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笼之趣

2022-11-18 01:55山东盛文强
垂钓 2022年11期
关键词:食蟹渔具渔夫

文/图 山东·盛文强

蟹笼 据 Louis Gonse《日本美术》 1883年

蟹之美味,早就引起了古人的注意。《周礼》中曾载有“蟹胥”,即一种蟹酱,类似于虾酱,既能保留蟹的鲜味,又可长期保存,是海疆进贡周王室的贡品。自周以后,历代都有蟹进贡,比如隋炀帝最喜食蟹,《清异录》曾记隋炀帝食蟹时的豪奢:“炀帝幸江都,吴中贡糟蟹、糖蟹。每进御,则上旋洁拭壳面,以金镂龙凤花云贴其上。”不单皇室喜食蟹,文人爱蟹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世说新语》说毕卓“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以蟹螯佐酒,何等风流倜傥,也可见东晋衣冠南渡之后来到江南水乡,亦是傍海之地,士人饮食结构也因地制宜。明末文人张岱在其传世名作《陶庵梦忆》中有一篇《蟹会》,专门描述昔年吃蟹的景象:“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张岱的流风余韵又波及袁枚、李渔等著名的美食家,经这些文人弘扬,食蟹之风大盛。

当食蟹蓬勃发展成为贵族阶层的饮食文化之际,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子弟只知大快朵颐,哪知这世上还有蟹笼,遑论捕蟹的艰辛。

蟹簖 明万历刊本《三才图会》

陆龟蒙曾说:“矢鱼之具,莫不穷极其趣。”趣在于其机巧,蟹笼在渔具中的巧趣似可拔得头筹。蟹笼的制式,多采取笼状,透水,有入口,有倒刺,蟹能入而不能出。蟹笼初为竹制,后来网具发展,才由竹制改为今日的铁棍焊接的网圈样式。蟹笼的演变,历经了漫长的历史。蟹笼的历史,既是渔业史,又是文化史,一件小小的捕蟹器具上,还凝结着民间巧夺天工的手工艺传承,蟹笼虽是小技,却也能见其大成。

蟹笼的前身被称为蟹断,或曰蟹簖。北宋傅肱《蟹谱·采捕》云:“今之采捕者于大江浦间,承峻流环苇帘而障之,其名曰断,于陂塘小沟港处则皆穴,沮洳而居,居人盘黑金作钩状,置之竿首,自探之。夜则燃火以照,咸附明而至焉。”

蟹簖原是一种用竹子编成的结构简单的拦阻式栅箔类捕蟹工具,其形状类似于篱笆墙。它的结构是用细竹杆或粗芦苇编成箔子,在有水流的河港、湖汊等有利地段,按事先计划的阵式打桩设簖。簖的下端插入水底,上端超出水面,整条簖呈有规则的弯曲,在簖的上端悬挂一些呈鼓形的蟹篓,篓的底部有一个河蟹的进口及漏斗形的倒须,上部有盖,中部为蟹的集纳处。蟹通过水道下迁入海时,就会被横在水面的蟹簖拦截,受阻后沿簖上爬或钻入蟹篓,渔夫从而获蟹。

蟹簖也被称为蟹断、蟹帘,多是编苇草为席或汊竹片为障。陆龟蒙《蟹志》引《广五行记》曰:“元嘉中,富阳民作蟹断。”清末沈同芳《中国渔业历史》中也说:“枞阳一带有专门制簖之人。”说富阳之民作蟹断,并非将蟹断的发明权归于此,只是富阳的百姓使用蟹断较多罢了。枞阳出现了专门制簖之人,可看作蟹簖这一渔具在清末已经走向市场,渔人需要蟹簖,可直接向制簖人购买,社会分工进一步细化,制蟹簖甚至成为一门谋生的手艺。

单凭文献记载,尚难窥见古时蟹簖及蟹笼的全貌,幸有明万历三十年刊本《三才图会》中的一幅蟹簖图,可见蟹簖和蟹笼的样式。图中所示的捕蟹场景悠然惬意:一渔夫泛舟于水面,船的外围,是插竹而围起的一片半封闭水域,渔夫手中所持的两个竹编锥状篓,即为蟹笼中的一种。渔夫正在检视蟹笼,眉开眼笑,连眼睛和眉毛都笑弯了——蟹笼里定是有沉甸甸的收获。该图旁为“竹器”类渔具的释文,内中有一句关于蟹簖的记载:“簖者,断也。织竹如曲簿,屈曲围水中,以断鱼蟹之逸。其名曰蟹簖,不专取蟹也。”由此版画可见蟹簖和蟹笼的配合使用,而且指出蟹簖虽然名为蟹簖,但不单单是捕蟹,也可捕鱼。

手拿蟹笼的山魈 溥心畬作

至于蟹笼,则比蟹簖更加小巧易操作。实际上,蟹笼是由蟹簖的思维方式和原理发展而来的,蟹笼相当于一个小型的蟹簖式阻隔体系,将其原理浓缩于一器,则为蟹笼。蟹笼入口处的鬣,是细竹篾的倒刺,顺茬可以进入,逆茬则难出,不少渔具都采用了这一原理,民间谓之“倒梢”,不但需要巧思,还考验制笼者的编织技术,网眼需要整齐而周密,倒梢需要不松不紧,太松则易令蟹逃脱,太紧,蟹难以进入,分寸极难掌握。

前述的各类蟹笼,无一例外都是竹篾编制的。所幸在江南一带,竹是常见之物,取用方便,当地居民对竹器的使用早就驾轻就熟,蟹笼在这里出现,也算物尽其用。不过,在《蟹谱》中,也提到了蟹簖所带来的水患弊端:“蟹至秋冬之交,即自江顺流而归诸海,苏之人择其江浦峻流处编帘以障之,若犬牙焉,致水不疾归,而岁常苦其患者,有由然也。”资源的开发与环境保护之间的矛盾,在古代就已彰显出来。此论较为客观,蟹簖之多,确有不易疏浚、造成水患之弊,然而生民之艰也由此可见一斑。

蟹笼的名目,也极为驳杂,不过大多与竹有关。早期的蟹笼名为“蟹篝”,南宋高似孙《蟹略·蟹篝》曰:“篝者以竹为篓,上接簖帘者也。”陆龟蒙曰:“笱即篝也。”可见,篝是一种接在蟹簖上的篓状渔具,也是蟹笼的异名。踈寮诗云:“自携笔具呼西舟,好风吹蟹归鱼篝。”说的便是篝的乐趣。此外,蟹笼也称蟹簏、蟹笱、蟹筌,这些都是竹器。蟹簖虽不是蟹笼,但有时也可代指蟹笼,清末王孙溥心畬画过一幅《山魈图》,山魈手持蟹笼,笼中有大蟹,并有题画诗云:“深谷无人踟蹰行,偷来蟹簖喜还惊。早知变木遭熏炙,不若空山赋月明。”山魈是山中古木之精,它最喜食蟹,常于山间溪流中偷取渔夫布设的蟹笼,东方朔所撰的《神异经》说山魈“见人止宿,暮依其火,以炙虾蟹。伺人不在,而盗人盐”。原来山魈吃蟹还要动烟火吃熟食,甚至还要放盐,山魈也算是妖魔中最懂蟹的,而山魈的原型,可能是一种食蟹猴,喜于海洋潮汐带以及山间河床地带寻蟹类和贝类为食,它被神化为山魈木怪之时,食蟹的本性也一并保留下来,因此,蟹笼也成为各类山魈图像的标志性符号。

在溥心畬的题画诗中,用蟹簖指代蟹笼,是一种较为古雅的用法,在某种程度上,蟹簖与蟹笼已经可以互通。至于《山魈图》中的山魈偷蟹,则是一个颇有渊源的掌故了。在我们的传统中,山魈与蟹笼的渊源极深,山魈的绘像中常附有蟹笼作为陪衬,实则二者是一组互相关联的符号系统,这种映射关系,源自山魈偷蟹的故事。祖冲之《述异记》中记载了一个山魈偷蟹的故事。一位王姓渔夫在河里预先设置了蟹簖来捕蟹,早晨去看蟹簖,发现蟹簖总是被一根半米多长的木头撞开,蟹都从豁口处跑光了,这种怪事一连出现三次,渔夫认为这根木头是妖怪,就把木头装进蟹笼里,要拿回家将其烧掉。原来这块木头正是山魈所变。出奇的是,以山魈的神通,居然会被困在蟹笼里,难以冲破竹篾编织的笼子,蟹笼在这里被赋予了某种镇压邪祟的神异属性。山魈尚且难以脱困,更不用说入笼之蟹了,也从另一个角度阐释了蟹笼能入不能出的重要功能。当山魈在蟹笼中现出原形,向渔夫求饶,并自陈“我性嗜蟹”,希求渔夫宽宥时,渔夫却不为所动,仍然置之不理,终于将其焚烧,山魈就这样被渔夫给烧死了。这不难看出,渔夫对偷蟹者的深恶痛绝,所以下手毫不留情。

故事中的渔夫设置蟹簖和蟹笼,每天早上都要去收一遍,可见捕蟹已非偶尔为之的“打牙祭”,而是以此为业,作为生计之根本,像这类渔人,又被称为“蟹户”。据《蟹谱》载,五代时钱氏据有江南,曾“置鱼户、蟹户,专掌捕鱼蟹”,可见渔业生产的分工进一步细化,鱼和蟹各有分工,也可以从侧面看出江南渔业的兴盛。

卖螃蟹,19世纪外销画

此后的蟹笼几无大变,只因地域空间及风俗习惯的差异,才略有风格上的不同。直到清末,沈同芳在《中国渔业历史》中记载了一种新式蟹笼:“蟹笼,以竹为之,如裤形,高四尺,两腿管相离亦四尺,裆底为门,圆径八九寸,有倒刺向内腿,管径尺许,向下渐小,亦有倒刺两层,管底有盖,蟹由门进,一过倒刺,即不得出。”蟹笼条后又附虾笼,可参照:“以竹为之,形如蟹笼而小,仅尺余,裆下无门,门在两腿,管口亦有倒刺,虾能入而不能出。”作为首部渔业史,《中国渔业历史》1906年由江浙渔业公司印行,虽名为论述中国渔业历史,但实则重在反映清末渔业状况,并介绍了清末机轮渔业和群众渔业的渔具渔法、水产养殖技术及水产加工,等等,从中可见渔业由古典时代向现代渔业的转型。此书所载的蟹笼仍使用“倒梢”的原理,但形状上已经发展为双筒,类似于裤子的形状,实为蟹笼制式的创新,在数量上的叠加并置,是渔具中常见的改良方式,比如单袋网改为多袋网,单钩钓竿变为多钩,都是此理。

菊花开也蟹初肥 齐白石作

如今的蟹笼,已经演变为圆饼形,铁棍焊接框架,外面敷设绿尼龙网线,入蟹口也改为喇叭口式的网袖。有时会在蟹笼内放死鱼,这是蟹喜食之物,加之蟹喜欢钻洞的习性,入了蟹笼便难以逃脱。材料和造型都是属于工业时代的,而古法几乎未变。使用蟹笼捕蟹,不仅不会破坏生态环境,对捕获的蟹类也没有损伤,可以保证蟹的新鲜美味,这是笼壶类渔具的一大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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