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留法群体对国民革命议题的探讨*

2022-11-18 17:01林俣威
理论与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蔡和森军阀帝国主义

贾 凯 林俣威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是中国近现代史、中国革命史上的重要事件,该运动孕育的中共留法群体(1)本文所谓“中共留法群体”是指参加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并在期间加入中共旅欧党、团组织的人物。本文研究的时限是1922—1927年,当时该群体绝大多数成员都在党的各项战线。本文对该群体当时发表的涉及国民革命议题的文献作了全面整理、系统分析,其中蔡和森、赵世炎、王若飞等人所发表文献占多数。对于中国革命特别是国民革命产生了重要影响。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中共留法群体特别是蔡和森、赵世炎、王若飞等人在《向导》《中国青年》《政治生活》等党刊、团刊发表系列政论,探讨国民革命的斗争对象、依靠力量、领导力量、实现路径等议题,呈现出中国共产党早期理论家对于国民革命议题的思考。目前,学术界关于中共留法群体的研究,一般聚焦于旅法时期勤工俭学人员的思想嬗变和革命实践,或者侧重党史人物个体研究,较少涉及中共留法群体与国民革命议题关系的讨论(2)学术界侧重党史人物的成果主要有刘光磊、张春丽:《周恩来旅欧时期青年教育理念探析》,《中国青年社会科学》2019年第4期;何金凤、王晓荣:《个体·社会·世界:青年周恩来探索救国道路的三个视角》,《党的文献》2015年第3期;莫志斌、刘科:《论蔡和森报刊宣传活动对推进早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贡献》,《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6年第3期;李永春、黄海林:《论蔡和森提出和宣传的反帝口号》,《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彭承福、刘伟:《论赵世炎对中国革命的理论贡献》,《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侧重该群体的研究参见拙文贾凯:《中国共产党早期理论家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认识与运用》,《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9年第2期;贾凯:《移植与再造:论〈赤光〉与中国革命话语的建构》,《理论学刊》2017年第6期。。本文立足于系统梳理、分析该群体在党刊、团刊发表的政论,厘清该群体与国民革命议题之间的关系,希冀推动和深化中国马克思主义话语早期建构的研究。

一、中国革命的斗争对象

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这是事关中国革命的核心问题,因此不可避免成为中国共产党自身理论建构的焦点之一。1922年9月,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蔡和森在《向导》创刊号中指出:“为中国人民根本祸患的就是国际帝国主义与封建的旧势力,三十年以来的国民革命运动,就是由这两种东西刺激起来的。”(3)和森:《统一、借债与国民党》,《向导》第1期,1922年9月。从中不难看出,蔡和森强调国际帝国主义、封建旧势力是中国革命的敌人。而中共留法群体也从多个维度阐释帝国主义和封建旧势力是国民革命的斗争对象。

(一)国际帝国主义是中国革命的首要斗争对象

国际帝国主义是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罪魁祸首,“除非把世界资本主义的组织完全铲除,这种惨酷的现状是决不会消灭的”(4)《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1922年7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20页。。蔡和森更是首次提出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的理论(5)李永春:《蔡和森的“纸老虎”理论考辨》,《湖湘论坛》2015年第6期。。中共留法群体关于国际帝国主义是国民革命之首要对象的论述,主要包括两个层次。

其一,中国革命要反对一切帝国主义国家。帝国主义时代,各国的经济、政治、文化紧密联系,中国革命也不能置身于世界革命之外,它是殖民地民族反抗国际帝国主义斗争的一部分。世界分化为帝国主义和殖民地弱小民族两个营垒,帝国主义各国联合在一起,中国革命不可能只反对某一个帝国主义国家,而要反对整个帝国主义阵营。就中国革命现实而言,这是由帝国主义各国联合镇压中国革命决定的。尽管帝国主义国家之间存在利益冲突,但在镇压中国革命这一点上,它们别无二致。例如,五卅惨案的直接凶手是英帝国主义,然而日、美、法帝国主义没有置身事外,“日本军队也同着英国军警不断的在虹口、小沙渡、潭子湾一带残杀中国人民……美国商团在新世界、杨树浦所枪杀的中国人,在五十以外还多……法国兵舰在广州也帮同英国军舰向徒手游行的群众开枪”(6)若飞:《单独对英问题》,《雷火》第8期,1925年8月6日。。这是因为帝国主义者明白,若中国工人战胜日本帝国主义,则其他国家资本家也不能再恣意剥削工人;若中国民众收回了英租界,撤销了治外法权,则其他国家的租界也要交还。因此,中国的反帝运动关系国际帝国主义在华利益,一切帝国主义国家都是中国人民的敌人。

其二,帝国主义是国民革命的首要斗争对象。因为中国一切重要的政治经济事务,都受他们操纵、支配(7)《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1922年7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28页。。蔡和森指出:“中国自最近八十年以来,已无日不在外力干涉之中,无时不在外国帝国主义的压迫与宰割之下。”(8)和森:《为收回海关主权事告全国国民》,《向导》第48期,1923年12月12日。不推翻帝国主义中国无发展进步之可能,因此帝国主义是中国革命的首要斗争对象。第一,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在中国制造了无数暴行。五卅运动时期,反帝呼声遍及全国各地,已非帝国主义“亲善”“和平”“正义”“文明”的手段能够平息,这也是帝国主义断然采取屠杀政策的客观原因(9)超麟:《帝国主义屠杀上海市民之经过》,《向导》第117期,1925年6月6日。。第二,资本帝国主义对华实行商品倾销和资本输出,控制中国经济命脉。正如蔡和森指出:“国际帝国主义用武力迫使中国劳动民众为他们增殖财富,他们握住中国一切经济生命,协定中国关税,使中国永远处于贫困和奴隶的地位而不能自振。”(10)和森:《红军在海参崴胜利后的远东时局》,《向导》第11期,1922年11月22日。第三,帝国主义在政治上扶植各类代理人、工具,间接控制中国。郑超麟分析说:“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第一个工具是军阀官僚,第二个工具是买办阶级,第三个工具便是工贼。研究系及中国其他类似的政党,是这三个工具的辅助物,是帝国主义的次等的,间接的工具。”(11)超麟:《梁启超怎样了解中国的阶级斗争?》,《中国青年》第79期,1925年5月9日。帝国主义简直是军阀、官僚、买办、工贼、研究系、外交系等政治势力的“太上皇”。第四,帝国主义通过兴办教育事业,达到文化侵略的目的。帝国主义退还部分战争赔款,充作教育经费,创办教会学校,这是文化侵略的重要内容。正如《密勒氏评论报》所分析:“以后一切对华侵略,皆将以教育形式出之。”(12)转引自振宇:《“以后一切对华侵略皆将以教育的形式出之”》,《向导》第22期,1923年4月25日。此外,帝国主义者还时常以“过激”“赤化”等字眼攻击革命运动,就是“要剥尽我们言论行动自由,要蹂躏我们的人权”(13)雷音:《国民军失败后帝国主义者向中国民众进攻的新战略》,《向导》第151期,1926年5月1日。。第五,帝国主义以各种手段欺骗中国人民,企图缓和矛盾形势。帝国主义慑于中国反帝斗争之高涨,不得不戴上“和平”“亲善”的面具。例如1925年的关税会议在名义上给予中国关税自主权,1926年法权会议讨论治外法权问题,1926年和1927年亚细亚民族大会鼓吹“全亚细亚民族的共存共荣”(14)周斌:《亚细亚民族会议与中国的反对运动》,《抗日战争研究》2006年第3期。。

(二)军阀是中国革命的直接斗争对象

近代军阀是以一定军事力量为支柱,以一定地域为依托,以封建关系为纽带,以帝国主义为奥援,参与各项政治、军事及社会活动,罔顾公义,只图私利,行使权力的个人和集团(15)来新夏等:《北洋军阀史》上,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第18页。。它在近代中国的主要代表是北洋军阀,部分省份、区域也有势力不一的军阀。中国共产党人运用阶级分析方法,揭示了军阀与帝国主义千丝万缕的关系,论证了军阀是国民革命直接斗争对象的角色。

一方面,军阀是落后生产力、专制统治的代表类似,不推翻军阀中国就无法实现现代化。其一,军阀代表落后生产力,阻碍中国经济近代化。赵世炎指出:“中国的农业经济养成了封建军阀阶级之循环统治,并且使这个阶级逐渐壮大,同时亦逐渐表现社会经济与政治关系之复杂。”(16)士炎:《国民会议之理论与其实际》,《政治生活》第26期,1924年12月21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是军阀以地方为单位实行割据之经济根基。军阀是落后生产力的代表,必然要极力维护旧的小农生产关系,阻碍中国经济现代化。其二,军阀实行专制统治,阻碍民主革命。蔡和森认为,在封建武人政治下,“任何改良主义都无实现之可能”“和平与安宁之无望”。在军阀统治下,中国不可能实现民主,人民没有真正的权利和自由;军阀割据征战,人民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与中共二大明确将军阀视为封建势力的代表,中共四大明确将反对军阀与反对地主共提不同(17)杨泰龙、陈金龙:《中国共产党对“封建”的认知与早期革命目标的确立》,《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9年第3期。,中共留法群体对于军阀与地主阶级关系的认识尚不明确,主要将军阀视为武人专政。

另一方面,军阀与帝国主义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推翻军阀就无法实现中国的真正独立。其一,军阀是帝国主义扶植起来的势力。赵世炎指出:“农业经济之破产是必然的,但帝国资本主义之侵略是矛盾的;另一方面,扶助军阀以建立统治是必然的,但扶助之利益本身因有冲突而是矛盾的。”(18)士炎:《国民会议之理论与其实际》,《政治生活》第26期,1924年12月21日。由于帝国主义之间的利益冲突,列强扶持不同派系的军阀,支持他们割据征战。其二,军阀是帝国主义侵略政策的执行者、协助者。军阀在中国制造白色恐怖,其暴行毫不输于帝国主义。1926年奉系军阀入关,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北京城笼罩于白色恐怖之下,不禁“令人回想庚子年八国联军破京时景象”。奉系军阀公然布告:“宣传赤化,主张共产,不分首从,一律处死刑。”(19)岳威:《伤心惨目的北京城——反赤军努力创造的成绩》,《向导》第154期,1926年5月22日。实际上,白色恐怖反而说明军阀本身的脆弱性,“我们切勿惧怕此白色恐怖,我们应当以革命的斗争战胜此白色恐怖”(20)超麟:《最近之白色恐怖》,《向导》第168期,1926年8月22日。。

二、国民革命的依靠力量

从理论上说,中国革命的斗争对象是国际帝国主义和本国军阀,中国社会的大部分势力都可作为革命依靠力量和无产阶级的同盟军。但是中国国情十分复杂和特殊,中国共产党自诞生时起便需要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方法分析中国社会的阶级状况。正如郑超麟指出:“我们必须从(重)新将中国一切社会阶级作一个有系统的有根据的评价,认清谁是无产阶级的敌人,谁是无产阶级的友军,以及这些阶级以后的行动及其趋向如何。”(21)超麟:《中国革命目前几个重要的理论问题(续)》,《布尔塞维克》第7期,1927年12月12日。中共留法群体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方法和共产国际的最新精神,分析中国社会阶级状况,以期厘清哪些阶级是依靠力量,哪些阶级站在反革命立场上等问题。

(一)民众是国民革命的根本依靠力量

民众是社会变革的决定性力量,也是国民革命的根本依靠力量。中共留法群体系统论述了这一问题。蔡和森指出:“革命党当大大宣传民众,大大结合民众,轰轰烈烈继续做推倒军阀和国际帝国主义之压迫的民主革命。”(22)和森:《统一、借债与国民党》,《向导》第1期,1922年9月。之前的政治家不知道或不承认民众的力量,甚至发表蔑视、谩骂民众的言论,所以革命数十年“上不能破坏旧军事组织解除军阀的武装而反使封建残局孳乳延长;下不能将革命潮流普及于全国最深最广大的群众唤起浩大不可抵御的革命势力,而坐失了许多可以扩大兴奋的宣传运动之机会”(23)和森:《武力统一与联省自治——军阀专政与军阀割据》,《向导》第2期,1922年9月20日。。如果革命领导者能够放弃对帝国主义的幻想,广泛发动和武装群众,激发士兵群众的革命性,那么民主革命一定能成功。这段论述可谓对唯物史观原理在中国的运用。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中国人民反帝运动的浪潮席卷全国。郑超麟分析说,五卅运动表明“反帝国主义的潮流方兴未艾,此后将益蔓延,绝非帝国主义的武力,军阀政府的诡计,上流社会的妥协所阻止得了”(24)超麟:《帝国主义铁蹄下的中国》,《向导》第118期,1925年6月20日。。这场运动有力证明了民众力量的强大,只有依靠民众,广泛发动群众,才能取得国民革命之胜利。

(二)对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

尽管说中国革命是国民革命,但是不同阶级在革命阵营中的地位和作用相差颇大。同时,中国社会的阶级情况与欧洲可谓千差万别,与国情貌似相似的苏俄其实差别也不小。因此,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分析阶级状况具有重大的理论和现实意义。中共留法群体作为中共理论战线的骨干力量,自觉分析和探讨中国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状况,并基于此制定和推行革命方略。

第一,对工人阶级的分析。中共留法群体肯定中国工人阶级的革命性。赵世炎认为,近代采矿、铁道、造船、冶金、纺纱等重要行业是伴随着外国资本的侵略而产生的,这些产业造就了现代工人阶级,他们是“反抗外国资本势力,反抗帝国主义的中坚势力”。(25)士炎:《帝国主义之进攻与中国劳动运动》,《中国工人》第1期,1924年10月。此起彼伏的工人运动,给予帝国主义和军阀以沉重打击,充分显示了中国工人阶级的力量。一系列工人罢工运动表明中国工人的革命毅力和组织性已达到相当高的程度,“中国无产阶级一下即变成了中国民族解放革命运动中之中心的势力”(26)超麟:《一九二六年五一之际国际职工运动的趋向》,《向导》第151期,1926年5月1日。。关于共产党与工人阶级的关系,中共留法群体强调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党——无产阶级的政党,即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指导革命的总参谋部”。共产党领导工人阶级,并教育一切革命群众,使贫苦农民、被压迫民族聚集在革命旗帜之下,为被压迫阶级的解放而奋斗。“工人阶级没有共产党,就如船没有舵一样”(27)士炎:《“二七”纪念与列宁主义》(1925年2月7日),《赵世炎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19页。。

第二,对农民阶级的分析。中共留法群体分析了农民阶级的重要性,认为它是中国革命的“根本问题”,并指出这个阶级的局限性。蔡和森指出:“农运是整个革命根本问题”“国民革命如不将此根本问题解决,证之历史,可断定不能成功”。(28)蔡和森:《在国民党湖南省党部欢迎会上的演讲词》,《湖南民报》1927年4月2日。他们高度赞扬农民阶级的革命性和力量。郑超麟称“农民为革命的基本势力”(29)超麟:《“列宁死了,但列宁主义活着!”》,《向导》第184期,1927年1月21日。,蔡和森赞誉义和团运动是国民精神第一次充分表现,辛亥革命将这种排外精神抹杀殆尽。从这个意义上说,辛亥革命是失败的。蔡和森呼吁改组后的国民党继承义和团之精神遗产,领导国民革命走向胜利。此外,义和团运动的失败证明农民阶级的局限性,因此农民阶级应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

第三,对小资产阶级的分析。小资产阶级主要成分是进步学生和爱国商人,至五卅运动时期城市小资产阶级因其突出表现开始受到中国共产党的重视(30)郭若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共“小资产阶级”观念的起源》,《中共党史研究》2011年第4期。。赵世炎认为,革命胜利的条件,一是“占大多数的工农阶级为战斗之先锋与领导”,二是“小资产阶级的爱国群众(学生与商人)极力拥护战斗的基础且以实力参加”(31)士炎:《上海总工会被封事件》,《政治生活》第53期,1925年9月30日。。小资产阶级革命派在一些革命运动中发挥了重要力量。1925年陈炯明反革命势力覆灭,黄埔军校学生军发挥重要作用,因为他们多为工农子弟,所受压迫比其他阶级更加严重,因此革命精神格外坚决。可见,小资产阶级同工农结合,才能克服其软弱性,发挥其革命性。此外,小资产阶级也有反动派,他们试图阻挠革命,散布攻击共产主义和苏联的谣言,在特定条件下甚至会叛变。正如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之后,郑超麟所反思:“以前以为小资产阶级能与工农联合建立非资本主义的政权,现在已是不可能了。”(32)超麟:《中国革命目前几个重要的理论问题(续)》,《布尔塞维克》第7期,1927年12月12日。就事实而言,大革命期间民众普遍觉醒充分体现了小资产阶级的力量不容小觑,但早期中共留法群体对于妥协性的一面认识显然不够,这与小资产阶级较晚进入中共话语理论有一定关系。

三、国民革命的领导力量

列宁在《马克思主义与暴动》一文中曾强调:“要暴动能成功,必须依靠在先进的阶级上,而非在阴谋上,政党上:这是第一个条件。”(33)列宁著,超麟译:《马克思主义与暴动》,《向导》第90期,1924年11月7日。考察当时中共留法群体对于国、共两党与国民革命领导权的认识仍有重要价值。

(一)中国国民党与国民革命的领导权

与共产国际关于中国革命的指示相同,中共留法群体对国民党寄予愿望,认为国民党是可以领导民众的党。一方面,改组后国民党具有这样的政治目标。郑超麟认为,过去革命之失败是因为缺少一个能代表中国人民利益、指导中国革命的政党。1924年国民党改组后,其党纲和宣言上写着“不仅在推翻军阀,尤在推翻军阀所赖以生存之帝国主义”(34)超麟:《国民会议与中国前途》,《民国日报》副刊《评论之评论》1924年11月23日。,是“准对着违反大多数人民利益之两重压迫阶级——列强帝国主义者与国内军阀——而革命的一批国民行动纲领之文件”(35)士炎:《中山先生北来的意义》,《政治生活》第23期,1924年11月30日。。这表明国民党以推翻帝国主义和军阀为己任,符合中国人民根本利益,故能领导中国革命。另一方面,这是由中国革命现实力量决定的。赵世炎指出:“国内除国民党外没有成形的群众的政党。”(36)士炎:《国民党过去的经验与今后的使命》,《政治生活》第23期,1924年11月30日。可见在赵世炎看来,国民党是当时最大的党,能够代表国民,代表群众利益,能够将广大人民聚集到国民革命的旗帜之下。

从现实状况来看,中共留法群体认为国民党应该领导革命,但面临着“应然”与“实然”之间的矛盾——国民党应该代表群众,但实际上没有代表群众。国民党能否真正担负起领导国民革命的重任,取决于它能否真正代表群众、掌握群众。赵世炎认为,国民党三十年来只有两次拥有真实的群众力量,一次是1911年辛亥革命,一次是1924年国民党改组。“中国国民党直到现在还没有广大的群众明显的聚集于他的旗帜之下”,国民党应该“到群众中去”(37)乐:《杂感:“到群众中去”》,《政治生活》第25期,1924年12月14日。,真正成为国民的党。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中共留法群体与共产国际的看法并无二致。

(二)中国共产党与国民革命的领导权

关于共产党在民主革命的领导权问题,马克思、恩格斯主张共产党应当积极参加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同时“工人的政党不应当成为某一个资产阶级政党的尾巴,而应当成为一个独立的政党,它有自己的目的和自己的政治”(3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0页。。也就是说,参加民主革命时,工人阶级政党要有自己的独立性。尽管当时中国革命仍处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阶段,但是中国共产党并非不能领导革命。北伐之后,赵世炎便强调:“中国民族革命已到稳固时期,无产阶级已到夺取领导权的时期,我们党要夺取革命领导权的时期。”(39)赵世炎:《革命的现状与我们的责任》(1927年3月19日),《赵世炎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07页。中共留法群体关于中国共产党与国民革命领导权的认识主要包括两层含义。

一是改组前的国民党无法领导中国革命,客观形势要求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五四运动时期,孙中山的注意力仅在于“护法”,忽视对群众的宣传和组织,使革命道路越走越窄,“国民党又不能领导革命了”。中共留法群体基于对中国经济政治的分析,认为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均无法领导革命,只有无产阶级“是各种势力之组织者、领导者,他应该领导中国革命到底,并去完成中国无产阶级解放的事业”。革命的客观形势和主观力量,“要求有新的政党、新的方法来团结组织各种各派反帝国主义、反军阀的群众,以使中国革命运动进行到底,并领导无产阶级得到解放”(40)蔡和森:《中国共产党史的发展(提纲)——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及其使命》(1926年),《蔡和森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01—803页。。这个新的政党就是中国共产党,新的方法是宣传、组织群众的方法。

二是中国共产党同样面临着“应然”与“实然”的矛盾。不论是共产国际还是中国共产党自身都认为此时中共尚难以领导国民革命。中国是半殖民地,目前的革命不是无产阶级革命性质,而是各被压迫阶级联合的民族革命,所以需要一个能够联合各被压迫阶级的党。无产阶级不仅要帮助国民党纠正其过去脱离群众的错误,还“应该加入这一政党——国民党——内更切实的合作”。(41)超麟:《列宁主义——指导中国民族革命的理论》,《中国青年》第150期,1927年1月15日。就革命现实而言,二七运动失败给予中国共产党以深刻教训:“工人阶级独立斗争是不能得到胜利的,而还要有各阶级的援助。”(42)蔡和森:《中国共产党史的发展(提纲)——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及其使命》(1926年),《蔡和森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28—829页。中共三大作出决议指出:“工人阶级尚未强大起来,自然不能发生一个强大的共产党……共产党党员应加入国民党。”(43)《关于国民运动及国民党问题的议决案》(1923年6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59页。同时,中国共产党积极推动国民党改组,使之成为真正代表群众利益的革命政党,为实现国共合作奠定基础。

四、国民革命的实现路径

废除不平等条约、促成真正的国民会议是孙中山的遗命。蔡和森称其为“救国救民的唯一方法”(44)和森:《孙中山逝世与国民革命》,《向导》第107期,1925年3月21日。。实际上,“联俄”也是孙中山遗嘱的重要内容。郑超麟总结说,孙中山的遗嘱“再三叮咛我们实现他的最近主张——促成国民会议和废除不平等条约;他并且再三叮咛我们必须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联俄)共同奋斗”(45)超麟:《促成国民会议、废除不平等条约、联俄——勿忘孙中山先生的遗嘱》,《中国青年》第115期,1926年2月27日。。综观中共留法群体发表的诸多政论来看,他们视野中的国民革命实现路径可概括为三项:废除不平等条约、促成国民会议、联俄。

(一)废除不平等条约,反对一切与帝国主义妥协的行为

不平等条约是帝国主义强加于中国人民身上的枷锁,帝国主义的种种特权均与不平等条约相关,因此废除不平等条约是反帝运动的必然要求。中共留法群体强调,废除不平等条约是“中山先生临终时向中国国民提出的反帝国主义的最切实之方案”(46)士炎:《孙中山主义与其遗命》,《政治生活》第33期,1925年3月15日。。因此,不论是国民运动,还是大革命时期北伐战争中,中国共产党都把废约作为重要事项。在五卅运动中,民众已经看到“上海南京路的屠杀并不是偶然的事件,也不是法律的问题,乃是一切帝国主义国家加于中国的一切不平等条约之恶果”,也认识到要防止以后此类事件再发生,“必须实现孙中山先生的最近主张,即必须实现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47)超麟:《促成国民会议、废除不平等条约、联俄——勿忘孙中山先生的遗嘱》,《中国青年》第115期,1926年2月27日。。至于废约的具体形式,中共留法群体认为“和平外交”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要反对一切妥协行为。当时举行的关税会议、法权会议是帝国主义和军阀缓和矛盾形势的欺骗手段,蔡和森批评说“外国帝国主义与中国的关系,就是侵略与被侵略的关系,甚么‘友谊’、‘友邦’都是骗人的鬼话”(48)和森:《反对“敦请一友邦”干涉中国内政》,《向导》第19期,1923年2月7日。,和平与妥协没有出路,只有靠废除不平等条约,实现真正的关税自主和司法自主,才能实现建设独立自由中国的目标。总之,中共留法群体将废除不平等条约作为反帝运动的重要内容,这一指向直至北伐后期随着国共矛盾的加深才有所改变。(49)参见李育民:《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中国共产党反帝主张的变化及其影响》,《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4期。

(二)促成真正的国民会议,将一切权力归于人民

国民会议是开展国民革命的现实路径,它是国民革命口号与革命运动的统一:一方面,国民会议是抵制帝国主义和军阀宰制中国的革命口号(50)郑超麟:《国民会议与中国前途》,《民国日报》副刊《评论之评论》1924年11月23日。;另一方面,国民会议是“一种公开的合法的民众政治运动”(51)士炎:《国民会议之理论与实际》,《政治生活》第26期,1924年12月21日。。中共留法群体认为,应当促成真正的国民会议,以此推动社会各阶级群众之觉醒,将一切权力归还于人民,这是废除军阀专制统治的直接方式。一方面,国民会议是中国建立民主政治的可能途径。蔡和森指出:“全国人民要免除段祺瑞假和平主义之下的战祸,只有努力真正人民代表的国民会议之实现,收回政权于由这会议产生的国民政府。”(52)和森:《段祺瑞的假和平主义与战争》,《向导》第102期,1925年2月14日。在军阀专制之下,政权从一个军阀手中到另一个军阀手中,人民永无宁日。只有促成真正的国民会议,废除军阀制度,人们才能拥有真正的权力与自由,才能迎接和平生活。另一方面,国民会议符合各阶级共同利益,具有一定的社会基础。国民革命能给予工人政治发展机会及经济奋斗、团结罢工、劳动保护等经济权利,使工人阶级有公开的战斗地位;帝国主义侵略是农业经济破产的根本原因,军阀征战是农民生活困苦的直接原因,国民会议是农民“可以发展的关键”。对于工商业阶级而言,国民会议口号之一的收回海关是其切身利害所在。对于那些没有形成阶级,如知识界、游民、土匪、兵士等而言,“莫不有密接于国民会议之政治与经济的利益之需要”(53)士炎:《国民会议之理论与实际》,《政治生活》第26期,1924年12月21日。。显然,当时中共留法群体尚未认识到中国革命必须以暴力革命为手段这一要义。

(三)联合苏俄和全世界一切革命势力

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重要部分,中国的国民革命需要联合苏俄和全世界一切革命势力,才能推倒国际帝国主义的压迫和军阀的统治。中共留法群体认为,中国民众应当主动联合俄国及全世界一切革命力量。一方面,中国民众必须认识到苏俄无侵略野心,是真正“以平等待我之民族”——苏俄在《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政府对中华民国政府的宣言》(即第二次加拉罕宣言)中提出:“以前俄国历届政府同中国订立的一切条约全部无效,放弃以前夺取中国的一切领土上和中国境内的一切俄国租界,并将沙皇政府和俄国资产阶级从中国夺得的一切,都无偿地永久地归还中国。”(54)《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政府对中华民国政府的宣言》(1920年9月27日),程道德、郑月明、饶戈平编《中华民国外交史资料选编(1919-1931)》,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73-175页。当时一些人攻击苏联是“赤色帝国主义”,宣称:“苏俄之提倡共产主义,乃欲以斯拉夫民族统治全球,以莫斯科为世界之首都,为达到此种伟大之目的起见。”(55)仪:《请看赤色帝国主义之阴谋》,《民国日报》附刊《前敌之前敌》1927年4月15日。郑超麟驳斥了这种谬论:“赤色帝国主义”这个名词不成立,因为苏联国家政权掌握在无产阶级手中;苏联从未对殖民地弱小民族行侵略政策,反而大力支持殖民地民族解放运动;红军是自卫而非侵略的工具,不能成为“赤色帝国主义”存在的根据(56)超麟:《十月革命、列宁主义和弱小民族的解放运动》,《向导》第135期,1925年11月7日。。苏联作为世界上唯一的无产阶级专政国家,中国的民族解放斗争应当与苏联携手并进才能成功。另一方面,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联合苏俄是中国革命胜利的前提。当世界资本主义开始崩坏、殖民地民族与无产阶级共同遭受少数帝国主义国家压迫之时,殖民地的革命运动就不是纯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问题,而是国民革命的问题,唯有列入世界革命议程才能解决。先进国发生革命时,各国资产阶级往往联合起来对抗国际封建势力;而当殖民地发生革命时,帝国主义不仅不会援助殖民地资产阶级,反而扶持落后国的封建势力镇压革命,中国正是处在这种状况之下。中国国民革命面对的是国际帝国主义的联合压迫,只有联合其他殖民地被压迫民族和全世界无产阶级才能取得胜利,而联合苏俄是“中国革命运动更向前进之惟一重要的先决问题”(57)和森:《中国革命运动与国际之关系》,《向导》第23期,1923年5月2日。。从中共留法群体的思想发展脉络来看,和苏俄和全世界革命势力联合的观点与他们留法时期在《赤光》发表的观点一脉相承(58)参见贾凯:《移植与再造:论〈赤光〉与中国革命话语的建构》,《理论学刊》2017年第6期。。

五、余论

中共留法群体普遍是新文化运动滋养下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其中很多在苏联接受过较为系统的政治训练,具有较高的理论水平。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他们在党刊、团刊发表了诸多政论讨论国民革命,讨论议题涉及国民革命的斗争对象、领导力量、实现路径等。具体而言,该群体关于国民革命相关议题的分析,与中共旅欧支部机关报《赤光》所载政论可谓一脉相承,这表明不论是身处西欧还是回到中国,中国共产党人普遍具有“以俄为师”特点,其突出表现便是他们将中国革命纳入世界革命视野加以思考,并强调中国革命者要与苏俄和全世界革命势力联合。他们号召学习俄国革命经验,通过译介一系列著作介绍列宁、布哈林、托洛茨基等无产阶级革命领袖的理论,及共产国际的政策;探讨国民革命议题时,内容与共产国际指示或政策基本一致,例如促成国民党改组、实现国共合作等。尽管他们对于国民革命相关议题的辨析尚有不确切、不完备之处,但是,这些议题的探讨对于后来新民主主义理论的形成具有探索意义,可谓中国马克思主义话语建构的早期尝试。其不足只能在后来中国共产党独立探索和领导革命新道路的过程中加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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