有些积蓄……我想跟你商量一个办法，需要你的配合。”

“还有啥好商量的，你是医生，听你的。”

“听说马伯伯有抑郁症？”

马小跃点头说：“是的，我妈去世后，他患过抑郁症，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药。”

慕承志说：“所以我跟他说可能是肺结核，没说是肺癌，否则他肯定受不了。一个人精神如果崩溃了，病情发展会非常快，有的癌症病人是被吓死的。”

马小跃心如乱麻，没有接话。

慕承志说：“你还记得徐智昇吗？他就是无意中得知自己的肿瘤已经全身扩散，从医院楼顶跳下去的。这事，林澄和我一直很内疚。”

马小跃吃惊地说：“那孩子是自寻短见……”

慕承志微微点头道：“所以，你一定要配合我，在他面前千万不要流露悲伤情绪，不要告诉他实情！”

马小跃道：“隐瞒病情……能瞒多久？”

慕承志说：“能瞒多久就瞒多久，不能让病人丧失信心。我再给你举个例子。有个农村的老大爷患了肠癌，医生开刀进去一看，糟了，肿瘤已经扩散，没法切除，遇到这种坏情况，只好关腹。老大伯没文化，以为做过手术病就好了，开开心心回家，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结果一年后来医院复查，你猜怎么着？肿瘤不见了！”

“有这么神奇？”

慕承志解释道：“这世上最神奇的就是我们自身的免疫力，而免疫力与精神状态息息相关。几乎每一种癌症的发生，都伴随着负面情绪的影响。积极乐观的情绪，是消灭一切癌细胞的良药。我们和发达国家在癌症治疗上的差距主要是两方面：一是最新的药物以及临床实验，这个我会跟进；二是心理健康的支持，让病人能以从容的心理接受治疗，这是国内还比较欠缺的地方——所以，你的配合很重要。”

马小跃信心不足道：“这么严重的病情，隐瞒得了吗？”

慕承志一拍胸脯道：“别忘了，有我这个肺科医生呢！肺癌的很多症状都可以用良性疾病来解释，治疗当中出现的各种反应也是可以遮掩的。”

马小跃沉默不语。

慕承志问：“你现在还咳嗽吗？”

“我从家里翻出几颗消炎药吃了，好了很多。”

“不要乱吃消炎药，你的咳嗽不能停。”

马小跃疑惑地望着慕承志。

慕承志说：“这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半晌过后，慕承志叫马耕进门，马耕的目光满是担忧，马小跃避开了他的眼光。慕承志告诉马耕：“马伯伯，初步诊断，您患的是肺结核，还是长期的，治疗要时间。”

马耕道：“结核我知道，就是旧社会的痨病，会传染的，你说是长期的，怎么家里就我一个得了？”

慕承志说：“结核确实会传染，马小跃也一直咳嗽，我懷疑他也得了结核，你们一起做个气管镜采个样看看。”

马小跃装模作样地咳嗽了起来。马耕见状，赶紧点了点头。

马小跃带着父亲回到了住所。马耕忙里忙外，把猪窝似的家收拾得总算有个样子了。马小跃冷眼旁观，掏出香烟，见马耕咳嗽起来，便捏紧了烟盒没抽。

马耕去买了菜，在厨房忙进忙出，满满当当摆了一桌，说：“这都是你爱吃的。”

马小跃不情愿地坐下。马耕给他夹菜，马小跃冷冷地说：“我自己来。”

马耕的筷子僵在半空。

马小跃看着马耕额头上的汗水，只得道：“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吃饭，不习惯别人夹菜。”

马耕露出讨好的笑容，道：“我经常回想起你小时候，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看电影，一起游泳，一起放风筝，一起养小鸟，一起种树，一起逛公园……想不到今天我们又在一起吃饭了。”

马小跃没有食欲，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马耕问：“你不喜欢？想吃什么菜，我明天去买。”

马小跃走向房门，道：“我想静一静，最近烦心的事太多了。”

马耕期期艾艾地问：“你还恨我吗？”

“我不恨你，只是看不起你。”马小跃说完便关上门。

他没忘小时候和父亲一起的场景，但更忘不了母亲是怎么去世的：父亲为了赚钱违规演戏出了事故，锒铛入狱，还背上了一身债务，母亲起早贪黑给菜场送货，赚钱给父亲还债，结果有天早上出了车祸，马小跃当时在外地上学，父亲还在狱中，母亲孤零零一个人在医院咽了气……

马小跃想着想着便沉沉入睡，进入梦乡。

半夜，马小跃一阵咳嗽，迷迷糊糊醒来，发现马耕坐在床边望着他，目光饱含舐犊之情。马小跃吃了一惊，问：“你怎么不睡觉？”

马耕尴尬地笑道：“我怕你晚上踢被子着凉。”

马小跃又气又好笑，道：“我都多大了，你老糊涂了吧？快去睡，你冻着了，我还得照顾你。”

马耕走了，马小跃却难以入眠，心潮起伏，無声地叹息。

第二天，父子俩去医院，慕承志拿出气管镜检查报告给他们看。报告上显示，两人的标本中都找到了结核杆菌，他说：“结核有传染性，我给你俩安排了一间独立的病房，你们一起治疗。”

马小跃摇头道：“我还年轻，不要紧，外面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

马耕一把拉住马小跃的手，哀求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陪陪我吗？”

马小跃看到父亲近乎乞求的目光，心一软，不再作声。

慕承志把马小跃单独叫到办公室，说：“不管你们父子过去有什么放不下的心结，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再重要的事你也要放下来陪你爸治疗。记住，不能让他知道病情！”

马小跃忧心忡忡道：“化疗的副作用这么大，这戏怎么演得下去？”

慕承志说：“我不是说了吗，有我呢。我和相关科室都打好了招呼，他们会帮助我们一起演好这场戏。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马小跃唉声叹气道：“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好消息？”

慕承志说：“马伯伯不必做化疗，他的基因检测是ALK阳性，可以口服靶向药物。”

马小跃不解道：“什么……阳性？”

慕承志解释说：“这是一种肺癌的驱动基因。过去人们只知道癌症要做化疗，其实现在越来越多的肺癌病人用靶向药物就能达到良好的效果。化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靶向药物可以精准作用于癌细胞，副作用比化疗小得多。这样就好遮掩了，因为抗痨药物也是口服的。”

马小跃问：“这药价格很贵吧？我听说有的抗癌药一个月要好几万。”

慕承志说：“正好我申请到了一个临床实验，参试人员可以免费用药，你不必担心费用。”

马小跃长舒一口气，道：“还好有你啊，大导演。”

慕承志说：“从来没有哪个导演导过这样的戏，咱们这场戏只能一次过，没有重拍的机会。一部戏成功与否的关键在于主演，要让马伯伯深信不疑，你这个主演千万不能掉链子。”

马小跃“嗯”了一声。

慕承志说：“这种靶向药物虽然副作用轻，但不是一点儿没有，会有咳嗽、腹泻、恶心等症状，你们父子都吃‘抗痨药’，如果马伯伯出现了副作用，你没有，那就露馅了。”

马小跃说：“我可没学过表演，这我怎么演？”

慕承志说：“我有办法，你要对本导演有信心！”

马小跃苦笑，他现在哪有心情玩这个？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能置之不理吗？

在慕承志的安排下，马小跃和马耕住院了。

马小跃在病房里哪里呆得住？来回踱步，打电话安排公司的业务。马耕抱着画架和画笔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盛水的塑料桶，里面有几尾鲫鱼。

马小跃问：“你干什么？”

马耕说：“你小时候爱喝鲫鱼汤，我看你这几天胃口不好，跑了几条街，好不容易买到了土鲫鱼，鱼汤做出来肯定鲜美。”他边说边支起画架，“我怕你闷，病房呆不住，你小时候最喜欢画画了，正好消遣消遣……”

马小跃皱眉道：“你省省吧，别给我添乱。”说完走到阳台上继续打电话。

马小跃打完电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通讯录，李佳玉的来电依然是空白，他望着画架上的白纸怔怔出神。工作繁忙，他已经好久没有作画了，也许该给自己放松一下了。他提起画笔，画什么呢？

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李佳玉的倩影。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马小跃无聊时经常一边抽烟一边画画，李佳玉是他唯一的模特。

那时李佳玉抱怨他抽烟太厉害，总说：“烟呛得我难受，你不抽行吗？”

马小跃说：“烟是我的第二支画笔，能给我带来创作的灵感。”

李佳玉问：“烟能画什么？”

马小跃吐出几个烟圈，道：“看到了吗？云彩。在我看来，你就像云中的仙子。”

李佳玉嫣然一笑，道：“抽个烟还有这么多借口。”她款款来到马小跃身边，坐在他大腿上，环抱着他的头颈。两人含情脉脉地对视。她眼中风情万种道，“你还有第三支画笔吧？”

马小跃把香烟夹到耳朵上，搂住她激情热吻……

正当马小跃沉浸在美好回忆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马小跃吃了一惊，居然是林澄。

原来，马耕在病房的洗手间里剖洗鲫鱼，用电饭煲炖鱼汤，林澄正好经过，闻到里面的香味，推门进来，说：“大叔，不好意思，病房里不能做饭，您想吃什么可以上食堂去买。”

马耕说：“医院食堂没有这个鱼汤，我想自己做。”

林澄说：“电源插座是用来接医疗仪器的，使用大功率家用电器很不安全，旁边就是氧气管道，很容易出事故的。”

马耕怏怏地把电饭煲关了。

林澄看到马小跃身穿病号服，问：“你生病了？”

马小跃懒洋洋地说：“算是吧。”

林澄望着李佳玉的画像，啧啧称赞：“真漂亮，是你女朋友吧？画得真棒！”

马小跃扔掉画笔，一把撕下画，起身出门了。

林澄郁闷地回护士站整理输液盘。慕承志走了过来，道：“哟，小林，嘴巴翘得都可以挂酱油瓶了，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了？”

林澄说：“好心当成驴肝肺，你那个朋友太凶了。”

“他心情不好，你要谅解。”慕承志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告给林澄，“和我一起帮帮他吧，‘牵着你的手’又有新成员了。”

林澄看了报告，惊讶不已。

林澄推着小车进病房发药，马小跃仔细看药袋，两张床的药物名称果然一模一样，他心想，这慕承志还挺会导戏！

马耕把药和水杯递给马小跃，道：“咱们一起吃药，一起治病，一起康复出院！”

马小跃听着这话，心里有些难受。

林澄發完药，将洗干净的几串葡萄放在托盘上，递给马耕和马小跃，说：“刚才打扰了，算我赔不是。你们尝尝味道怎么样？”

马耕问：“这不要钱吧？”

林澄说：“这些不要钱，您觉得好吃可以买，比去市场上买划算多了……”她给马小跃推荐了一个公众号“快乐的葡萄”。

马小跃打开公众号，只见里面有很多培育和采摘葡萄的短视频，一个中年男子带着孩子快活地忙碌着，丰收后的葡萄个大水灵，依照品质标上了不同的价格。

马小跃“哼”了一声，心想：“我还以为她不爱钱，没想到在病房里搞起推销来了。”

当看到这个公众号下面的相关链接是“牵着你的手”，他心中一动。

饭后，马小跃找到林澄，问：“我们想参加你们那个‘牵着你的手’的活动。”

林澄很爽快地答应，说：“可以，我们就是为了帮助癌症病人。你有什么心愿？”

马小跃说：“慕承志给我制定了一个计划，瞒着我父亲进行抗癌治疗，假装我和他都得了肺结核。”

林澄点了点头。马小跃继续说：“我想以系列短视频的方式拍一个抗癌纪录片。我说过，我在IT、传媒那些方面有资源，这个纪录片传播出去后，对‘牵着你的手’是一个难得的宣传契机。”

林澄说：“我们不需要商业宣传。”

马小跃问：“‘牵着你的手’的宗旨是什么？”

林澄回答：“用爱心牵起彼此的手，让癌症病人在抗癌路上的脆弱、孤独、痛苦，被听见、被看见、被理解和被回应。”

马小跃一拍大腿道：“对啊！我的目的正是为了唤起社会公众对癌症病人的关爱，让更多的人参与到你们的公益事业中来。”

林澄说：“类似的抗癌宣传片也有，但反响平平。”

马小跃说：“那是因为方式方法不对。就拿我父亲来说，我假装和他一起抗痨，实际上是为他抗癌，我每天更新治疗日记，关注彼此的点滴变化，做到治疗同步，疗效同步，副作用同步，还不能被他发觉……这样标新立异的抗癌纪录片以前有过吗？一旦播出，肯定能引发大众关注。”

林澄怔住了。

马小跃滔滔不绝道：“什么唱歌跳舞、减肥健身、自驾游、炒股……这些题材都被人玩腻了，哪有我们这个吸引眼球？这一炮打响，后续我们陆续推出一系列病人的抗癌历程，各有各的精彩，到时候，‘牵着你的手’不火都不行！所以，我必须了解这个平台里病人和家属们的详细情况，包括他们的愿望，希望你帮助我。”

马小跃当然有自己的小算盘。他遭受了职场生涯的滑铁卢，必须出奇招才能翻身，如果能打造一个“抗癌”的网红IP，一个火爆的公众号可以带来巨额的收益，卖出高价，只要有了资金，他就可以推动AI数字复活逝者的项目，赚取更多的钱。

林澄没有说话，她看着马小跃，眼神十分复杂。正在这时，慕承志来找马小跃，说有事相商。

马小跃跟慕承志来到办公室，只见他办公室桌子上摆着一堆药。

马小跃惊讶道：“要吃这么多？”

慕承志说：“戏做全套，你听我的就是。”接着便给马小跃的胳膊打针。

马小跃问：“这又是什么？”

“打疫苗，可以模拟出结核的症状，发热、咳嗽。你爸这么关注你，你演戏出了一点儿岔子就前功尽弃了。”

马小跃调侃道：“导演，这戏不好演啊。”

“放松，听我的就行。你过去工作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欣赏人生旅途的风景，现在正好可以停下脚步，你会发现，天那么蓝，云又那么白，世界那么美好。”

马小跃笑道：“你酸不酸啊？”

关冬在一旁录像。

马小跃从林澄那里了解到“牵着你的手”所遇到的一些难题。比如，一位卧床不起的晚期肺癌病人，想要参加女儿即将举行的婚礼；一位喉癌病人是个业余歌手，愿望是在手术前举行一场个人演唱会；一位骨癌瘫痪在床的病人，愿望是和直升机飞行员丈夫跳支空中圆舞。

马小跃告诉林澄，这些愿望虽然看上去难以实现，但可以借助计算机虚拟技术帮助他们圆梦。他原来利用VR搞过一个虚拟的世界旅行项目，在这方面有经验。

林澄听完又惊又喜。

几天后，布置得华彩绚烂的婚庆现场，随着司仪的引导，帅气的新郎挽着美丽的新娘走上了舞台。当介绍双方父母时，灯光暗了下来，女方父母和男方父母四人肩并肩出现在舞台上，见证这对新人的人生重要时刻。台下一片掌声和欢呼。与此同时，红十字医院的病房里，一对相拥在一起的夫妇满含热泪，丈夫已是形销骨立，还在吸氧。

这对夫妇正是女方的父母。这是马小跃利用AI将他们的形象虚拟投放到了婚礼现场。

这位肺癌病人，治疗了大概五年的时间，癌细胞已经全身转移，做了无数次化疗、放疗，已经回天乏术了。他如今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参加女儿的婚礼。尽管他不能真正到场，尽管出现的虚拟影像还很简单，不能与新人互动，但这已经能够让他含笑九泉了。

在林澄的协助下，“牵着你的手”的许多病人和家属在平台上收看了这场婚礼的视频，共同见证这一特殊时刻，马小跃收获了大量的关注和点赞。

夜间的病房里，马小跃闹肚子，爬起来上洗手间，嘀咕道：“我这是吃坏什么东西了吗？”

这时，马耕也跟着要上厕所，嘴里也在嘀咕：“这是什么抗痨药？吃了拉肚子。”

马小跃顿时恍然大悟，慕承志说过，这种治疗肺癌的靶向药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腹泻，看来这导演安排得不错，模拟的“副作用”同步了。他习惯性摸出香烟，打火机“啪”地打着，门外马耕就剧烈咳嗽起来。

马耕断断续续地说：“小跃，不要抽烟好吗，我实在难受……”

医院禁烟，马小跃只能躲在洗手间抽，但只要他一抽烟，马耕就咳嗽。马小跃只好无奈地收起香烟。

白天，马小跃陪在马耕身边，给他喂饭捶背，洗脸洗脚，蹲在地上细心地给父亲剪脚趾甲。支架上的手机正在视频直播。直播结束后，马小跃觉得实在尴尬，便甩手出门，留下马耕尴尬的笑容。

马小跃来到走廊。关冬拿着手机赶来，道：“跃哥，新局面打开了，婚庆公司说下次还想和我们合作。还有，你看，你的直播‘背着父亲抗癌’爆了，人气直线上升啊！”说着竖起了大拇指。马小跃在微博上直播为父亲治疗肺癌，抓住了别出心裁的亮点——自己如何苦心孤诣装病配合医生治疗，目的就是不让父亲得知真相而丧气，保持乐观情绪——顿时引发大众共鸣，并且这种热度将随着病情的发展持续发酵。

马小跃笑着说：“我现在发现，医院才是‘营养’最集中的地方，就看你有没有眼光。”

关冬说：“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马小跃说：“看不出来？我教你个最省事的办法。”他搂着关冬的肩膀走到窗边，指着外面，“你看，医院大门口不是有个喷泉吗，很多人往里面投硬币许愿，我们只要搬个石头乌龟放中间，下班就可以捞钱了。”

关冬大笑，马小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现在还不到庆祝的时候，我们的成本和利润都要仔细评估。”

关冬郑重地点了点头，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马小跃想了想，回病房拿了东西，也下楼了。

医院花园一角，马小跃在一个铁桶里点燃火焰，把李佳玉的肖像画扔了进去。他注视着火苗吞噬画像，默默地和过去告别，浓烟升起，他发出一阵阵呛咳。

林澄走来，道：“这么好看的一幅画，太可惜了。”

马小跃说：“烧了好，一了百了。”

林澄说：“看得出来，你还爱着她，是男子汉就去抢回来，我帮你！”

马小跃望着画像化为灰烬，沮丧地摇头，说：“哪有这么简单。她的为人我知道，非常现实。我换过很多工作，做过很多项目，忙起来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靠香烟和咖啡提神，上个厕所都算秒，实在没有时间去经营这段感情，也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都过去了，我太累了。一个人在外地打拼，每天一睁开眼，周围都是要依靠我的人，没有我可以依靠的人，我敢偷懒吗？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

林澄真挚地说：“我懂。”

马小跃叹息道：“我以为自己为了生活拼尽了全力，接下来该一帆风顺了，可老天爷就是要给我安排这么多磨难！我原以为自己牛逼，实际上是个傻逼。”

林澄安慰道：“别这么说。听说你从小就是学霸，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初中时就学会编程并赚取了人生第一桶金，画作也是出神入化，连家里的狗都因此得了抑郁症。”

“谁说的？”

“慕医生啊。他说你画的五花肉从形态、色彩到肌理都太逼真，小狗多次扑到墙上去叼肉都叼不下来，所以患上了抑郁症。”

“没这么夸张，什么时候我也给你画一张，你就知道了。”

林澄脸一红，把手里的不锈钢暖煲递给马小跃，道：“尝尝。”

马小跃打开一看，香气扑鼻，原来是鱼汤。

林澄说：“你爱吃的鲫鱼汤，上次没让你吃成，这次算我补偿你，就是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马小跃用汤匙尝了一口，赞叹：“真鲜，好吃。”

林澄真诚地说：“感谢你为‘牵着你的手’所做的一切。”

马小跃一顿，顿时觉得有点儿心虚。

两人回到医院，见病区门口一阵喧闹，一群人打着“黑心医院，还我人命”的横幅，气势汹汹地闯进病房，有人高喊：“慕承志躲哪儿去了！”

他们找不到慕承志，开始砸东西泄愤，殴打医护人员，一时场面大乱。一个小护士被揪出护士站，吓得直哭。

林澄手持针筒挺身而出，道：“这支针管抽过艾滋病人的血，谁敢上来我就扎谁！”

医闹的人被镇住了。林澄柳眉倒竖，厉声说：“不想死的，就赶紧给我出去！”

保安适时赶到，将医闹的人拦开了。

就在这时，十四床的女病人冷不丁夺过林澄手里的针筒，扎进了自己的血管。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一位中年男子抱住这位女病人哭道：“你这是为什么啊？”

夫妻俩抱头大哭，女病人说：“这几年下来，你看你都老成什么样子了？头发白成这样，换驾照时别人都认不出你了。我这病就是无底洞，不能生生把你和孩子拖死啊！”

马小跃惊讶地发现，这位中年男子就是“快乐的葡萄”视频里的主角。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一人得绝症，全家遭殃啊。”

“怪命不好，生了这个病，神仙也救不了，那么多有钱有势的人都死了，何况我们老百姓？”

“听慕医生说，每年都有抗癌新药出来，我们不能放弃。”

马耕也目睹了这一切，顿时呆住了。

慕承志披着病号服从一间病房里出来了，他装成病人躲过一劫。众人都很吃惊。

一个高壮的男子说：“都看到了吧，慕医生把人医死，反倒让护士小姐帮他顶缸，自个儿缩起来，像个男人吗？医生的话不可信。我跟你们说啊，想活命，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這个男子开始在人群里发抗癌小广告，马小跃和马耕都拿到了一张。

马小跃来到慕承志的办公室，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慕承志惊魂未定道：“一个肺癌病人突然大咯血死了，家属就来闹。”

马小跃说：“无理取闹，什么病都能看好，世上还会死人吗？”

慕承志摇头道：“这种事多了去了，现在医患关系紧张，要想医患和谐，只能去做兽医。”

马小跃笑道：“法医的医患关系更和谐。”

慕承志没笑，叹气道：“医生不是上帝，只能医病，医不了命，尤其是癌症，医生有很多无奈的地方，但病人家属不能理解，看病时把你当大爷，出事了你就是孙子。刚刚我只能躲起来，我要是露面，这事无法善了！”

马小跃见抗癌的小广告上写着：现有一种新的抗癌神药“灭癌灵”上市，治疗癌症的效果“百分百”，一个疗程吃下来只要两万块钱，买三个疗程以后就可以免费赠药了。

马小跃问：“你听说过这种‘灭癌灵’吗？”

慕承志说：“不要信这些小广告，真要有他们吹得这么神，早去拿诺贝尔医学奖了。”

马小跃点了点头，但刚才那一幕刺激太大，他心里没有底。

夜晚，马小跃辗转反侧，感到嗓子痒痒的，咳嗽了几声，又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旁边的马耕跟着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背弓起就像一只大虾米。马小跃问：“怎么了？”

马耕脸憋得通红，连连摇手道：“不碍事，吵着你了。”说着爬起来走到外面去了。

马小跃心中一酸，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回想起儿时的一幕：公园里，他和父亲一起给小树苗浇水。他蹲在地上，双手托着下巴问：“爸爸，这棵小树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马耕说：“等你长大了，它也长大了，到时候爸爸也老了。”

“爸爸老了，我就陪着爸爸。”

马小跃狠狠将烟盒捏碎扔进垃圾篓，看来是得戒烟了。

马小跃睡了个懒觉，醒来发现马耕不见了，他在医院四处溜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人。日影西斜，马耕还是不见踪影，马小跃拨打马耕的电话，发现铃声就在床边响起，看来他是出门忘带手机了。他有些慌了，马耕是发觉什么了吗？

他打开马耕的皮箱，只见里面是母亲的遗像，以及一沓陈旧的奖状、证书和照片，都是马小跃从小到大获得的荣誉，难为马耕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毫无遗漏。一张照片上，幼年马小跃一手捧着奖杯，一手牵着爸爸的手，父子俩笑容灿烂。马小跃怔怔出神，心中对父亲的怨恨渐渐消弭。

林澄这时来找马小跃，问：“上次那场婚礼，你收了人家多少钱？”

马小跃见她脸色不善，微微一怔。

林澄说：“‘牵着你的手’是个慈善组织，我们不收病人的一分钱费用。”

马小跃说：“开玩笑，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婚庆公司收费，我们为什么不能收费？你以为AI技术不要花钱？我们只是收了必要的成本，没赚他的钱。”

林澄拿出一张账单，道：“这成本未免也太高了吧？我不懂AI，但金子做的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吧？”

马小跃瞄了一眼，暗叫不好：“这个冬瓜，下手忒重。”

他只好说：“我会和伙伴们重新核算，多出成本的钱如数退还。”

林澄说：“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原以为……”

马小跃挥手道：“好了，不要啰唆了，我说了，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林澄说：“是给病人、给信任你的人，一个满意的答复。请你记住‘牵着你的手’的宗旨，我们是用爱心牵起彼此的手……”

马小跃没好气道：“别给我说教，我烦着呢！”

林澄不依不饶道：“你还来气了？”

马小跃有气无力地坐下，望着马耕的空床道：“我不想和你吵架，你出去。”

林澄这才发现马耕不在，问：“马伯伯呢？”

马小跃摇头道：“一天都没见人了。”

林澄想了一下，拉起马小跃道：“走，去看监控。”

马小跃说：“没准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林澄说：“一会儿？这都多久了。病人走丢了，医院得负责。”

两人来到保卫科调取监控，只见马耕走出了医院大门，和几个病人一起上了一辆中巴车，在车门旁招呼病人的，就是那个发抗癌广告的汉子。

林澄秀眉蹙起道：“糟糕！”

马小跃摸出那张小广告，林澄开车带他赶往广告上的卖药地址。

这里是商场的顶楼，会场上挂着巨大的横幅：“抗癌神药——灭癌灵慈善大会”。里面人山人海，队伍排得老长，都是来买药的。

门口坐着几个病友模样的老人。马小跃问一位老妪：“阿婆，您吃过这个药吗？”

老妪连连点头道：“吃过，吃过。”

马小跃问：“效果怎么样？”

老妪眉飞色舞道：“我得了肺癌，医生说我活不过半年，可我吃这个药两年多了，你看，我现在白天带孙子，晚上跳舞，跟正常人一样。”

旁边的老头插话道：“比正常人精神还好。这药，有病治病，没病养生。今天搞慈善，买三送一。”

忽然，里面传来一阵骚乱，灯光也熄灭了。有人喊道：“活动取消了，散场，散场。”

排队的病人道：“怎么都跑了？说好的慈善活动呢？”

有人制止道：“别嚷嚷，警察来了！”

现场大乱，门口几个老人赶紧起身离去。几个人摘下胸前工作牌、脱下白大褂快步离开。有人低声说：“找到那个举报的，非得弄死他不可！”

混乱之中，马小跃没有见到马耕，回头一望，林澄也不见了，他只得怏怏下楼。

楼下停着好几辆警车，警察们鱼贯而上。

马小跃还不死心，追上那个老妪问：“阿婆，这药现在卖多少钱？”

老妪紧张地望着警察，连连摇手道：“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一個警察向马小跃走来，道：“你是来买药的？你是癌症病人？”

马小跃说：“你看我像吗？我是来看热闹的。”

警察说：“小伙子，不要瞎凑热闹。这里是卖假药的窝点，我们早就接到举报，已经跟踪多日了。快回去吧，别在这儿添乱了！”

马小跃来到街角，忽然响起了喇叭声，林澄坐在车里向他打招呼：“上车，跟我回医院。”

马小跃说：“我爸还没找到。”

林澄说：“我接到医院的电话，他已经回去了。”

马小跃放下心来，说：“我想走一走，散散心。”

林澄见他的目光望着会场方向，问：“你是不是还想买那个什么‘灭癌灵’？”

马小跃说：“你管不着。”

林澄说：“这么快就被洗脑了？那些人都是骗子，这就是个卖假药的传销组织，纯粹就是骗钱的。骗子们就是抓住病人病急乱投医的心理。你要相信正规的医院，相信你的好朋友慕医生。”

马小跃问：“你凭什么说他们是骗子？”

林澄说：“我们这儿好多病人被他们骗了。警察审问过昨天来的那帮医闹的人，就是他们这群卖假药的雇来的，他们趁乱浑水摸鱼，好推销假药。”

马小跃闻言，停下脚步，上了车。

林澄驾车驶往医院。

马小跃问：“十四床的病人没事吧？”

林澄说：“没事，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针筒，就算真是艾滋病人用过的针筒，这么扎一下传染艾滋病的概率也很低，艾滋病毒离开人体是很脆弱的。”

马小跃说：“她怎么这么想不开？”

林澄说：“你都看到了，因病致穷。她家主要靠一座葡萄园维持生计，今年葡萄销路不好，去年的欠债还没还，她不想再连累家人，加上病痛折磨，她多次要求过安乐死。我在帮他们推销葡萄，可惜我帮不上什么大忙。”

马小跃低声说：“医院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林澄说：“我觉得医院是一个充满温暖的地方。”

马小跃“嘿”了一声，道：“温暖？但愿我一辈子都不要感受这种温暖。”

林澄的手机响起了提示音，这是有人打车的提示。马小跃说：“有生意来了？”

林澄说：“那人正好在医院门口，我先把你送到。”

到了医院，马小跃下了车，林澄给他一件病号服说：“别让你爸看到露馅了。”

马小跃披上病号服，给关冬打电话骂道：“冬瓜，你掉钱眼里了？我跟你说过，开始不要想着赚钱，要以宣传为主，名利、名利，名在前利在后，有名才有利嘛。”

关冬说：“跃哥，抱歉，我不是看你现在手头实在太紧吗……”

这时，一个高壮的男子和马小跃擦肩而过，上了林澄的车。

马小跃望着凯美瑞远去，忽然想起，这个男子就是在病房发假药广告的那个人，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挂了电话追了上去，但车已经远去。

马小跃赶紧打了一个车，道：“师傅，跟上前面那辆白色的凯美瑞。”

的哥打量他一眼，问：“你是公安？”

马小跃急道：“不要多问！”

的哥一踩油门兴奋道：“好嘞，我早就在等这一天啦！”

郊区公路，凯美瑞停在路边，高壮的男子拽住林澄往外拉，林澄死死抓住方向盘，手机已经摔碎在地上。

男子喝道：“下车！”

林澄头发散乱道：“你不要乱来，我报警了！”

男子骂道：“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男子打了林澄一耳光，又掏出匕首。

马小跃快步赶到，拦住男子，奋力把他推倒在地，匕首掉在一边。

林澄喊道：“你跑这儿来干什么？快走啊，他是流氓！”

马小跃“呸”了一声，道：“怕什么？脱了这身衣服，老子也是流氓！”他说完脱下病号服，对男子说，“别欺负女孩儿，有种跟我练练。”

男子一边拾起匕首，一边打电话呼叫同伴。马小跃见势不妙，猛地转身，拉上林澄就往出租车上跑。不料那个的哥见势不妙，开车先溜了。

林澄说：“快，往加油站跑！”

漆黑寂静的公路上，两人拼命奔跑，流氓在后面紧追不舍。

这时，前方加油站出现了一长串车灯，有警车，还有出租车、新闻采访车、私家车，浩浩荡荡驶来，有人高喊：“林澄，我们来救你了。”

流氓落荒而逃。众人犹如众星捧月般围上林澄，关切地问长问短。

马小跃一路奔跑，气喘吁吁，不住地咳嗽。林澄问：“你不要紧吧？”

马小跃摇摇手道：“没事。”

林澄递给马小跃一瓶水，道：“别逞能，坐下，喝口水。”

马小跃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道：“逞能？我当年校运会三千米长跑破纪录时，你还在穿开裆裤呢。我只是最近缺乏锻炼，体力不如以前了。”

救护车将林澄和马小跃送回医院，两人并肩而坐，马小跃望着林澄双颊红肿，一阵心疼，说：“你断人财路，这帮人就会断你生路，干吗要冒这个险？”

马小跃的胳膊被刀子划伤了，林澄一边给他包扎，一边说：“癌症病人已经够可怜的了，这帮坏蛋还要骗他们的钱，太可恶了！”

马小跃问：“这些来救你的都是什么人？”

林澄说：“都是‘牵着你的手’的群友，有记者、大学生、银行职员、教师，还有工人和农民。我的车上装了一个蓝牙手机，那个坏蛋劫持我，抢走了手机，我就用蓝牙悄悄在群里报了警。”

马小跃问：“这些人都是病人？”

林澄说：“有的是，更多的是病人家属。我们在一起相处很多年了，彼此像亲人一样。”

马小跃说：“你这个群主，管着好几千人，一般的干部都比不上你。”

林澄莞尔一笑，道：“可不是嗎。”车窗外夜风吹来，她秀发飞扬，虽然脸上还带着伤，可马小跃觉得她的笑容分外妩媚。

马小跃继续找话题，道：“你年纪轻轻怎么有这么大的号召力？”

林澄笑容顿敛，道：“其实，原来的群主是我父亲。”

马小跃问：“他为什么不干了？”

林澄沉默了，脸色悲戚。

马小跃自知失言，赶紧转换话题：“对了，我们的合作，你考虑得怎么样？”

林澄一撇嘴，道：“你还不死心啊。”

马小跃诚恳地说：“这一回，扣除必要的成本，我们的服务将全部免费！请你在群里告诉他们，我可以帮助他们私人订制实现人生的最后梦想，癌症病人的生活可以和常人一样精彩。”

林澄瞪大了眼睛，问：“你不赚钱怎么实现你的宏图大志？”

马小跃说：“别跟我谈理想，戒了。”

林澄说：“我还是不敢相信，别拿我开涮。”

马小跃说：“我吃饱了撑的跟你说相声呢？”

林澄没有说话。

马小跃回到病房已是深夜，马耕孤零零地坐在门口翘首以盼，见到马小跃回来面露喜色。马小跃脱口问道：“爸，你今天干吗去了？”

马耕说：“我就是呆久了闷得慌，出去走走。”

马小跃说：“没事别乱跑，让人担心，知道吗？”

马耕应了一声，转身拭泪。马小跃问：“你怎么了？”

马耕语气有些哽咽道：“自从你妈去世后，这么多年，你这是第一次喊我爸。”

马小跃呆立无语，心中五味杂陈。马耕上了那些骗子的车，是老糊涂了还是得知了自己的真实病情？

这些天，马小跃一步一步都按照慕承志的要求和马耕一起检查、吃药，模拟各种症状和药物的副作用。他知道，自己演得越真实越投入，直播效果越好，收获的粉丝会越多，而慕承志开出的那些药也很给力，CT复查提示马耕的病情控制得不错，肺部肿瘤明显缩小，马耕的咳嗽少了许多，马小跃的咳嗽自然也减轻了，两人都出院了。不过，慕承志警告，马耕体内的癌细胞已不可能根除，所以不能大意，定期复查很重要，因为再好的抗癌药物也有耐药的一天。

马小跃从网上搜了不少有关肺癌治疗的信息，已有心理准备，但听慕承志这么说，心里仍是一沉。

在马小跃的精心策划下，喉癌病人通过声音合成，举行了个人演唱会。他在台上深情地为女儿唱了一首歌《亲亲我的宝贝》；瘫痪在床的骨癌病人，通过3D视觉投影技术，在VR中实现了和直升机飞行员丈夫跳空中圆舞的愿望。马小跃信守诺言，只收取成本费用，获得“牵着你的手”平台的五星级好评。

徐智昇的父母找到马小跃，郑重地签下合同，请他采用AI技术“数字复活”逝去的儿子。马小跃兴奋地握紧拳头，万事开头难，这是第一个“数字复活”的客户！

在平台的推动下，马小跃的直播“背着父亲抗癌”的关注和点赞与日俱增，收获的粉丝量呈火箭般的速度上升，达数百万之多，点击量以亿计，很快，大众媒体便纷纷转载，他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头部网红。跟随而来的是滚滚财源，“小黑马”加满油后开始了全速运行。

马小跃现在声名在外，国内某知名传媒公司要和“小黑马”签署合作协议。一切都朝最好的方向发展。他重新变得踌躇满志。

合作签约的新闻发布会上，一个叫汪国海的记者站起来向马小跃提问：“我得到消息，说您孝顺父亲不过是一场商业作秀，其实您和马耕先生的关系一直不好，是吗？”

这个直指要害的问题让马小跃方寸大乱，问：“谁让你在这里胡说八道的？”

汪国海显然有备而来，他走上前台，先是向来宾和媒体展示一系列照片和视频，看角度像是偷拍的，但清楚地显示，在早期时，只要不在直播时段，马小跃对马耕都是不理不睬。他接着展示了马耕邻居的访谈记录，证明马小跃这些年从未回家看过父亲，父亲的电话也经常不接——“背着父亲抗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马小跃就是一个贪图名利的骗子。

记者们都把长枪短炮对准了马小跃，看热闹不嫌事大，所有人都等着好戏上演。马小跃知道这是有人在暗中整他，想让他身败名裂，但他毫无准备，一时手足无措，额头上都是汗水，不知从何辩解。

关键时刻，林澄站了出来，说：“我可以证明，马小跃是真心孝顺他父亲的！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都不一样，有人喜欢形于色、言于表，有人习惯默默的行动。”

汪国海问：“你是谁？”

林澄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说：“我是一直照顾马耕先生的护士。”她走到马小跃身边，拉起他的袖子，露出胳膊上那道长长的刀疤，“这是他与卖假药的骗子搏斗时被划伤的。他为什么会冒险去卖假药的窝点？就因为骗子说这是治疗他父亲的灵丹妙药，这些在公安局都有笔录可查。为了给父亲治病，他差点儿把自己的命搭上，请问，这是在商业作秀吗？”

汪国海哑口无言。

马小跃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他忽然感到，与林澄相比，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和渺小。他缓緩地站起身来，说：“我承认，我错了！”他向在场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这些年，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父亲被诊断为肺癌时，我正好失恋，相恋六年的女友跟人跑了，连带公司破产，十年心血毁于一旦，我直播‘背着父亲抗癌’的初衷的确是为了吸引粉丝，这样可以帮助我走出职场困境。但就在直播的过程中，我却经受了一次心灵的洗礼，我的父亲、朋友，以及那些癌症病人和家属，他们的爱心和帮助，他们的梦想和期待，一次一次打动了我。正如我的朋友所说，我过去工作忙得脚不沾地，错过了欣赏人生旅途的风景，现在停下脚步，我才发现，爱的风景其实一直就在身边，哪怕是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

全场鸦雀无声。马小跃向林澄微笑了一下，以示感谢，继续说：“我以人格担保，我今后要对父亲真心实意地关爱，要全力治疗父亲的癌症，我还要尽我所能去帮助‘牵着你的手’的所有病人，帮助他们画上人生的圆满句号。”

会场响起掌声，起先零零星星，很快热烈起来。

汪国海凝视着马小跃，道：“希望你言而有信。”

会后，马小跃问林澄为什么这么相信他。林澄意味深长地说：“你的父亲深爱着你，这样无私的父爱不可能收获虚情假意。”

马小跃心中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林澄问：“你明天有空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马小跃本来明天已经排满了日程，但还是答应了她。

翌日，林澄驱车带马小跃来到郊外一座葡萄园。马小跃一眼就认出，这里就是“快乐的葡萄”的场地，客人来了很多，男主人正忙着张罗，看到马小跃热情地招手，女主人坐在轮椅上，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嘴角挂着微笑。林澄说：“你上次直播帮他们带货，他们今年的葡萄供不应求了，你可是他们家的恩人。”

马小跃说：“小事一桩，要这么说，你才是我的恩人。”

林澄抿嘴一笑道：“我可不敢当。”

葡萄园中央搭了一个舞台，台下坐满了“牵着你的手”的会员，林澄拉着马小跃在角落坐下。台上正在演出话剧，剧目是《茶馆》，关冬扛着摄像机拍摄。马小跃发现，竟然是马耕演主角王利发，他将角色的胆小自私而又精明干练的性格特征演绎得淋漓尽致。有懂戏的观众称赞道：“这老爷子举手投足都是戏，没有几十年的功底，这戏出不来。”

马小跃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穿着宽大的戏服跟在父亲后面有样学样的情景，眼眶有些湿润。他问林澄：“这些配角演得也不错，这场戏花了不少时间排练吧？”

林澄说：“他们有的是医护人员，也有病人和家属，虽然业余，但排练都很认真。”

马小跃说：“谁想出来的主意……是你吧？”

林澄说：“马伯伯最大的愿望就是演一出最精彩的话剧，所以我就发动大家，在他生日这天上演一场他最拿手的话剧。”

马小跃感叹道：“我才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我去买个蛋糕……”

林澄拉着他重新坐下，道：“别急，都给你准备好了。”

演出谢幕，观众们热烈鼓掌。

在众人的簇拥下，马小跃推着蛋糕车来到马耕面前，说：“老爸，生日快乐！”

马耕又惊又喜。大家唱起了生日歌。林澄送给马耕一张光盘，道：“马伯伯，这是今天的演出录像。”

马耕说：“闺女，谢谢你。这简直是我的新生！”

林澄说：“不要谢我，都是马小跃安排的。”她点燃蜡烛，“快许个愿吧。”

马耕激动地“哎”了一声，望着儿子，眼角泛着泪光。马小跃再也抑制不住激动，走上前，紧紧拥抱父亲，父子俩热泪盈眶，两人之间的隔阂都如春天的冰雪一样消融。

众人哄笑着分吃蛋糕，汪国海向马小跃走来，马小跃警觉地问：“你来干吗？”

汪国海说：“我一直在远处观察你们。”

马小跃说：“就是你在医院偷拍我们的，你再骚扰我们，我会报警的。”

汪国海说：“我来是想跟你说声抱歉的，我今后不会再跟踪你们了，打扰了。”

他转身准备离去。马小跃拦住他，道：“喂，这就走了，是杜子峰让你这么干的吧？”

汪国海没有说话。

马小跃横眉怒目道：“我家的情况，姓杜的最清楚，他廉价收购‘小黑马’的阴谋破产了，现在最见不得我好的就是他……”

林澄说：“算了，让他走吧。当记者的，谁不想搞个大新闻？他是被人当枪使了。”

汪国海诚恳地说：“我承认是受人指使，是有私心的。我现在相信，你是真心爱你父亲的。祝福你们！”他微微鞠躬，转身离开。

林澄端来一盘葡萄，说：“大家尝尝吧，可甜了。”

众人牵着彼此的手，组成一个大圆环，欢歌笑语。

到了复查的时间，马小跃和马耕一起来到红十字医院，按照慕承志的剧本安排，复查也得两人同步。检查完，慕承志把马小跃单独带到办公室，马小跃心中的不祥感又弥漫开来。

慕承志问：“你又抽烟了？”

马小跃问：“你怎么知道？”

慕承志点了点CT片子，道：“别忘了我是医生，你的肺里有炎症。”

马小跃说：“怪不得我最近又咳嗽了，精力不如以前了。”

慕承志说：“把手里的工作放一放，把烟戒掉！”

马小跃说：“AI‘复活’徐智昇的工作程序进入到了关键时刻，要出效果，熬夜不抽烟顶不住。但我都是背着我爸抽的啊……”

慕承志微微摇头，又举起另一张CT片子，道：“这是马伯伯的片子，情况不好。”

马小跃问：“原来的药耐药了？”

慕承志点了点头道：“该来的总会来，要考虑二线方案了。”

马小跃心一揪，生活就是这样，只要你过得好一点儿，老天爷又开始打击你，偏不让你称心如意。他问：“还是要两个人一起治疗吗？”

慕承志说：“当然！不然我们前面的戏不都白演了？我会安排的，你们的药不写标签，外观都是一樣的，我跟他说是另一种新的抗痨药，他不会起疑。”

马小跃叹息一声。慕承志说：“你问问马伯伯还有什么心愿，早点儿帮他办了吧。我听他说想去新疆看看风景，现在他身体状况还允许。无论如何，你都得放下手里的工作，好好陪陪他。”

巧了，马小跃其实早想去新疆旅游，只是一直没时间。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按慕承志的话去做，父亲的时间不多了，无论如何要满足他这个小小的心愿。

天山天池、喀纳斯湖、巴音布鲁克草原、塔里木胡杨林……马小跃和马耕在新疆的美景里流连忘返。

除了收到了杜子峰和李佳玉的婚礼邀约，附带着杜子峰“欢迎携伴侣赴约”的挑衅，让马小跃心情灰败了一天。

十天后，马小跃和马耕回到了东海，他们背着旅行包走出机场通道时都戴着口罩，不停地咳嗽，好像一唱一和。

马小跃给慕承志打电话道：“这阵流感很厉害，我和我爸都中招了……对，还有点儿胸闷，不知是高原反应还是疲劳……好，我们明天就来医院检查……”

第二天检查完，医生办公室，马小跃呆呆地望着阅片灯箱上的CT片。

慕承志声音低沉道：“病情比预想的发展更快，好在只是在肺里，其他地方没有转移，按二线计划，上化疗吧。”

马小跃问：“还要瞒多久？”

慕承志说：“这个病想一直瞒下去是不可能的，总有一个接受的过程。”

马小跃喃喃地说：“我爸的脸色越来越沉重，说不定心里有数了……不，还是得想法子瞒住他。化疗要掉头发吧，这怎么瞒得过去？”

慕承志说：“化疗可能会出现呕吐、腹泻、血象下降，这些副作用都可以遮掩，但脱发就不好遮掩了，我们得想个办法。”

马小跃挠头道：“我看有的人化疗痛苦得不得了。他年纪大，我怕他身体扛不住。”

慕承志说：“每个病人的用药和反应都不一样，化疗也没你想得那么可怕。我跟你说个例子，有个年轻女孩很不幸，不但得了癌症，还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但她很乐观，化疗那么多次都挺过来了，现在跟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经常去帮助别人，还考了二級心理咨询师。现在抗癌药物的研制投入非常大，我们挺过这道坎，说不定又有新药出来。现在就是跟时间赛跑，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句话一直在马小跃耳畔回响。活着，对父亲已经成了一种奢侈。

马小跃拿着推子给关冬剃光头。关冬龇牙咧嘴道：“哥，疼，轻点儿。”

马小跃给他换上僧衣，道：“网上买来的衣服还挺合身，你看，你现在简直就是弥勒佛转世。我爸没见过你几次，你再化个特效妆，捏着嗓子说话，他认不出来的。”

关冬拿过镜子摸着光头，道：“我怎么越看越像个冬瓜。”

马小跃又给他挂上佛珠，道：“记住，现在开始，你就是少林神元气功第十八代传人，法号‘无根’。”

关冬嘀咕道：“无根？听来怎么怪怪的。”

马小跃说：“这法号出凡脱俗，比冬瓜好听多了。”说着咳嗽起来，拿起药瓶吃药。

等找来的化妆师化完妆，模样大变的关冬看着马小跃说：“跃哥，你又瘦了。”

马小跃说：“最近老犯困，感冒一直好不了。好了，我跟我爸说大师马上来了，他等着呢，走吧，大师！”

关冬跟着马小跃来病房见马耕，递上一盒打开的药丸。

马耕问：“无根大师，这玩意儿管用吗？”

关冬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心诚则灵。”

马耕拿起一枚药丸端详，道：“看上去像山楂丸。”

马小跃帮腔道：“别看这种药丸不起眼，这是采用基因纳米技术和中药秘方结合研制而成，补气益血，舒筋通脉，对痨病大有裨益。”

关冬说：“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气补，气补不如心补。”

马小跃说：“请大师明示。”

关冬说：“气血归心，则元神归窍，元神归窍，则百病尽除。简而言之，要达到最好的疗效，必须心中有佛。”

马小跃一唱一和道：“怎么做到心中有佛呢？”

关冬说：“剃发念经，六根清净。”

马耕还在犹豫，马小跃望着父亲说：“剃光头算什么，只要能治病，我剃。”

马耕终于点头说：“那我也剃光头。”

马小跃暗暗舒了一口气，这样的话，就不怕化疗掉头发了。

马小跃和关冬一起出了病房。林澄走过来问：“怎么样？马伯伯同意剃光头了吗？”

马小跃做了一个OK手势。林澄看到关冬的光头，“扑哧”一笑道：“瞧大师这身板，庙里的油水很足啊。”

马小跃乐道：“他要是当和尚，也准是个花和尚。”

关冬笑道：“你还有心情笑我，先想想你前女友的婚礼你怎么对付吧，你没有伴侣能带，只能剃了光头再去，声称自己皈依佛门了吗？那你底子可掉大了！”

林澄忙问是怎么回事，关冬语气不忿地说了一遍杜子峰和李佳玉嘲讽马小跃的事。林澄皱着眉头听完，说：“我有办法出这口气！你先别剃头！”

杜子峰和李佳玉举行的是时髦的草坪婚礼。杜子峰和李佳玉给嘉宾们逐一敬酒，来到老同学那一桌，大伙儿七嘴八舌。

同学甲道：“马小跃这小子怎么还没到？当年他可是牛逼哄哄的，以为除了马化腾和马云，姓马的牛人就数他了，现在反差这么大，别是拉不下脸吧。”

杜子峰笑眯眯地说：“我早上还特意给他打了电话，他说一定会来的，还会带新女友，还说会闪亮登场，让我开开眼呢……”

正说着，天际传来轰鸣声，杜子峰的笑容僵住了。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一架漂亮的直升机徐徐降落在草坪上，旋风将鲜花、气球吹得四处飘飞，杜子峰和李佳玉的发型也被吹乱了。

马小跃身穿正装，帅气挺拔，挽着精心打扮的林澄走下直升机。林澄秀发如瀑，裙袂飘飘，风姿绰约，宛如仙子下凡。驾驶直升机的正是实现了和瘫痪妻子跳舞梦想的那位飞行员。

马小跃挽着林澄走向杜子峰，众人纷纷让路，他俩俨然成为了婚礼的主角。

马小跃说：“抱歉，堵车，赶时间，只好坐直升机来了。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朋友林澄。”

林澄青春光艳，令人炫目，风采完全盖住了新娘和在场的其他女宾，也成功吸引了全场男宾的目光。杜子峰和李佳玉气得脸色铁青。

马小跃笑得十分满意。

婚礼结束后，马小跃把林澄送到宾馆入住。

林澄来到房门口，说：“就送到这里吧。”

马小跃依然沉浸在婚礼的甜蜜回忆中，道：“今天是我这辈子最拉风的一天，也是最快乐的一天，谢谢你。”

林澄说：“谢你自己吧。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你帮助了别人，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来帮助你。”

马小跃说：“‘牵着你的手’的朋友们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真让人感动。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说医院是一个充满温暖的地方。”

林澄说：“医院的墙比教堂的听到了更多更真诚的祈祷。”

马小跃“嗯”了一声，欲言又止。

林澄见马小跃没有告辞的意思，问：“时间不早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马小跃望着灯光下楚楚动人的林澄，心潮荡漾道：“你今天真美。”

林澄莞尔一笑道：“是吗？以后我上班也要打扮得漂亮一点儿，这样的话，万一哪天我挂了，新闻报道也会说‘一位美女护士不幸以身殉职’，而不是‘一位医护人员死在工作岗位上’这么索然无味。”

马小跃说：“哪有这么开玩笑的？”

林澄说：“好了，不开玩笑，我要休息了。”说完准备关门。

马小跃忍不住说：“等一下。”

林澄问：“怎么了？”

马小跃深情地走到林澄身前，轻轻拉起她的手，道：“做我真正的女朋友好吗？”

林澄凝望着他，没有回答。

马小跃说：“我这個人缺点很多，也没有值得一提的事业，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但我还有健全的身体和头脑，我发誓将尽我所能给你带来幸福。”他将林澄拥入怀中，但当要亲吻时，她却推开了他。

马小跃眼神中掩饰不住失望，问：“你不愿意吗？”

林澄摇头道：“很多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另外，我是不婚主义者。”

马小跃以前听慕承志这么说过，问：“你为什么不婚？”

林澄幽幽地说：“因为我不能给另一半带来幸福，晚安！”她说完飞快关上了房门。

马小跃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伫立良久也没想明白，想敲门，但举起的手又放下，这扇房门就像是一座冰山，扑灭了他内心的热情。

凉风吹来，他连声咳嗽了起来。

马小跃无精打采地来到自家的老屋，掏出钥匙开门，但怎么也打不开，他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老家了，难道换门锁了？他抬头见窗户透出灯光，心想难道老爸也回河山了？他拍门道：“老爸，开门。”

门开了，但出现的却是一位陌生男子。男子睡眼惺忪，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快，问：“深更半夜，你敲什么？找谁？”

马小跃问：“你是谁？这么晚跑我家干什么？”

男子指着门牌大声说：“你家？看清楚了！”

马小跃退后一步，仔细看了看门牌，这明明是自己家，大声问：“我爸呢？”说着要往里走，男子一把拦住他，喝道：“你脑子进水了，还是喝醉了？”

两人推搡之间，马小跃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感到胸口一阵撕裂似的剧痛，一时喘不过气来，一下倒在地上。男子叫了起来：“喂，喂，你别装死讹人！”

河山县医院急诊，马小跃戴上了氧气面罩，被推进CT室机房。门口，男子正惊惶地和警察解释：“是他自己倒下的，我可什么也没干啊。”

马小跃躺在病床上，呼吸急促。一个医生拿着病历走来问：“家属呢？”

马小跃艰难地问：“我得了什么病，怎么这么难受？”

医生说：“气胸，要做胸腔闭式引流术，要家属签字。”

马小跃有些蒙，问：“我怎么会突然得气胸？”

医生问：“你的家属呢？我们有话要和家属说。”

马小跃摇手道：“医生，别绕弯子了，都跟我说吧，我自己签字，我老爸有病来不了。”

医生拿出一张胸部CT，道：“我们发现你肺内有多个肿块，考虑是肺癌扩散转移。”

马小跃犹如五雷轰顶，声音颤抖道：“怎么可能？我一直好好的。”

医生说：“肺的容量很大，肿瘤如果不是很大很多，又不是正好长在气管里，就不会出现明显症状，但你的气胸根本原因就是肿瘤破坏了胸膜腔，咳嗽只是诱因。”

马小跃冷汗涔涔，不停地咳嗽，医生还在说什么，但他听不到了。在他眼前，医生手里的那张胶片，渐渐和慕承志给他看过的胶片重合在一起，耳畔响起的是慕承志的声音：

“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只有三到六个月。”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不能让病人丧失信心。”

“这个病想一直瞒下去是不可能的，总有一个接受的过程。”

马小跃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失去了意识。医生大声说：“喂，喂，你怎么了？能听见我说话吗？”

闻讯而来的林澄急匆匆跑进急诊大厅，问护士：“刚送来的那个气胸病人住几床？”护士指了一下病房。林澄推开房门，却发现病床空着。

急诊顶楼，马小跃站在露台边沿，脸色苍白，扶着栏杆不停地咳嗽。

林澄跑上露台，见状大喊：“不要！”

马小跃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林澄说：“千万不要做傻事！”

马小跃转过脸来，凄然一笑，道：“你们骗得我好苦，为什么不实话告诉我，得肺癌的不是我爸，明明是我！”

林澄说：“就因为这个，你就想不开了？生病不是你的选择，但生病后的生活状态，你是有选择权的，这样自暴自弃，对得起爱你的人吗？”

马小跃挥手大声说：“不要跟我说这些大道理！一个绝症病人的心情，你能体会得到吗？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你走吧，不要再演戏了，是我自己糊涂，其实我根本配不上你！”

林澄脸色悲戚，缓缓脱下假发，露出稀稀拉拉的头发。

马小跃呆住了。

林澄说：“其实，我三年前就被诊断为滤泡型淋巴瘤，4期，就是晚期，如果说PET-CT报告上显示的每一个病灶都像一个亮起的小灯，那我就是一棵浑身挂满彩灯的树。我做了十多次化疗，现在还在吃药，这病不能治愈，复发的概率很高，我每一次复查都像是在等待命运的最后宣判。所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们是同病相怜。”

林澄解开外衣，露出了埋在皮肤下的输液港，这是长期化疗病人的标配。

马小跃颓然坐下，语带哽咽道：“我只是……不甘心，我……我们还这么年轻，还有这么多事要做，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林澄说：“我开始的想法和你一样。我还记得，刚刚查出癌症那天的天气很好，春光灿烂，草长莺飞，但一个转身，世界就变了。做化疗时，掉头发只是小菜一碟，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连坐起来吃饭都疼得龇牙咧嘴，想把铁栏杆咬断那种疼，每天呕吐十几次，胆汁都吐出来了，胃就跟铁勺子在里面搅一样，靠挂营养液熬过了一个月。别人身边都有亲人相陪，我没有，只能一个人抹眼泪。”

马小跃问：“你没有亲人？”

林澄咬着嘴唇道：“我爸患直肠癌去世了，妈妈后来也得了乳腺癌去世了。妈妈死前告诉我，要向死而生！妈妈走的那天，我想明白了：人的一生就像坐火车，有的人会先下，有的人会后下，不可能不下车，有生就有死，死亡只是生命的一部分，这是一个自然的规律。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活着就要开心，活着就有希望。只要身体许可，我就不会停下工作，就不会停下帮助别人！我替妈妈活着，替爸爸活着，替他们呼吸新鲜空气，替他们吃好吃的。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充实的，我这辈子值了，经历了别人三辈子的事儿。”

马小跃喃喃地说：“原来慕承志说的那个乐观抗癌的人就是你，你帮助了很多人，还考了二级心理咨询师？”

林澄点了点头，道：“抗癌的经历就是一场艰难的马拉松，一半的癌症病人遭受着不同类型的心理困扰，只有不到百分之五的人能得到专业的心理支持。我妈因患乳腺癌做了乳房切除，整整九年没有去过公共澡堂；我爸患直肠癌切除肛门，只能挂着造口袋生活，被广场舞的同伴嫌弃，没有舞伴、不能聚餐。很多癌症病人会默默地被人群‘消声’，独自面对癌魔，没有声响、没有回应、没有共情，就像我的父母一样。我亲身体验过这种孤独和痛苦，所以我会竭尽所能去帮助他们，让抗癌路上的脆弱、孤独、痛苦，被听见、被看见、被理解和被回应！直到最后一刻，仍会感觉到我们牵着你的那只手，感到我们在陪伴。”说着走近，她牵着马小跃的手，并肩坐下。

马小跃紧紧握着林澄的手，感受着涓涓而来的暖流，真诚地说：“谢谢你！”

林澄说：“你真正要谢的人是你的父亲！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马小跃惊呆了。

林澄说：“你体检被查出肺癌，马伯伯接到慕医生的电话后，就一直小心翼翼地隐瞒这个痛苦的秘密，在你面前强颜欢笑。以后的治病过程都是他在导演，是他教慕承志怎么演，教我们怎么演。你吃的那些昂贵的靶向药物，其实不是免费的实验药物，是他卖房子筹来的，他是世上唯一愿意为你无条件付出的人。你比我幸运，因为有这么爱你的父亲一直陪着你，为了他，你也得好好活着。”

马小跃想起慕承志曾说：“世上最残酷的事，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心如刀割，回想起抗癌的曲曲折折，点点滴滴，无处不浸透着父亲的苦心。父爱如山，诚哉斯言！

林澄拉起马小跃，道：“这个世界没什么好畏惧的，反正我们只来一次。我们经历的各种酸甜苦辣，都是值得珍惜的体验。答应我，我们一起等待明天的日出，等待明天的惊喜，好吗？”

兩人携手望向天际，大地还是一片漆黑，但东方已显露一抹晨曦。

马小跃回到病房，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打开微信，翻到林澄的微信号，轻轻读着她的签名“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她的微信头像是一脸灿烂的笑容。她的声音响起：“我拍了好多次遗照，但他们说我笑过头了，都不给用，真没办法。”

马小跃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第二天，两人一起回了东海市，来到了一家夜总会。马耕穿着女装，捏着嗓子演出格调低下的滑稽戏，忍受着台下观众的起哄、嘘声。台下角落里，马小跃、慕承志还有林澄站在一起。马小跃眼含泪水，告诉林澄：“我读初中时，我爸花了半年的工资给我买了一台进口的电脑，自己在单位只吃咸菜馒头。”

演出结束，马耕看到了马小跃等人，愣在台上。观众嘘声大作，果皮酒水纷纷扔到台上。剧团老板在后台大骂：“老马，你发什么呆？”

马耕慢慢拽下了戏服。老板跑到台前道：“怎么回事？还想不想加钱了？”

马耕扔下戏服说：“一场戏总有谢幕的时候。”

马耕颤巍巍地走出夜总会。马小跃和朋友们等在外面，马小跃喊了一声“老爸”。马耕憨憨地笑了一下，道：“你看，老爸就是这么没出息，就像你说的，一事无成。”

马小跃哽咽地说：“不……你怎么骗了我这么久？把房子卖了，以后你住哪儿啊？”

马耕望向慕承志。慕承志点了点头。马耕哽咽着说：“你从小就那么好强，那么优秀，是我的骄傲、我的命根子，你今年过得这么不顺，差点儿想不开，要是知道得了癌症还受得了吗？”马耕老泪纵横，轻拍儿子的后背，“我的演技怎么样，还不错吧？骗你治病，是我这辈子演过最成功的一场戏。”

对父亲而言，儿子已经长大，能力也超过了自己，他想要为儿子遮风挡雨、护他周全，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看着儿子前行的背影，为他打气，但当儿子真正遇到危难时，他可以拼尽全力、豁出一切。

“我觉得，这就是表演的最高任务——诠释了爱和责任。”慕承志说，“现在医学发展很快，每年都会出新的抗癌药物，为了赢得时间，不让你丧失信心，我们才不想让你知道真相。”

马小跃拭去泪水，道：“你也过了一把导演瘾。”

慕承志说：“我曾一度对癌症治疗灰心丧气，以为医生的职责只是和死神搏斗，最后完败的一定是医生。看到你们父子相互扶持的经历，我才明白了，我的责任，就是导演人世间最动人的故事。”

马小跃说：“我得感谢你这位导演，你让我明白了最值得珍惜的东西是什么。我还得感谢你，林澄，我们一起为癌症病人私人订制圆梦计划，但我没有想到其实自己就是服务对象。”

林澄深情地说：“这是你爸爸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

慕承志说：“这是一部伟大的戏，因为你有世上最伟大的父亲，他坚强地战胜了自己的抑郁症，成功地让你从忙碌中解脱出来，身患晚期癌症还能快快乐乐活这么久。”

林澄说：“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在于被爱的幸福感，快乐地活一星期，比痛苦活一个月更有意义。”

马小跃含泪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

“牵着你的手”病友会上，借助于AI技术，徐智昇“复活”的影像投放在舞台中央，和他的父母打招呼，拉家常，鲜活逼真。他的父母激动得语无伦次。

马耕和林澄推着轮椅进入会场，马小跃坐在轮椅上，全场观众起立致敬，热烈鼓掌。关冬用摄像机拍摄整个过程——所有的这些影像资料将成为日后马小跃“复活”的素材——他会一直和父亲在一起！

马小跃面带平静的微笑，一张张真诚的笑容一一闪过眼前，有医生、护士、病人、病人家属……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马小跃制订了一套完整的计划。他像往常对待投资项目一样，严谨认真地整理了自己的所有资料，制作时间表，画出思维导图，做财务预算，分析要点，提前安排，而且就像做风险分析报告一样，发现一个风险，提出一个解决方案。项目的主题是“自救”，包括四大方面：一、接受患病现实，做好心理建设；二、拆解具体问题，分别应对和规划；三、中长期可持续策略；四、独自面对的部分。每个方面又做了详细到可操作阶段的拆分。他要对自己、对父亲、对朋友、对工作，都做一个完善的“自救”计划，这是一个男人的责任，也是爱。

在计划的最后，他写下了一句话：“生病也许并不全是坏事，至少，我比以前更容易感到被爱的幸福。”

三个月后，医院重症监护室。马小跃消瘦憔悴，戴着氧气面罩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望着窗外灿烂的烟花。

马耕陪伴在儿子身边，道：“今天是除夕，新的一年就要到了。”

心电监护仪传来了“滴滴”的报警声，马小跃呼吸急促，紧紧牵着父亲干枯的手，吃力地说：“老爸，对不起，我们下辈子演续集吧……”

马耕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脸上充满爱怜而又平静如水，道：“一言为定，爸爸这辈子还没演过瘾呢。”

林澄、慕承志、关冬等人站在门外，默默地看着这温馨而又催人泪下的一幕。

人生遇低谷，事业爱情双受挫；屋漏再逢雨，老父患癌已晚期；医嘱瞒患者，假抗痨实化疗；父子同抗癌，以直播赚流量；雄心壮志，开发“数字复活”；倾心表白，遭拒病发入院；窜端匿迹，舐犊情深导大戏；向死而生，遗影开发慰亲友！

东海市，夜幕降临，华灯初放。马路上的绮丽霓虹灯和车尾灯形成一条条闪亮的缎带，整座城市仿佛是色彩斑斓的海市蜃楼。

马小跃站在高楼天台的边缘，天际隐隐传来雷声，一阵大风吹来，他凌乱的头发随风飞舞，手里的烟蒂被风吹落点点星火，这让他想起了一句成语：灰飞烟灭。

他望着脚下蚂蚁般的人群车流，头脑一阵眩晕，忽然涌起一股冲动，也许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只要跳下去，噩梦就醒了。

当他一只左腳颤巍巍地伸出天台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他一个激灵，瘫倒在地。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他仍是呆若木鸡，直到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发现烟已湿透，这才爬起身来。

马小跃浑身湿漉漉地回到住所，只见门上用红漆写着“不还钱死全家”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他无声地冷笑，就这一条烂命，怕啥？他掏出钥匙，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了，他发狂般踢打着大门，发泄着内心淤积已久的愤懑。被惊扰的邻居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告诉他，房东来过，换了门锁，说完飞快地关上了门。

欠房租已逾两月，房东不把他的家具扫到大街上就算客气了。这时，他才看了一眼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个未接来电，是个陌生号码，他也懒得回了。

区区一把锁难不倒心灵手巧的马小跃，他去楼下五金店买了一个张力扳手和几枚回形针，捣鼓开了锁。屋内一片昏暗，他没开灯，从桌上摸起一个安眠药瓶子，吞下药片，裹着毛毯重重倒在沙发上，想睡一觉。手机响了，他无动于衷，只想和这个纷扰的世界隔绝，最好是一觉不醒。然而，对他而言这也成了一种奢望，他在手机铃声中头痛欲裂，感到一阵恶心，起身趴在洗脸池上吐了起来，抬起头来，镜子里是一张面色苍白、胡子拉碴的脸。他掬水洗脸，忽然停住了，呆呆地望着镜子上的几道裂痕，这裂痕仿佛就刻在他的心脏上，令他隐隐作痛。

透过裂痕，几天前的事情历历在目——

一只水杯飞来，“哗啦”一声砸到镜子上，接着是一连串砸东西的声响。

李佳玉骂道：“马小跃，你就这点儿出息！”

马小跃举起了手，喝道：“信不信我抽你？”

李佳玉昂起头道：“有种你就抽！除了发脾气，你还会干什么？！”

马小跃呆立片刻，缓缓放下手，道：“你走吧！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门“砰”地关上了。

思绪回到现实，镜子前的马小跃又开始呕吐，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懒得动，敲门声很快变成地动山摇，他无奈地打开门，刚开一道缝，一个胖子就迫不及待挤了进来，一把抱住了他，大叫：“你还活着，太好啦！”

马小跃苦笑了一下，道：“冬瓜，砸坏了门你可得赔，我现在是一贫如洗。”

胖子是马小跃的好友关冬，他说：“打电话你都不接，可把我们急死了！”说完捶了马小跃一拳。

马小跃摇晃了一下，这才看见，门口还站着另一个死党，红十字医院的肺科医生慕承志。

慕承志进来就感到一股颓废气息，外面微弱的光芒透过窗帘照进来，可见宽大的工作桌上是成堆的计划书，桌子一角的烟灰缸里烟蒂堆成了小山。屋子里是大堆的空快餐饭盒、方便面盒、酒瓶和瓶装水，屋内唯一供休闲的装饰是一个玻璃鱼缸，里面漂浮着死鱼。

一片狼藉的屋里，墙上挂着的横幅特别醒目：“自强不息，一马当先！”

马小跃顺着慕承志的眼光望去，扯下横幅，狠狠地揉成一团。

慕承志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哥们儿说一声，太见外了吧？”

马小跃摆了摆手，道：“你们又帮不上忙，我自己挖的坑，自己填。”说着拿来香烟点了一根，把烟盒和打火机扔到桌上。关冬和慕承志拿起香烟，三个人席地而坐。

关冬问：“跃哥，这次欠了多少？”

创业艰辛，马小跃这些年磕磕绊绊，实属不易。他猛抽一口，一支烟烧掉半截，喷出一股浓烟道：“这次是彻底玩儿完了！”

关冬说：“你说过，就算你只剩条内裤，你找个网吧在网上接点儿单又可以重新开始。怎么，当初的大话全忘了？”

马小跃摇头道：“网上接单也要交会员费。我现在房子、车子全部抵押出去了，啥也不剩，讨债的成天在门口堵我……这一把真是亏到了姥姥家。”

关冬问：“佳玉呢？她怎么说？”

马小跃狠狠地把烟蒂碾碎在地板上，道：“别提了，我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就是她害的！”

关冬问：“怎么了？你们闹矛盾了？你们都处了六年了，有什么误会……”

马小跃忽地站起身来，额头青筋凸起，咆哮道：“我说过，不要再提这个女人！”

关冬吓了一跳。

马小跃抱着头颓然坐下，道：“我什么都没了，还说什么？”

关冬把手搭在马小跃肩头，道：“你还有我们。”

马小跃肩头一缩，道：“你们走吧，我不需要你们可怜。”

慕承志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开口道：“想不开是吧？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慕承志和关冬架起马小跃往外走。车上，马小跃的手机又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来电显示“马耕”，便没有接。

关冬问：“是你爸的电话？”

马小跃面无表情道：“他不是我爸。”

二人知道马小跃和父亲关系很僵，便不再吭声。

汽车停在郊外的仓山，山下是殡仪馆，山上是公墓。

马小跃满脸狐疑道：“你們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慕承志撑起伞，拉着马小跃上山，来到墓地一角，打开手机手电筒，照亮墓碑上的生卒年月。成排的墓碑上，那些数字无言地诉说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墓碑的主人都只有二三十岁，有的甚至只有十几岁就告别了这个世界。

慕承志缓缓地说：“看看这些英年早逝的人吧，你就会发现，那些你认为过不去的坎，其实都是小事一桩。”

马小跃环顾四周，这些冷冰冰的墓碑仿佛在告诉世人，所有的成败和荣辱都是过眼云烟，只有死亡是永恒的。他想起了逝去的母亲，眼角微微有些湿润，问：“这里怎么埋的都是年轻人？”

慕承志说：“确切地说，他们都是癌症病人，大部分都是在我们医院过世的。年轻人喜欢热闹，他们相约要在这里相聚，这样路上就不孤单了，还给这里取了个名字，叫‘天堂车站’。”

马小跃奇怪地问：“得癌症的不都是老年人吗？”

慕承志说：“大部分是中老年人，但现在年轻人也越来越多了。”

马小跃“啊”了一声，道：“这太残酷了。”

慕承志说：“世上最残酷的事，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健康才是最大的财富和资本，以你的聪明才智，有的是机会可以东山再起。”说完拍了拍马小跃的肩膀。

马小跃见这些墓碑排列得整整齐齐，精心修剪过的花草环绕左右，旁边还空着不少位置，也许是给他们的父母或爱人预留的。他沉默了。每一座墓碑背后，都是一个无法弥补的人生，一个破碎的家庭。虽然他眼下坠入了人生的低谷，身心俱疲，但他至少还拥有健康，慕承志说得没错，以自己的才智，假以时日，依旧可以东山再起。

三人下山，经过殡仪馆时，马小跃的手机又响了，他拿起来一看，又是那个在天台上打来的号码，他以为又是哪家借贷公司的催款电话，不耐烦地按下接听键，道：“你们这两天能不能不要烦我？让我清净一下，钱我一定会还的！”

他不等对方说话就挂断了，一抬头，只见一位姑娘拿着手机错愕地望着他。微弱的灯光下，姑娘身材娇小，扎着丸子头，穿一条米色格裙，外面裹了件淡青色的风衣，脚穿棕色的马丁靴，乍看还以为是从动画片里跳出来的小精灵，再仔细一看，相貌有些眼熟，再看到她刘海下那清澈明亮的双眸，顿时想起前不久和她有过一面之缘，她好像叫……林澄？

遇见林澄，是在马小跃不堪回首的一天。

当时，马小跃为了完成与“华恒”合作的项目，连续在公司通宵加了两个月班，这天也是连轴转，中午只吃了几片面包，喝了一杯咖啡，一直忙到傍晚，工作还有尾巴，但他只能暂时停手，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今天是女友李佳玉的生日，她正在江北市出差，本来说好等回来再给她补过生日，但他决定给女友一个惊喜。他换上正装，拎起蛋糕，匆匆出门了。

马小跃叫了顺风车，等在便利店门口，一辆白色的凯美瑞驶来，车还没停稳，他就拉开车门跳进车里了。

司机是一位年轻的姑娘，责备道：“唉，你这人怎么这样急？ ”

马小跃回答：“我赶火车。”

姑娘说：“赶飞机也不能这样，危险。”

马小跃挥手道：“别啰唆，能开多快就开多快。”

凯美瑞在晚高峰的车流中穿梭，马小跃不停地催促：“快点儿，再快点儿。”

姑娘盯着前方，紧张地握着方向盘。不料，在街道拐角处，一辆汽车突然横穿过来，两辆车发生了刮蹭。对方车主下车，盛气凌人道：“你开车不长眼啊？”姑娘赶紧赔不是。对方见姑娘文弱，不依不饶。马小跃火了，下车帮腔，两方人马吵了半天，交警来了才解决冲突。

这么一耽搁，等开到车站已经晚点了，马小跃望着钟楼，满脸沮丧。

姑娘难为情道：“都怪我耽误了时间。”

马小跃问：“你拿驾照多久了？”

姑娘嗫嚅道：“一年多……大哥，车票改签还来得及不？”

马小跃查了一下手机，最近一趟到江北市的车要过凌晨了，过了十二点就没有意义了。他气恼地摇了摇头。

姑娘小心翼翼地问：“你这么急……是家里人过生日吗？”

马小跃随口“嗯”了一声。

“你爸还是你妈？”马小跃不吭声，姑娘还在道歉，“实在对不起。”

“说这些有什么用！”马小跃转身就走，夕阳下，他背着挎包拎着蛋糕盒子的长长身影显得格外孤单。

姑娘开车追了上来，摇下车窗道：“大哥，要不，我开车送你去江北吧！”

马小跃没有停步道：“开什么玩笑，这一趟四百多公里呢。”

姑娘把车拦在他面前，道：“更远的路我也开过，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吧，还磨蹭什么？快上车啊！”

汽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姑娘打开车内音响，优美的旋律流淌开来，让人觉得心情舒畅。

马小跃心想：这姑娘是个有心人。

中途停靠服务区，马小跃和姑娘一起坐在长椅上吃泡面，对付了一顿晚饭。

马小跃还在看表，姑娘安慰道：“大哥，你别急，还有两个小时就到了。”

马小跃说：“别叫我大哥了，我叫马小跃，无业游民，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说：“我叫林澄，是个护士，在红十字医院工作。”

马小跃说：“我有个朋友也是红十字医院的医生，你们平时忙得很，你还用休息时间跑滴滴，干吗这么辛苦？”

林澄微笑道：“当然是为了钱。”

马小跃说：“当护士能养活自己了，要这么多钱干吗？女人没必要为了几个小钱活得太累，赚钱是男人的事儿。”

林澄淡淡地说：“每个人的活法不一样。”

马小跃端详了一下林澄，见她五官清秀精致，双颊一泓浅浅的酒窝，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美女，尤其是那双黑漆如洗的灵动眼眸，让他想起一个成语：明眸善睐。他说：“开车熬夜老得快，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青春和容颜是无价的。”

林澄头一歪，道：“我漂亮吗？”

马小跃说：“当然。”

林澄笑道：“其实，你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我。”

马小跃嘴里塞满了泡面，含含糊糊道：“是吗？你化妆了？看不出来啊！”

林澄没说话，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吃了一颗小丸子。

马小跃掏出纸巾抹嘴道：“口香糖吗？给我一颗，提提神。”

林澄白了他一眼，没给。

马小跃点燃一支香烟，呛咳了几声，几口就抽完了，又抽出一支烟。

林澄微微皱眉道：“你抽烟怎么这么凶？”

马小跃说：“经常熬夜工作，没烟顶不住。”

林澄说：“你刚才还说自己是无业游民来着。”

马小跃说：“我干过码农，通俗点儿说，就是程序员。”

林澄问：“压力很大吗？”

马小跃点了点头，道：“有次我做梦，梦见我死了，来到阎王殿，阎王让我给他的生死簿做一个后台管理系统。”

林澄“扑哧”一笑。

马小跃没有笑，心中微微一酸：离开家乡孤身一人在东海闯荡打拼，为了实现理想和追求，每天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一样不停歇，天不亮就挤地铁，生病了自己吃药，他以为自己已习惯了故作坚强，现在却忽然有些可怜自己，这么拼命真的值得吗？

林澄见他不说话了，问：“怎么了？”

马小跃摁灭香烟，道：“放心，上车我不抽。”

林澄站了起来，道：“走吧。”

马小跃说：“你还没吃完。”

林澄摇头道：“不吃了，抓紧时间。”

马小跃端起泡面道：“你带到车上吃吧，我来开车，你吃完打个盹儿，等会儿还要开回头路。”

林澄“哼”了一声道：“没门儿，我可不能让你抢了生意。”

赶到江北市的丽都酒店已是晚上十一点，马小跃长舒一口气，总算没超时。

林澄拿出手机道：“付钱吧。”

马小跃瞄了一眼，林澄的微信名字是“天堂车站”，又看了一下金額，问：“咦，怎么这么少？”

林澄莞尔一笑，道：“打对折。”

马小跃不好意思道：“这怎么行？”

林澄解释道：“本来坐高铁早就到了，是我耽误了时间，就算我补偿你的吧！”

马小跃还想说什么，林澄打断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啰唆？不是赶时间吗？快点儿！”马小跃掏出手机正要扫码付款，这才发现手机没电了。他让林澄等一下，他上去找李佳玉拿钱。

马小跃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酒店前台，问了李佳玉的房号，急不可耐地敲响了房门，想象着李佳玉开门后的惊喜以及共度春宵的浪漫，嘴角不自觉上扬。

然而，门打开的一刹那，眼前的一切让他从幸福的山巅直落冰冷的深渊。

开门的不是李佳玉，而是一个披着浴袍的男人，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从学校到职场、情场一直以来的竞争对手——杜子峰，他的身后，是凌乱的床铺，床上散落着李佳玉的各式情趣内衣——这些曾是令马小跃意乱情迷的芬芳花瓣，现在却像一堆盘着的毒蛇。

马小跃如遭电击，大脑一片空白。杜子峰望着马小跃，敞开着门，炫耀地展示着房间里的一切，那是获胜的战场。卫生间隐隐传来洗澡的水声，李佳玉问了一句：“服务员怎么这么晚还来敲门？”

杜子峰敲了敲卫生间的玻璃门，道：“不是服务员，是老朋友来了。”

李佳玉湿漉漉的头探了出来，惊叫一声，脸色煞白。

也许是巨大的痛苦让马小跃的神经短路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楼的，他好像冲进了房间，用拳脚狠狠教训了这对狗男女一顿，又好像指着李佳玉的鼻子从头到脚把她骂了一遍，但很可能这一切其实都没有发生，他只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马小跃来到酒店大堂，林澄还在那儿等着他。他感到手里的蛋糕盒重如千斤，一把塞给林澄道：“这是车费。”她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见，挥手粗暴地让她离开，引得人人侧目。他躲进了厕所，抽完两支烟，这才回想清楚刚才发生的一切，然后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上了楼，猛力砸门，这一回，门没有开，李佳玉死死抵住门，哭泣着哀求他赶快离开，她明天就回东海给他一个解释。

翌日，李佳玉的确回来了，两人只有简短的交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马小跃没有想到在殡仪馆会再次遇见林澄，咕哝了一句：“原来是你啊。”见林澄脸色不悦，便说，“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儿把车钱付了……”

林澄问：“打了多少个电话都不接，你这些天出什么事了？”

马小跃说：“别问了，我给钱就是。”

林澄瞪了他一眼，说：“把手伸出来。”

马小跃问：“干吗？”

林澄说：“伸出来！”

马小跃伸出了手，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搞什么鬼。

林澄从随身小挎包里拿出一枚戒指郑重地放在他的手掌上，说：“你那天像掉了魂似的，脸色吓死人，怎么跟你说话都不理我，回去之后我才发现，里面藏着这个。这么贵重的‘车费’，我可受不起。”

戒指上那颗钻石发出璀璨的光芒，慕承志和关冬凑了过来。关冬问：“你俩这是唱的哪一出？”

马小跃没有回答，收拢手道：“一点儿小误会。”

这枚钻戒是藏在生日蛋糕里的，那晚，他准备求婚，但精心安排的惊喜变成了痛彻心扉的烙印。他当时想也没想就把蛋糕塞给了林澄，如果林澄不在，也许他会一怒之下把它扔进垃圾桶。

马小跃还想和林澄解释几句，但她扭过头不理人了。

慕承志和林澄打招呼：“你怎么在这儿？又来当志愿者了？”

林澄一努嘴道：“喏，我陪十五床的家属来的。”

慕承志问：“小徐也要在‘天堂车站’上车了？”

林澄脸色悲戚，点了点头道：“你去送送他吧。”

灵堂里，遗像上的男孩不过十七八岁，眉目俊朗，笑容阳光，如果不是周围摆放着挽幛、挽联和花圈，很难想象这是这个年轻人在世上的最后定格。

因为是深夜，灵堂里没有几个人，很安静，只有一对中年夫妇久久地看着iPad，他们是男孩的父母，母亲不停地抹眼泪，不时轻声呼唤孩子的小名，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用颤抖的手抚摸冰棺，鬓角显露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斑白。

慕承志献上一束黄菊，合十致意，低声对马小跃说：“太可惜了。”

去世的男孩叫徐智昇，品学兼优，是市重点高中特长班的班长，生前是父母最大的骄傲，但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前他不舒服，检查后发现骨肉瘤伴两肺广泛转移，父母卖了房辞掉工作，带着他全国多地求医，还去了国外求医，但最后还是没有留住人。

林澄轻声安抚孩子的母亲，让她早点儿休息，但她攥着iPad不肯松手。

马小跃凑近一看，只见iPad上滚动播放着照片和视频，都是这个叫徐智昇的孩子从小到大的身影，吹生日蛋糕蜡烛、登台领奖、在操场上打球、和父母郊游……他曾經拥有和其他孩子同样的幸福时光，但这一切都在十八岁这年戛然而止。

马小跃心中恻然。徐智昇是独生子，他的父母在这个年纪失去他，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慕承志说得没错，世上最残酷的事，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孩子的父亲劝说妻子放下iPad，道：“都看了一天一夜了，你要是累垮了，我怎么办？”

徐母死死地抱着iPad号啕大哭：“儿啊，只要你跟妈妈再说几句话，妈妈就是死也甘心……”

徐父哽咽道：“人死不能复生……”话还没说完，自己也流下泪来。

夫妻俩抱头抽泣，林澄还想劝，慕承志低声说：“让他们哭一哭吧。”

慕承志示意马小跃离开。马小跃脑海里灵光乍现，忽然说：“可以把iPad让我看看吗？”

徐父问：“你是谁？”

马小跃说：“我是慕医生的朋友，我的专业是UI设计，通俗地说，就是计算机程序员……”他递出了名片。

徐父没有接名片，而是打断他：“iPad里面储存的是我儿子的私人信息，不能给你看，我们需要安静，不要打扰我们。”

林澄悄悄拉了拉马小跃的袖子，马小跃自顾自地说：“人死的确不能复生，但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的儿子虽然不能肉体复生，但却可以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和你们在一起。”

众人都是一怔。

徐父一头雾水地问：“你在说什么？”徐母也抬起了泪汪汪的眼睛。

马小跃一字一句地说：“我说的是‘数字复活’。”

徐母说：“什么数字……复活？我们从来没听过，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

徐父接过马小跃的名片，见上面写着：小黑马公司首席架构师兼首席运营官。

马小跃说：“一个人生理上的死亡是停止了呼吸和心跳，但如果他的个人信息并没有消失，我们可以通过设计出一个虚拟的形象来让他和健在的亲人进行情感和行为的交流，也就是把一个人生前的影像资料、社交关系、信息文本等诸多数据综合起来进行处理，用计算机模拟出和真人高度相似的语言表达、行为举止等方式，那么从社会层面上来说，这个人就还是活着的，而这也是人工智能（AI）‘复活’亲人的原理。”

林澄问：“有这样的先例吗？”

马小跃说：“当然有，美国和俄罗斯早就做过这样的尝试，你们可以去搜一下相关的新闻。我的初步设想是，制作一个应用了AI技术的手机APP，你走到哪里都可以带着‘他’，可以跟他语音互动，聊一聊当天的天气和新闻，家里的趣事，而这一切都是以徐智昇的声音和思维方式展现出来的。”

徐父和徐母都呆住了。

林澄问：“这个做起来会顺利吗？”

马小跃说：“当然是有难度的，首先必须收集足够多的语音素材来训练AI，所以我要仔细看一看iPad里面的内容，因为清晰的录音是TTS（个性化语音合成技术）必备的素材，平常记录的生活片段有大量的杂音，也许能用的不到十分之一。”

徐父和徐母面面相觑，徐母望向林澄，林澄摇头道：“这个我真不懂。”

徐父对马小跃晃了一下名片，道：“谢谢，我们考虑一下。”

马小跃、慕承志和关冬离开了殡仪馆。马小跃望着夜空，月亮的清辉令人神清气爽，一扫心中的阴霾。

慕承志说：“怎么样，来这里一趟，觉得人生又充满了光明吧？”

马小跃说：“我看到了新的商机。”

关冬说：“但这个东西我们从来没做过。”

马小跃说：“没走过的路更要尝试一下，直觉告诉我，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他看见林澄出来了，想起她的微信名叫“天堂车站”，便问慕承志，“这个‘天堂车站’的创意，是谁发起的？是她？”

慕承志点了点头道：“小林建立了好几个病友微信群，都是癌症病人和家属，她一直在做一个‘牵着你的手’的公益活动，就是用爱心去实现一些癌症病人的最后心愿。”

马小跃“哦”了一声，道：“这小姑娘挺有意思……癌症病人的心愿要实现可不容易。”

慕承志说：“是的，很多正常人看来很平常的愿望，他们却无法实现。比如，有胃穿孔的胃癌病人，唯一的要求就是吃几个鲜肉包子，可这种情况下是不允许的。正是因为不容易，才需要用百分之百的爱心去做这个事。对癌症病人和家属的关怀和温暖，我们相比发达国家还很欠缺，小林的工作正好弥补了这一块，她这些年为此付出了很多，所以许多病人和家属都很信任她，他们的群也越来越庞大。”

“她的那些群现在有多少病人和家属？”

“至少三四千人。在小林的感召下，许多年轻医护人员都成为了志愿者。”

马小跃若有所思道：“看来，得找个机会和她套套近乎。”

慕承志说：“你可别打歪主意，她是不婚主义者。”

马小跃一拍他的肩膀，道：“你想哪儿去了！走，我们找个酒吧去喝一杯。”

阳光直射眼帘，马小跃这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他在床上习惯性地点了一支烟，才抽了几口，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起身推开窗户，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才缓下来。他摸了摸额头，有些发烫，想起这些天一直没好好休息，昨天又淋了雨，看来是感冒了。

一连几天，马小跃的咳嗽一直不好，肺咳得特别难受。红十字医院是东海市最有名的医院，慕承志就在这家医院的肺科工作，马小跃便决定去找他。中午时分，办公室没有其他人，两人聊了起来。

马小跃见慕承志桌上医学工具书里夹着一本《一个导演的自我修养》，笑嘻嘻地问：“你还在做导演梦？你小子准是想玩女明星，谁不知道慕帅是红十字医院的男神，为何至今单身？”

慕承志笑道：“我没那么低俗，电影是艺术，你爸是个艺术家，他也有梦想，就是成为最好的话剧演员，你怎么一点儿艺术细胞都没有？”

马小跃“嘿”了一聲，道：“别提他了，演了一辈子戏，还是一事无成，跟艺术和梦想都不沾边。你医生不是当得好好的吗？全市十佳青年，都上电视了。医生是受人尊重的职业。”

慕承志摇摇头道：“医院里充满了病痛和死亡，全是灰色的悲情色彩，医生的职责是和死神搏斗，但生命是单行道，我不想做一个失败者。再说，这个职业讲究的是论资排辈，一辈子被陈规陋习束缚，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一生，没有惊喜甚至没有意外……算了，不扯这些了，你找我什么事？”

马小跃咳嗽了几声，道：“就是之前我的那个灵感，为病逝者的家属提供‘数字复活’服务，以告慰生者……”

慕承志盯着他，道：“据我所知，在国内还没有人搞过这方面的东西，你当真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当然！现在资本市场竞争这么激烈，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连口汤都喝不上，不创新怎么赚钱？”

“先别想着赚钱。我问你，你有这方面的技术和经验吗？你的资金从哪儿来？你做过市场调查吗？”

“我十四岁就在《大众软件》上发文章，十六岁就通过了微软三项认证，前些年UI设计的一项专利就卖了七位数，应用AI设计一款类似Siri的手机软件，对我来说不存在不可逾越的技术障碍。经验也是可以积累的。资金有限，我们可以先做试点，只要出成效了，凭我在风投公司的人脉，融资不是问题。至于市场调查……”马小跃打开笔记本电脑，“我查了不少资料，全国有一百多万个失独家庭，每年因癌症死亡的病人有三百多万，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有广阔的市场……”

慕承志打断他道：“等等，我认为你太乐观了，要知道，这会涉及到社会伦理问题，也许会遇到预想不到的困难。”

马小跃说明真正来意，道：“所以我才要先做试点，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个忙。”

慕承志双手一摊，道：“我能帮你什么？我又不懂这些技术。”

马小跃道：“你帮我约林澄出来，我和她谈谈。她手里掌握着很多癌症病人和家属的资料，了解他们的情况，我们可以挑选一些合适的人作为实验者。”

马小跃来之前已经深思熟虑，“数字复活”使亲人“重生”，除了资金和技术，一个关键的难题是“信息无价，采集无门”。要实现“数字复活”，首先必须收集大量的数据，包括一个人的声音、行为、对答话语，以及更为抽象的“思维模式”，之后再根据收集到的信息来编写相应的程序，就这一过程来看，“数字复活”更像是一场个人的定制服务。每一个人的思维、声音、行为都不相同，信息收集必然不能通过机器来完成，而要通过人工记录，依照他的预计，至少需要持续数月时间，而且这样的信息采集往往在病人生命垂危之时才进行，就更加大了采集的难度。由于国人的观念普遍不开化，哪怕到现在，也很少有人愿意把自己或已逝亲人的遗体捐献出来，即使有现成的信息储存在亲人那里，取得信息也十分困难，因为这涉及到隐私。如果这项工作由第三方来做，缺了人性关怀的意味，很难大规模推行，而林澄的“牵着你的手”这个平台已经获得了许多癌症病人和家属的认可和信任，这些人都是潜在的客户，借助她的平台做桥梁，便可以事半功倍。

马小跃掏出香烟，慕承志阻止道：“医院不能抽烟。”马小跃收起烟，又咳嗽起来。

慕承志关切地问：“怎么咳嗽了？多久了？”

马小跃停下咳嗽道：“还好，就是伤风，今天来了，正好你给我配些感冒药。”

慕承志注视着马小跃，道：“你最近瘦了很多。”

马小跃摸了摸下巴，道：“看上去更精干了吧？”

慕承志取来温度计量了一下，道：“38.6度，发热了，来，张嘴。”

慕承志用小电筒照着看了一下马小跃的咽喉，又听了一下肺部，道：“既然来了，就做个体检吧，抽个血，拍个胸部CT。”

马小跃不以为然道：“得了吧，你的职业病又犯了，我壮得像头牛，校运会三千米长跑纪录保持者，能有什么事？我们接着谈正事。”他的目光充满期盼，“我现在负债累累，一只脚已经到了悬崖外，只要这个机会抓住，就是我的翻身之日，你一定要帮帮我！”

慕承志微微摇头道：“你这个人就是争强好胜……我去说说看，你也得听我的，检查了再走。”

马小跃听从了慕承志的建议去做了检查。IT行业是极度消耗身体的工作，他听过不少同行因过劳昏迷甚至猝死的新闻，而令他郁闷的是，跨入这行已经十年，工作和生活的双重重压有增无减，像进入黑暗的隧道看不到光明，再这么下去，他的身体迟早会垮掉。

傍晚，在医院旁的小咖啡馆，马小跃和林澄见了面。听完马小跃的长篇大论，林澄抿着嘴唇不说话。

马小跃播放了一段视频，是日本节目《金SMA》利用全息投影技术“复活”已逝的一代歌后邓丽君的场景，邓丽君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现场观众面前，音容笑貌宛如真人，即使与主持人和观众同在一个镜头内也毫无违和感。

马小跃热切地说：“看到了吗，这就是AI的力量！我的设想是，早期做语音互动，等条件成熟后，还可以通过摄影测量、动作捕捉和虚拟现实技术，让这些逝去的人和亲人‘见面’。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一旦成功，前途不可限量！”见林澄仍不为所动，他又说，“我要做的，和你正在做的‘牵着你的手’，其实是殊途同归，都是用爱心给予他们情感上的慰藉，缓解相思之苦。我在IT、传媒、娱乐这些方面有资源，而你手里有庞大的病人资源，我们可以互通有无，合作双赢。”

林澄用小勺子搅拌咖啡，缓缓地说：“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是在伦理边缘走钢丝。这些东西只是人为编程出来的一堆代码，无论如何逼真，也无法改变亲人已经长眠于地下的事实。说到底，‘AI重生’只是一种技术层面的欺骗，对有些人来说，AI不仅无法产生缓解的效果，反而是一个时时提醒痛苦记忆的投影，有时，直面现实、直面死亡才是最好的方式。”

马小跃一怔，这姑娘思想不简单，不好糊弄。

他说：“你不是癌症病人，也不是病人的家属，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呢？听我的，在你的群里找一些有意向的人，我给他们开个会，看看他们的反应。”

林澄摇了摇头，道：“我想没必要。”

马小跃说：“不要现在就拒绝我，你考虑一下嘛，我可以给你提成，我连合同都带来了……”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

林澄霍地站了起来，道：“我们做的是公益，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还有事，服务员，埋单。”

马小跃忙说：“说好我请你，不然你下次请我。”

林澄什么也没说，拿出一张百元钞票压在咖啡杯下，转身就走。

马小跃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说：“我还以为这姑娘脾气挺好，我哪儿得罪她了？”

河山县老剧院即将拆掉，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马小跃的父亲马耕站在积满灰尘的舞台上，望着台下那些破败不堪的座椅，掌声、聚光灯、鲜花都成了过眼云烟，不禁感慨万千。

他曾是河山县话剧团的台柱子，评优获奖无数。演戏不光是他的工作，也是他和妻子的媒人，更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无奈的是，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短平快的娱乐消费成了主流，古老的话剧越来越难以生存，最后甚至到了观众比工作人员还少的窘况。徒弟们纷纷离去，有门路的去演电视剧，再不济去跑跑商演，怎么都比演话剧赚钱。也有不少人请他去商演，去拍电视剧，他都拒绝了。他舍不得话剧，甘愿守着这份清贫和寂寞。

后来话剧团解散了，一堆老弱病残无处可去，生计都成了问题，他把大家组织起来下乡巡演，结果一次演出时因设备老化、电线短路发生火灾，两人不幸遇难，他作为违规演出的责任人，赔钱不说，还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妻子在他服刑期间去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儿子马小跃也因此与他反目。

这天，正当他在废弃的舞台上流连忘返时，一个电话打来了，他听完来人的话，整个人瞬间石化了。

他颤巍巍地回到家，闷头吸烟。

鸟笼里，他养的八哥叫唤起来：“老爸、老爸！”

他怔怔地看着鸟笼，两眼布满血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马小跃来到已经破产的公司，这是為了省钱租赁的一家居民回迁房，门口贴着“承租转让、价格优惠”的小广告，打开门，屋里空荡荡的，办公用品已经被清理一空，只剩下桌椅。他点了一支烟，望着缕缕青烟，仿佛又看到了昔日忙碌的场景。

关冬赶到后，把一份名单递给马小跃，道：“跃哥，这上面打钩的都是愿意回来继续跟咱们干的人。”

马小跃接过来一看，名单上打钩的人大约有一半，他把那枚钻戒递给关冬，道：“我跟孙老板说好了，换十五万救急。”

关冬吃惊道：“不止这个价吧？”他记得马小跃曾说过，这枚产自南非的3克拉HVS2水滴形裸钻市价二十六万元。

马小跃说：“钻石不过是戴比尔斯的骗局，都他妈的是噱头。资金缺口太大了，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关冬小心翼翼地问：“钻戒卖掉了，那你和李佳玉怎么办……”

“不要提她！”马小跃狠狠地说，“要不是她把我的核心资料偷偷给了杜子峰，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冬瓜，这些愿意回来的都是好兄弟，让大伙儿安心，你告诉他们，我就算是借高利贷，也不会拖欠一分钱工资！”

关冬知道，公司面临破产清算，之所以还有一半的人愿意回来，与马小跃平时的仗义是分不开的，兄弟们朝夕相处已经结下了友情，但他也知道，涉足一项全新的领域，就到处是投资黑洞，风险太大了。他问：“你有多大把握？你也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马小跃咬牙说：“如果等百分之百的机会，那永远轮不到我们。畏首畏尾，干不成大事，只有放手一搏，才能死里求生！”

马小跃手里已经无牌可打，他把目光盯在了之前公司以他个人名义注册的几个营销号和微博上，这几个账号在他的经营下曾经一度热火朝天。他问了几个过去有意向的买家，但得到的出价都令人沮丧，因为任何一家互联网公司都绕不开一个核心的需求——流量，拥有了流量就能拥有一切，但近一两年来，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维护这些营销号和微博，粉丝四散，昔日的热度早已消退，几乎成了僵尸号。

手机响了，是慕承志打来的。马小跃按下接听键，问：“怎么了？”

慕承志语音低沉道：“你来一趟医院吧。”

马小跃从他的语音里感到了不祥，问：“我的体检报告有问题？”

“不是，你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慕承志顿了一下，“你爸来了，他有点儿问题。”

马小跃有些不耐烦道：“这老头就是不让人省心，他有什么问题？”

慕承志说：“你还是来一趟吧。”

马小跃无奈，只得赶往红十字医院。

值班室外的长椅上，马耕坐在长椅一角，正弯着腰咳嗽，脚边放着一堆行李，抬头见到马小跃，他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马小跃没有跟他打招呼，径直进了房间。

慕承志见马小跃进来，反锁上门。

马小跃问：“他来干什么？”

慕承志说：“马伯伯最近老是咳嗽，河山县医院让他来大城市查一查，所以他就来东海了。”

马小跃想起来了，最近爸爸是给自己打过几个电话，但他心里很烦，都没有接，便问：“他是个老烟枪，支气管炎又犯了吧？”

慕承志摇了摇头，指着阅片灯箱上一张CT片道：“这是马伯伯的片子，看到那些白色的东西了吗？”

马小跃顺着慕承志的指点看去，CT片上的东西像是毛线团，周围还有几根伸展的长刺，平添了几分狰狞，他转头看到慕承志脸上凝重的表情，心里一沉。

慕承志说：“虽说还要做进一步检查，但我几乎可以肯定，是肺癌。”

“今年是怎么了，麻烦事一桩接一桩……”马小跃觉得喉头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声音变得干涩，“要做手术吧？”

慕承志叹息一声，道：“晚期了，没有手术的机会了。”

马小跃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慕承志拍了拍他的肩膀。马小跃抬起头问：“还能活多久？”

“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只有三到六个月。”

马小跃哆嗦了一下。

慕承志安慰他道：“近年来肺癌的治疗有很大进步，晚期癌症虽然不可治愈，但只要治疗得当，病人仍有希望长期带瘤生存。”

“如果要治疗，得花多少钱？”

“钱我帮你想办法，马伯伯也有些积蓄……我想跟你商量一个办法，需要你的配合。”

“还有啥好商量的，你是医生，听你的。”

“听说马伯伯有抑郁症？”

马小跃点头说：“是的，我妈去世后，他患过抑郁症，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药。”

慕承志说：“所以我跟他说可能是肺结核，没说是肺癌，否则他肯定受不了。一个人精神如果崩溃了，病情发展会非常快，有的癌症病人是被吓死的。”

马小跃心如乱麻，没有接话。

慕承志说：“你还记得徐智昇吗？他就是无意中得知自己的肿瘤已经全身扩散，从医院楼顶跳下去的。这事，林澄和我一直很内疚。”

马小跃吃惊地说：“那孩子是自寻短见……”

慕承志微微点头道：“所以，你一定要配合我，在他面前千万不要流露悲伤情绪，不要告诉他实情！”

马小跃道：“隐瞒病情……能瞒多久？”

慕承志说：“能瞒多久就瞒多久，不能让病人丧失信心。我再给你举个例子。有个农村的老大爷患了肠癌，医生开刀进去一看，糟了，肿瘤已经扩散，没法切除，遇到这种坏情况，只好关腹。老大伯没文化，以为做过手术病就好了，开开心心回家，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结果一年后来医院复查，你猜怎么着？肿瘤不见了！”

“有这么神奇？”

慕承志解释道：“这世上最神奇的就是我们自身的免疫力，而免疫力与精神状态息息相关。几乎每一种癌症的发生，都伴随着负面情绪的影响。积极乐观的情绪，是消灭一切癌细胞的良药。我们和发达国家在癌症治疗上的差距主要是两方面：一是最新的药物以及临床实验，这个我會跟进；二是心理健康的支持，让病人能以从容的心理接受治疗，这是国内还比较欠缺的地方——所以，你的配合很重要。”

马小跃信心不足道：“这么严重的病情，隐瞒得了吗？”

慕承志一拍胸脯道：“别忘了，有我这个肺科医生呢！肺癌的很多症状都可以用良性疾病来解释，治疗当中出现的各种反应也是可以遮掩的。”

马小跃沉默不语。

慕承志问：“你现在还咳嗽吗？”

“我从家里翻出几颗消炎药吃了，好了很多。”

“不要乱吃消炎药，你的咳嗽不能停。”

马小跃疑惑地望着慕承志。

慕承志说：“这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半晌过后，慕承志叫马耕进门，马耕的目光满是担忧，马小跃避开了他的眼光。慕承志告诉马耕：“马伯伯，初步诊断，您患的是肺结核，还是长期的，治疗要时间。”

马耕道：“结核我知道，就是旧社会的痨病，会传染的，你说是长期的，怎么家里就我一个得了？”

慕承志说：“结核确实会传染，马小跃也一直咳嗽，我怀疑他也得了结核，你们一起做个气管镜采个样看看。”

马小跃装模作样地咳嗽了起来。马耕见状，赶紧点了点头。

马小跃带着父亲回到了住所。马耕忙里忙外，把猪窝似的家收拾得总算有个样子了。马小跃冷眼旁观，掏出香烟，见马耕咳嗽起来，便捏紧了烟盒没抽。

马耕去买了菜，在厨房忙进忙出，满满当当摆了一桌，说：“这都是你爱吃的。”

马小跃不情愿地坐下。马耕给他夹菜，马小跃冷冷地说：“我自己来。”

马耕的筷子僵在半空。

马小跃看着马耕额头上的汗水，只得道：“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吃饭，不习惯别人夹菜。”

马耕露出讨好的笑容，道：“我经常回想起你小时候，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看电影，一起游泳，一起放风筝，一起养小鸟，一起种树，一起逛公园……想不到今天我们又在一起吃饭了。”

马小跃沒有食欲，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马耕问：“你不喜欢？想吃什么菜，我明天去买。”

马小跃走向房门，道：“我想静一静，最近烦心的事太多了。”

马耕期期艾艾地问：“你还恨我吗？”

“我不恨你，只是看不起你。”马小跃说完便关上门。

他没忘小时候和父亲一起的场景，但更忘不了母亲是怎么去世的：父亲为了赚钱违规演戏出了事故，锒铛入狱，还背上了一身债务，母亲起早贪黑给菜场送货，赚钱给父亲还债，结果有天早上出了车祸，马小跃当时在外地上学，父亲还在狱中，母亲孤零零一个人在医院咽了气……

马小跃想着想着便沉沉入睡，进入梦乡。

半夜，马小跃一阵咳嗽，迷迷糊糊醒来，发现马耕坐在床边望着他，目光饱含舐犊之情。马小跃吃了一惊，问：“你怎么不睡觉？”

马耕尴尬地笑道：“我怕你晚上踢被子着凉。”

马小跃又气又好笑，道：“我都多大了，你老糊涂了吧？快去睡，你冻着了，我还得照顾你。”

马耕走了，马小跃却难以入眠，心潮起伏，无声地叹息。

第二天，父子俩去医院，慕承志拿出气管镜检查报告给他们看。报告上显示，两人的标本中都找到了结核杆菌，他说：“结核有传染性，我给你俩安排了一间独立的病房，你们一起治疗。”

马小跃摇头道：“我还年轻，不要紧，外面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

马耕一把拉住马小跃的手，哀求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陪陪我吗？”

马小跃看到父亲近乎乞求的目光，心一软，不再作声。

慕承志把马小跃单独叫到办公室，说：“不管你们父子过去有什么放不下的心结，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再重要的事你也要放下来陪你爸治疗。记住，不能让他知道病情！”

马小跃忧心忡忡道：“化疗的副作用这么大，这戏怎么演得下去？”

慕承志说：“我不是说了吗，有我呢。我和相关科室都打好了招呼，他们会帮助我们一起演好这场戏。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马小跃唉声叹气道：“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好消息？”

慕承志说：“马伯伯不必做化疗，他的基因检测是ALK阳性，可以口服靶向药物。”

马小跃不解道：“什么……阳性？”

慕承志解释说：“这是一种肺癌的驱动基因。过去人们只知道癌症要做化疗，其实现在越来越多的肺癌病人用靶向药物就能达到良好的效果。化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靶向药物可以精准作用于癌细胞，副作用比化疗小得多。这样就好遮掩了，因为抗痨药物也是口服的。”

马小跃问：“这药价格很贵吧？我听说有的抗癌药一个月要好几万。”

慕承志说：“正好我申请到了一个临床实验，参试人员可以免费用药，你不必担心费用。”

马小跃长舒一口气，道：“还好有你啊，大导演。”

慕承志说：“从来没有哪个导演导过这样的戏，咱们这场戏只能一次过，没有重拍的机会。一部戏成功与否的关键在于主演，要让马伯伯深信不疑，你这个主演千万不能掉链子。”

马小跃“嗯”了一声。

慕承志说：“这种靶向药物虽然副作用轻，但不是一点儿没有，会有咳嗽、腹泻、恶心等症状，你们父子都吃‘抗痨药’，如果马伯伯出现了副作用，你没有，那就露馅了。”

马小跃说：“我可没学过表演，这我怎么演？”

慕承志说：“我有办法，你要对本导演有信心！”

马小跃苦笑，他现在哪有心情玩这个？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能置之不理吗？

在慕承志的安排下，马小跃和马耕住院了。

马小跃在病房里哪里呆得住？来回踱步，打电话安排公司的业务。马耕抱着画架和画笔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盛水的塑料桶，里面有几尾鲫鱼。

马小跃问：“你干什么？”

马耕说：“你小时候爱喝鲫鱼汤，我看你这几天胃口不好，跑了几条街，好不容易买到了土鲫鱼，鱼汤做出来肯定鲜美。”他边说边支起画架，“我怕你闷，病房呆不住，你小时候最喜欢画画了，正好消遣消遣……”

马小跃皱眉道：“你省省吧，别给我添乱。”说完走到阳台上继续打电话。

马小跃打完电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通讯录，李佳玉的来电依然是空白，他望着画架上的白纸怔怔出神。工作繁忙，他已经好久没有作画了，也许该给自己放松一下了。他提起画笔，画什么呢？

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李佳玉的倩影。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马小跃无聊时经常一边抽烟一边画画，李佳玉是他唯一的模特。

那时李佳玉抱怨他抽烟太厉害，总说：“烟呛得我难受，你不抽行吗？”

马小跃说：“烟是我的第二支画笔，能给我带来创作的灵感。”

李佳玉问：“烟能画什么？”

马小跃吐出几个烟圈，道：“看到了吗？云彩。在我看来，你就像云中的仙子。”

李佳玉嫣然一笑，道：“抽个烟还有这么多借口。”她款款来到马小跃身边，坐在他大腿上，环抱着他的头颈。两人含情脉脉地对视。她眼中风情万种道，“你还有第三支画笔吧？”

马小跃把香烟夹到耳朵上，搂住她激情热吻……

正当马小跃沉浸在美好回忆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马小跃吃了一惊，居然是林澄。

原来，马耕在病房的洗手间里剖洗鲫鱼，用电饭煲炖鱼汤，林澄正好经过，闻到里面的香味，推门进来，说：“大叔，不好意思，病房里不能做饭，您想吃什么可以上食堂去买。”

马耕说：“医院食堂没有这个鱼汤，我想自己做。”

林澄说：“电源插座是用来接医疗仪器的，使用大功率家用电器很不安全，旁边就是氧气管道，很容易出事故的。”

马耕怏怏地把电飯煲关了。

林澄看到马小跃身穿病号服，问：“你生病了？”

马小跃懒洋洋地说：“算是吧。”

林澄望着李佳玉的画像，啧啧称赞：“真漂亮，是你女朋友吧？画得真棒！”

马小跃扔掉画笔，一把撕下画，起身出门了。

林澄郁闷地回护士站整理输液盘。慕承志走了过来，道：“哟，小林，嘴巴翘得都可以挂酱油瓶了，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了？”

林澄说：“好心当成驴肝肺，你那个朋友太凶了。”

“他心情不好，你要谅解。”慕承志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告给林澄，“和我一起帮帮他吧，‘牵着你的手’又有新成员了。”

林澄看了报告，惊讶不已。

林澄推着小车进病房发药，马小跃仔细看药袋，两张床的药物名称果然一模一样，他心想，这慕承志还挺会导戏！

马耕把药和水杯递给马小跃，道：“咱们一起吃药，一起治病，一起康复出院！”

马小跃听着这话，心里有些难受。

林澄发完药，将洗干净的几串葡萄放在托盘上，递给马耕和马小跃，说：“刚才打扰了，算我赔不是。你们尝尝味道怎么样？”

马耕问：“这不要钱吧？”

林澄说：“这些不要钱，您觉得好吃可以买，比去市场上买划算多了……”她给马小跃推荐了一个公众号“快乐的葡萄”。

马小跃打开公众号，只见里面有很多培育和采摘葡萄的短视频，一个中年男子带着孩子快活地忙碌着，丰收后的葡萄个大水灵，依照品质标上了不同的价格。

马小跃“哼”了一声，心想：“我还以为她不爱钱，没想到在病房里搞起推销来了。”

当看到这个公众号下面的相关链接是“牵着你的手”，他心中一动。

饭后，马小跃找到林澄，问：“我们想参加你们那个‘牵着你的手’的活动。”

林澄很爽快地答应，说：“可以，我们就是为了帮助癌症病人。你有什么心愿？”

马小跃说：“慕承志给我制定了一个计划，瞒着我父亲进行抗癌治疗，假装我和他都得了肺结核。”

林澄点了点头。马小跃继续说：“我想以系列短视频的方式拍一个抗癌纪录片。我说过，我在IT、传媒那些方面有资源，这个纪录片传播出去后，对‘牵着你的手’是一个难得的宣传契机。”

林澄说：“我们不需要商业宣传。”

马小跃问：“‘牵着你的手’的宗旨是什么？”

林澄回答：“用爱心牵起彼此的手，让癌症病人在抗癌路上的脆弱、孤独、痛苦，被听见、被看见、被理解和被回应。”

马小跃一拍大腿道：“对啊！我的目的正是为了唤起社会公众对癌症病人的关爱，让更多的人参与到你们的公益事业中来。”

林澄说：“类似的抗癌宣传片也有，但反响平平。”

马小跃说：“那是因为方式方法不对。就拿我父亲来说，我假装和他一起抗痨，实际上是为他抗癌，我每天更新治疗日记，关注彼此的点滴变化，做到治疗同步，疗效同步，副作用同步，还不能被他发觉……这样标新立异的抗癌纪录片以前有过吗？一旦播出，肯定能引发大众关注。”

林澄怔住了。

马小跃滔滔不绝道：“什么唱歌跳舞、减肥健身、自驾游、炒股……这些题材都被人玩腻了，哪有我们这个吸引眼球？这一炮打响，后续我们陆续推出一系列病人的抗癌历程，各有各的精彩，到时候，‘牵着你的手’不火都不行！所以，我必须了解这个平台里病人和家属们的详细情况，包括他们的愿望，希望你帮助我。”

马小跃当然有自己的小算盘。他遭受了职场生涯的滑铁卢，必须出奇招才能翻身，如果能打造一个“抗癌”的网红IP，一个火爆的公众号可以带来巨额的收益，卖出高价，只要有了资金，他就可以推动AI数字复活逝者的项目，赚取更多的钱。

林澄没有说话，她看着马小跃，眼神十分复杂。正在这时，慕承志来找马小跃，说有事相商。

马小跃跟慕承志来到办公室，只见他办公室桌子上摆着一堆药。

马小跃惊讶道：“要吃这么多？”

慕承志说：“戏做全套，你听我的就是。”接着便给马小跃的胳膊打针。

马小跃问：“这又是什么？”

“打疫苗，可以模拟出结核的症状，发热、咳嗽。你爸这么关注你，你演戏出了一点儿岔子就前功尽弃了。”

马小跃调侃道：“导演，这戏不好演啊。”

“放松，听我的就行。你过去工作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欣赏人生旅途的风景，现在正好可以停下脚步，你会发现，天那么蓝，云又那么白，世界那么美好。”

马小跃笑道：“你酸不酸啊？”

关冬在一旁录像。

马小跃从林澄那里了解到“牵着你的手”所遇到的一些难题。比如，一位卧床不起的晚期肺癌病人，想要参加女儿即将举行的婚礼；一位喉癌病人是个业余歌手，愿望是在手术前举行一场个人演唱会；一位骨癌瘫痪在床的病人，愿望是和直升机飞行员丈夫跳支空中圆舞。

马小跃告诉林澄，这些愿望虽然看上去难以實现，但可以借助计算机虚拟技术帮助他们圆梦。他原来利用VR搞过一个虚拟的世界旅行项目，在这方面有经验。

林澄听完又惊又喜。

几天后，布置得华彩绚烂的婚庆现场，随着司仪的引导，帅气的新郎挽着美丽的新娘走上了舞台。当介绍双方父母时，灯光暗了下来，女方父母和男方父母四人肩并肩出现在舞台上，见证这对新人的人生重要时刻。台下一片掌声和欢呼。与此同时，红十字医院的病房里，一对相拥在一起的夫妇满含热泪，丈夫已是形销骨立，还在吸氧。

这对夫妇正是女方的父母。这是马小跃利用AI将他们的形象虚拟投放到了婚礼现场。

这位肺癌病人，治疗了大概五年的时间，癌细胞已经全身转移，做了无数次化疗、放疗，已经回天乏术了。他如今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参加女儿的婚礼。尽管他不能真正到场，尽管出现的虚拟影像还很简单，不能与新人互动，但这已经能够让他含笑九泉了。

在林澄的协助下，“牵着你的手”的许多病人和家属在平台上收看了这场婚礼的视频，共同见证这一特殊时刻，马小跃收获了大量的关注和点赞。

夜间的病房里，马小跃闹肚子，爬起来上洗手间，嘀咕道：“我这是吃坏什么东西了吗？”

这时，马耕也跟着要上厕所，嘴里也在嘀咕：“这是什么抗痨药？吃了拉肚子。”

马小跃顿时恍然大悟，慕承志说过，这种治疗肺癌的靶向药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腹泻，看来这导演安排得不错，模拟的“副作用”同步了。他习惯性摸出香烟，打火机“啪”地打着，门外马耕就剧烈咳嗽起来。

马耕断断续续地说：“小跃，不要抽烟好吗，我实在难受……”

医院禁烟，马小跃只能躲在洗手间抽，但只要他一抽烟，马耕就咳嗽。马小跃只好无奈地收起香烟。

白天，马小跃陪在马耕身边，给他喂饭捶背，洗脸洗脚，蹲在地上细心地给父亲剪脚趾甲。支架上的手机正在视频直播。直播结束后，马小跃觉得实在尴尬，便甩手出门，留下马耕尴尬的笑容。

马小跃来到走廊。关冬拿着手机赶来，道：“跃哥，新局面打开了，婚庆公司说下次还想和我们合作。还有，你看，你的直播‘背着父亲抗癌’爆了，人气直线上升啊！”说着竖起了大拇指。马小跃在微博上直播为父亲治疗肺癌，抓住了别出心裁的亮点——自己如何苦心孤诣装病配合医生治疗，目的就是不让父亲得知真相而丧气，保持乐观情绪——顿时引发大众共鸣，并且这种热度将随着病情的发展持续发酵。

马小跃笑着说：“我现在发现，医院才是‘营养’最集中的地方，就看你有没有眼光。”

关冬说：“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马小跃说：“看不出来？我教你个最省事的办法。”他搂着关冬的肩膀走到窗边，指着外面，“你看，医院大门口不是有个喷泉吗，很多人往里面投硬币许愿，我们只要搬个石头乌龟放中间，下班就可以捞钱了。”

关冬大笑，马小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现在还不到庆祝的时候，我们的成本和利润都要仔细评估。”

关冬郑重地点了点头，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马小跃想了想，回病房拿了东西，也下楼了。

医院花园一角，马小跃在一个铁桶里点燃火焰，把李佳玉的肖像画扔了进去。他注视着火苗吞噬画像，默默地和过去告别，浓烟升起，他发出一阵阵呛咳。

林澄走来，道：“这么好看的一幅画，太可惜了。”

马小跃说：“烧了好，一了百了。”

林澄说：“看得出来，你还爱着她，是男子汉就去抢回来，我帮你！”

马小跃望着画像化为灰烬，沮丧地摇头，说：“哪有这么简单。她的为人我知道，非常现实。我换过很多工作，做过很多项目，忙起来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靠香烟和咖啡提神，上个厕所都算秒，实在没有时间去经营这段感情，也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都过去了，我太累了。一个人在外地打拼，每天一睁开眼，周围都是要依靠我的人，没有我可以依靠的人，我敢偷懒吗？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

林澄真挚地说：“我懂。”

马小跃叹息道：“我以为自己为了生活拼尽了全力，接下来该一帆风顺了，可老天爷就是要给我安排这么多磨难！我原以为自己牛逼，实际上是个傻逼。”

林澄安慰道：“别这么说。听说你从小就是学霸，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初中时就学会编程并赚取了人生第一桶金，画作也是出神入化，连家里的狗都因此得了抑郁症。”

“谁说的？”

“慕医生啊。他说你画的五花肉从形态、色彩到肌理都太逼真，小狗多次扑到墙上去叼肉都叼不下来，所以患上了抑郁症。”

“没这么夸张，什么时候我也给你画一张，你就知道了。”

林澄脸一红，把手里的不锈钢暖煲递给马小跃，道：“尝尝。”

马小跃打开一看，香气扑鼻，原来是鱼汤。

林澄说：“你爱吃的鲫鱼汤，上次没让你吃成，这次算我补偿你，就是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马小跃用汤匙尝了一口，赞叹：“真鲜，好吃。”

林澄真诚地说：“感谢你为‘牵着你的手’所做的一切。”

马小跃一顿，顿时觉得有点儿心虚。

两人回到医院，见病区门口一阵喧闹，一群人打着“黑心医院，还我人命”的横幅，气势汹汹地闯进病房，有人高喊：“慕承志躲哪儿去了！”

他们找不到慕承志，开始砸东西泄愤，殴打医护人员，一时场面大乱。一个小护士被揪出护士站，吓得直哭。

林澄手持针筒挺身而出，道：“这支针管抽过艾滋病人的血，谁敢上来我就扎谁！”

医闹的人被镇住了。林澄柳眉倒竖，厉声说：“不想死的，就赶紧给我出去！”

保安适时赶到，将医闹的人拦开了。

就在这时，十四床的女病人冷不丁夺过林澄手里的针筒，扎进了自己的血管。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一位中年男子抱住这位女病人哭道：“你这是为什么啊？”

夫妻俩抱头大哭，女病人说：“这几年下来，你看你都老成什么样子了？头发白成这样，换驾照时别人都认不出你了。我这病就是无底洞，不能生生把你和孩子拖死啊！”

马小跃惊讶地发现，这位中年男子就是“快乐的葡萄”视频里的主角。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一人得绝症，全家遭殃啊。”

“怪命不好，生了这个病，神仙也救不了，那么多有钱有势的人都死了，何况我们老百姓？”

“听慕医生说，每年都有抗癌新药出来，我们不能放弃。”

马耕也目睹了这一切，顿时呆住了。

慕承志披着病号服从一间病房里出来了，他装成病人躲过一劫。众人都很吃惊。

一个高壮的男子说：“都看到了吧，慕医生把人医死，反倒让护士小姐帮他顶缸，自个儿缩起来，像个男人吗？医生的话不可信。我跟你们说啊，想活命，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这个男子开始在人群里发抗癌小广告，马小跃和马耕都拿到了一张。

马小跃来到慕承志的办公室，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慕承志惊魂未定道：“一个肺癌病人突然大咯血死了，家属就来闹。”

马小跃说：“无理取闹，什么病都能看好，世上还会死人吗？”

慕承志摇头道：“这种事多了去了，现在医患关系紧张，要想医患和谐，只能去做兽医。”

马小跃笑道：“法医的医患关系更和谐。”

慕承志没笑，叹气道：“医生不是上帝，只能医病，医不了命，尤其是癌症，医生有很多无奈的地方，但病人家属不能理解，看病时把你当大爷，出事了你就是孙子。刚刚我只能躲起来，我要是露面，这事无法善了！”

马小跃见抗癌的小广告上写着：现有一种新的抗癌神药“灭癌灵”上市，治疗癌症的效果“百分百”，一个疗程吃下来只要两万块钱，买三个疗程以后就可以免费赠药了。

马小跃问：“你听说过这种‘灭癌灵’吗？”

慕承志说：“不要信这些小广告，真要有他们吹得这么神，早去拿诺贝尔医学奖了。”

马小跃点了点头，但刚才那一幕刺激太大，他心里没有底。

夜晚，马小跃辗转反侧，感到嗓子痒痒的，咳嗽了几声，又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旁边的马耕跟着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背弓起就像一只大虾米。马小跃问：“怎么了？”

马耕脸憋得通红，连连摇手道：“不碍事，吵着你了。”说着爬起来走到外面去了。

马小跃心中一酸，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回想起儿时的一幕：公园里，他和父亲一起给小树苗浇水。他蹲在地上，双手托着下巴问：“爸爸，这棵小树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马耕说：“等你长大了，它也长大了，到时候爸爸也老了。”

“爸爸老了，我就陪着爸爸。”

马小跃狠狠将烟盒捏碎扔进垃圾篓，看来是得戒烟了。

马小跃睡了个懒觉，醒来发现马耕不见了，他在医院四处溜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人。日影西斜，马耕还是不见踪影，马小跃拨打马耕的电话，发现铃声就在床边响起，看来他是出门忘带手机了。他有些慌了，马耕是发觉什么了吗？

他打开马耕的皮箱，只见里面是母亲的遗像，以及一沓陈旧的奖状、证书和照片，都是马小跃从小到大获得的荣誉，难为马耕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毫无遗漏。一张照片上，幼年马小跃一手捧着奖杯，一手牵着爸爸的手，父子俩笑容灿烂。马小跃怔怔出神，心中对父亲的怨恨渐渐消弭。

林澄这时来找马小跃，问：“上次那场婚礼，你收了人家多少钱？”

马小跃见她脸色不善，微微一怔。

林澄说：“‘牵着你的手’是个慈善组织，我们不收病人的一分钱费用。”

马小跃说：“开玩笑，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婚庆公司收费，我们为什么不能收费？你以为AI技术不要花钱？我们只是收了必要的成本，没赚他的钱。”

林澄拿出一张账单，道：“这成本未免也太高了吧？我不懂AI，但金子做的也值不了這么多钱吧？”

马小跃瞄了一眼，暗叫不好：“这个冬瓜，下手忒重。”

他只好说：“我会和伙伴们重新核算，多出成本的钱如数退还。”

林澄说：“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原以为……”

马小跃挥手道：“好了，不要啰唆了，我说了，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林澄说：“是给病人、给信任你的人，一个满意的答复。请你记住‘牵着你的手’的宗旨，我们是用爱心牵起彼此的手……”

马小跃没好气道：“别给我说教，我烦着呢！”

林澄不依不饶道：“你还来气了？”

马小跃有气无力地坐下，望着马耕的空床道：“我不想和你吵架，你出去。”

林澄这才发现马耕不在，问：“马伯伯呢？”

马小跃摇头道：“一天都没见人了。”

林澄想了一下，拉起马小跃道：“走，去看监控。”

马小跃说：“没准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林澄说：“一会儿？这都多久了。病人走丢了，医院得负责。”

两人来到保卫科调取监控，只见马耕走出了医院大门，和几个病人一起上了一辆中巴车，在车门旁招呼病人的，就是那个发抗癌广告的汉子。

林澄秀眉蹙起道：“糟糕！”

马小跃摸出那张小广告，林澄开车带他赶往广告上的卖药地址。

这里是商场的顶楼，会场上挂着巨大的横幅：“抗癌神药——灭癌灵慈善大会”。里面人山人海，队伍排得老长，都是来买药的。

门口坐着几个病友模样的老人。马小跃问一位老妪：“阿婆，您吃过这个药吗？”

老妪连连点头道：“吃过，吃过。”

马小跃问：“效果怎么样？”

老妪眉飞色舞道：“我得了肺癌，医生说我活不过半年，可我吃这个药两年多了，你看，我现在白天带孙子，晚上跳舞，跟正常人一样。”

旁边的老头插话道：“比正常人精神还好。这药，有病治病，没病养生。今天搞慈善，买三送一。”

忽然，里面传来一阵骚乱，灯光也熄灭了。有人喊道：“活动取消了，散场，散场。”

排队的病人道：“怎么都跑了？说好的慈善活动呢？”

有人制止道：“别嚷嚷，警察来了！”

现场大乱，门口几个老人赶紧起身离去。几个人摘下胸前工作牌、脱下白大褂快步离开。有人低声说：“找到那个举报的，非得弄死他不可！”

混乱之中，马小跃没有见到马耕，回头一望，林澄也不见了，他只得怏怏下楼。

楼下停着好几辆警车，警察们鱼贯而上。

马小跃还不死心，追上那个老妪问：“阿婆，这药现在卖多少钱？”

老妪紧张地望着警察，连连摇手道：“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一个警察向马小跃走来，道：“你是来买药的？你是癌症病人？”

马小跃说：“你看我像吗？我是来看热闹的。”

警察说：“小伙子，不要瞎凑热闹。这里是卖假药的窝点，我们早就接到举报，已经跟踪多日了。快回去吧，别在这儿添乱了！”

马小跃来到街角，忽然响起了喇叭声，林澄坐在车里向他打招呼：“上车，跟我回医院。”

马小跃说：“我爸还没找到。”

林澄说：“我接到医院的电话，他已经回去了。”

马小跃放下心来，说：“我想走一走，散散心。”

林澄见他的目光望着会场方向，问：“你是不是还想买那个什么‘灭癌灵’？”

马小跃说：“你管不着。”

林澄说：“这么快就被洗脑了？那些人都是骗子，这就是个卖假药的传销组织，纯粹就是骗钱的。骗子们就是抓住病人病急乱投医的心理。你要相信正规的医院，相信你的好朋友慕医生。”

马小跃问：“你凭什么说他们是骗子？”

林澄说：“我们这儿好多病人被他们骗了。警察审问过昨天来的那帮医闹的人，就是他们这群卖假药的雇来的，他们趁乱浑水摸鱼，好推销假药。”

马小跃闻言，停下脚步，上了车。

林澄驾车驶往医院。

马小跃问：“十四床的病人没事吧？”

林澄说：“没事，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针筒，就算真是艾滋病人用过的针筒，这么扎一下传染艾滋病的概率也很低，艾滋病毒离开人体是很脆弱的。”

马小跃说：“她怎么这么想不开？”

林澄说：“你都看到了，因病致穷。她家主要靠一座葡萄园维持生计，今年葡萄销路不好，去年的欠债还没还，她不想再连累家人，加上病痛折磨，她多次要求过安乐死。我在帮他们推销葡萄，可惜我帮不上什么大忙。”

马小跃低声说：“医院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林澄说：“我觉得医院是一个充满温暖的地方。”

馬小跃“嘿”了一声，道：“温暖？但愿我一辈子都不要感受这种温暖。”

林澄的手机响起了提示音，这是有人打车的提示。马小跃说：“有生意来了？”

林澄说：“那人正好在医院门口，我先把你送到。”

到了医院，马小跃下了车，林澄给他一件病号服说：“别让你爸看到露馅了。”

马小跃披上病号服，给关冬打电话骂道：“冬瓜，你掉钱眼里了？我跟你说过，开始不要想着赚钱，要以宣传为主，名利、名利，名在前利在后，有名才有利嘛。”

关冬说：“跃哥，抱歉，我不是看你现在手头实在太紧吗……”

这时，一个高壮的男子和马小跃擦肩而过，上了林澄的车。

马小跃望着凯美瑞远去，忽然想起，这个男子就是在病房发假药广告的那个人，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挂了电话追了上去，但车已经远去。

马小跃赶紧打了一个车，道：“师傅，跟上前面那辆白色的凯美瑞。”

的哥打量他一眼，问：“你是公安？”

马小跃急道：“不要多问！”

的哥一踩油门兴奋道：“好嘞，我早就在等这一天啦！”

郊区公路，凯美瑞停在路边，高壮的男子拽住林澄往外拉，林澄死死抓住方向盘，手机已经摔碎在地上。

男子喝道：“下车！”

林澄头发散乱道：“你不要乱来，我报警了！”

男子骂道：“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男子打了林澄一耳光，又掏出匕首。

马小跃快步赶到，拦住男子，奋力把他推倒在地，匕首掉在一边。

林澄喊道：“你跑这儿来干什么？快走啊，他是流氓！”

马小跃“呸”了一声，道：“怕什么？脱了这身衣服，老子也是流氓！”他说完脱下病号服，对男子说，“别欺负女孩儿，有种跟我练练。”

男子一边拾起匕首，一边打电话呼叫同伴。马小跃见势不妙，猛地转身，拉上林澄就往出租车上跑。不料那个的哥见势不妙，开车先溜了。

林澄说：“快，往加油站跑！”

漆黑寂静的公路上，两人拼命奔跑，流氓在后面紧追不舍。

这时，前方加油站出现了一长串车灯，有警车，还有出租车、新闻采访车、私家车，浩浩荡荡驶来，有人高喊：“林澄，我们来救你了。”

流氓落荒而逃。众人犹如众星捧月般围上林澄，关切地问长问短。

马小跃一路奔跑，气喘吁吁，不住地咳嗽。林澄问：“你不要紧吧？”

马小跃摇摇手道：“没事。”

林澄递给马小跃一瓶水，道：“别逞能，坐下，喝口水。”

马小跃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道：“逞能？我当年校运会三千米长跑破纪录时，你还在穿开裆裤呢。我只是最近缺乏锻炼，体力不如以前了。”

救护车将林澄和马小跃送回医院，两人并肩而坐，马小跃望着林澄双颊红肿，一阵心疼，说：“你断人财路，这帮人就会断你生路，干吗要冒这个险？”

马小跃的胳膊被刀子划伤了，林澄一边给他包扎，一边说：“癌症病人已经够可怜的了，这帮坏蛋还要骗他们的钱，太可恶了！”

马小跃问：“这些来救你的都是什么人？”

林澄说：“都是‘牵着你的手’的群友，有记者、大学生、银行职员、教师，还有工人和农民。我的车上装了一个蓝牙手机，那个坏蛋劫持我，抢走了手机，我就用蓝牙悄悄在群里报了警。”

马小跃问：“这些人都是病人？”

林澄说：“有的是，更多的是病人家属。我们在一起相处很多年了，彼此像亲人一样。”

马小跃说：“你这个群主，管着好几千人，一般的干部都比不上你。”

林澄莞尔一笑，道：“可不是吗。”车窗外夜风吹来，她秀发飞扬，虽然脸上还带着伤，可马小跃觉得她的笑容分外妩媚。

马小跃继续找话题，道：“你年纪轻轻怎么有这么大的号召力？”

林澄笑容顿敛，道：“其实，原来的群主是我父亲。”

马小跃问：“他为什么不干了？”

林澄沉默了，脸色悲戚。

马小跃自知失言，赶紧转换话题：“对了，我们的合作，你考虑得怎么样？”

林澄一撇嘴，道：“你还不死心啊。”

马小跃诚恳地说：“这一回，扣除必要的成本，我们的服务将全部免费！请你在群里告诉他们，我可以帮助他们私人订制实现人生的最后梦想，癌症病人的生活可以和常人一样精彩。”

林澄瞪大了眼睛，问：“你不赚钱怎么实现你的宏图大志？”

马小跃说：“别跟我谈理想，戒了。”

林澄说：“我还是不敢相信，别拿我开涮。”

马小跃说：“我吃饱了撑的跟你说相声呢？”

林澄没有说话。

马小跃回到病房已是深夜，马耕孤零零地坐在门口翘首以盼，见到马小跃回来面露喜色。马小跃脱口问道：“爸，你今天干吗去了？”

马耕说：“我就是呆久了闷得慌，出去走走。”

马小跃说：“没事别乱跑，让人担心，知道吗？”

马耕应了一声，转身拭泪。马小跃问：“你怎么了？”

马耕语气有些哽咽道：“自从你妈去世后，这么多年，你这是第一次喊我爸。”

马小跃呆立无语，心中五味杂陈。马耕上了那些骗子的车，是老糊涂了还是得知了自己的真实病情？

这些天，马小跃一步一步都按照慕承志的要求和马耕一起检查、吃药，模拟各种症状和药物的副作用。他知道，自己演得越真实越投入，直播效果越好，收获的粉丝会越多，而慕承志开出的那些药也很给力，CT复查提示马耕的病情控制得不错，肺部肿瘤明显缩小，马耕的咳嗽少了许多，马小跃的咳嗽自然也减轻了，两人都出院了。不过，慕承志警告，马耕体内的癌细胞已不可能根除，所以不能大意，定期复查很重要，因为再好的抗癌药物也有耐药的一天。

馬小跃从网上搜了不少有关肺癌治疗的信息，已有心理准备，但听慕承志这么说，心里仍是一沉。

在马小跃的精心策划下，喉癌病人通过声音合成，举行了个人演唱会。他在台上深情地为女儿唱了一首歌《亲亲我的宝贝》；瘫痪在床的骨癌病人，通过3D视觉投影技术，在VR中实现了和直升机飞行员丈夫跳空中圆舞的愿望。马小跃信守诺言，只收取成本费用，获得“牵着你的手”平台的五星级好评。

徐智昇的父母找到马小跃，郑重地签下合同，请他采用AI技术“数字复活”逝去的儿子。马小跃兴奋地握紧拳头，万事开头难，这是第一个“数字复活”的客户！

在平台的推动下，马小跃的直播“背着父亲抗癌”的关注和点赞与日俱增，收获的粉丝量呈火箭般的速度上升，达数百万之多，点击量以亿计，很快，大众媒体便纷纷转载，他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头部网红。跟随而来的是滚滚财源，“小黑马”加满油后开始了全速运行。

马小跃现在声名在外，国内某知名传媒公司要和“小黑马”签署合作协议。一切都朝最好的方向发展。他重新变得踌躇满志。

合作签约的新闻发布会上，一个叫汪国海的记者站起来向马小跃提问：“我得到消息，说您孝顺父亲不过是一场商业作秀，其实您和马耕先生的关系一直不好，是吗？”

这个直指要害的问题让马小跃方寸大乱，问：“谁让你在这里胡说八道的？”

汪国海显然有备而来，他走上前台，先是向来宾和媒体展示一系列照片和视频，看角度像是偷拍的，但清楚地显示，在早期时，只要不在直播时段，马小跃对马耕都是不理不睬。他接着展示了马耕邻居的访谈记录，证明马小跃这些年从未回家看过父亲，父亲的电话也经常不接——“背着父亲抗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马小跃就是一个贪图名利的骗子。

记者们都把长枪短炮对准了马小跃，看热闹不嫌事大，所有人都等着好戏上演。马小跃知道这是有人在暗中整他，想让他身败名裂，但他毫无准备，一时手足无措，额头上都是汗水，不知从何辩解。

关键时刻，林澄站了出来，说：“我可以证明，马小跃是真心孝顺他父亲的！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都不一样，有人喜欢形于色、言于表，有人习惯默默的行动。”

汪国海问：“你是谁？”

林澄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说：“我是一直照顾马耕先生的护士。”她走到马小跃身边，拉起他的袖子，露出胳膊上那道长长的刀疤，“这是他与卖假药的骗子搏斗时被划伤的。他为什么会冒险去卖假药的窝点？就因为骗子说这是治疗他父亲的灵丹妙药，这些在公安局都有笔录可查。为了给父亲治病，他差点儿把自己的命搭上，请问，这是在商业作秀吗？”

汪国海哑口无言。

马小跃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他忽然感到，与林澄相比，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和渺小。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说：“我承认，我错了！”他向在场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这些年，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父亲被诊断为肺癌时，我正好失恋，相恋六年的女友跟人跑了，连带公司破产，十年心血毁于一旦，我直播‘背着父亲抗癌’的初衷的确是为了吸引粉丝，这样可以帮助我走出职场困境。但就在直播的过程中，我却经受了一次心灵的洗礼，我的父亲、朋友，以及那些癌症病人和家属，他们的爱心和帮助，他们的梦想和期待，一次一次打动了我。正如我的朋友所说，我过去工作忙得脚不沾地，错过了欣赏人生旅途的风景，现在停下脚步，我才发现，爱的风景其实一直就在身边，哪怕是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

全场鸦雀无声。马小跃向林澄微笑了一下，以示感谢，继续说：“我以人格担保，我今后要对父亲真心实意地关爱，要全力治疗父亲的癌症，我还要尽我所能去帮助‘牵着你的手’的所有病人，帮助他们画上人生的圆满句号。”

会场响起掌声，起先零零星星，很快热烈起来。

汪国海凝视着马小跃，道：“希望你言而有信。”

会后，马小跃问林澄为什么这么相信他。林澄意味深长地说：“你的父亲深爱着你，这样无私的父爱不可能收获虚情假意。”

马小跃心中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林澄问：“你明天有空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马小跃本来明天已经排满了日程，但还是答应了她。

翌日，林澄驱车带马小跃来到郊外一座葡萄园。马小跃一眼就认出，这里就是“快乐的葡萄”的场地，客人来了很多，男主人正忙着张罗，看到马小跃热情地招手，女主人坐在轮椅上，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嘴角挂着微笑。林澄说：“你上次直播帮他们带货，他们今年的葡萄供不应求了，你可是他们家的恩人。”

马小跃说：“小事一桩，要这么说，你才是我的恩人。”

林澄抿嘴一笑道：“我可不敢当。”

葡萄园中央搭了一个舞台，台下坐满了“牵着你的手”的会员，林澄拉着马小跃在角落坐下。台上正在演出话剧，剧目是《茶馆》，关冬扛着摄像机拍摄。马小跃发现，竟然是马耕演主角王利发，他将角色的胆小自私而又精明干练的性格特征演绎得淋漓尽致。有懂戏的观众称赞道：“这老爷子举手投足都是戏，没有几十年的功底，这戏出不来。”

马小跃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穿着宽大的戏服跟在父亲后面有样学样的情景，眼眶有些湿润。他问林澄：“这些配角演得也不错，这场戏花了不少时间排练吧？”

林澄说：“他们有的是医护人员，也有病人和家属，虽然业余，但排练都很认真。”

马小跃说：“谁想出来的主意……是你吧？”

林澄说：“马伯伯最大的愿望就是演一出最精彩的话剧，所以我就发动大家，在他生日这天上演一场他最拿手的话剧。”

马小跃感叹道：“我才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我去买个蛋糕……”

林澄拉着他重新坐下，道：“别急，都给你准备好了。”

演出谢幕，观众们热烈鼓掌。

在众人的簇拥下，马小跃推着蛋糕车来到马耕面前，说：“老爸，生日快乐！”

马耕又惊又喜。大家唱起了生日歌。林澄送给马耕一张光盘，道：“马伯伯，这是今天的演出录像。”

马耕说：“闺女，谢谢你。这简直是我的新生！”

林澄说：“不要谢我，都是马小跃安排的。”她点燃蜡烛，“快许个愿吧。”

马耕激动地“哎”了一声，望着儿子，眼角泛着泪光。马小跃再也抑制不住激动，走上前，紧紧拥抱父亲，父子俩热泪盈眶，两人之间的隔阂都如春天的冰雪一样消融。

众人哄笑着分吃蛋糕，汪国海向马小跃走来，马小跃警觉地问：“你来干吗？”

汪国海说：“我一直在远处观察你们。”

马小跃说：“就是你在医院偷拍我们的，你再骚扰我们，我会报警的。”

汪国海说：“我来是想跟你说声抱歉的，我今后不会再跟踪你们了，打扰了。”

他转身准备离去。马小跃拦住他，道：“喂，这就走了，是杜子峰让你这么干的吧？”

汪国海没有说话。

马小跃横眉怒目道：“我家的情况，姓杜的最清楚，他廉价收购‘小黑马’的阴谋破产了，现在最见不得我好的就是他……”

林澄說：“算了，让他走吧。当记者的，谁不想搞个大新闻？他是被人当枪使了。”

汪国海诚恳地说：“我承认是受人指使，是有私心的。我现在相信，你是真心爱你父亲的。祝福你们！”他微微鞠躬，转身离开。

林澄端来一盘葡萄，说：“大家尝尝吧，可甜了。”

众人牵着彼此的手，组成一个大圆环，欢歌笑语。

到了复查的时间，马小跃和马耕一起来到红十字医院，按照慕承志的剧本安排，复查也得两人同步。检查完，慕承志把马小跃单独带到办公室，马小跃心中的不祥感又弥漫开来。

慕承志问：“你又抽烟了？”

马小跃问：“你怎么知道？”

慕承志点了点CT片子，道：“别忘了我是医生，你的肺里有炎症。”

马小跃说：“怪不得我最近又咳嗽了，精力不如以前了。”

慕承志说：“把手里的工作放一放，把烟戒掉！”

马小跃说：“AI‘复活’徐智昇的工作程序进入到了关键时刻，要出效果，熬夜不抽烟顶不住。但我都是背着我爸抽的啊……”

慕承志微微摇头，又举起另一张CT片子，道：“这是马伯伯的片子，情况不好。”

马小跃问：“原来的药耐药了？”

慕承志点了点头道：“该来的总会来，要考虑二线方案了。”

马小跃心一揪，生活就是这样，只要你过得好一点儿，老天爷又开始打击你，偏不让你称心如意。他问：“还是要两个人一起治疗吗？”

慕承志说：“当然！不然我们前面的戏不都白演了？我会安排的，你们的药不写标签，外观都是一样的，我跟他说是另一种新的抗痨药，他不会起疑。”

马小跃叹息一声。慕承志说：“你问问马伯伯还有什么心愿，早点儿帮他办了吧。我听他说想去新疆看看风景，现在他身体状况还允许。无论如何，你都得放下手里的工作，好好陪陪他。”

巧了，马小跃其实早想去新疆旅游，只是一直没时间。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按慕承志的话去做，父亲的时间不多了，无论如何要满足他这个小小的心愿。

天山天池、喀纳斯湖、巴音布鲁克草原、塔里木胡杨林……马小跃和马耕在新疆的美景里流连忘返。

除了收到了杜子峰和李佳玉的婚礼邀约，附带着杜子峰“欢迎携伴侣赴约”的挑衅，让马小跃心情灰败了一天。

十天后，马小跃和马耕回到了东海，他们背着旅行包走出机场通道时都戴着口罩，不停地咳嗽，好像一唱一和。

马小跃给慕承志打电话道：“这阵流感很厉害，我和我爸都中招了……对，还有点儿胸闷，不知是高原反应还是疲劳……好，我们明天就来医院检查……”

第二天检查完，医生办公室，马小跃呆呆地望着阅片灯箱上的CT片。

慕承志声音低沉道：“病情比预想的发展更快，好在只是在肺里，其他地方没有转移，按二线计划，上化疗吧。”

马小跃问：“还要瞒多久？”

慕承志说：“这个病想一直瞒下去是不可能的，总有一个接受的过程。”

马小跃喃喃地说：“我爸的脸色越来越沉重，说不定心里有数了……不，还是得想法子瞒住他。化疗要掉头发吧，这怎么瞒得过去？”

慕承志说：“化疗可能会出现呕吐、腹泻、血象下降，这些副作用都可以遮掩，但脱发就不好遮掩了，我们得想个办法。”

马小跃挠头道：“我看有的人化疗痛苦得不得了。他年纪大，我怕他身体扛不住。”

慕承志说：“每个病人的用药和反应都不一样，化疗也没你想得那么可怕。我跟你说个例子，有个年轻女孩很不幸，不但得了癌症，还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但她很乐观，化疗那么多次都挺过来了，现在跟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经常去帮助别人，还考了二级心理咨询师。现在抗癌药物的研制投入非常大，我们挺过这道坎，说不定又有新药出来。现在就是跟时间赛跑，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句话一直在马小跃耳畔回响。活着，对父亲已经成了一种奢侈。

马小跃拿着推子给关冬剃光头。关冬龇牙咧嘴道：“哥，疼，轻点儿。”

马小跃给他换上僧衣，道：“网上买来的衣服还挺合身，你看，你现在简直就是弥勒佛转世。我爸没见过你几次，你再化个特效妆，捏着嗓子说话，他认不出来的。”

关冬拿过镜子摸着光头，道：“我怎么越看越像个冬瓜。”

马小跃又给他挂上佛珠，道：“记住，现在开始，你就是少林神元气功第十八代传人，法号‘无根’。”

关冬嘀咕道：“无根？听来怎么怪怪的。”

马小跃说：“这法号出凡脱俗，比冬瓜好听多了。”说着咳嗽起来，拿起药瓶吃药。

等找来的化妆师化完妆，模样大变的关冬看着马小跃说：“跃哥，你又瘦了。”

马小跃说：“最近老犯困，感冒一直好不了。好了，我跟我爸说大师马上来了，他等着呢，走吧，大师！”

关冬跟着马小跃来病房见马耕，递上一盒打开的药丸。

马耕问：“无根大师，这玩意儿管用吗？”

关冬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心诚则灵。”

马耕拿起一枚药丸端详，道：“看上去像山楂丸。”

马小跃帮腔道：“别看这种药丸不起眼，这是采用基因纳米技术和中药秘方结合研制而成，补气益血，舒筋通脉，对痨病大有裨益。”

关冬说：“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气补，气补不如心补。”

马小跃说：“请大师明示。”

关冬说：“气血归心，则元神归窍，元神归窍，则百病尽除。简而言之，要达到最好的疗效，必须心中有佛。”

马小跃一唱一和道：“怎么做到心中有佛呢？”

关冬说：“剃发念经，六根清净。”

馬耕还在犹豫，马小跃望着父亲说：“剃光头算什么，只要能治病，我剃。”

马耕终于点头说：“那我也剃光头。”

马小跃暗暗舒了一口气，这样的话，就不怕化疗掉头发了。

马小跃和关冬一起出了病房。林澄走过来问：“怎么样？马伯伯同意剃光头了吗？”

马小跃做了一个OK手势。林澄看到关冬的光头，“扑哧”一笑道：“瞧大师这身板，庙里的油水很足啊。”

马小跃乐道：“他要是当和尚，也准是个花和尚。”

关冬笑道：“你还有心情笑我，先想想你前女友的婚礼你怎么对付吧，你没有伴侣能带，只能剃了光头再去，声称自己皈依佛门了吗？那你底子可掉大了！”

林澄忙问是怎么回事，关冬语气不忿地说了一遍杜子峰和李佳玉嘲讽马小跃的事。林澄皱着眉头听完，说：“我有办法出这口气！你先别剃头！”

杜子峰和李佳玉举行的是时髦的草坪婚礼。杜子峰和李佳玉给嘉宾们逐一敬酒，来到老同学那一桌，大伙儿七嘴八舌。

同学甲道：“马小跃这小子怎么还没到？当年他可是牛逼哄哄的，以为除了马化腾和马云，姓马的牛人就数他了，现在反差这么大，别是拉不下脸吧。”

杜子峰笑眯眯地说：“我早上还特意给他打了电话，他说一定会来的，还会带新女友，还说会闪亮登场，让我开开眼呢……”

正说着，天际传来轰鸣声，杜子峰的笑容僵住了。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一架漂亮的直升机徐徐降落在草坪上，旋风将鲜花、气球吹得四处飘飞，杜子峰和李佳玉的发型也被吹乱了。

马小跃身穿正装，帅气挺拔，挽着精心打扮的林澄走下直升机。林澄秀发如瀑，裙袂飘飘，风姿绰约，宛如仙子下凡。驾驶直升机的正是实现了和瘫痪妻子跳舞梦想的那位飞行员。

马小跃挽着林澄走向杜子峰，众人纷纷让路，他俩俨然成为了婚礼的主角。

马小跃说：“抱歉，堵车，赶时间，只好坐直升机来了。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朋友林澄。”

林澄青春光艳，令人炫目，风采完全蓋住了新娘和在场的其他女宾，也成功吸引了全场男宾的目光。杜子峰和李佳玉气得脸色铁青。

马小跃笑得十分满意。

婚礼结束后，马小跃把林澄送到宾馆入住。

林澄来到房门口，说：“就送到这里吧。”

马小跃依然沉浸在婚礼的甜蜜回忆中，道：“今天是我这辈子最拉风的一天，也是最快乐的一天，谢谢你。”

林澄说：“谢你自己吧。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你帮助了别人，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来帮助你。”

马小跃说：“‘牵着你的手’的朋友们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真让人感动。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说医院是一个充满温暖的地方。”

林澄说：“医院的墙比教堂的听到了更多更真诚的祈祷。”

马小跃“嗯”了一声，欲言又止。

林澄见马小跃没有告辞的意思，问：“时间不早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马小跃望着灯光下楚楚动人的林澄，心潮荡漾道：“你今天真美。”

林澄莞尔一笑道：“是吗？以后我上班也要打扮得漂亮一点儿，这样的话，万一哪天我挂了，新闻报道也会说‘一位美女护士不幸以身殉职’，而不是‘一位医护人员死在工作岗位上’这么索然无味。”

马小跃说：“哪有这么开玩笑的？”

林澄说：“好了，不开玩笑，我要休息了。”说完准备关门。

马小跃忍不住说：“等一下。”

林澄问：“怎么了？”

马小跃深情地走到林澄身前，轻轻拉起她的手，道：“做我真正的女朋友好吗？”

林澄凝望着他，没有回答。

马小跃说：“我这个人缺点很多，也没有值得一提的事业，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但我还有健全的身体和头脑，我发誓将尽我所能给你带来幸福。”他将林澄拥入怀中，但当要亲吻时，她却推开了他。

马小跃眼神中掩饰不住失望，问：“你不愿意吗？”

林澄摇头道：“很多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另外，我是不婚主义者。”

马小跃以前听慕承志这么说过，问：“你为什么不婚？”

林澄幽幽地说：“因为我不能给另一半带来幸福，晚安！”她说完飞快关上了房门。

马小跃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伫立良久也没想明白，想敲门，但举起的手又放下，这扇房门就像是一座冰山，扑灭了他内心的热情。

凉风吹来，他连声咳嗽了起来。

马小跃无精打采地来到自家的老屋，掏出钥匙开门，但怎么也打不开，他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老家了，难道换门锁了？他抬头见窗户透出灯光，心想难道老爸也回河山了？他拍门道：“老爸，开门。”

门开了，但出现的却是一位陌生男子。男子睡眼惺忪，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快，问：“深更半夜，你敲什么？找谁？”

马小跃问：“你是谁？这么晚跑我家干什么？”

男子指着门牌大声说：“你家？看清楚了！”

马小跃退后一步，仔细看了看门牌，这明明是自己家，大声问：“我爸呢？”说着要往里走，男子一把拦住他，喝道：“你脑子进水了，还是喝醉了？”

两人推搡之间，马小跃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感到胸口一阵撕裂似的剧痛，一时喘不过气来，一下倒在地上。男子叫了起来：“喂，喂，你别装死讹人！”

河山县医院急诊，马小跃戴上了氧气面罩，被推进CT室机房。门口，男子正惊惶地和警察解释：“是他自己倒下的，我可什么也没干啊。”

马小跃躺在病床上，呼吸急促。一个医生拿着病历走来问：“家属呢？”

马小跃艰难地问：“我得了什么病，怎么这么难受？”

医生说：“气胸，要做胸腔闭式引流术，要家属签字。”

马小跃有些蒙，问：“我怎么会突然得气胸？”

医生问：“你的家属呢？我们有话要和家属说。”

马小跃摇手道：“医生，别绕弯子了，都跟我说吧，我自己签字，我老爸有病来不了。”

医生拿出一张胸部CT，道：“我们发现你肺内有多个肿块，考虑是肺癌扩散转移。”

马小跃犹如五雷轰顶，声音颤抖道：“怎么可能？我一直好好的。”

医生说：“肺的容量很大，肿瘤如果不是很大很多，又不是正好长在气管里，就不会出现明显症状，但你的气胸根本原因就是肿瘤破坏了胸膜腔，咳嗽只是诱因。”

马小跃冷汗涔涔，不停地咳嗽，医生还在说什么，但他听不到了。在他眼前，医生手里的那张胶片，渐渐和慕承志给他看过的胶片重合在一起，耳畔响起的是慕承志的声音：

“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只有三到六个月。”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不能让病人丧失信心。”

“这个病想一直瞒下去是不可能的，总有一个接受的过程。”

马小跃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失去了意识。医生大声说：“喂，喂，你怎么了？能听见我说话吗？”

闻讯而来的林澄急匆匆跑进急诊大厅，问护士：“刚送来的那个气胸病人住几床？”护士指了一下病房。林澄推开房门，却发现病床空着。

急诊顶楼，马小跃站在露台边沿，脸色苍白，扶着栏杆不停地咳嗽。

林澄跑上露台，见状大喊：“不要！”

马小跃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林澄说：“千万不要做傻事！”

马小跃转过脸来，凄然一笑，道：“你们骗得我好苦，为什么不实话告诉我，得肺癌的不是我爸，明明是我！”

林澄说：“就因为这个，你就想不开了？生病不是你的选择，但生病后的生活状态，你是有选择权的，这样自暴自弃，对得起爱你的人吗？”

马小跃挥手大声说：“不要跟我说这些大道理！一个绝症病人的心情，你能体会得到吗？我不需要你的怜憫，你走吧，不要再演戏了，是我自己糊涂，其实我根本配不上你！”

林澄脸色悲戚，缓缓脱下假发，露出稀稀拉拉的头发。

马小跃呆住了。

林澄说：“其实，我三年前就被诊断为滤泡型淋巴瘤，4期，就是晚期，如果说PET-CT报告上显示的每一个病灶都像一个亮起的小灯，那我就是一棵浑身挂满彩灯的树。我做了十多次化疗，现在还在吃药，这病不能治愈，复发的概率很高，我每一次复查都像是在等待命运的最后宣判。所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们是同病相怜。”

林澄解开外衣，露出了埋在皮肤下的输液港，这是长期化疗病人的标配。

马小跃颓然坐下，语带哽咽道：“我只是……不甘心，我……我们还这么年轻，还有这么多事要做，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林澄说：“我开始的想法和你一样。我还记得，刚刚查出癌症那天的天气很好，春光灿烂，草长莺飞，但一个转身，世界就变了。做化疗时，掉头发只是小菜一碟，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连坐起来吃饭都疼得龇牙咧嘴，想把铁栏杆咬断那种疼，每天呕吐十几次，胆汁都吐出来了，胃就跟铁勺子在里面搅一样，靠挂营养液熬过了一个月。别人身边都有亲人相陪，我没有，只能一个人抹眼泪。”

马小跃问：“你没有亲人？”

林澄咬着嘴唇道：“我爸患直肠癌去世了，妈妈后来也得了乳腺癌去世了。妈妈死前告诉我，要向死而生！妈妈走的那天，我想明白了：人的一生就像坐火车，有的人会先下，有的人会后下，不可能不下车，有生就有死，死亡只是生命的一部分，这是一个自然的规律。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活着就要开心，活着就有希望。只要身体许可，我就不会停下工作，就不会停下帮助别人！我替妈妈活着，替爸爸活着，替他们呼吸新鲜空气，替他们吃好吃的。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充实的，我这辈子值了，经历了别人三辈子的事儿。”

马小跃喃喃地说：“原来慕承志说的那个乐观抗癌的人就是你，你帮助了很多人，还考了二级心理咨询师？”

林澄点了点头，道：“抗癌的经历就是一场艰难的马拉松，一半的癌症病人遭受着不同类型的心理困扰，只有不到百分之五的人能得到专业的心理支持。我妈因患乳腺癌做了乳房切除，整整九年没有去过公共澡堂；我爸患直肠癌切除肛门，只能挂着造口袋生活，被广场舞的同伴嫌弃，没有舞伴、不能聚餐。很多癌症病人会默默地被人群‘消声’，独自面对癌魔，没有声响、没有回应、没有共情，就像我的父母一样。我亲身体验过这种孤独和痛苦，所以我会竭尽所能去帮助他们，让抗癌路上的脆弱、孤独、痛苦，被听见、被看见、被理解和被回应！直到最后一刻，仍会感觉到我们牵着你的那只手，感到我们在陪伴。”说着走近，她牵着马小跃的手，并肩坐下。

马小跃紧紧握着林澄的手，感受着涓涓而来的暖流，真诚地说：“谢谢你！”

林澄说：“你真正要谢的人是你的父亲！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马小跃惊呆了。

林澄说：“你体检被查出肺癌，马伯伯接到慕医生的电话后，就一直小心翼翼地隐瞒这个痛苦的秘密，在你面前强颜欢笑。以后的治病过程都是他在导演，是他教慕承志怎么演，教我们怎么演。你吃的那些昂贵的靶向药物，其实不是免费的实验药物，是他卖房子筹来的，他是世上唯一愿意为你无条件付出的人。你比我幸运，因为有这么爱你的父亲一直陪着你，为了他，你也得好好活着。”

马小跃想起慕承志曾说：“世上最残酷的事，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心如刀割，回想起抗癌的曲曲折折，点点滴滴，无处不浸透着父亲的苦心。父爱如山，诚哉斯言！

林澄拉起马小跃，道：“这个世界没什么好畏惧的，反正我们只来一次。我们经历的各种酸甜苦辣，都是值得珍惜的体验。答应我，我们一起等待明天的日出，等待明天的惊喜，好吗？”

两人携手望向天际，大地还是一片漆黑，但东方已显露一抹晨曦。

马小跃回到病房，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打开微信，翻到林澄的微信号，轻轻读着她的签名“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她的微信头像是一脸灿烂的笑容。她的声音响起：“我拍了好多次遗照，但他们说我笑过头了，都不给用，真没办法。”

马小跃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第二天，两人一起回了东海市，来到了一家夜总会。马耕穿着女装，捏着嗓子演出格调低下的滑稽戏，忍受着台下观众的起哄、嘘声。台下角落里，马小跃、慕承志还有林澄站在一起。马小跃眼含泪水，告诉林澄：“我读初中时，我爸花了半年的工资给我买了一台进口的电脑，自己在单位只吃咸菜馒头。”

演出结束，马耕看到了马小跃等人，愣在台上。观众嘘声大作，果皮酒水纷纷扔到台上。剧团老板在后台大骂：“老马，你发什么呆？”

马耕慢慢拽下了戏服。老板跑到台前道：“怎么回事？还想不想加钱了？”

马耕扔下戏服说：“一场戏总有谢幕的时候。”

马耕颤巍巍地走出夜总会。马小跃和朋友们等在外面，马小跃喊了一声“老爸”。马耕憨憨地笑了一下，道：“你看，老爸就是这么没出息，就像你说的，一事无成。”

马小跃哽咽地说：“不……你怎么骗了我这么久？把房子卖了，以后你住哪儿啊？”

马耕望向慕承志。慕承志点了点头。马耕哽咽着说：“你从小就那么好强，那么优秀，是我的骄傲、我的命根子，你今年过得这么不顺，差点儿想不开，要是知道得了癌症还受得了吗？”马耕老泪纵横，轻拍儿子的后背，“我的演技怎么样，还不错吧？骗你治病，是我这辈子演过最成功的一场戏。”

对父亲而言，儿子已经长大，能力也超过了自己，他想要为儿子遮风挡雨、护他周全，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看着儿子前行的背影，为他打气，但当儿子真正遇到危难时，他可以拼尽全力、豁出一切。

“我觉得，这就是表演的最高任务——诠释了爱和责任。”慕承志说，“现在医学发展很快，每年都会出新的抗癌药物，为了赢得时间，不让你丧失信心，我们才不想让你知道真相。”

马小跃拭去泪水，道：“你也过了一把导演瘾。”

慕承志说：“我曾一度对癌症治疗灰心丧气，以为医生的职责只是和死神搏斗，最后完败的一定是医生。看到你们父子相互扶持的经历，我才明白了，我的责任，就是导演人世间最动人的故事。”

马小跃说：“我得感谢你这位导演，你让我明白了最值得珍惜的东西是什么。我还得感谢你，林澄，我们一起为癌症病人私人订制圆梦计划，但我没有想到其实自己就是服务对象。”

林澄深情地说：“这是你爸爸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

慕承志说：“这是一部伟大的戏，因为你有世上最伟大的父亲，他坚强地战胜了自己的抑郁症，成功地让你从忙碌中解脱出来，身患晚期癌症还能快快乐乐活这么久。”

林澄说：“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在于被爱的幸福感，快乐地活一星期，比痛苦活一个月更有意义。”

马小跃含泪点了点头。

一個月后。

“牵着你的手”病友会上，借助于AI技术，徐智昇“复活”的影像投放在舞台中央，和他的父母打招呼，拉家常，鲜活逼真。他的父母激动得语无伦次。

马耕和林澄推着轮椅进入会场，马小跃坐在轮椅上，全场观众起立致敬，热烈鼓掌。关冬用摄像机拍摄整个过程——所有的这些影像资料将成为日后马小跃“复活”的素材——他会一直和父亲在一起！

马小跃面带平静的微笑，一张张真诚的笑容一一闪过眼前，有医生、护士、病人、病人家属……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马小跃制订了一套完整的计划。他像往常对待投资项目一样，严谨认真地整理了自己的所有资料，制作时间表，画出思维导图，做财务预算，分析要点，提前安排，而且就像做风险分析报告一样，发现一个风险，提出一个解决方案。项目的主题是“自救”，包括四大方面：一、接受患病现实，做好心理建设；二、拆解具体问题，分别应对和规划；三、中长期可持续策略；四、独自面对的部分。每个方面又做了详细到可操作阶段的拆分。他要对自己、对父亲、对朋友、对工作，都做一个完善的“自救”计划，这是一个男人的责任，也是爱。

在计划的最后，他写下了一句话：“生病也许并不全是坏事，至少，我比以前更容易感到被爱的幸福。”

三个月后，医院重症监护室。马小跃消瘦憔悴，戴着氧气面罩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望着窗外灿烂的烟花。

马耕陪伴在儿子身边，道：“今天是除夕，新的一年就要到了。”

心电监护仪传来了“滴滴”的报警声，马小跃呼吸急促，紧紧牵着父亲干枯的手，吃力地说：“老爸，对不起，我们下辈子演续集吧……”

马耕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脸上充满爱怜而又平静如水，道：“一言为定，爸爸这辈子还没演过瘾呢。”

林澄、慕承志、关冬等人站在门外，默默地看着这温馨而又催人泪下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