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孙墨一(内蒙古师范大学)
人体穿孔装饰属于身体毁伤装饰行为中的一部分,与文身、劙痕、凿齿等装饰性毁伤一样,通过对身体进行一部分毁坏以达到装饰目的,对身体进行美化是人类文化活动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艺术性特征的装饰行为背后蕴藏着的是深层的社会文化符号秩序。贯穿皮肤的配饰符号下也串联着个人或者群体的社会秩序、思想信念、审美倾向等多方面的文化信息。这种装饰文化从原始社会到现代社会的不断衍变过程中,其本身所包含的符号性质与秩序也在根据时代特征发生改变,本文试从符号学的角度来观察这一文化现象,探析人体穿孔装饰文化的符号类型特征与秩序衍化过程。
利用工具在身体上制造创口装饰,这一人类文化现象自原始时期延续至今,除了我们最常见的穿耳外,现在已扩展到凡是皮肤可提起的位置均可进行穿孔装饰。这种行为产生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欧洲的考古学家曾发现原始社会时期可能被用于进行身体穿孔装饰的骨针工具,对于早期原始艺术行为杨恩寰在《美学引论》中曾讲到:“它们当年的创造并不是为了审美观赏,而有其礼仪的、伦理的、政治的、社会的使用目的、价值和意义,其功能并非审美”。而对于身体装饰而言穿孔这种非审美动机的装饰行为具备较强的功利性符号属性与高度的思想概括性。早期的穿孔装饰在部落社会体系中或者是为了表明属于某部族而进行的身体标记,或者是为了获取某种精神力量,或者是通过在皮肤上制造创口建立某种符号秩序方便归纳群体。
罗伯特·莱顿在《艺术人类学》中将特定的艺术产物与仪式、神话、思想与权力等文明关系联系在一起,以他为首的人类学家将艺术的符号内涵看作是与这些社会历史关系的集合体。对于人体穿孔装饰而言,这一全球性的文化行为也与其所在的符号语境有必要联系。所有的文化衍化都会经历“蛮荒”“野蛮”到“文明”阶段。随着社会文明的日益发展,度过原始时期后,社会制度与文化思想日益发展,穿孔装饰这一符号除划分群体外,还具备了标记等级、彰显财富、体现思想、获取精神或者肉体快感的符号属性。据考古证据显示,埃及、罗马、希腊等古文明时期都曾经流行身体穿孔装饰,非洲与墨西哥阿支克特等部落文化的雕刻上也带有这种身体装饰,我国三星堆出土的青铜面具与立人像耳部也带有孔洞,这种行为与装饰符号具备着深层的思想文化内涵。例如,古埃及的法老穿鼻环是以此彰显人生阶段与地位等级,古罗马时代的男子通过穿耳突显自身的男子气概。在我国古代,穿孔佩戴装饰的行为也依据社会文化特征而有所不同。受礼学影响较深的宋代让女性穿耳是为了约束其自身的行为规范,而元代男女穿耳的行为则与其游牧的生活习惯有较深影响。
随着文明的发展,文化思想逐渐开放,人道主义思想下的社会的符号秩序不需要完全通过破坏身体进行标记去划分群体或者标记社会身份,逐渐地从“被固定”的符号转变为“可拆除”的符号,由以身体为符号转变为穿着符号。这就意味着除去社会符号的本质人体只具备区分性别的特征。除部分落后的社会文明或不具备衣着体系,还延续着较强的部落文化特征,现代社会的穿孔装饰行为在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下逐渐失去意义,将符号特征逐渐转化为单纯的装饰性与体验性,追求艺术与感受成了这个时代的主要穿孔理由。本就以抽象思想转化成符号语言为目的的穿孔行为,发展至现代社会这种思想秩序被进一步的抽象了,人们穿孔装饰身体的原因从概括性极强的社会符号秩序,转变为后现代主义社会下以艺术与体验为目的的自我认同符号秩序。
邓福星在《艺术前的艺术》中分析到:“正因为把这些看成与自己的实际生存有着紧密的关系,所以他们才以那么大的热情和信心,不惜苦痛地创造了那些精美的饰品和对自身进行折磨。如果主要是为了审美的目的,或满足具备高贵品质的虚荣,而使他们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恐怕是不可思议的”。所有的符号都具备表述复杂的文化语境的功能,“痛苦的符号”也根据文化语境的不同,符号的性质也有所不同,产生了多种符号类型。但没有完全特异独立的符号种类,其性质在多样性中产生互涉,只是秩序在互涉过程中有所改变,穿孔装饰符号也由此产生了以下几种类型特征。
第一类是传达个人或者群体信仰观念的信仰崇拜型。通过穿刺身体造成孔洞或者佩戴装饰的行为,以达到用身体去承载表达信仰观念的固定符号,被记载于不同文化的历史之中。第二类是具备标记个体与群体秩序的群体制约型。人体穿孔与其他身体毁伤装饰相同,都具备终身性与不可移动性特征,其符号本身带有区分群体的功能,同样也形成了群体性符号秩序。原始社会时期,不同的部落通过穿刺身体佩戴饰品来区分自身的社会群体,在可进行更替的服饰尚未完全形成体系的年代,在身体上直接进行装饰并具备一定的固定性是个体在融入群体过程中获得认同的最好方式。除此之外,这种符号还具备制约性,我国宋代女性穿耳佩戴饰品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下受到统治阶级与社会秩序影响,人们通过在女性身体上制造创伤性的符号来约束其自身行动力与思想,通过耳饰的摆动幅度大小对其进行道德评价,逐渐无意识地形成了一种女性需要佩戴耳饰的流行风尚与符号秩序。
第三类是展现个人或存在于符号秩序中的群体所具备的物质条件,并逐渐深化符号审美功能的物质象征型。随着装饰水平的不断发展,穿孔不仅具备单纯表达某种意义或者思想的性质,还可以身体穿孔的位置与佩戴饰品的形态代表着财富、地位、权力等一系列物质性的象征。例如,我国北方少数民族群体一直具备穿耳佩戴饰品的文化习俗,其主要原因受游牧文化影响,同农耕文化有固定居所的生活环境不同,游牧生活的少数民族迁移的过程中大部分的资产都需要以方便携带为主,而在盛大的典礼于活动时会佩戴尺寸较大的耳部装饰来彰显自身的地位与财富,穿耳的目的一是彰显财富,二是为使身体更多部分充当移动贮藏载体。在古罗马、古印度时期与非洲、美洲等部落,佩戴耳饰也是具备展现装饰的剩余财富的象征载体,拉长的耳洞代表着曾佩戴物质的贵重性。
第四类是通过穿刺皮肤的行为来满足精神欲望与自身存在感的存在性象征型,该类型从原始时期持续衍变至今。作为身体装饰的穿孔文化,最本质的符号语言是展示性与精神传达。这种强调外露与存在感的行为具备较强的装饰意识与艺术性特征。非洲莫桑比克的妇女在唇部穿有名为“佩来来”的环状物,她们认为女性不具备像男性一样天生的胡须,那就通过装饰创造。这一行为在具备装饰性与存在性象征的同时,还具备精神追求与感官体验的性质,有论点曾指出或因原始时期人类不具备完整的医疗条件,人们将伤口的自愈能力误认为是获得某种神秘力量,通过伤口来展现自身的精神与意志力或表达成长至某一人生阶段。塞德利曾表示:“人类会通过制胜自己的怯懦来满足虚荣心理。”还有为获得快感与刺激的感官体验来反映肉体存在的行为也具备这一特征。符号中体现了人们想要像外界展示自身勇气、个性、追求美的欲望,或通过穿孔装饰凸显身体美的本质。
人类对身体的装饰行为在人类文化中拥有一种独特的语言体系那就是具备符号性。符号学家艾柯曾强调:“符号学的任务在于研究种类繁多的全部符号系统,以及这些系统所可能产生的一切交际过程。这种研究应能证明,当符号系统存在的事实本身并不清楚而无从预见时,实际上存在着符号系统。”符号的出现代表着文化观念被抽象的赋予在可视的物象上,就像是每一种艺术形式都有着它自己独特的语序一样,装饰使人类存在于纯粹的符号秩序形式之中,拥有符号秩序观念是人特异于动物的区别。
在《中国原始艺术》中刘锡诚叙述到:“装饰人类的身体可能是原始艺术最早发生的形式之一,人类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之日,就是开始装饰自己的身体之时”。对人体穿孔进行装饰的行为在原始社会时期被赋予的观念,综合来讲是一种以社会认同感与自我存在感主导的身份符号秩序。人们对穿孔并佩戴装饰的行为无论是对自然的崇拜还是对神明的敬畏,无论是单纯对于装饰感的追求还是对精神信仰的展示,穿孔装饰都与其他身体毁伤装饰行为相似,都受到人类的模仿行为和驱群体心理的影响。当一种行为被传播开就会形成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符号秩序。
到了人类具有集权意识的时期,这种符号在观念上从集体无意识转变为受思想道德观念影响的有意识驱使。由于过度的符号崇拜不利于社会管理,于是集权制度使符号需要传达的观念逐渐整合起来,一种秩序作为主秩序管理其余次秩序,具有象征性的符号观念就这样被再度抽象化了。人体穿孔装饰行为被赋予了鼓吹伦理道德,维护统治秩序的符号性质,穿孔行为有了明确的位置与阶级规定,例如,在我国清代“一耳三钳”是一种明确地针对满族女性的穿孔规定,拥有六个耳洞也是满族女子的符号象征。这种身体装饰从需要使个体融入群体而产生的身份认同型符号秩序,转化为由权力主导的观念制约型符号秩序。当社会思想观念上形成了较为完整的制约体系时,群体的思想秩序受到条约的规范而变得更为集中起来。无论在何种制度下,允不允许对身体进行穿孔并装饰,这时的符号都承载了比原始时期更为复杂的社会观念,人体穿孔装饰所传达的符号观念也更加多样化,在社会功能上衍生出了作为年龄、婚娶、财富、地位等社会等级的文化标记,在符号秩序之中形成了除群体划分外的阶级划分的功能。
现代社会人体穿孔装饰的行为已无明确的制度条约控制,这一行为的限制环境在逐步缩小,除本身处在严格且完整的符号体系环境制约的情况下,人在社会环境中都享有装饰身体的自由,任何穿孔装饰也都不在具备必须由某个体佩戴或必须有某种象征的符号秩序。在现代人体穿孔装饰行为除最常见的穿耳洞外,发展到凡能提起皮肤的任何位置均可进行穿孔装饰,该行为的世界纪录保持者英国爱丁堡女子伊莱恩·戴维森的穿孔饰品甚至达到6005 件,穿孔装饰的符号功能逐渐由象征行转化为装饰型,无论性别与年龄,都可以自由地选择拥有或排斥这一身体装饰手段,穿孔由具备社会明确限制的集体行为衍化为不受到社会明确限制的个人行为。齐泽克在《敏感的主体》一书中曾表示后现代的符号体系瓦解了符号秩序。社会文明飞速发展,文化的地域壁垒被信息打破,多元的文化思想观念在社会中得到交流与融合。原始时期的穿孔行为作为符号具有象征性是为了满足群体意识,后现代时期的穿孔装饰看似具备原始回归意识,实则并不具备象征性。抽象的人体穿孔装饰符号本具备象征价值,但后现代主义的产生使社会在符号观念上被进一步的内化,明确的符号秩序在人类的平等思想和去阶级化的过程中变得不可视起来。社会观念的内化导致符号体系被消解,人们不再完全需要明确的固定的符号来表明自己的社会身份,而划分社会身份的装饰符号也仅在固定语境下具有价值,可以被固定在身体上的装饰符号也越来越不具备意义,人体穿孔装饰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在漫长历史长河中褪去象征性,在具备艺术性的装饰体系下被保留了下来。尽管这一文化现象在当今社会多以艺术性形式存在,但它也同时与少数具备象征性符号特征的穿孔行为同时存在于当今世界,仍反映了人们的心理需求和时代特征。
人体穿孔装饰在人类文化活动中曾作为一种符号秩序经过漫长的衍变延续至今,这一装饰符号反映了世界各文化环境下的所具备的社会秩序、思想信念与审美倾向等多方面的象征性,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蕴藏着与人类社会发展息息相关的文化秩序特征。人们不惜毁伤身体进行装饰的文化符号,随着时代特征的不同性质与秩序悄然发生改变,衍变至今,这一装饰行为与服装一样,成了依附于人体的装饰语言,不在具备脱离人体存在的象征意义。对于这种特殊装饰符号的研究,我们需要透过表面观察本质,从符号学的角度来观察这一文化现象,不仅对探析该文化的符号类型特征与秩序衍化过程有所帮助,同时对研究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人类文化观念变迁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