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东
英语国家创意写作研究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随着创意写作课程、专业在高等院校内的进一步发展,目前该领域在探讨创意写作的教学规律、学科历史、人才培养、社会实践方式等方面形成了多个新热点。与之相应的是,近年来以创意写作研究为主题的学术期刊、协会、出版社、组织机构也不断增加。2016年,创意写作研究学会(Creative Writing Studies Organization,CWSO)由英语国家创意写作教学和研究领军人物格雷姆·哈珀(Graeme Harper)等发起创建,其成员多来自美国作家写作项目协会(AWP)、英国作家与写作教育联盟(NAWE)、澳大利亚的写作项目联盟(AAWP),以及由中国学者主导发起的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协会(GACCW)等,是国际上首个全球性的以创意写作研究为明确定位的学会。目前,创意写作研究学会已经举办六届年会,在议题层面与英语国家创意写作教学与研究前沿紧密衔接、相互呼应,推动了创意写作研究的发展,在教学和社会化实践等方面都产生了重要影响。2020年、2021年创意写作研究学会举办的第五、第六届年度大会,会议主题分别是“超越类型、页面:阈限空间的创意写作”,“创意写作即关爱及其他大流行的教训”。大会在数字化创意写作等多个方面做出了重要探索,注重理论、文化和技艺(Theory,Culture,and Craft)研究的多维性,突出了学科史、教学法多样性(Diversity and Inclusion),讨论了“数字化与多模态/多媒体”(Digital and Multimodal/Multimedia),课程与项目设计(Curriculum and Program Design),多样化的社区、社群构建(Community Building)等多个方面①目前,由创意写作研究学会主办,美国罗切斯特理工大学出版的《创意写作研究期刊》(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JCWS)在2021年第2期以特刊的形式,集中发表了本次会议的主要论文、讲稿。详细信息可参见创意写作学会(CWSO)的官方网站:https://creativewritingstudies.com。本文所引的会议论文、议题的内容可在该网站获取。。本文以近两年创意写作研究学会的议题和发表论文为例,与中国创意写作研究进行交叉对照,以期获得新的视野和启发。
美国创意写作学会自2016年成立以来,高度关注创意写作教学方法的总结、创意写作知识的梳理与更新,在此基础上寻求创意写作教学理论、学科理论的构建。2020与2021创意写作学会的两届年会在基本理论问题方面的探索主要包括:创意写作研究的范围和定义问题、创意写作的学科定位与创意写作在高等教育机制中的发展问题等三个部分。
第一,创意写作研究确立的前提之一在于对创意写作活动本质的界定,最近两届年会对此均有新的探讨。创意写作学会现任主席、美国奥克兰大学的格雷姆·哈珀教授对创意写作的本质进行了新的思考。哈珀在会议上以《回应创意写作》(Responding to Creative Writing)为题,提出“对创意写作的回应,将把创意写作研究视为创意写作的回应性知识和理解它的新立足点”②Graeme Harper.Responding to Creative Writing.2021.Creative Writing Studies Conference presentation video.2020-10-9.。哈珀的论述赋予创意写作这种原创性的文化实践以新的广度,他认为“创意写作是一种回应性的人类活动。我们用它来回应世界,回应我们的感受,回应想法,回应观察,回应其他人,回应历史和文化事件,回应我们想象中的奇观”③Graeme Harper.Responding to Creative Writing.Newcastle: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2020,p.vii.。参照哈珀的观点,其中的Response一词,大体上可以理解为人类借助原创性的写作展开的一种文化活动。哈珀的话题突出了创意写作研究作为对创意写作活动、经验总结的反思性知识的重要性,强调了创意写作研究需要对创意写作活动本身的规律性、系统性进行思考。哈珀的观点旨在导向一种深度的、对创意写作的批判性理解(critical understanding of creative writing)④Graeme Harper.Critical approaches to creative writing.New York:Routledge,2018,p.63.,但该方面研究目前还没有充分展开,学界也尚待形成共识。
第二,20世纪80年代以来创意写作学科的定位一直是英语国家该研究领域的重要议题,学界形成了主张坚守文学写作教育的保守观点,推崇创意写作兼并传统文学教育的激进主张,要求创意写作在文学、艺术院系等多向度发展的折中理念,以及立足数字技术、创意城市开辟创意写作发展新空间的混合模式等不同的观点⑤该方面的研究国外主要有戴安娜·唐纳利、温迪·毕肖普、道格拉斯·黑塞、蒂姆·梅耶斯、乔丹·巴克等学者的成果,他们或主张创意写作作为研究方向与文学批评、英语写作(English composition)并列、融合,或主张创意写作作为学科从英语系分离出去,或主张创意写作以跨课程、跨专业的形式渗透到各学科。国内该方面研究则主要见于葛红兵、雷勇:《英语国家创意写作学科发展研究》,《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戴安娜·唐纳利⑥Dianne Donnelly,Graeme Harper.Key Issues in Creative Writing.Bristol:Multilingual Matters,2012.、蒂姆·梅耶斯(Tim Mayers)⑦Tim Mayers.(Re)Writing craft:composition,creative writing,and the future of English studies.Pittsburgh: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2007.、道格拉斯·黑塞(Douglas Hesse)⑧Douglas Hesse.“The place of creative writing in composition studies”.College Composition and Communication.2010(3),pp.31-52.、亚当·科勒尔(Adam Koehler)⑨Adam Koehler.Composition,Creative Writing Studies,and the Digital Humanities.New York:Bloomsbury Publishing,2017.等学者,包括中国学者戴凡、刁克利、葛红兵、许道军、宋时磊、张永禄等对此有过论述。近两年创意写作研究学会年会也对此给予了高度关注。关于创意写作的学科定位问题,琼·沃德森(Jon Udelson)的议题延续了这一焦点,在《弥合鸿沟还是分割桥梁:风格、学科性和创意写作研究》(Bridging a Divide or Dividing a Bridge?:Style,Disciplinarity,and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中回顾了该方面的研究历程,他认为虽然已经有梅耶斯、黑塞、科勒尔、霍纳等人对注重原创性的创意写作与相对侧重技巧、修辞、语言的写作研究(Writing studies)之间的关联性、交叉性进行了研究,“但人们仍然经常认为创意写作和写作研究之间仍然存在这样的学科鸿沟”①Jon Udelson.“Bridging a Divide or Dividing a Bridge?:Style,Disciplinarity,and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p.1.。沃德森参考了柴西、萨维奇(Thaiss&Zawacki)、奥林格(Olinger)的观点,指出:“学科差异的问题往往是关于个人或群体的问题,以及他们在机构和项目类型迭代中作为专业人士的地位:他们/我们创造和认识知识的方式,他们/我们如何保护知识,以及他们/我们如何使用知识来延续他们作为学科自主专业人士的地位。换句话说,这种划分更多的是受我们对这些学科对文体知识的立场影响,而不是根据这些学科或学科生产的具体作品的方法论来划分。”②Jon Udelson.“Bridging a Divide or Dividing a Bridge?:Style,Disciplinarity,and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p.1.沃德森认为如果从文体(style)的层面出发,就可以把这些分歧的视域衔接起来,并指出在认识论的方面,彼此并非不相容③Jon Udelson.“Bridging a Divide or Dividing a Bridge?:Style,Disciplinarity,and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p.1.Jon Udelson.“Bridging a Divide or Dividing a Bridge?:Style,Disciplinarity,and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p.1.。
与沃德森的观点互为映照的是米勒斯维尔大学(Millersville University)的创意写作研究学者梅耶斯提出的创意写作和文学研究的融合问题。梅耶斯与沃德森一样关注学科的差异、分立与融合等问题,只是将具体的论域转向了更为广阔的方向:注重原创、实践和个体经验创造性表达规律的创意写作研究与侧重话语构建、解释性、批判性分析的文学研究的关系。梅耶斯首先梳理了该方面研究的现状,在《创意写作研究和文学研究:趋同的议程?》(Creative Writing Studies and Literary Studies:Converging Agendas?)的议题中指出二者的因缘:“在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许多我们现在称之为‘创意写作研究’的学术工作是由从事创意写作和修辞—写作(rhetoric-composition)交叉工作的人展开的。”④Tim Mayers.“Creative Writing Studies and Literary Studies:Converging Agendas?”.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Article 38,p.1.梅耶斯描述了创意写作与文学研究之间存在的张力,他指出:“甚至有人呼吁创意作家和写作者(creative writers and compositionists)联合起来,离开英语系,从而摆脱近四分之三世纪以来‘英语’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文学’的同义词所形成的课程限制:更确切地说,是对文学的学术性、解释性研究。”⑤Tim Mayers.“Creative Writing Studies and Literary Studies:Converging Agendas?”.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Article 38,p.1.国内学者对该问题的讨论则主要见于葛红兵、张永禄、雷勇等人,其中张永禄主张“以跨学科研究方法为重要手段”⑥张永禄:《创意写作研究的学科愿景、知识谱系与研究方法》,《写作》2020年第5期。,葛红兵和雷勇从“英语国家创意写作学科发展研究”对“创意写作的学科定位”⑦葛红兵、雷勇:《英语国家创意写作学科发展研究》,《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问题分别进行过论述,与梅耶斯、沃德森等人对创意写作与英语系及其发展自我定位方面具有一定的共识。但该方面的研究在当前阶段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较多地是从学科设置的宏观层面探讨创意写作的身份问题,对创意写作自身定位和基础理论的反思不足,某种程度上“学术性与创意性的争论只是进一步强调了一种过时的二元对立,并没有反映出写作、研究和创作的现实”⑧Kristin LaFollette,Jonathan Brownlee.“Intersecting Visual Art and Text:Creative-Critical,Transgenre Approaches and Identities in Writing and Teaching.”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Article 17,p.1.。
第三,针对创意写作在高等教育体系中的处境和发展面临的挑战问题,中阿肯色州大学创意写作MFA导师范德斯利斯(Stephanie Vanderslice)的议题可以视为这一话题的继续深入。范德斯利斯是英语国家创意写作教学与研究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她以高等教育领域十余年的创意写作项目教学经验为基础,在《重新审视挑战:十年来对创意写作的反思》(Revisiting the Challenge:Rethinking Creative Writing Ten Years On)中提出,创意写作需要进一步在教学领域深入探索。范德斯利斯认为打破创意写作教育模式的狭隘格局与走向更加开放、包容的创意写作是当前学科的两大挑战。范德斯利斯注意到创意写作的学科定位与立场需要根据现实的变化做出及时的调整。范德斯利斯指出,20世纪三四十年代爱荷华大学创意写作MFA的建立与现代作家需要在学术社群(academic community)里发展的理念相关,如今不应该简单地谈论“艺术职业的不确定性”,仅仅有专业化的学术社群对原创作家们来说是不够的,还需要反思这种创意写作教育模式①Stephanie Vanderslice.“Revisiting the Challenge:Rethinking Creative Writing Ten Years”.Creative Writing Studies Conference 2020 Presentation,2020-10-4.。范德斯利斯的论题旨在通过反思创意写作教学中的问题,不断寻求新的方式来推进创意写作的教学与研究,简单地强调去中心化的教学法、狭隘的惯有的教学法,已经无法适应新的形势,主张一种更具责任感的创意写作教学(responsible creative writing teaching),在课堂上不断引领学生关注新的现实问题。
随着英语国家数字人文、数字技术不断向人文学科渗透,“高等教育的数字转向”愈加明显②David Kergel,Birte Heidkamp.The Digital Turn in Higher Education: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s on Learning and Teaching in a Changing World.Wiesbaden:Springer,2018,p.7.。在这些背景和趋势下,创意写作的数字化课程设计、数字化的创意写作史的书写等问题也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自从亚当·科勒尔2017年提出将这些数字化的创意写作实践与研究现象称为“创意写作的数字转向”(creative writing's digital turn)③Adam Koehler.Composition,Creative Writing Studies,and the Digital Humanities.Bloomsbury Publishing,2017,p.19.以来,创意写作的数字化发展成为教学和研究的重要话题,创意写作研究的数字化分支(digital branch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不断扩展,近两年创意写作学会的会议主题也与此密切相关。
第一,在数字化的创意写作方面,已经发展出基于视觉叙事的创意写作、新媒体创意写作、虚拟现实创意写作等多种侧重点不同的新兴数字化创意写作。萨姆·梅金思(Sam Meekings)在《数字化读写在创意写作课堂的运用》(Utilizing Digital Literacy in the Creative Writing Classroom)中指出,“在创意写作课堂上使用社交媒体平台,为角色、声音、结构、语气和世界构建的实验提供了一系列可能性”④Sam Meekings.“Utilizing Digital Literacy in the Creative Writing Classroom”.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Article 11,p.1.。梅金思结合自己的创意写作教学经验,讨论了如何借助各种在线程序,充分利用数字技术、数字化的媒介将课程向课堂之外拓展的方法。以梅金思的探索为例,其启发性在于可以借助数字技术将课堂上的写作训练与网络空间、文化生产空间衔接,学生们在课堂、社交、产业等多种语境中接受训练。
第二,创意写作数字化转向过程中,基于在线的、数字化的创意写作课程设计的原则、标准和技巧等问题也成为本次会议的重要议题。佐伊·伯塞尔(Zoë Bossiere)《在远程学习课堂环境中实施以学生为中心的创意写作工作坊模式》(Implementing the Student-Centered Creative Writing Workshop Model in Remote Learning Classroom Environments)展示了新冠疫情流行期间原本在线下进行的创意写作教学转移到远程学习模式的例子。佐伊对这类以学生为中心的创意写作远程学习课堂的设计定位给出了明确观点,她认为这类工坊模式与直接照搬爱荷华大学作家工坊不同,它拥有自身的特点,“以学生为中心的创意写作工作坊是教师和学生作家之间的合作过程,包括:对现有的工作坊做法进行批评,参与全班讨论,设计一个新的工作坊模式,并有充分的机会获得学生的反馈”①Zoë Bossiere.“Implementing the Student-Centered Creative Writing Workshop Model in Remote Learning Classroom Environments”.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Article 23,p1.。佐伊结合曾在俄亥俄大学主持的研讨会经验,论述了数字化创意写作工坊设计的模式,为数字作家工坊设计提供了重要参考。
第三,视觉艺术与创意写作的融合问题也是当前该领域研究的重要议题。克斯汀·拉夫洛特(Kristin LaFollette)等人在《视觉艺术与文本的交叉:写作和教学中的创意—批评、跨流派方法和身份问题》(Intersecting Visual Art and Text:Creative-Critical,Transgenre Approaches and Identities in Writing and Teaching)的议题中主张各学科之间的跨界合作,“为那些想要打破体裁界限、在自己的工作和课堂上将视觉艺术和写作结合起来的人提供了明确的收获和工具”②Kristin LaFollette.Intersecting Visual Art and Text:Creative-Critical,Transgenre Approaches and Identities in Writing and Teaching.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Article 17,p.1.。反观中国创意写作的发展,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浙江传媒学院、香港都会大学、香港浸会大学等目前也都为新媒体、视觉文化与创意写作课程的融合发展作出了探索。例如,浙江传媒学院叶炜指出:“行业发展的一个新趋向是人工智能写作日益成为创意写作发展和网络视听内容生产的最前沿和新的生长点。网络视听内容生产和创意写作规律研究,目前正向人工智能写作全面延伸和深度融合。”③叶炜:《新文科背景下传媒院校网络视听内容生产的实验室探索》,《传媒观察》2021年第11期。香港都会大学梁慕灵则在探讨视觉文化时代的创意写作发展路径时认为,“图像叙事(graphics narrative)亦是创意写作课程未来发展的一个重要方向,是我们创意写作与视觉文化融通的重要路径。”④梁慕灵:《视觉文化时代创意写作发展的路径探索——以香港公开大学创意写作教育为例》,许道军主编:《中国创意写作研究》,北京:中国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115-119页。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的研究人员还提出在“在全媒体视域下,开展创意写作教学,培养复合型应用型人才。”⑤丁烨:《全媒体视域下艺术类院校的创意写作教学探索——以上海视觉艺术学院为例》,《出版广角》2021年第5期。上述院校研究人员都对数字技术视域中新媒体在创意写作教育的运用进行了探索,课程和教学理念初步得以呈现。
与前述创意写作的学科定位、创意写作的数字化发展方面的议题相映,英语国家创意写作教育教学的研究也是会议的重要内容,具体体现在课程与专业/项目设计(curricullum/programme design)、工坊教学、技艺和类型分析(craft and genre analysis)、创意写作的批判性教学等三个方面,彼此之间既有融合,亦有相对的独立性。
第一,创意写作项目设计方面,如何超越基本的技巧层面而转向理念、本体层面的思考是当前研究的难点。“包容性创意写作”(inclusive creative writing)的提倡者,洪堡州立大学嘉奈尔·阿德西特(Janelle Adsit)的《创意写作中的响应性教学》(Teaching Responsiveness in Creative Writing)讨论了创意写作作为一种创造性艺术实践在当代生活中的意义。阿德西特使用了“审美反应能力”(aesthetic responsiveness)这一概念概括创意写作对当下社会文化生活的意义,并追问“培养对危机的艺术反应是什么意思?我们怎样才能教导审美反应能力?”⑥Janelle Adsit.“Teaching Responsiveness in Creative Writing”.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Article 35,p.1.创意写作作为一种思考现实、介入现实问题思考的途径,其意义得以彰显。由此创意写作不再仅仅是个体的经验反思,不再是单纯的自我表达,而是成为一种认识、理解社会、把握生活的方式,是具有创作意识的人对当下问题的主动的、回应性的活动。此外,阿德西特还指出,创意写作的这些教学理念并不是个体的想象,而是有相应的理论根基,强调了“在研究美学理论的同时,我们还进行了史诗修辞学的讨论,史诗修辞学从理论上说明了一个人在特定的公共场合说话的行为,我们发现,当我们考虑艺术回应时,创意写作有漫长而深刻的理论根基可以借鉴”①Janelle Adsit.“Teaching Responsiveness in Creative Writing”.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Article 35,p.1.。与阿德西特强调创意写作作为一种积极的参与、回应性活动相关,俄亥俄大学讲授创意写作与英语写作课程的佐伊·伯塞尔与来自辛辛那提大学的萨拉哈克(Sarah Haak)在《危机时期的创意写作教学:以学生为中心的回应》(Teaching Creative Writing in Times of Crisis:A Student-Centered Response)中阐述了新冠病毒疫情流行期间的创意写作教学法问题,展示了若干以学生为中心的创意写作教学法的例子,并结合教学经验对其应用进行了分析和总结,这些观点都旨在基于现实语境推进创意写作项目设计的理念、方法更新。
第二,作为创意写作工坊制度研究的一部分,创意写作工坊设计和教学中的问题是热点,如何基于复杂的、多元的语言、宗族、文化语境开展有效的教学,提升工坊教学的效用,拓宽其广度是本次会议的重要话题,与创意写作项目设计理念的探讨互相呼应。凯布·冈萨雷斯(Caleb González)《关于重新制定多语言包容性、社会正义和反种族主义的创意写作工坊的教学框架》(On Re-Framing the Pedagogical Frameworks for Multilingual Inclusivity,Socially-Just,and Anti-Racist Creative Writing Workshops)关注的是创意写作教室里作家成员身份多元化的时代,如何在教学空间做到融合文学性、写作背景和不同风格的有机参与,倡导一种注重不同文化、语言、种族差异和特性的具有社会公正意义和包容性的创意写作教学法。而凯西·奥塞莱(Casey O’Ceallaigh)等人在《富有同情心的教学法:教导研究生如何在写作课堂上进行教学和整合创意写作》(Compassionate Pedagogy:Teaching Graduate Students How to Teach and Integrating Creative Writing in the Composition Classroom)中还提出了将创意写作的教学法与英语写作(English composition)结合起来,这种融合英语写作课的方法与创意写作教学法的尝试,在创意写作研究中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第三,近年来随着文学批评、文艺理论研究领域对“具身性”概念的推崇,创意写作工坊教学和研究中对个体经验、情感记忆的探讨也不断增加。在该方面,罗塞马尔·安德森(Rosemarie Anderson)2001年就指出:“具身写作试图通过用文字描绘身体的细腻质感并在读者中引起共鸣来揭示身体的生活体验。”②Anderson R.“Embodied writing and reflections on embodiment”.Journal of Transpersonal Psychology,2001(2):83.在创意写作的研究视域中,它还包括对身体的各种直觉、感性力量的肯定。托宾(Jennifer Ann Tobin)在2012年也已经对具身性和创意写作(Embodied learning and creative writing)的内涵与关系进行了研究③Tobin J A.Embodied learning and creative writing:An action research study.Pennsylvania: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2012.。2021年创意写作研究学会第六届大会进一步探讨了此话题,开设了“反对害羞,走向呈现:21世纪创意写作课堂上的表达和愉悦感”(Against Shame,Towards Embodiment:Expression and Pleasure in the 21st Century Creative Writing Classroom)的专题小组,对工坊教学中的个体内在情感、记忆和经验的发掘与引导进行了交流。本瑟的《创意写作的具身性》(Embodiment in the Creative Writing Classroom)强调创意写作课堂上自我呈现的重要性,从具身性层面为创意写作对个体独创性、经验的合法性提供了新的支撑。萨拉·海宁(Sara Henning)的议题《把它还给身体:创意写作课堂上的快乐写作》(Give It Back to the Body:Writing Toward Pleasure in the CreativeWriting Classroom)则注重自身经验的自由表达,肯定参与者的身心体验。此外杰尼弗·普伦的议题《欢乐不那么有罪:扭转羞耻感,回归阅读的乐趣》(Pleasure Not So Guilty:Toward Subverting Shame and Returning the Joy of Reading)则将阅读视为一种释放自身情绪的有效途径。这些研究对以身心体验为基础的各种生命经验给予了充分肯定,重视作者对自我身体的意识与写作经验的联系,为后续立足于自我表达和深度经验发觉构建生命本体的创意写作理论提供了新的参考。尤其是,对具身性的深度思考代表了一种对“创造性的研究和具身性的观察”,“可以帮助初学写作者超越‘激进的主观主义、表现主义’”①Wiesenthal C.Material“culture and creative writing pedagogy:a case for‘garbage land’(in real time and space)”.New Writing: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for the Practice and Theory of Creative Writing,2016(2),p.194.。
21世纪以来,英语国家创意写作的发展过程中,对个体关怀、社会实践的多元化尝试一直是重要现象。从创意写作学科史的角度观察,这一现象是对从1925年进步主义教育家休斯·默恩斯提倡基于自我表达(self-expression)的创意写作课程开始②Hughes Mearns.Creative Youth.NewYork:Doubleday,Doran&Co,1925.,对个体内在经验、情感因素的推崇一直是创意写作对生活化、社会化实践的重要传承因素。它旨在将创意写作推向语法修辞、文本形式之外的更广阔的生活世界、产业领域、公共文化等现代城市空间。
第一,随着创意写作实践方法、路径的不断增加,教学和相关经验不断成熟,创意写作教学与研究人员开始探索创意写作在学院之外的社会文化、经济环境中的可能性。本瑟与科菲(Kristin Coffey)所关注的正是与20世纪上半叶美国高等教育内的创意写作实践不同的一种非传统的实践,他们思考的是“诸如‘职业准备’‘就业准备’和‘职业发展’这样的流行语在今天的高等教育中非常普遍,但关键是如何将这些更大的机构目标纳入服务于不同学生兴趣的创意写作课程”③Alyse Bensel,Kristin Coffey.“Beyond the Classroom:Translating Creative Writing Skills for‘Real World’Contexts”.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Article 33,p.1.。本瑟、科菲的论述焦点在于,除了一般意义上的为职业发展做准备,创意写作还能做些什么,注重创意写作能力对本科生发展,尤其是“创意写作对于那些在传统出版业之外有职业抱负的本科生来说有什么实际应用”④Alyse Bensel,Kristin Coffey.“Beyond the Classroom:Translating Creative Writing Skills for‘Real World’Contexts”.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Article 33,p.1.。本瑟和科菲认为除了培养作家之外,关键在于“我们如何从创意写作学术研究中获得的技能呈现出来,其中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创意作品的出版”⑤Alyse Bensel,Kristin Coffey.“Beyond the Classroom:Translating Creative Writing Skills for‘Real World’Contexts”.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Article 33,p.1.。本瑟等人的研究方法是将创意写作的实践放在宏观的社会文化生活中考察,重点在于如何为相关对企业、社区、社群进行专门的故事讲述,借用数字化媒介将各类文本转化为更为容易接受和理解的形式。
第二,创意写作的个体关怀和社会实践还表现在它对个体情感状态、生存体验的关注,将不同处境下的个体生存问题列为关注的重点。克里斯·德鲁的《寻找快乐的全部价值:困难时期创意写作的独特社会和情感力量》(Finding the Full Value of Joy:The Unique Social and Emotional Power of Creative Writing during Difficult Times)对创意写作与个体处于困境中的境遇给予了关注。德鲁对创意写作活动本身的个体性给予了肯定,认为在创意写作的活动中蕴含的快乐要比我们预想的更多⑥Finding the Full Value of Joy:Unique Social&Emotional Power of Creative Writing.Presentation for the Virtual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 Conference 2021,2021-10-02.。而金伯利·威廉姆斯(Kimberly K.Williams)《为精神腾出空间:鼓励探索不可言说的自我,作为通过创意写作形式进行自我关怀的形式》(Making Room for the Spirit:Encouraging Exploration ofthe Ineffable Self as Form of Self-care through Creative Writing)的议题,则将创意写作与自我关怀放在一起讨论。这类话题注重的是创意写作在文学教育方面的功能、实践之外的维度,其共同点在于对个体处境、复杂社会问题等综合思考,将创意写作视为一种情感体验、自我关怀。将这些理念与中国创意写作研究相对照,葛红兵、陈晓辉、张怡微等学者提出的“自我发掘”“克服精神贫困”“情感教育”等具有内在相通之处。尤其是张怡微对散文写作与情感教育的推崇①战玉冰:《散文写作、情感教育与“创意写作”之学科意义——读张怡微〈散文课〉》,《写作》2021年第3期。,某种程度正是创意写作自身独特性、合法性的新的勘查、构建。
第三,与会的学者还对创意写作与个体精神健康、叙事医学、心理创伤、表达性写作等多个方面进行了研讨。塔纳(Elena Traina)《来自“感性结构”研讨会的最佳实践和教学考虑》(Best Practice and Pedagogical Considerations from the‘Sentimental Structure’Workshop),以及《把小丑赶出工坊:用通用设计在创意写作课堂上处理精神疾病问题》(Expelling Joker from the Workshop:Approaching Mental Illness in the Creative Writing Classroom with Universal Design)都较为关注个体内在经验、创伤的处理和转化。写作被视为一种个体心灵的疗愈,通过写作个体可以逐渐面对、消化和转化各种创伤经验。此外,还有更为复杂的、综合性的研究,例如杰妮弗·凯斯(Jennifer Case)以创意非虚构类(creative nonfiction)写作为例,《创意非虚构课堂上的关怀工作:叙事医学、表达性写作和创伤影响教学法的综合运用》(Care work in the Creative Nonfiction Classroom:A Synthesis of Narrative Medicine,Expressive Writing,and Trauma-Informed Pedagogy),将多种研究成果运用到创意非虚构作品写作课堂。该方面的研究与国内学者尝试结合创意写作与写作疗愈的探索具有共时性②葛红兵:《疗愈写作:作为创意写作的对立面》,《文艺评论》2021年第5期。,但其中的疗愈机制、实践方法、融合方式等都尚需专门研究,其研究的深入程度反过来对创意写作的大众化、跨学科发展也有潜在影响。
第四,随着创意写作的社群、社区实践不断扩展,创意写作的民主化、大众化呈现出新的生机,创意写作实践也日益变得更具包容性。中佛罗里达大学的创意写作MFA导师特里·塔克斯顿(Terry Thaxton)介绍了学生在奥兰多的流浪者庇护中心、家庭暴力庇护所、青年俱乐部和疗养院等社群、社区的创意写作实践。南希·雷迪(Nancy Reddy)的《课堂之外的创意写作》(The Extracurriculum of Creative Writing)则将研究的重心放在学术性、制度化的创意写作工坊之外,聚焦创意写作在大西洋城的社会生活空间的拓展。雷迪以“世界诗歌之巅”为例,介绍了许多退休的社区大学教授、高中教师、计算机程序员、职业赌徒、社区园丁、社会工作者、咖啡师、在家的父母和学生共同参与的活动。南希认为“许多最令人兴奋的创意写作场所都在我们教室的墙壁之外”,“虽然我们很多人每天都在教写作,思考写作课程,并对学生在课堂上写的文章做出回应,但写作是活的,而且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范围。我们很容易认为,我们可以把写作从大学推广到社群、社区,许多善意的服务学习项目就是以这种传教式的热情开始的。”③Nancy Reddy.The Extracurriculum of Creative Writing.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Article 12,p.1.塔克斯顿与南希的教学与研究都强调了创意写作的社区、社群实践,对创意写作课外实践的教学法(pedagogies)给予了充分重视。尤其是南希强调对前述这些组织进行研究,它可以丰富创意写作研究。
2020与2021年创意写作研究学会的主要议题、论文和相关文献,构成了观察英语国家创意写作前沿的一扇窗口。英语国家创意写作研究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不断发掘、构建自身学科史等努力,转向梳理工坊制度与教学法,再转向跨学科领域寻求创意写作等数字化实践、社会化发展,其理论研究与具体等实践活动紧密相连,互相促进。其中,个体经验的、创意写作的社会化实践构成了新的发展动力,驱动创意写作不断走出课堂,寻求新的发展空间。在这些议题中,创意写作不再仅仅是小说、诗歌等类型工坊教学活动,被局限在狭义的文学范畴,而是作为一种以语言为媒介的文化原创、文化生产活动而存在,其内在规律、教学方法、对个体意义的多重内涵实践路径等都是重要的研究方向。以创意写作学会的近两届年会为例,总体上可以看到创意写作研究的基本范畴日渐清晰,将创意写作视为一种创造性艺术(creative art),视为跨学科、生活与社会的基础性实践能力,促进创意写作教学与研究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传统的写作研究的融合,对此也有相当多的学者形成了共识。
相比之下,2009年以来中国创意写作研究也经历了高速发展期①Weidong,Liu.“A brief history of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creative writing(2009-2020):Paths and issues”.Journal of Creative Writing Studies,2021(1).Article 21,p.1.。尤其是与英语国家创意写作的研究目前相对注重数字化课程设计、数字化的教学经验相比,中国学界对“作为创意写作新景观的人工智能写作”的研究②张永禄、刘卫东:《人工智能写作:创意写作的新景观》,《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3期。、创意写作的量化研究也有自身的鲜明特色。其中,英语国家的在线创意写作课程设计进展较快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其拥有时间较长的、更为多元化的工坊教学实践经验,熟悉工坊教学的模式、操作、问题,相对于中国的教学与研究人员具有比较优势。而中国学者依托正在快速发展的人工智能浪潮、国家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文化创意城市建设的思考,聚焦创意写作的数字化、未来创意写作的发展也彰显了独特性,同样属于较为前沿的探索。总体上,英语国家创意写作研究的重要趋向主要在文学理论、批判性的综合探索,跨学科、数字化创意写作的实践几个方面,而中国创意写作学界正在面临与现当代文学、文学理论、文学批评等多重话语融通的探索,如能有效加以借鉴,彼此可以互相呼应,在学术交流中不断深入,在跨学科的互动中突破基础理论研究的瓶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