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导引】河流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根本。人类利用河流的方式,因地理和时间而异,但一直以来,河流总能为我们带来五个最基本的优势:运输通道、自然资本、领土疆域、生态健康以及展示权力的方式;因而它们的重要意义是恒久存在的。现如今,这些优势的表现形式已经发生了改变,但我们还是一样需要它们。在埃及,尼罗河曾经用富含泥沙的洪水为当地河岸边的农田提供丰富的养料。正是这定期的营养和持续的水源使得人们可以通过农业收获稳定的食物,从而让大规模的人口定居成为可能。只有当人们无须到处迁移,有了稳定的食物和居所,能够大规模保存私人财产、工具和书籍时,文化才得以发展和繁荣。如今,尼罗河变成了水力发电、城市供水和开罗市中心价值连城的河滨地产。人类最早的庞大的社会形态,是沿着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印度河、尼罗河和黄河流域兴起的,位于如今的伊拉克、印度—巴基斯坦、埃及和中国境内。自那时起,河流就通过上述方式持续不断地供养着人类文明,直到今日。人类对河流的依赖和感情经由艺术、宗教、文化和文学显露出来。
我们之所以认为河流是“母亲河”,正是因为河流对于人类文明极其重要。河流为人们提供饮用水,满足能源工厂的冷却需求,以及清理垃圾。但与此同时,它们也以我们难以觉察的方式塑造着人类社会。沿着河流,我们对世界各大洲进行了一遍又一遍的探索和殖民活动。因河流泛滥而引发的洪水,破坏力十足,急速改变着战争、政治和社会人口的样态。河流能界定并穿越国际边境,迫使民族、国家相互协作。我们需要河流提供能源和食物。而民族、国家的领土主张,各国之间的文化、经济联系,迁徙人群和人口历史,都肇始于河流、河谷和那些由河流所形成的地理区隔。
本文选自《河流是部文明史》,作者在书中以历史的笔触书写河流这一地理景观,跳出单一的人类中心视角,让我们了解到,在以书面文字书写的人类历史背后,河流是如何记录了一部人类文明展演的历史。他用饱含知识又生动的语言描绘了人类如何依赖河流衍生和发展,河流如何塑造和影响人类社会的特性。他密切关注环境问题、生态文明,并从自然史和全球视野的广博视角理解文明与社会的未来。
【作者简介】劳伦斯·C·史密斯,布朗大学地球、环境和行星科学教授。曾任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地理学教授、系主任。美国地球物理学会成员,古根海姆基金会研究员。其著作《2050 人类大迁徙》荣获沃尔特·基斯特勒图书奖,2012年入选《自然》杂志编辑书单。
【附文】
河流如何塑造了人类的文明?
[美]劳伦斯·C·史密斯
对我们来说,一个没有河流的世界将会变得面目全非。我们的大陆将变得更为崎岖、高耸、寒冷、狭小。我们的定居模式将以迥异于现状的方式不断演变,会有分散的农场和村庄依绿洲和海岸线而建。战争会以不同的方式展开,国家的边界也会变得陌生。我们最为熟知的城市将不复存在。用于界定我们自身的人口迁徙、贸易流动,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
纵观历史,河流以其提供的自然资本、运输通道、领土疆域、生态健康和权力基础,为我们的社会打上了深深的印记。它们创造的平坦又肥沃的河谷,给我们带来了赖以生存的食物和水。历史上最早出现的几个水利社会发源于充满淤泥的河谷,它们位于今日的埃及、伊拉克、印度、巴基斯坦和中国,催生了城镇、贸易、统治阶级,也孕育了政治政权。早期城市规划者们对抽水、排污的实际需求,培育出了世界上第一批工程师。关于河流源头、河水所有权的哲学辩论,则为科学和法律打下了重要的早期基础。
在美洲,史前的殖民者曾沿着河谷定居,建立了其他几个水利社会,例如位于今日新墨西哥州的阿纳萨齐,中美洲的玛雅,密西西比河河谷的卡霍基亚。当欧洲殖民者去探索和丈量全球地域时,他们以河流作为探索的路径,用河道和分水岭界定领土范围。时至今日,很多河流依然存在,充当着国家之间和国家内部的领地边界。我们在全球的各处河岸建起了定居点,这些定居点逐渐发展成了镇、城,最终演变为大都会。
一代又一代的人,不假思索地依傍着河流而生。河流就在那里,是一道宜人的风景线,也能提供一些有限但必需的价值。河流带来了渔产,灌溉了水利王国,提供了探索大陆的航道,催化了工业进程,净化了污染,制造了电力,开垦了干涸的土地,冷却了发电厂,激发了环保和技术运动,创造了发展房地产的机遇,安抚了紧张焦虑的都市情绪。从任何一代人的角度来看,河流的价值都显而易见,且有实际效益,甚至有些平淡无奇。只有从长远来看,才能体会到河流对人类文明的基础性作用。
如果要浓缩河流和人类漫长的历史,把它们编成一篇短小精悍的故事,讲给我的三个孩子听,我会这么讲: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滴滴雨水凝聚在一起,降落在地上,塑造了地表的样貌。数百万年来,流水雕刻出了山峦,搬运着泥土。河流从陆地发源,流入大海,塑造出了宽阔的河谷平原,那里充满了肥沃的冲积土壤。游牧民族先发现了这些河谷,开始学着耕种,相互协作,在同一个地方定居。河流就成了维系他们生活方式的根本。有了河流,食物的盈余变多了,社会也愈加复杂,层级愈加分明。人们开始支持并鼓励那些愿意探寻自然世界的思想者。哲学、法律、工程和科学的最初尝试因而出现。人们学知识,做买卖,变得越来越有创造力,人口数量也越来越庞大。
我们利用河流的方式,也越来越多样化了。河流变成了我们通行的管道和重新探索大陆的方式。我们建立了新的殖民地,文化和语言也因而变得越来越丰富。随着人口规模扩大,死亡的数字也在增长,因为洪水时不时会夺走生命,并以难以预料的方式震荡着我们的政治体系。在竞争日益激烈的世界,河流成了左右战事的计谋策略,也是判定领土边界的仲裁标准。
我们的技术进步了,学会了如何利用河流满足工业所需,继而建造了水车、制革厂和纺织厂。河流带来了电力,冲走了污水,协助我们的经济迈入工业化。它们运输集装箱和交易船只,我们挖了河道——运河——来将它们连在一起。
后来,我们的技术力量有了巨大提升。我们学着大范围地驯服河水,不惜拉远与河水之间的距离。我们通过建造巨大的水库来吸纳河水,将原本寸草不生的干旱之地变成了可以耕种的农田。这些大坝像是希腊神话中的丰饶之角,给我们带来了水源、电力和城镇。大坝的水源非常宝贵,它促使不同地区达成新的合作协定,也为了跨境河流而形成共同管治。
随着我们越来越富裕,对污染的容忍度也减弱了。那些被污染了的水路,原本被视为经济增长的必然结果,是情有可原的;但现在状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了。后来有了新的法律条文,遏制了污水排放。这些河流随之被重新修复,我们发现河流很灵活,适应力很强。大坝被炸毁了,河流也发生了变化,很快重新从陆地向海里运输沉积物,鱼儿们沿着被炸毁的遗迹回到了原来的家。
河流的故事讲到了现在。我们如有神助,可以搬运土壤,也有了充足的工程知识,可以将河流改道的规模扩大到惊人的程度。全球人口最多的两大国家,面临着严重的水源供应危机,正在推进有史以来最大的跨流域调水工程。虽然河流的健康是我们优先考虑的事,但它们所承受的生态重压并未消减。我们在建造新的传感器、卫星和模型,以便更好地了解河流,监控它们的状态。新的技术或许可以减少对环境的损害,有效利用河流的能量。
与此同时,我们也在向大城市迁徙,日益沉浸在数字世界当中,自然世界逐渐淡出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但人类的大脑和生理状况还没有跟上现在环境的变化。接触自然依然有益于人体健康。我们再一次意识到,那些河流环绕在日益坚固的城市周围,依然在那里流淌着。
它们总是在那里,满足生活生产的需求,不断变换着样貌,伴随着我们发展的每一步。我们就像是在谢尔·希尔弗斯坦的《爱心树》里长大的孩子,所求所需会随着时间而变化,河流的馈赠也在跟着改变。我们索求的东西变了,但与河流的依存关系却始终如一。河流流淌着,已经历经了几百个世代。和希尔弗斯坦笔下最终因被过度索求而枯萎的苹果树桩不同,只要我们创造机会,河流就依然可以重生。河流可以是永不停歇、永不衰朽的。尼罗河丈量仪是古代河流知识的来源,被法老们用来征税、维系社会运转,就在今日尼罗河塔的下游。尼罗河总是为埃及人带来馈赠,先是泥土肥沃的农田和灌溉水源,继而是阿斯旺大坝的能源,如今则是开罗市中心河滨沿岸的高档地产。
从城邦的创立到整个星球的探索,从领土的纷争到城市的出现,从能源的获取到经济体的工业化进程,从促进合作、环保和技术的发展,再到为数十亿人营造自然空间,河流始终在那里。
一个庞大的、像动脉一样的力量低吟着,围绕着我们运转,但又总是深藏功与名。它塑造了我们的文明,比任何一条路、一项技术,或是任何一位领导人都要强大。它开启了边界,搭建了城镇,划定了疆域,喂养了数十亿人。它改善了生活,促进了和平,授予了权力,又总是任性地摧毁着阻拦它前行的任何事物。如今,河流愈加被人们驯服,甚至浑身被绑上了枷锁,但它依旧是那个古老的力量,依旧在统领着我们所有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