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汤一介
在这可能即将出现的“新轴心时代”,面对着与两千多年前的那个“轴心时代”的形势是完全不同了。全球化已把世界连成一片,任何国家、任何民族所要解决的不仅是其自身社会的问题,而且要面向全世界。因此,世界各国、各民族理应将会出现为人类社会走出困境的大思想家或跨国大思想家集团。实际上,各国、各民族的有些思想家已正在思考和反省人类社会如何走出当前的困局、迎接一个新时代的种种问题。在此情况下,各国、各民族的历史文化经验和智慧,无疑是十分重要的。因此,对影响中国社会两千多年历史的主流文化“儒学”应有一总体的认识和态度是很必要的。
由于儒学是历史的产物,又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因此对它有种种不同的看法应该说是很自然的。在今天全球化、现代化的时代,我们应该或可能怎样看儒学,我认为也许可以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来考察儒学,一是政统的儒学,二是道统的儒学,三是学统的儒学。
2014年5月4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北大人文学苑,和87岁的汤一介先生促膝交谈,了解《儒藏》编纂情况。
政治化的儒学曾长期与中国历代专制政治结合,所提倡的“三纲六纪”无疑对专制统治起过重要作用。儒家特别重视道德教化,因而对中国社会在一定程度上起着稳定的作用。但是,把道德教化的作用夸大,使中国重“人治”而轻“法治”,而且很容易使政治道德化,而美化政治统治;又使道德政治化,使道德成为为政治服务的工具。当然,在专制政治统治的压迫下,儒家的“以德抗位”、“治国平天下”的“王道”理想也并非完全丧失。不过总的说来,政治的儒学层面对当今的社会而言可继承的东西并不太多,它存在着较多的问题。
汤一介先生与星云大师
任何一个成系统有历史传承的学术派别,必有其传统,西方是如此,中国也是如此,从中国历史上看,儒、道、释三家都有其传统。儒家以传承夏、商、周三代文化为己任,并且对其他学术有着较多的包容性,他们主张“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但既成学派难免就会有排他性。因此,对“道统”的过分强调就可能形成对其他学术文化的排斥,而形成对异端思想的压制。在历史上某些异端思想的出现,恰恰是对主流思想的冲击,甚至颠覆,这将为新的思想发展开辟道路。
学统的儒学:是指其学术思想的传统,包括它的世界观、思维方法和对真、善、美境界的追求等等。虽不能说儒学可以解人类社会存在的一切问题,但儒学在诸多方面可对人类社会提供有意义的、较为丰厚的资源是无可否认的,应为我们特别重视。我这样区分,并不是说这三者在历史上没有关系,甚至可以说在历史上往往是密不可分的,只是为了讨论方便,为了说明我们应该更重视哪一个方面。基于此,我认为,当前甚至以后,儒学的研究不必政治意识形态化,让学术归学术;而且儒学应更具有“海纳百川”的气度,在与各种文化的广泛对话中发展和更新自己。
既然我们对儒学要特别重视的是其“学统”,那么我们应该如何从“学统”的角度来看儒学,我有以下四点看法:
一、要有文化上的主体意识。任何一个民族的生存与发展必须植根自身文化土壤之中,必须有文化上的自觉,只有对自身文化有充分的理解和认识、保护和发扬,它才能适应自身社会合理、健康发展的要求,它才有吸收和消化其他民族文化的能力。一个没有能力坚持自身文化的自主性的民族,也就没有能力吸收和融化其他民族的文化以丰富和发展其自身文化,它将或被消灭,或被同化。
二、任何文化要在历史长河中不断发展,必须不断地吸收其他民族文化,在相互交流与对话中才能得到适时的发展和更新。罗素说得对:“不同文明的接触以往常常成为人类进步里程碑。”在历史上,中华文化有着吸收和融化外来印度佛教文化的宝贵经验,应该受到重视。在今天全球化的时代,面对西方的强势文化,我们应更加善于吸收和融合西方文化和其他各民族的优秀文化,以使中华文化更具有世界意义。
汤一介先生在讲学
三、社会在不断发展,思想文化在不断更新,但古代思想家提出和思考的文化(哲学)问题,他们的思想的智慧之光,并不因此就会过时,有些他们思考的问题和路子以及理念可能是万古常新的。在雅斯贝尔斯《大哲学家》一书中,他认为:在科学方法的运用上,我们可以说我们所处的时代是超过了亚里士多德,但就哲学本身而言,我们很难再达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水准。哲学历史的某些发展是显而易见的,但我们并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后代的哲学家就一定超过前代。
四、任何历史上的思想体系,甚至现实存在的思想体系,没有完全正确的,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的学说,它必然有其局限性,其体系往往包含着某些内在矛盾,即使其中具有普遍意义(价值)的精粹部分也往往要给以合理的现代诠释。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说:“在黑格尔以后,体系说不可能再有了。十分明显,世界构成一个统一的体系,即有联系的整体。但是对这个系统的认识是以对整个自然界和历史的认识为前提的,而这一点是人们永远达不到的。因而,谁要想建立体系,谁就得用自己的虚构来填补无数空白,即是说,进行不合理的幻想,而成为观念论者。”这里所说的“体系”是指那种无所不包的、自以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绝对真理”往往都是谬误之论。
罗素在其《西方哲学史》中说:“不能自圆其说的哲学绝不会完全正确,但是自圆其说的哲学满可以全盘错误。最富有结果的各派哲学向来包含着显眼的自相矛盾,但是正为了这个缘故才部分正确。”我认为这两段话对我们研究思想文化都很有意义。因为任何思想文化都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产生的,它不可能完全解决人类社会今天和明天的全部问题,就儒学来说也是一样的。
汤一介先生与《儒藏》
正因为儒学是在历史中的一种学说,才有历代各种不同诠释和批评,而今后仍然会不断出现新的诠释、新的发展方向、新的批评,还会有儒家学者对其自身存在的内在矛盾的揭示。在人类社会进入全球化时代,不断反思儒学存在的问题(内在矛盾),不断给儒学新的诠释,不断发掘儒学的真精神中所具有的普遍性意义和特有的理论价值,遵循我们老祖宗的古训“日日新,又日新”,自觉地适时发展和更新其自身,才是儒学得以复兴的生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