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登榜
随着西方政治哲学的大量引入与当前现实问题的促进,马克思政治哲学业已成为国内学界的焦点话语。综观其研究路径,大致有三种:一是异质化比较研究,即以现当代西方政治哲学为参照系,彰显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特异性以及如何在批判中超越了同时代(如古典自由主义、国家主义)乃至当前的(如新自由主义、社群主义)西方政治哲学;二是点状化建构研究,即围绕诸如市民社会、阶级结构、权力关系、自由平等、公平正义、政治解放与人的发展等理论,从马克思的各类文本中找寻与之对应的主题,建构一套个性特立的马克思政治哲学解释体系;三是实用化重塑研究,即针对当前中国社会存在的一些现实问题,在重申马克思政治哲学若干原生态基本原则的同时,重塑一种具有中国特色与现实指导功效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客观地说,上述三种路径对于理解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精神气质及时代意义,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与此同时,也容易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判。如,认为马克思原本就没有什么政治哲学内容,只不过是因西方政治哲学的当代复兴而被“挖掘”出来的理论附属品;或将其误判为既缺失西方传统政治文化根基,又可以随时随地结合时代情势,人为地对马克思的文本内容进行碎片化拼接的组装物。但如阿伦特所言,无论是马克思的阶级学说与革命理论,或是对“劳动”与“历史”问题的青睐与眷注都源自西欧政治思想的传统。(1)参见[美]汉娜·阿伦特:《马克思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孙传钊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7页。
马克思政治哲学非但没有脱离西方政治哲学传统的视域,而是直接受惠于西方的理论给养。马克思生前虽并未写就一部严格意义上的政治哲学著作,而且其早、中晚期的观念主旨与研究场域亦不尽相同,但这不等于说马克思就没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政治哲学框架。基于此,依凭西方政治哲学通行的理论架构,即逻辑起点(人性理论)、政治价值(价值理论)、制度安排(国家理论)、理想目标(乌托邦理论)四个组成部分,(2)关于政治哲学的基本架构组成,中外学界一直未有定论。姚大志认为,政治哲学相对独特地关注政治价值、政治制度和政治理想等三类问题,依次对应着价值理论、国家理论和乌托邦理论(参见姚大志:《什么是政治哲学》,《光明日报》2013年9月24日)。王岩则认为,政治哲学一般以政治人性为起点,以政治文明为终极目标导向,而在“起点”与“目标”之间可分为政治理性与政治道德两大层面,主要关注政治自由、政治民主与政治平等问题,以体现政治的正义性(参见王岩:《政治哲学论纲》,《哲学研究》2006年第1期)。罗尔斯虽然未能就自己的政治哲学架构作出明确说明,但他将《正义论》分为三篇,即理论、制度和目的,实际上其基本架构就是这三个部分。笔者曾在政治哲学元理论的意义上,分别从理论、历史和实践三个层面对其语义进行过知识考古(参见熊登榜:《政治哲学之语义学辨正——一种知识考古学审觉》,《阅江学刊》2020年第1期)。笔者兼顾西方政治哲学的一般理论构成,再结合马克思的文本语境,将青年马克思政治哲学的体系框架分为逻辑起点、政治价值、制度安排和理想目标四个部分。以《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这一文本为分析对象,从政治哲学而非一般的政党理论或哲学唯物史观的视角,再现其基本范式架构。既兼顾马克思政治哲学生成中深受影响的西方政治哲学传统元素,以避免误读,又彰显其思想本身前后嬗变的历史轨迹,而非一成不变的模式样态,以避免盲人摸象般的碎片化理解。
综观西方政治哲学的历史发展,几乎所有的政治哲学都有预设性前提(如人性假设理论或人类的“自然状态”等),再以此为基点,结合社会的(或历史的)客观现实与普适性价值诉求,或予以演绎推理,或进行归纳分析,继而构建一套相对完整的政治哲学体系。霍布斯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之自然状态的假设,卢梭的“人的自爱心与怜悯心”之天然本性规定,密尔的“人类追求幸福、避免痛苦”之普遍性心理欲求,以及罗尔斯的“无知之幕”之原初性认知状态设置等,无不如此。毫无疑问,以人性理论或预设性的人类自然状态为逻辑起点,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拿人性假设理论来说,既是对人这个整体性的“类”之本质特征所做的规定与界说,又是从社会进化而非自然演变的意义上对于人“类”何以能够从自然状态进入社会生活的一种始源性假定,当然也包括对人类的某种理想状态的期冀。因此,以人性或人的动机作为政治哲学立论的逻辑基点,其合理性是显然的,毕竟人性作为人的根本属性之表征,体现为人作为整体性的“类”的某种相似性与共通性,而这种相似性与共通性在个人或共同体的所有行为中都会或多或少地被窥探到,或者说人的行为本身往往就是人的这种相似性与共通性的具体反映。但另一方面,我们又必须始终清醒的是,人性绝非一成不变的东西。它对于现实条件的依附性,以及因每个人所处时代的境遇和个人欲求的不同而呈现出多样性。诚如马克思所言,人的本质决非某种单个人的抽象物,而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5页。。就是说,人性并非先天不变的,而是后天不断生成的,并在不同的社会关系中发生变化。因此,奠基于可变多样的人性之上的政治哲学大厦根基又是不稳固的。更何况人性理论原本就是政治哲学家分析其政治主张时预设的一种概念性前提,它既无历史根据,亦非现实本态。同样,以预设性的人的自然状态为逻辑基点亦然。
青年马克思也曾和其他政治哲学家一样,致力于探究人的本性,并以此出发去寻觅人类解放的可能路径,只不过这一思想变革是经过了多年的艰难跋涉甚至痛苦的哲学反思才最终完成。在《博士论文》和《莱茵报》(包括《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一直秉持古典自由主义的抽象人性论,即把人作为独特的“类”而抽象地讨论人性应该如何的内容规定上。但在经过了历史学熏陶(《克罗茨纳赫笔记》)与经济学历练(《巴黎手稿》)后,他认识到虽然历史上的哲学家对人的类本质的理解不乏真知灼见,但恰恰没有探讨人的行为本身何以可能的具体的、客观的现实基础,而这种脱离具体的、客观的现实条件,仅就“人”来谈“人”必然是抽象的,因而是不真实的。只有从那些具体的、客观的、作为“具体人”的现实条件出发,而不是从某个抽象的、孤立的、理想化的人性出发,去考察人作为一种“类”的可能性规定才是可靠的,因而也才是科学的。1845年秋至1846年春,马克思在对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青年黑格尔派进行理论清算(《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基础上创建了历史唯物主义,尤其在亲密接触并直接投身如火如荼的德法工人阶级运动之后,毅然决然地抛弃了此类预设。马克思直面资本主义社会的客观现实,从人的生存的客观的历史境遇与现实条件出发,去追问人的生存命运之现状,挖掘此一现状何以可能的根源所在,继而探索走向未来理想状态的可能路径。
青年马克思政治哲学的逻辑起点既不是抽象的人性假设,也不是预设性的所谓人的“自然状态”,而是“现实的无产者”。“现实的无产者”,作为名词性的主语或主体,含蕴着从阶级分析视角确立的主体及其境遇的内容,即无产者的前途与命运。如其所言,我们所要谈论的前提决非任意提出的,亦非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开的现实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的活动及其物质生活条件,包括已有的和由他们的活动新创造出来的,且“可以用纯粹经验的方法来确认”的物质生活条件,而“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9页。。这也是马克思政治哲学区别于其他西方政治哲学派别的独特之处,即从历史的必然性与现实的实存性相互交融的维度,关注无产者的生存境遇,以便自主且从容地把握未来的前途与命运。
事实上,在《宣言》第一部分的开篇,马克思就指出“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1页。这一极富革命意志与战斗精神的历史动力观,然后用大量篇幅从生产力发展的状况、世界市场的形成、工业生产组织方式的创建、代议制国家政治制度的出台,最终到资本主义全面统治地位的确立,详尽分析了资产阶级社会产生与发展的历史过程及其必然性,说明现代资产阶级本身就是长期发展的产物,亦即“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一系列变革的产物”。在历数了“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工业和商业几十年来的发展历史,就是“现代生产力反抗现代生产关系、反抗作为资产阶级及其统治的存在条件的所有制关系的历史”(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页。。资产阶级无论是从中世纪的行业协会中的分工协作劳动,到当前的生产与交换的自由竞争,还是从分散占有的封建领主制,到现在结合成为统一法律、统一政府、统一关税、统一阶级利益以及统一民族,其产生与发展的历史合理性是当然的。同样,当资产阶级发展到今天,资本主义社会频繁出现的各类社会问题,使得阶级矛盾与阶级冲突日趋激烈,因而资产阶级曾经用来推翻封建制度的各种武器,现在却反过来对准自己了。他们不仅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而且产生了将要使用这些武器的人——“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页。无产者奴隶般的生活景况,以及伴随为改变自身命运进行斗争的不断完善,即从最初个别的、零散的、甚至以毁弃生产工具为对象的斗争,逐步演变为组织化、规模化甚至以组成政党的方式进行联合抗争,同样显现了一种历史的客观必然性。因此,将“现实的无产者”作为其政治哲学的逻辑起点,不仅凸显了马克思鲜明的阶级立场与充分肯定阶级利益之首要性的价值取向,而且彻底打破了西方政治哲学以抽象的人性假设或虚假的人的“自然状态”之预设前提,继而精心构造出适用于整个人类的普世价值之传统建构模式,把政治哲学从云端拉回现实。为无产阶级的生存境遇鼓与呼,为劳苦大众的前途命运觅与探,是青年马克思政治哲学的理论基调与价值底色。
从现代西方政治哲学的学思逻辑说,它的生发表现在新兴的货币资本与传统的权力资本的对抗。中世纪的贵族阶层依仗血缘高贵所享有的世袭权力,直接控制着自然资源和社会生产。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生,一种专业化、规模化的组织形式与市场化、空间化生产模式逐渐壮大,资本家不可能永远听命他人。除了生产必需的自然资源、劳动力供给和市场交换中公平竞争的需要,他们尤其关心既有财产的安全。众所周知,自由、平等、博爱是欧洲资产阶级革命一直秉持的基本政治价值,但实际上折射的恰恰是新兴的资产阶级自身的利益诉求。生命、财产、自由等基本人权的提出,或所谓的集体利益、公共福利和共同善等社群价值的追求,以及天赋人权、分权制衡、主权在民、福利国家等一系列政治价值的确立与相应的制度安排,无一不是资本权力使然,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霍布斯的自然权利说和国家主权论,洛克的人权三要素和人民主权说,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与“公意”的绝对权威观,黑格尔的自由定在论与国家威权学,以及自由主义、共和主义、功利主义、国家主义等政治哲学流派纷纷登场,本质上都是资本逻辑与权力政治的较量。诚如马克思所指出的:“过去一切阶级在争得统治之后,总是使整个社会服从于它们发财致富的条件,企图以此来巩固他们已经获得的生活地位。”(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页。
围绕自由、平等、博爱的政治价值观,尽管西方不同的政治哲学派别攫取的价值重心不相同,如自由主义强调“自由”之人权,共和主义倾向“平等”,功利主义重视“人的最大幸福”,而马克思关注无产阶级利益。姑且不论无产阶级同样属于人群共同体的一部分,而且无论在何种社会形态中,他们始终且绝对是人群中的大多数,社会成员中的少数统治者、剥削者显然是不需要哲学家注目的阶层,因为他们早已安置好了一切。此外,任何一种有价值的政治哲学,倘若得不到社会成员中多数人的拥护,或者不是出于多数人利益与权利的考量,即便逻辑上顺畅、修辞上华丽、结构上完美、道义上良善、未来愿景构想得美轮美奂,其生命力总是有限。同时,相比于人的其他所有权利(包括自由)来说,物质利益问题永远是基础性的、第一位的。而“平等”首先也在于利益计算上的平等,没有利益上的独立与保障,谈何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利益计算上的平等,又谈何社会公平?因此,青年马克思政治哲学中的政治价值亦可名为“利益平等主义”。
更深一步说,综观现代西方政治哲学的理论全景,其主流形态无疑是自由主义。通常来说,讲自由当然没错,勉励人们高扬与践行自由精神更没错。但问题是对于那些朝不保夕的多数人来说,迫切需要先解决的恰恰是保障他们实现自由的现实生存条件,而不是本末倒置地高谈阔论自由的必要性和自由精神的耀眼光辉。古典自由主义讲的“自由”含蕴两个基本向度:一是经济自由;二是宪政自由。或是通过主张经济自由以获得更多的经济利益,影响社会的政治结构,包括法律体系与国家制度;或是通过创建新的社会政治结构,更好地保障既有的经济利益。不可否认的是,或是自由精神曾经成就了资本主义,但这两种自由的根基是个人本位的,决非社群或集体主义的。对于这种奠定在个人本位之上的“自由”,甭管自由主义思想家们吹捧得多么豪壮与高猛,在客观的真实生活中,真正的自由决不属于全人类,也不属于相对落后的非西方民族,更不属于最广大的无产阶级,真正获得自由的实际上只能是社会成员中占绝对少数的精英阶层。同时,这两种自由还隐含着欧洲中心主义的文化霸权,正是这点成了此后资产阶级标榜的所谓普世价值与殖民主义文化政治的哲学理据。马克思当然也高度关注传统维度上的个人自由,他曾经充分肯定感性的个人、人的类本质、人的个性丰富性乃至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但马克思又不是抽象地、理念化地去设置体现个人自由的某种理想化生活场景(应然),而是从历史与现实两个维度(实然)投向社会最底层的人群共同体,通过剖析造成此悲惨命运的社会经济根源,继而探寻改变现实的可能条件,以便人类更加从容地走向未来(能然)。马克思指出,虽然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但是其生产关系、交换关系以及所有制关系,这个曾“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页。。资产阶级曾经用来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现在却调转枪口对准他们自己了。换言之,资产阶级战胜封建统治源自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这是历史的必然。但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与发展,行至今日却呈现出另一番场景:现代社会所能拥有的生产力已不能再促进资产阶级所有制关系及其文明的发展。相反,生产力强大到此一关系无法适应而成为障碍,而它一旦试图着手克服这种障碍,不仅使得“整个资产阶级社会陷入混乱,就使资产阶级所有制的存在受到威胁”(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页。。其根源当然不是因为社会财富总量的过度膨胀,而是因为资产阶级的生存与统治的根本条件,即社会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是资本的形成和增殖”。由于资本存在的前提是雇佣劳动,而“雇佣劳动完全是建立在工人的自相竞争之上的”(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页。。由此,资产阶级生产关系不仅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还造就了自己的掘墓人。大批无产者为了生存而不得不通过各种形式的革命运动来反抗资本的统治,摆脱被压迫被奴役的命运。以往的一切社会变革运动都是“少数人的,或者为少数人谋利益的运动,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页。。消除阶级差别,争得社会公平,是青年马克思政治哲学区别于其他派别的政治价值取向。
当然,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有关资本主义社会中现实的资本生产过程、环节及其蕴含的资本关系之本质(实然性的社会状貌)的精准认知,此时马克思的思想尚处于不成熟阶段。《宣言》中所讨论的仍然停留在历史唯物主义原则层面上,即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对立阐述资产者与无产者两种阶级的对立与社会革命的可能性与现实性,至于科学且实证化地深入到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微观化地剖析资本生产过程及其个中的非人性的剥削关系本质直到中晚期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才完成。
“消灭私有制”是《宣言》最为醒目的有关未来社会制度建构的政治主张。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讨论现实操作中私有制的利弊得失或是非曲直,而首先在于清晰认知私有制的本质样态及其被废除的现实条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并不等于建设资本主义,发展私有经济也不等于毁弃社会主义,肯定私有财产更不等于重建私有制度。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发展市场经济,是我们党的一个伟大创举。我国经济发展获得巨大成功的一个关键因素,就是我们既发挥了市场经济的长处,又发挥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我们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的大前提下发展市场经济,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社会主义’这个定语。之所以说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是要坚持我们的制度优越性,有效防范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弊端。”(13)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习近平关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论述摘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64页。
一般说来,国家理论是政治哲学的主干,因为它涉及建立何种政治制度的问题。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既包括外向方面所体现的政治价值,又包括内向方面如何为每个公民享有这些政治价值提供制度保障。为此,政治哲学既要从道理与道义上为建立该政治制度之合理性与合法性提供辩护,还要厘清怎样使之在实际操作上真正体现既定的政治价值。所以,判断一种政治哲学理论是否合理可信,继而能否以政治制度形式践行并取得实效,要看国家理论的合理程度。历史上,霍布斯运用“自然法”论证国家存在的必然性,洛克运用“人民同意说”凸显政府政治义务的当然性,卢梭运用“社会契约论”说明国家主权在民而不在君,孟德斯鸠运用“三权分立说”解释权力制衡的有效性等。在马克思《宣言》中并没有像传统政治哲学家那样,从某个抽象的理性原则或应然的价值观念出发加以仔细析分,而是从逻辑与历史统一上做了严格科学的论说。正如他所指出的:“共产党人的理论原理,决不是以这个或那个世界改革家所发明或发现的思想、原则为根据的。”(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4页。“这些原理只不过是现存的阶级斗争、我们眼前的历史运动的真实关系的一般表述。”(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4-45页。
马克思在《宣言》中,先是从历史的角度说明了以往社会中的一切所有制关系都曾先后经历过历史更替与历史变更。因而资产阶级并非天生的特殊阶级,而是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一系列变革的产物。伴随着资产阶级发展的每一个阶段,也都相应地获得政治上的进展。作为封建主统治下的被压迫等级,资产阶级在公社里曾是“武装的和自治的团体,在一些地方组成独立的城市共和国,在另一些地方组成君主国中的纳税的第三等级;后来在工场手工业时期,它是等级君主国或专制君主国中同贵族抗衡的势力,而且是大君主国的主要基础。最后,从大工业和世界市场建立的时候起,它在现代的代议制国家里夺得了独占的政治统治。”(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页。也就是说,与现在的无产阶级一样,资产阶级原本也是受压榨被欺辱的社会阶层,但随着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革,他们获得并掌控了足够的社会财富,继而通过政治革命或改良的方式成为新的统治者。如,法国大革命虽废除了封建所有制,代之以资本所有制。可是,奠基于私有制基础上的生产关系非但无法适应生产力的发展,而且资本社会中的几乎所有罪恶都可以找到它的总根源——私有制。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曾指认过资本社会中的工人劳动存在四重异化,即劳动者与其劳动产品相异化、劳动者与劳动本身相异化、人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以及整个社会中人与人相异化,而劳动异化的根源不是别的,正是私有制。(17)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1-166页。马克思在《宣言》中认为,由于自有文字记载以来的所有社会都是建立在压迫阶级和被压迫阶级的对立之上,为了更有效地压迫一个阶级,就得保证其“至少有能够勉强维持它的奴隶般的生存的条件”,而现在的资产阶级却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不得不让自己的奴隶落到不能养活它反而要它来养活的地步。”(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页。另一方面,现有的资产阶级的私有财产是建立在雇佣劳动基础上的。“雇佣劳动的平均价格是最低限度的工资”,即工人为维持其生活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数额。这样一来,雇佣工人靠自己的劳动所能占有的东西,只够勉强维持其生命的再生产。“我们决不打算消灭这种供直接生命再生产用的劳动产品的个人占有”,因为此类占有是不会“留下任何剩余的东西使人们有可能支配别人的劳动”的。“我们要消灭的只是这种占有的可怜的性质,在这种占有下,工人仅仅为增殖资本而活着,只有在统治阶级的利益需要他活着的时候才能活着。”(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页。这便是马克思主张消灭私有制的理论逻辑。(20)《共产党宣言》中有关“消灭私有制”的论述偏宏观性与原则性,此时的马克思尚未真正弄清楚消灭私有制的经济学缘由与历史发展中的民族特殊性,因而其相关论证还只是停留在阶级斗争的历史过程与资本主义社会中客观存在着的阶级压迫现象的逻辑分析。事实上,马克思真正科学地弄清楚消灭私有制的现实条件是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中完成。
私有财产不等于私有制度。合法且正当的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但浸淫剥削实质的私有制度必须铲除。私有财产作为物本身,系维持人类的生存与生活之必需,这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废除,也是废除不了的。而私有制往往体现为一种对私有财产的无限定性的肯定和相应的制度性保障,它重视的是对私有财产的某种法理性权利以及由这一权利派生的其他社会性权利。这种权利本身无可厚非,但问题是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权利已经远远超越了维持一个人的自身生存与生活范围而拓展到了全社会,从而异化为剥削他人、宰制社会的一种合法性工具,少数人藉此合法且肆无忌惮地鱼肉着多数人。因此,从实际的社会生活健康稳定而非某种激进的怨气发泄式的角度说,废除私有制应当理解为限制私有制的这种非人性异化,控制可能引发的社会畸形发展。事实上,马克思在《宣言》中就曾明确指出:“共产主义并不剥夺任何人占有社会产品的权力,它只剥夺利用这种占有去奴役他人劳动的权力。”(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页。“在你们的现存社会里,私有财产对十分之九的成员来说已经被消灭了,这种私有制之所以存在,正是因为私有财产对十分之九的成员来说已经不存在……我们要消灭的正是那种以社会上的绝大多数人没有财产为必要条件的所有制。”(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页。
与废除私有制相对应的便是实现政治正义。虽然《宣言》中马克思并未就此做过正面诉说,但不等于说青年马克思政治哲学架构缺失这一部分。事实上,从《博士论文》高扬人的“自我意识”,到《莱茵报》时期抨击普鲁士当局的报刊检查制度,从批判黑格尔法哲学中有关市民社会与国家、法的颠倒关系,到《德法年鉴》讨论人的真正解放,最终到巴黎时期对劳动异化根源的揭示,贯穿始终的便是为实现人的真正自由而体现的政治正义。只是确立历史唯物主义原则以后,马克思的思想重心已不再是抽象化、理念式地谈论自由之个人权利,而是从经济利益的基础意义上来讨论政治正义。且焦点不再是普世意义上的抽象正义,而是更为关注处于社会底层的广大无产阶级的政治正义问题。诚如他在《宣言》中为消灭私有制提供的辩护那样,既然资产阶级用有关“自由、教育、法等等的观念来衡量废除资产阶级所有制的主张”,那就没有必要再与我们争论了。因为这些观念本身就是“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和所有制关系的产物”,如同“法不过是被奉为法律的你们这个阶级的意志一样”。(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8页。而未来的共产主义才是真正彰显政治正义的社会制度,因而也才是无产阶级政治正义的真正实现。
在政治哲学框架中设定理想目标,通常被称为“乌托邦理论”。“乌托邦”的寓意有两种:一是代表美好理想,值得人们去追求;二是意味着不可能实现的空想。无论何种时代、民族或个人,“乌托邦”始终是人类社会的文化诉求。如果一个社会不理想,人们就会失望;但如果失去了理想,人们就会绝望。诚如曼海姆所言:“倘若人们把所有超越现实环境的思想都看作是乌托邦的话,那么,这些思想无论如何具有改变现存历史-社会秩序的作用。”(24)[德]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黎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0页。对于未来社会的构想,政治哲学家们或通过回溯历史中的某个理想性社会片段,或凭藉揭露现实社会中的诸多不正义行径,构想出令人憧憬的理想社会。像莫尔的“乌托邦”、康帕内拉的“太阳城”、巴贝夫的“平等共和国”、圣西门的“实业制度”、傅里叶的“法朗吉”以及欧文的“共产主义新村”等,无一不是理想社会样态。霍布斯的君主制国家、卢梭的人民共和国、密尔的代议制政府等亦然。正如霍布斯鲍姆所说:“19世纪初期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先驱们通常不是从某位历史久远的作家那里推导出自己的思想,而是在打算建构自己的社会批判和乌托邦时发现或关注先前某位理想城邦理论家的相关性,然后加以颂扬和利用。”(25)[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如何改变世界: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传奇》,吕增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第15页。
马克思当然也关注未来社会,但其在《宣言》中设想的人的解放和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社会,奠基于经济政治关系之上所展开的其他社会关系的分析。从阶级划分的视角是指社会劳动群体的命运际遇与权利诉求,而且这种诉求并非诉诸某种人性预设或道德应然,而是倾注于创建一种能让无产阶级获得生存底限与基本权利的公正合理的社会结构。笔者认为,所谓的人道和正义其实只不过是不人道与非正义的社会生活中弱者的呼唤或自我安慰,而要改变不人道与非正义的现实,只有靠现实条件的积累和实践。
对此,马克思提出:“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9页。亦如恩格斯后来指出的:“社会主义现在已经不再被看作某个天才头脑的偶然发现,而被看作两个历史地产生的阶级即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斗争的必然产物。它的任务不再是构想出一个尽可能完善的社会体系,而是研究必然产生这两个阶级及其相互斗争的那种历史的经济的过程。”(2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39页。马克思是通过揭示历史与现实的关联性及其必然性基础上设置未来理想社会。当然,这里的“历史”主要是指人类社会阶级斗争的宏观历史景象,“现实”主要是指资本社会现实中实存的阶级压迫之现状。而马克思真正科学且微观地认知历史之特殊性原像,则是在晚期的《古代社会史笔记》中。透过资本社会中阶级压迫之现状表层,剖析其社会经济结构与剥削真相的则是在《资本论》中完成。通过对资本生产过程及其关系本质的分析,将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三层物相逐一剥离还原为假象视域,以说明此类物相何以在构成现实社会存在的同时所遮蔽着的更深层的阶级对立关系。
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并非一种静态性的模式构置,而是一种纠偏式的目标设计,一种时空化的运动过程与历史性的必然结果。一方面,马克思充分论证了共产主义的产生是由于大工业以及由大工业带来的后果,是因世界市场的形成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可遏制的市场竞争,包括世界市场形成中必然引起的“那种日趋严重和日益普遍的商业危机”,以及无产阶级的形成和资本的积聚过程中“产生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72页。从雇佣劳动到财产关系的颠倒,从个性自由的毁灭到婚姻家庭的异化,从教育的阶级偏见到法与道德观念的错位,无不鲜明打上资本奴役与主宰的烙印。无产阶级要谋求自身的解放和全面发展,唯一的途径只有抗争。无产阶级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自己成为统治阶级,争得民主。继而利用自己的政治统治地位,逐步夺取资产阶级的全部资本,“把一切生产工具集中在国家即组织成为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手里,并且尽可能快地增加社会生产力的总量。”(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页。另一方面,他还通过批判当时西欧社会流行的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之弊端,进一步凸显共产主义的科学合理性与现实可能性。马克思认为,封建的社会主义“只是为了被剥削的工人阶级的利益才去写对资产阶级的控诉书”(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页。;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摇摆于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6页。,一味沉迷于曾经的辉煌而不肯进取;德国的或“真正的”社会主义虽然口头上特别革命,但最终却成了德意志各邦的专制政府及其随从们“求之不得的、吓唬来势汹汹的资产阶级的稻草人”(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页。;保守的或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只有在它变成纯粹的演说辞令的时候,才获得自己的适当的表现”(3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1页。;而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因其“看不到无产阶级所具有的任何历史主动性,看不到它所特有的任何政治运动”(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2页。,致使他们对未来的构想也只能是“最美好的社会的最美好的计划”(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3页。。但《宣言》中构想的那个“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联合体,即“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3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页。的共产主义决不是这样的。它是通过最广大无产阶级艰苦卓绝的联合抗争,推翻资产阶级统治而可以真实建构起来的理想社会。与此同时,作为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最高形态,激励着世界各民族一代又一代仁人志士前赴后继、不懈奋斗。
在通常的解读语境中,《宣言》或者被视为共产主义政党的纲领性文献,或者被视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尤其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实践创新中的理论原典,或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完成伟大哲学革命的标志性著作。将《宣言》放置到西方传统政治哲学中加以考量,重塑其范式架构具有重要意义。从逻辑起点、政治价值、制度安排、理想目标四大范式及其理绪方面的思考,彰显青年马克思政治哲学范式座架的严密性与合理性。在当今中国向着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迈进的新征程中,如何更好地汲取经典作家的理论给养,切实践行习近平总书记倡导的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努力消除阶层差距、权力腐败、资本霸权等社会问题,《宣言》所表征的诸多政治价值及其理路构架,是可资借鉴的思想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