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党对社会主义与民生主义的宣扬
——以《民报》为考察对象

2022-11-18 11:24周福振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阶级革命

周福振

(上海中医药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1203)

辛亥革命时期,社会主义在中国已得到相当大的传播,其中革命党人功不可没。虽然一些《民报》学人直接将“socialism(社会主义)”翻译为民生主义,突出了中国特色,但是革命党人经常根据各自的爱好和习惯将“社会主义”一词与“民生主义”的术语混用。朱执信说,“社会主义本译民生主义”,而他之所以取“社会主义”一词是由于此词从日译而来的。[1]515冯自由在香港《中国日报》上发表《民生主义与中国政治革命之前途》一文,《民报》报社认为此文与本报宗旨相合,所以将此文在《民报》进行全文转载。在这篇文章中,冯自由称“socialism”为“民生主义”,但是考虑到日本译为“社会主义”,所以“民生主义”亦称“社会主义”,用冯自由的原话是说“民生主义(socialism),日人译名社会主义”。[2]567朱执信与冯自由之语都说明近代日本文化对中国有着重大的影响力。但是,这必然引起“社会主义”与“民生主义”一词在使用上的混乱。为了便于研究,我主要使用《民报》学人的原话来理解社会主义或民生主义。如果他们用“社会主义”一词,我亦用“社会主义”一词;如果他们用“民生主义”一词,我亦用“民生主义”一词。

毋庸置疑,《民报》学人对“社会主义”和“民生主义”一词的混用,虽然不利于中国人对社会主义的深刻理解,但是有利于革命党人以社会主义为基础对民生主义的理论构建。不管怎样,《民报》学人热切欢呼民生主义,正如冯自由所说,“伟大哉,民生主义!神圣哉,民生主义!!敢以民生主义之灵幡,招展于我中国,而苏我四万万同胞之国魂”,“民生主义之极乐世界,彰彰明矣”。[2]574-575

一、社会主义与民生主义的兴起源于社会革命

社会主义不仅仅是关注民生问题,而是涉及到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个方面。朱执信关于社会革命的二分法,即表明了这一点。朱执信将社会革命分为广义与狭义的两个方面,即广义的社会革命是指社会上组织为急激而生大变动,包括政治革命;狭义的社会革命是指社会经济组织上之革命。[3]665《民报》学人在论述社会主义时明显将其主要限制于狭义的社会革命方面。这说明他们并不是全盘西化,而是根据中国文化进行了新的理论构建。

《民报》学人为了进行社会革命而鼓吹和宣扬社会主义。正如叶夏声所说,社会革命就是“在于社会主义而为革命”,所以“欲知社会革命,先宜知社会主义”。[4]1046革命党人关于民生主义的理论核心就在于以社会主义为基础进行社会革命,从而解决中国人的民生问题。

科学社会主义起源于德国,并在德国有较大的势力,亦为《民报》学人所通晓。正如朱执信所说,“社会主义学者于德独昌,于政治上有大势力,而他政党乃却顾失势仰其佽援焉”。朱氏还明确地说,社会主义是“马尔克之始创说”。[5]219-220马尔克即德国的马克思。这说明,朱氏所说的社会主义,不是空想社会主义,也不是其他的什么社会主义,而是科学的社会主义,即现在所通称的马克思主义。冯自由则说,“挽近民生主义之精髓,以德国学者为发挥无余蕴,欧美诸国靡然从风”。[2]574这明显是冯自由将社会主义等同于民生主义,所以才说德国学者在这方面有所成就,而且影响到了其他国家。

欲深入理解民生主义,必须从其概念入手,而其概念又往往复杂得很。要使人们在同一概念层次上讲话甚难,所以鸡同鸭讲的情形常常出现。人们在辩论中往往自发其言,虽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又常常隔靴搔痒,难见其效。民生主义的概念很是复杂,仅从《民报》学人使用词语上的混乱,就可见一斑。正如冯自由所说,“关于民生主义之解释,其条理甚繁,诚非一朝一夕可毕言之”。[2]570虽然给民生主义下一个准确定义很难,但是也必须要下定义,否则主义就更无从讲起。胡汉民为民生主义下了一个定义,说,“民生主义者,先觉之士见乎经济阶级之为梗于社会,而讲救济之之方法,欲实现其平等博爱之思想者也。”[6]690按胡氏之意,民生主义是要消灭经济阶级以实现平等、博爱。太邱亦有此义,说,“十九世纪,富族与平民相轧轹,遂生社会革命,此其主义盖欲使经济趋于平等”。[7]2731也就是说,民生主义主要在于消除贫富悬殊,实现经济上的平等,进而实现人们的平等与博爱。这与马克思所讲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异曲同工之妙。

胡汉民在给民生主义下一定义时,虽然没有明确讲自由的理念,但是从消灭经济阶级而言,确实是讲自由问题,这与社会主义是一致的。社会主义的自由,从经济角度而言即是贫者向富者争自由,平民向富豪争自由。所以,社会主义的兴起主要在于社会革命的发生。在这一点上,朱执信认为,“社会革命则富族先起为阻,而政府又阴与焉,务绝灭其根株,以谋其一己之安。有政权与有资财者合,则在下之贫民无以抗”。[5]219

孙中山也讲了民生主义发生的原故,认为民生主义是到十九世纪下半期才盛行的,以前没有盛行民生主义的原因是由于文明没有发达,例如在古代时一个人耕田,所得谷米,至多不过供数人之食,而近世农学发达,一人所耕,千人食之不尽,“照这样说来,似乎欧美各国应该家给人足,乐享幸福,古代所万不能及的,然而试看各国的现象,与刚才所说正是反比例”,如“英国财富多于前代不止数千倍,人民的贫穷甚于前代也不止数千倍,并且富者极少,贫者极多”。在孙中山看来,这种反常情况的出现是因为“人力不能与资本力相抗的缘故”,所以欧美决不能避免社会革命,这是前车可鉴。[11]1500-1501孙中山正是出于这种历史借鉴作用,才强调中国应实行民生主义,防止出现欧美贫富悬殊的局面。

毋庸置疑,《民报》学人看到了西方国家内部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以及富者对贫者剥夺,所以积极引进社会主义,大力提倡民生主义,以解决中国社会的贫富问题。这是他们用前瞻思维考虑中国未来社会的发展问题。虽然他们认为当时中国社会贫富相差不大,中国人又大都比较穷,但是他们相信中国未来也会发达,如果在当时不预先解决,到那时也会出现西方那样的贫富问题,等问题出现时再解决的难度就会加大,所以他们主张政治革命、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一起解决。

二、社会主义和民生主义在于消灭经济的

阶级不平等,救正贫富之大不平等

社会主义是19世纪兴起的三大社会思潮(社会主义、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之一。冯自由看到了19世纪下半期欧美国家殖产兴业所引发的经济上贫富悬殊的问题,所以认为民生主义是当时“最重大最切要之新主义”。[2]567为此,他们将社会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引入中国。

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8]400《民报》学人在分析民生主义时,受到社会主义的影响,已经使用了阶级斗争的观点来分析社会问题,但是忽略了社会主义所讲的阶级斗争是全方位的。胡汉民说,社会主义的兴起主要是经济的阶级引起,而非政治的阶级引起,因此社会主义学说虽繁,“皆以平经济的阶级为主”。[12]337虽然胡汉民强调了社会主义起于经济的阶级,但是忽略了政治对经济阶级的巨大影响。无论何种社会,政治都是产生经济阶级的强大因素。

宋教仁也极力宣扬阶级斗争学说,并将日本《社会主义研究》杂志中的文章翻译为《万国社会党大会略史》,介绍给国人。此文明确指出,人类已形成了两大阶级,即掠夺阶级和被掠夺阶级,或称为富绅(Bourgeois)与平民(Proletaruns),并认为掠夺阶级独占生产机关,被掠夺阶级以劳力而被其役使,“资本与劳力乃生出佣金之一问题,其不平等之极,一若陟天堂,一若居地狱”。[13]701朱执信则将两大阶级称为豪右(Bourgeois)与细民(Proletarians)。[3]674虽然宋教仁与朱执信的译法不一样,但实际上是一个意思。掠夺阶级与被掠夺阶级,富绅与平民,豪右与细民,就是我们现在所称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2012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翻译的《共产党宣言》的一句话是“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8]401

欧美资产阶级革命虽然带来了政治和经济上的很大自由,但是经济上的自由竞争却导致了社会的日益分化。这种分化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必然导致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两大对立。《民报》学人亦受其影响。冯自由认为,不仅欧洲各国“驱使一般之劳动阶级而悉厕为大资本家之奴隶,且次第蚕食中等资本家,而使之歼灭无遗”,“美国惟有大资本家及工人之二大阶级,而中等资本家之可数者,概已浇落如晨星”。冯自由还举了美国人苏卢沙的演说《霸美国者,谁也?》为例说明此问题,即“美国现有居民八千万,全国之富约值金银六万五千兆元,而八千万之中,其富者不过二万五千余,以贫乏之工人为多”,“倘不急思救治之法,则至二十世纪下半期,各大资本家可垄断美国财产四分之三”。冯自由认为苏氏描述美国社会状态之语可谓“淋漓尽致”。[2]570-571随着20世纪生产力的巨大发展,欧美发达国家虽然出现了数量庞大的中产阶级,成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缓冲,但是却无法改变资本主义社会两个对立的阶级矛盾。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资本主义由自由竞争阶段过渡到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加深了贫富之间的差距。冯自由认为,在贫富分化问题上,西方各大公司的联合更是推波助澜,它们联合形成托辣斯(Trust,今译托拉斯,资本主义社会中垄断组织的一种高级形式),“怪雾妖霾,惨雨腥风,乃弥漫于新大陆(即美国),其余波东及于大西洋西岸”。在冯自由看来,托辣斯非常可怕,甚至“合众共和国之大统领将不免为数大资本家之生产物”,“而一国之立法、行政机关,亦不啻为之傀儡”。冯自由能认识到美国总统将不免为资本家所掌控,而国家机关也不免为资本家把持,还是比较深刻的。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冯自由大声疾呼:“民生主义之实行,为一刻不容缓。”[2]570

冯自由还特别指出,托辣斯是民生主义之绝对的反对,因为它蹂躏天赋之人权自由,增长了少数富豪之私利,而民生主义则“救正贫富之大不平等,而维持多数人民之公安”。在冯自由看来,托辣斯毒害商工业,美国政府没能事先预防,遂致酿成积重难返、尾大不掉之大患,而现在想禁制之,却非政府威权所能及,而中国、日本等国家僻处远东,犹未大波及,但是如果不预先预防,托辣斯之为祸必将到来。[2]572虽然冯自由能预言到垄断资本对弱小的强大欺压,但是解决问题要远远很难。

正当列国政府排斥、抵抗托辣斯之时,一些中国人却推波助澜,认为中国非实行托辣斯决不足以富强。这些人的认识有一定的长远性,但是对于下层人民来讲,恐怕不太喜欢这些大公司。因为托辣斯式的大公司很容易垄断资源,抬高物价,恣意欺负弱小阶层。革命党人的依靠力量主要是下层平民,自然也不喜欢托辣斯。冯自由认为,鼓吹托拉斯的人是“蒙昧无识”,而“托辣斯者,中国未来之大毒物”。在他看来,“粤省某报抄袭梁启超《新大陆游记》一知半解之谬论,竟绍介大怪物之托辣斯于中国,并有‘吾爱中国,吾尤爱托辣斯’之呓语。在某报记者之见,或以此论发自所谓大文豪,能封‘中国维新军大元帅’之梁启超,则不妨鼓吹其说,以动阅者之观听,其为利为害可莫问”,[2]572而“近年吾国无识之学者,于民生主义颇有异议”,如上海《警钟日报》记载“社会主义若行,可以立亡中国”之论,“是则大可怪也矣”。[2]576所以,冯自由认为,“报纸者,国民之舌”,“徒摭拾他人之余唾,而自无审辨之能力,则所谓舆论之母之价值尚何足贵?中国而有此无识之报纸,则中国国民之不幸也,抑亦世界人类之不幸也”。[2]572梁启超看到了西方托辣斯式的大公司在全世界的扩张,以及做大做强国家实力等方面的优势,所以主张在中国实施托辣斯。这是梁启超的一种未来的眼光,但是却忽略了托辣斯对下层平民的残酷掠夺。这如同一个钱币的两个面,梁启超看到了正面,而《民报》学人看到了反面。

托辣斯确实有加重不平等竞争的极大弊端,现在各国纷纷制定《反垄断法》,即为此例。然而,考虑到当时情况,托辣斯实力雄厚,既能推动国家的科技创新,促进社会的大发展,又能与他国跨国公司一争长短,还是有好处的。我们不能一概而论,而是要辩证地分析。

在《民报》时期,阶级斗争学说已经为革命党人所传播。但是,他们把阶级斗争限制于经济领域,显然将社会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的范围缩小了。然而,《民报》学人在资本垄断还没有在中国大量出现之时,先见其弊,预先防备,从而提出“平均地权”的主张,反映了革命党人意识到解决民生问题的紧迫性和必要性。这有力地促进了民生主义的宣扬,推动了革命党人推翻清王朝的斗争。

三、对反社会主义与民生主义思想的大力批驳

在《民报》学人提倡社会主义并以社会主义为基础构建民生主义的理论时,遇到了一些反对的不和谐声音。在这种情势下,《民报》学人对社会上反社会主义与民生主义的思想进行了大力的批驳,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社会主义与民生主义的传播。

一些欧美学者认为民生主义实行后,人类将无贫富贵贱之分,则竞争心因以消灭,而世界会由是退化。冯自由则认为,这“已成过去之陈言”。在冯自由看来,“世界文明之真伪,以人类能享权利自由之多寡为断,使大多数人民而蜷伏于少数资本家羁制之下”,必非文明和进步,而是野蛮和退化,而实行民生主义,“人类之公德心、名誉心以进。世界文明,有此保障之二大神圣,遂万无退化之道”。[2]573

在反社会主义与民生主义的各种声音中,以立宪党人的杰出宣传家梁启超尤为强烈。梁启超并不是认为社会主义不好,恰恰相反,他认为社会主义很好,而且还曾对马克思大力赞扬,让中国人急切注意马克思的学说。然而,当他到美国进行考察后,认为社会主义虽好,但是并不适合于当时的中国。这引起了《民报》学人的极大不满。

梁氏大力批评社会主义,而《民报》正鼓吹社会主义,所以梁启超的批评有指责《民报》之意,遭到了《民报》学人的批驳。正如胡汉民所说,梁氏所论之民生主义是“煽动家利用之,以煽下流者”,而“《民报》言民生主义,故《民报》亦利用之煽下流者”,“持此以语当世,稍知民生主义者问‘孰为承认之’,而梁氏之说则固尔尔也”。[6]691

梁启超认为,社会主义是“摭拾布鲁、仙士门、麦喀等架空理想之唾余,欲夺富人所有,以均诸贫民”。布鲁,即无政府主义者蒲鲁东。仙士门,即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麦喀,即科学社会主义的创立者马克思。胡汉民则认为梁启超对民生主义一无所知,自以为是架空理想,本不足怪,而且民生主义一定不是夺富人所有,因为均富方法至多,不胜缕举。于是,胡氏指责梁氏说,“‘夺’之一字,谁告汝者?”,而梁氏谬作是语,是为无理谩骂,不得自解。[6]689朱执信也认为,社会革命“非夺富民之财产,以散诸贫民之谓”,否则“可谓之动乱,不可谓革命”,“诚为革命者,取其致不平之制而变之,更对于已不平者以法驯使复于平,此其真义”。[3]671冯自由也认为,“贫富之界,既相悬绝,则强而平之,适足以酿成最大灾害之媒谚”,是“杞人忧天、一孔之见”。[2]574孙中山更是说得明白,即“闻得有人说民生主义是要杀四万万人之半,夺富人之田为己有,这是他未知其中道理”。[11]1503梁氏之论虽然不是空穴来风,但是遭到了《民报》学人对实行民生主义好处的极力辩解与对梁氏反社会主义的批驳,并指出民生主义不是以激烈的方式夺富者所有。

梁启超又认为,欧美国家贫富极其悬绝,社会主义常足以煽动下流,最终不能实现,即使可以实现,也非千数百年之内所能致,所以施此主义于中国,是东施效颦。梁氏用这一典故,在于说明西方的社会主义在当时中国是行不通的。胡汉民则认为梁氏不知民生主义为何物,才认定此主义足以煽动下流,并指出梁氏所谓非千数百年之内不能实现民生主义之语更是荒谬,因为英于澳洲,德于胶州,所用改良土地之政策即为民生主义,日本通过的铁道国有案亦是国家民生主义之实现。所以,胡汉民指责梁氏说,“强词夺理,必谓极端之民生主义既现而后可言,则吾今谓中国无一人读书者,必其读尽中国之书而后云读书,岂非大不通之论乎?且居然断论‘千数百年之世局’,大言无稽。吾恐世界无此学者,此等公论亦只让梁氏为代表”。[6]690胡汉民对民生主义充满着信心,但是从社会发展来看,这确实不是短期所能实现的。任何想短期就能实现的美好理想,一旦实行起来,可能会给国家和人民带来极大的灾难。

梁启超还认为,社会革命“以恃一般下等社会之同情,冀赌徒、光棍、大盗、小偷、乞丐、流氓之悉为我用,惧赤眉、黄巾不滋蔓,而复煽之,其必无成,而徒荼毒一方”,“乃至乞丐与罪囚之类,艳羡富民之财产可以均占,利用新政府之主义,而屠上流社会之族,潴上流社会之家”。朱执信则认为,梁启超“其论绝武断”,并指出,“论者认社会革命为强夺富民财产,而分之人人者也,故谓甲县约法之后,乙丙诸县虽如晚明之扬州、嘉定,而不能下也。又谓行民生主义,其地方议会议员必皆为家无担石、目不识丁者而已。盖其意为富族畏避,而贫民专政,则将以社会革命妨政治革命”。[3]681胡汉民也认为,民生主义无事于夺富予贫,“游荡、无赖、乞丐、罪囚云云,不过力为丑俚之词用相诋諆而已”,“夫于其所不知者,逞其臆说,复主张之,以为前提。缘彼前提,更生臆断,附会颠倒,至于极端,村妪之角口耶?酷吏之舞文耶?盲人扪鼎以为寝器,漫谓可以置溺,遂以诟人,胡以登诸庙堂之上?梁氏议论,毋乃类是”。在胡汉民看来,梁氏“惟不知民生主义实行之方法,故有夺富予贫,及觊田土无主,而收之之证,未尝学问,而逞其小慧,以为他人实不过是,而即以之为他人之怀抱鼯鼠之技尽于是耳。”[6]692-694从中国古代历史上看,有时革命确如梁氏所说,会煽动“赌徒、光棍、大盗、小偷、乞丐、流氓”之类,但是《民报》学人却认为实行民生主义不会如此,强调了民生主义好的方面。

梁启超受德国学者波伦哈克(Conrad Bornhak)的影响,认为最初握权者为无资产之下等社会,而此后反动复反动,最后能产生伟大之专制民主,则人民虽不得自由,而秩序犹可以复国,犹可以不亡,若无其人,则国遂永坠九渊,或者即使有其人,出现稍迟,而外力侵入,蟠其中央,无复容其出现之余地,国亦亿劫而不可复。朱执信则认为,梁启超“其言秩序纷乱之由,不出波伦哈克数语,此可谓奇谬矣”。在朱执信看来,波伦哈克之说久为学者所摈固,而梁氏假波伦哈克之说为正,亦足以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之证,而不得以为攻之之器械,因为波氏所论为未行社会革命之前的国家,是根据法国的历史,而法国大革命绝无社会革命之分子存于其间,且有助长竞争及绝对承认私有财产权之可能。[3]686-687在这里,梁启超强调的是无资产之下等社会掌权后,容易造成大的损失,但是《民报》学人却认为民生主义的实行不会带来法国大革命期间那样的暴政。

一些人恐惧社会主义,主要是担心贫者无故剥夺富者的财产。关于贫民当政之说,朱执信认为这是“不通之言”。他反问道:“贫无担石储者,何以无为议员之资格乎?议员一用贫民羼入,则秩序立乱乎?犹是横目两足,犹是耳聪目明,独以缺此区区阿堵,故不得有此权利,吾不知其何理也。”在朱执信看来,居少数之富者欲自利,则可背公而为不正之议决,若大多数之贫民为代表,于范围内谋大多数之利益,则其议决势不得私,所以贫民之专擅,决不必虑,而因贫民专政以妨政治革命进行之事,更无有是者。[3]683

毋庸置疑,以梁启超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改良派对革命党人要实行的社会主义与民生主义进行了批判,极力说明其不好的方面,所以革命党人以其机关报《民报》为主要阵地对这些反对实行社会主义与民生主义的思想进行了批驳,澄清了一些模糊认识和不正确的思想,有利于社会主义与民生主义的传播。

四、通过阶级斗争推动实现社会主义与民生主义

社会主义认为,实现人类的平等自由要靠阶级斗争来推动。《民报》学人受其影响,认为平民是实现民生主义的一支重要力量。朱执信说,“自实际之方面言,革命者,阶级战争也”,其目的则是“非仅欲祛此阶级之人,实由欲去其有此阶级之制度”。[3]674宋教仁介绍的《万国社会党大会略史》一文也指出,要通过阶级斗争来实现民生主义,即“夫平民,非赢弱也。吾人试纵横运左右之手,空气之抵抗力不似无所感乎?然一至压榨器之下,加以异常之压力,非生出可恐怖之爆裂弹之原料者耶?空气,犹然也,而况于人类乎?财产盗夺矣,权利躏蹂矣,人格辱矣,而犹谓有不动之理乎?”,否则“世界人类其尽为刍狗矣”。[13]701万国社会党是世界各国无产阶级政党的国际联合组织,即现在所称的“第二国际”。

虽然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把无产阶级组成的政党称为“共产党”,但是在当时世界各国成立的无产阶级组织一般称为“社会党”或“社会民主党”之类的词。例如,1869年8月,德国无产阶级成立“德国社会民主工党”。1875年5月,因其与拉萨尔派合并,改称为德国社会主义工人党。1890年,又改称为德国社会民主党。再如,1898年3月,俄国无产阶级在成立政党时,称“俄国社会民主工党”。1903年,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分裂为布尔什维克和孟什维克的两派。后来,第二国际内部发生了严重的分裂,列宁由此提出要改变无产阶级政党的名称。1918年3月,俄国布尔什维克改称俄国共产党(布尔什维克),简称俄共(布)。此后,“共产党”成为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各国无产阶级政党的普遍称呼。中国的无产阶级在建党时,也最终采用了“共产党”的称呼,即“中国共产党”。

阶级斗争是社会主义的重要理论,在国际上影响甚大。宋教仁在译介《万国社会党大会略史》时,既讲明了阶级斗争的发展情形,又讲明了社会主义的阶级斗争是独出一帜的。此文指出,“平民自觉之声”借布尔敦(今译蒲鲁东)之咽喉而发,他所讲的“财产者,赃品也”,正是“平民对于富绅宣战书”,所以阶级斗争既已拉开序幕,虽然富绅有“政府、警察、军队、学人、僧侣等为之援助”,但是平民则“幸而蚁集,幸而得多数,是即至优强之势力也,其结阵而进战也,可决其必得战利品”。此文还引用《共产党宣言》之语说:“吾人之目的,一依颠覆现时一切之社会组织而达者,须使权力阶级战慄,恐惧于共产的革命之前。盖平民所决者,惟铁锁耳,而所得者则世界也”,“万国劳动者其团结”。[13]702“万国劳动者其团结”,即现在所称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政党是阶级斗争的一种表现形式。实现社会主义和民生主义,离不开平民组织的政党的努力与实践。冯自由认为,西方社会党的兴起,主要是由于随着生产兴盛、物质发达,百年锐于千载,却使“地租腾涌,而工值日贱”,而正是由于社会党人的兴起,民生主义才出现“吐露锋芒,光焰万丈”的情势。[2]567

1904年8月,万国社会党大会在和兰(今译荷兰)安斯德旦市(今译阿姆斯特丹)召开。这是第二国际召开的第六次代表大会。和兰之斐安哥尔为会长,俄国之普勒加罗夫(今译普列汉诺夫)、日本之片山潜(1922年7月日本共产党成立时,他是创始人之一)为副会长。片山氏对普氏说:“吾日本今也,非对于俄国起惨绝之战争者乎?吾日本之社会党则自一千八百九十六年以来,时时希望日本之社会的革命。”普氏答曰:“俄国人民非望战争者也,实为俄国人民公敌者之政府,以其冒险的专制的政策,挑发日本者也。今也俄国已陷于困境,实为当然之报酬,所难堪者,吾人民耳。虽然或使俄国而得胜利乎?则吾人民之为牺牲者更不知如何矣。日本者,非为吾人除去专制主义之巨象之一足者耶?”从俄国之国家角度看,俄国败于日本是一个大耻辱,但是从人民的角度,普勒加罗夫(G.Plekhanoff)则认为日本为俄国人民去了专制国家之一足。这是不同理念所导致的情形。

宋教仁介绍的《万国社会党大会略史》对两人进行了高度评价,即“此握手也,实世界社会党发达历史之可大书特书者也。且不仅对于世界之同志而已,实对世界各国之君主、贵族、富豪、绅士及一切之阶级,而表示社会运动为世界一致之运动者也”,“社会党之主义为民胞物与之主义,为太平大同之主义,无国界无阶级,只以纯粹之人道与天理为要素”。[13]720-721这说明社会主义以不可阻挡之势兴起,日俄战争对俄国的耻辱亦不能阻挡社会主义之滚滚潮流。

德国社会革命家甚多,拉萨尔(Lassalle)是其中之一。拉萨尔主张谋缮进其社会在于“使劳动阶级握国家主权”,并以此为标准将近世历史分为三期:一是法国大革命前,国家权力在于有土之贵族、僧侣等,其他阶级皆为奴役;二是法国大革命后,国家权力在于第三级之企业家、资本家,行政、立法皆为彼等利害计;三是1848年革命后的鼎新之期,劳动者有支配国家社会之机,贵族、富豪、地主等之势力则已过时而代谢。在朱执信看来,此种社会是“劳动者握政权,而支配国家社会者,实社会发达之所归极”,“国民之中百之九十六为劳动者,故虽谓以一阶级,实即为全国民。其利害即国民全体之利害也。其进步,其自由,非止一阶级进步、自由之谓也”。虽然朱氏受拉萨尔的影响很大,但是还是认为“拉萨尔之言社会革命,不如马尔克言之之完”。[9]681马尔克就是马克思。实际上,从《民报》对社会主义的宣传来看,他们传播的社会主义主要是马克思派的科学社会主义。

虽然《民报》学人已经用阶级斗争的社会主义理论来分析问题,但是并没有搞赤裸裸的阶级对立和惨酷的阶级斗争。正如朱执信所说,“社会革命固将以使富平均而利大多数之人民为目的,而决非如论者所意想之简单者也。从制度上而为改革者也,既有善良之制,则富之分配自趋平均,而决无损于今日之富者”。[3]681朱氏之论有一定道理,但是在无损于富者的情况而使贫富平均,在当时混乱的旧中国,恐怕亦是很难的。

朱执信希望从制度上解决民生主义问题,所以主张保持秩序,有合理之处。在朱执信看来,社会革命之手段各有不同,但是必须“以至秩序、至合理之方法,使富之集积休止。集积既休止矣,则其既已集积者不能一聚不散,散则近平均矣,此社会革命之真谊也”,所以“无使富者甚困之理”。[3]682冯自由也认为“实施民生主义,不可不有行为之秩序”。[2]579《民报》学人强调秩序,意义甚大,因为一旦破坏了秩序,很多理想都会归于破灭。

毋庸置疑,《民报》学人认识到了平民组织的政党在通过阶级斗争实现民生主义方面的巨大威力,也希望当时的中国借此实现民生主义。冯自由对西方社会党作了详实考察后,就认为“社会党之气焰如日中天”,其最盛者为德国,下议院中社会党员约为半数,美、法、英、俄等国次之,而且近年来,此主义之狂涛以万马奔腾之势横流于亚东大陆,而日本幸德秋水(其代表作《社会主义神髓》与片山潜的《我的社会主义》被称为日本明治时期社会主义启蒙书之“双璧”)、片山潜之辈乃奋然提倡,日本社会党运动之,日本政府虽禁压不遗余力,而其对内政策则反采用国家民生主义,所以“民生主义之成绩于欧美诸国也如此,而于亚东之日本也又如彼,则其影响之大及于中国”。[2]567-569一言蔽之,在《民报》学人看来,社会主义的潮流浩浩荡荡,从德国渐次扩展到欧洲,兴盛于亚洲,中国则不可避免、不可阻挡地去实现它。

《民报》学人热衷于民生主义,主要是由于民生主义更能消除经济上的不平等。正如胡汉民所说,对中国而言,“扑灭异族政府之劳,而国中一切阶级,无复存遗,社会主义乃顺于国民心理,而又择其易者以从事,其成功非独所期,殆可预必也”。在胡汉民看来,中国解决民生问题较为容易,“其始为之备,则害未见而易图”。[12]339-340孙中山也认为,民生主义“不像民族民权两问题,是燃眉之急”,但是人的眼光要看得长远,社会问题在欧美已积重难返,在中国还处在幼稚时代,但是将来总会发生的,到那时候收拾不来,又要弄成大革命,所以革命的事情是万不得已才用,不可频频伤国民的元气。[11]1499这说明孙氏想通过民生主义终结革命。

孙中山提出的三民主义,是革命党人的民主革命纲领,而其中的民生主义又是三民主义在社会革命方面的理论建构。民生主义对革命党而言,非常重要,而对中国人而言,更为重要,因为它牵扯到中国人的民生问题,但是革命党人在其理论建构上却是三民主义中最为混乱的。从那些将“社会主义”与“民生主义”互译的《民报》学人来看,西方的社会主义在中国的叫法就是民生主义,也就是说社会主义就是民生主义,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然而,从三民主义的具体内容来看,其理论不仅仅只是社会主义的理论,而是包括许多理论之间的大杂烩(包括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学说、卢梭的国民总意说等等),社会主义则只是民生主义理论构建的一部分。当然,它是民生主义中最基础、最关键、最重要的部分。这为后来第一次国共两党的合作采取党内合作的形式奠定了理论基础。然而,从历史发展来看,革命党人一直没有将民生主义与社会主义糅合好,所以又为后来国共两党的分裂埋下了理论祸根。

虽然中国古代历代的王朝都曾经非常重视民生,然则免不了走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境地。民生问题必不可缺,但它必须与其他方面形成良性循环。《民报》学人将社会主义纳入民生主义的范畴,是一种尝试。虽然他们对社会主义的宣传存在很大的混乱,但是他们对民生主义的理论构建毕竟推动了中国人对社会主义的探索,从某种程度上推动了社会的进步和社会主义在中国的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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