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游戏的女孩们

2022-11-18 15:18美国伍绮诗李云楷
湖南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格蕾丝手环游戏

(美国)伍绮诗 李云楷 译

伍绮诗(Celeste Ng),一九八〇年生于宾夕法尼亚匹兹堡,是一位美籍华裔作家。伍绮诗的小说和散文发表在《纽约时报》《卫报》和许多其他出版物上,目前已经出版两部长篇小说。处女作《无声告白》是美国亚马逊年度最佳图书第一名,获得了亚裔美国文学奖、马萨诸塞州图书奖和美国图书馆协会艾里克斯文学奖等多个奖项。第二部长篇小说《小小小小的火》获得了二〇一七年好读网读者选择奖,而第三部长篇小说《迷失之心》预计于二〇二二年十月出版。短篇小说《玩游戏的女孩们》获得了二〇一二年手推车奖,国内尚无正式译介。

这个游戏是这样玩的:粉色代表接吻;红色代表舌吻;绿色意味着把你的衬衫掀上去;蓝色意味着把他的裤子脱下来。紫色表示要用嘴。黑色表示怎么来都行。

我们在课间休息时玩这个游戏,所以老师不会注意到。站在操场上的旗杆旁,臂上环绕着从商店买来的彩色手环,我们就这样等待着。男孩们推推搡搡,嬉笑着经过我们。他们故意不看我们。我们也假装没看见他们。其中一人伸出手,从我们中某个女孩手臂上扯下一个手环,动作和拨了一下吉他弦似的又快又准。他不会回头看我们。他会沿着足球场边缘,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不管他选中的人是谁,是安吉、卡莉还是曼蒂,都会目送他离开。等上一会儿,她再跟上去,和他在看台下碰面。那儿远离球场,老师也不会光顾。

我们每天都玩这个游戏。对八年级的我们来说,四方游戏、绳球和儿童足球都过于幼稚了。这个游戏没有名字。放学后,男孩们会去踢足球、送报纸或者打曲棍球,周围也没有老师,但就算只有我们几个在场,我们也不会谈起它。不过这个游戏的确有其规则。你得跟那个扯断你手环的男孩一块走。你不能选择他们,但他们可以选择你,对你来说他们都是一样的。手环的颜色代表什么意思,你就得照做,即使你很讨厌选了你的那个人,就像我们都讨厌特拉维斯·科尔曼那样,他的指甲总是脏兮兮的。除了打声招呼,什么也不要说。如果他伸进你嘴里的舌头让你感觉含着一条死鱼,如果他的手在你身侧留下蜗牛分泌的黏液般的汗水痕迹——不要向任何人表达你的厌恶之情。游戏之外不要和男孩们说话。事后不能谈起,不能会心一笑,即使只有我们仨在场,也什么都不能做。假装这场游戏从未发生过。揉搓手臂上由于扯断手环而勒出的红色凹痕,直到它消失不见。

随便从克利夫兰找个人来问,他们都会告诉你湖景高地的女孩不玩这种游戏。也许克利夫兰高地,或是小镇西边会有人玩这个游戏。也许会有那么几个调皮的高中女孩儿,在从车上溜下来并把超短裙拉到大腿上之前,先对着后视镜补补口红。但这个游戏绝不可能出现在初中,因为初中的孩子们仍然拥有课间休息时光,他们的父母还经常给孩子打包午餐,校长彼得罗斯基先生每天早上仍然会带领大家宣誓效忠。那种游戏不可能发生在这个还有着四方球场、沥青路面上还画着跳房子的格子的洁净的小世界。绝对没人在这里玩那种游戏。

其他女孩假装不认识我们。她们的世界充斥着各种绝妙的课外活动:骑马课、曲棍球、小提琴、芭蕾舞。她们像牛一样挤在操场上,看着我们的方向,窃窃私语。她们中有些人说我们很蠢或者很高傲,有些人说我们不知好歹。还有一些人叫我们婊子。我们是湖景高地初中的堕落女生。

我们既不愚蠢,也不高傲。我们不做更好的事,是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更好的事。也完全不是荷尔蒙作祟。你要是问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干,我们难以解释,但这和她们的注视有关。她们总是在看着我们。因为我们住在斯科茨代尔大街的南面,那里的住宅更小且大多是出租屋;因为我们用塑料食品袋而非纸袋来带午餐,小纸袋要花钱买,塑料袋可以从超市免费获得;因为卡莉的爸爸在酒店上夜班,曼蒂的妈妈在商场的客户服务台包装礼物,因为安吉和祖母一块过活,而她的父母远在拉斯维加斯或洛杉矶。我们对那些注视既厌恶又着迷,也许这就是我们玩游戏的原因。

放学后没有人问:“我们今天要去商店吗?”我们只是排成一列走着,自动门在每两个人之间都处于半开半合状态,仿佛在说,“好吧,安吉,但不是你,卡莉——好吧,卡莉也来,但曼蒂不行——好吧好吧都来吧。”我们穿过陈列糖果的区域,走到商店后面,卡莉可能会拿走一块贝比鲁斯牌花生巧克力棒,留到回家路上吃。然后我们晃荡到了玩具区,这里摆着色彩鲜艳的塑料小汽车和盗版芭比娃娃。那些有着假芭比名字的娃娃(比如翠西)肤色有点儿太橙,发色有点儿太黄,还能看见发根嵌在头顶的小洞里。我们厌恶这些廉价芭比娃娃,因为在我们还年幼时,母亲给我们买的就是翠西这样的娃娃,就好像我们分辨不出真东西和便宜货的区别。有时我们把盒子翻转过去,让娃娃正面朝着架子背面斑驳的油漆。有一次安吉从体育老师汉森先生那里偷来一支黑色记号笔,我们用它给每个娃娃的玻璃纸橱窗都画上大大的八字胡、山羊胡和恶魔角之类的图案。至于最后一个穿着粉色芭蕾舞短裙、腿上系着缎带的“翠西”,安吉涂掉了她的眼睛,还画了一个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气泡,上面写着:“我是个丑陋的妓女。”

今天我们不捉弄这些娃娃。我们直奔假珠宝区域,每人选了一包手环。这些不是硬塑喷漆的假金镯,而是给还想扮演公主的小女孩玩儿的。它们像意大利面一样纤细而富有弹性,五彩缤纷,一美元五个。我们把手镯拿去收银台付款,等到回家路上,就打开包装,让新手镯滑落到右臂上,空包装袋则扔到某户人家的草坪里。到了第二天,以把毛巾别在腰上的姿势,我们把胳膊交叉在身前,等着男孩们经过。我们准备好玩游戏了。我们站在那儿,就像开了个罪恶商店一样,其中商品种类繁多。

格蕾丝刚搬到小镇上时,我们的生活就是那样的。

从柏油路的另一边,我们可以看出她的一切都不太对劲。她穿的T恤衫太大了;她身材娇小,肥大的T恤衫松松垮垮地悬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屁股。她的裤子长度只及脚踝,裤脚和运动鞋之间露出一截黑色棉袜。她的运动鞋看起来簇新而板硬,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发亮。甚至连她站立的姿势也不对——双手紧握于身后,食指相扣,就好像事先被告诫过不准触碰任何东西。

其他女孩不会取笑她、给她取外号或者朝她扔东西。她们只会站在一块,一边看着她,一边大声地谈论着别的事情,摆弄着今年流行的戴在脖子上的银色“O”形饰物。

此前我们从未见过她,但她身上有些东西让我们感到很熟悉:她站着的样子,脚跟呈直角打开,左脚尖朝向那些女孩们,右脚尖指向足球场,那里的男孩们正拖着脚步向我们走来。然后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们,而我们清楚地记得,当我们也曾是她时,独自一人尴尬地站在操场开阔的草地上的那种感觉。我们知道,那些注视就像刺眼的阳光一样打在脸上,你会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把眼睛眯起来。她的一个肩膀靠近耳朵,好像半耸着肩似的,她那可笑的T恤在风中鼓起,我们感到内心涌起一阵柔情。

我们穿过柏油路,像母象们环绕小象一样围在她身边。用身体把她隔绝在那些注视之外。男孩们游魂般荡向废弃的旗杆,目光渴望地追随着我们。没有了我们,他们迷失了似的。其中一个男孩把手搭上冰冷的钢质旗杆。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问道,她的脸吃惊得涨红了。我们得以近距离打量她的T恤。上面的印花图片是丛林里的动物,图片下写着“如果金刚鹦鹉看到了豹子注意到的,那么巨嘴鸟也能看到,你也能!拯救热带雨林!”

“格蕾丝。”她说。

“格蕾丝,”我们重复道,“格蕾丝。”我们喜欢它的发音,这个单音节圆润得像一颗抛光过的金属珠子。这个名字那么简单,那么可爱,还没来得及被腐蚀成缩略语。有那么一瞬间,我们想知道,是不是只要和格蕾丝待在一起,我们就能变成安吉拉、卡洛琳、阿曼达。

“我喜欢你们的手环。”格蕾丝说。我们把手环推到外套袖子下藏起来。

“它们什么也不是,”我们回应道,“过时的垃圾而已。来,和我们坐一块儿,说说你的事情。”我们把她领到松树旁的一张野餐桌前,这里空无一人,因为大家平时都是在整洁明亮的食堂吃饭,那里的瓷砖上还画有蔬菜水果和食物金字塔。

她今年十二岁,比我们小一岁,她的生日在七月,现在在德瑞克夫人的班级上七年级。她来自凯奇坎,之前在蒙大拿州、路易斯安那州、科罗拉多州的德尔诺特,以及南达科他州的尤里卡待过。“我爸爸在军队工作,”她说,“我们经常搬家。”她是独生女儿。她曾经养过一只名叫古伯的棕白相间的杂种狗,但它三年前死了。她最喜欢的食物是洒满巧克力糖霜的柠檬蛋糕。她最喜欢蓝色。我们沉浸在她生活的细枝末节里,直到铃声响起,该进去了。格蕾丝站起来,环顾四周,就像忘记了回教学楼的路似的。

“放学后见。”我们说道,并把一绺金色的头发塞到她的耳垂后面。然后她笑着跑开了。

那天下午我们没有去商店。我们带格蕾丝去了Tasty-Q,给她买了个巧克力甜筒。她从来没吃过这个。她舔着手指上融化的冰激凌,双臂环抱着膝盖,尽量不占用空间地坐着的样子,会让人以为她才十岁。

格蕾丝告诉我们,她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住上超过六个月。她从来没能在哪个地方完整地度过整个学年。她的父亲从事工程类的工作。我们知道工程师是负责建桥架梁的,于是想象着她的父亲穿着整洁的海军工作服,手里拿着施工蓝图的样子。她的母亲在她三岁时死于癌症。“大多数时候,”格蕾丝说,“我是一个挂钥匙儿童。”她嘴上没说,但我们知道我们是她所拥有的第一批真正的朋友。

在她家,格蕾丝拿出了玩具——真正意义上的玩具,很久之前,当我们还是小孩的时候所玩的玩具。我们整个下午都在玩大富翁和手术游戏,甚至还玩了糖果乐园。我们把“有趣的骨头”“小马查理”和“破碎之心”的手术做得一团糟,只为了感受蜂鸣器怎么让手指发麻。几个星期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再走近旗杆。课间休息时,我们会用余光瞅几眼那些男孩。他们中的一些人把兴趣转向了其他事情,比如踢足球玩滑板。但还有些人似乎习惯成自然了,总是像雾一样飘向旗杆,然后又失望地散去。又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们甚至忘了看他们。我们和格蕾丝待在一起的时候很是忙碌,因为她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教了她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怎么在电影院找到最好的座位;要求爆米花里面也要有黄油,而非只铺在表层;怎么嚼口香糖;怎么用吸管预知未来:把包装纸用吸管捆起来,如果它散开了,你所想的事情就会发生,没有散开就不会发生。格蕾丝对这些一无所知。我们带她去吃那些她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樱桃味可乐、顽皮吸管糖、卷曲薯条。这是我们的零用钱负担得起的东西,是已经无法让我们感受到快乐的东西。我们还教她各种规则。路过墓地时要屏住呼吸;面前有一辆大众汽车经过时,要用力拍朋友的肩膀;如果地上有一分钱硬币,它正面朝上的话可以捡起,反面朝上则不能捡,不然会倒大霉。我们还教她该对着什么许愿:枫树牌直升机,木棉花花心,蒲公英头顶,夜晚看见的第一颗星星。还有紧捏在手里的睫毛,小小的毛发承载着最神圣的愿望和最隐秘的希望。

“我可以两次都许愿同一件事吗?”有一天格蕾丝问,这让我们很惊讶。在想要的东西这方面,我们的心愿简直无穷无尽。我们羞愧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泛滥的欲望。停顿了一下后,我们点点头。

“当然可以,”我们说,“只要你想。”那天下午,我们扔着骰子推着锡制游戏币在棋盘上前进时,同时也在静默地品味着格蕾丝——她的头发披散在脸庞上的样子,她笨拙的动作和稚嫩的双手。我们为能与这样一个所求甚少的人待在一起而感到敬畏。

但这没有持续多久。某个星期五放学后,格蕾丝显得烦躁不安。她什么游戏也不想玩,也不想出去喝奶昔。我们想知道,她生我们的气了吗?我们做错了什么吗?她的T恤衫歪向一边,我们把她肩膀上的接缝理顺。

“怎么了?”我们问道,“你有什么烦恼?告诉我们,我们来解决它。”我们就像挥舞着魔杖的仙女教母,急于取悦这个小女孩。我们想要保护她可爱的笨拙之处,那毫不做作的朴实微笑。但她不愿意和我们说话。她只是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用一支蓝色圆珠笔在运动鞋底上画画。

也许她只是感到无聊了,我们想。我们提议去看电影,格蕾丝表现出一丝兴趣。“好吧,”她说,“看看吧。”我们打开报纸,把它铺在地板上。“你想看什么都行。”我们告诉她。

“《偷心》。”她戳了戳报纸,说道。

我们对她的选择感到大吃一惊。格蕾丝的手指下,四个半幅版面的引述上,有句话写着:“性、谎言和背叛!”另一句引言则来自《滚石》杂志:“充满了情欲气息。”一时间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R级的,”我们告诉她,“你年纪还太小了。”

“你们也是。”她回敬道。我们知道她说得对。我们看过的R级电影得有好几打了,不知怎的格蕾丝猜到了这点,这让我们感到自己是伪君子,再没有办法拒绝她。

电影院没人排队,我们翻过红色天鹅绒绳索,只见黑板上写着《偷心》——4:00。隔着售票窗口的玻璃,我们对一脸疙瘩的售票员微笑道:“我们要三点五十的《极地快车》,谢谢。”然后我们排成一列走进5号厅,坐到了后排。

“你说了我们会去看《偷心》,”格蕾丝小声抱怨,“我不想看这个哄小孩的玩意。

“嘘,”我们安抚她,“给我们一点时间嘛。亲爱的,相信我们。”

电影开始了,CGI雪花在银幕上漫灌。我们等了五六七分钟——计数结束,我们拉着格蕾丝的手,一个接一个地溜过合页门,这样走廊上的灯光就不会引人注意。我们穿过走廊,跑进了6号厅,娜塔莉·波特曼和裘德·洛刚好在对视。

“就是这样吗?”后来格蕾丝开口了,“很简单嘛。我自己应该想得到的。”她舔着手指上残留的黄油,把空爆米花盒子丢进垃圾桶。她笑了,但并非在对我们笑,而是自顾自地,一副我们从未见过的似笑非笑的样子。后来我们会回顾这一刻,思考一切是不是从这里开始脱离了轨道。这是我们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吗,向她展示了回避自己的年龄是多么地轻而易举?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在她的房间里玩装扮游戏。格蕾丝有一大盒戏服、斗篷、宽边帽和紫色扇子之类的玩意,我们告诉她,她玩这些东西年纪永远合适。虽然现在才三月份,我们已然告诉她哪个是最适合“不给糖就捣蛋”的街区,哪位慷慨的女士会发整条的糖果,哪位小气的先生只会发一盒葡萄干。这些物件都有点小,但屏住呼吸的话,还是可以穿戴上去的。我们把斗篷和围巾披在戴着手环的手臂上,还戴上皇冠、假发和兔子耳朵,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就在这时,我们注意到身后的格蕾丝。她没有穿戏服。她穿上了我们的衣服——安吉的小蕾丝上衣、卡莉的牛仔裙和曼蒂的厚底鞋——她没有在照镜子,而是在打量着自己。

我们停止说话时,格蕾丝抬起了头。但直到我们开始脱下戏服,她才又看了看自己,然后再脱掉我们的衣服。我们把这些衣服从地毯上抓起来,贴在身体上。它们就像人的肌肤一样具有温度,闻起来有格蕾丝的味道,我们不禁想到它们是不是发生了某种变化,是否已经不再合身。但确实合身。当我们从上衣领子里探出头来,格蕾丝已经穿回了自己的衣服,正把戏服往盒子里扔。

把最后一个物件也丢进去以后,格蕾丝回到地毯上,说道:“我看起来就像一头笨重的老母牛。”她把T恤衫前襟捏起一撮,拉起来,又任其落下。我们沉默地看着她扁平的胸部上印着的几个字:污染是一个肮脏的词。

“你们没发现吗?”她说,“整个学校只有我穿这么蠢的T恤。”衣服前面近肩膀处有一个小洞,她把指头探进去,拉扯起来。布料撕裂的声音有点像无线电噪。透过裂开的口子,我们能看见格蕾丝灰白的内衣。我们见过这种内衣。它是那种我们多年前所穿的内衣,那种妈妈从西尔斯或J.C.潘尼买来的内衣,那种除了自己没人见过的、在我们能够自行购买之前所穿的内衣。

“宝贝,你很完美,”最后我们这样说道,“你的T恤也很好。什么也无须改变。”

但等到了星期一,格蕾丝来上学时穿的是一件小毛衣:V领,黑色,富有弹性。

不久之后,格蕾丝开始看起来像一台颜色调得过亮的电视。她的脸颊泛着橙光,嘴唇是洋红色,眼睛周围则黑乎乎的和淤青似的。在我们的逼问之下,她承认她把画具里的水彩颜料当化妆品在用。

我们把她押进厕所,给她洗脸,毛巾印上了人脸形状的污渍。然后我们从包里拿出化妆品教她化妆。粉底要上在红色痘印上,腮红一直从颧骨抹到太阳穴。我们教她怎么拿稳睫毛刷,让她睁大眼睛,涂上一层又一层的睫毛膏。她的手肘像小提琴手一般支起,我们看着镜子里的她,感到很是自豪。

她化完一只眼睛后,收起睫毛刷并递了回去。“我爸永远也不会给我买这种东西。”她说。

我们交换了个眼色,又看向格蕾丝,她没上妆的那只眼睛出奇地蓝,也出奇地大,另一只则和块毛皮似的黑茸茸的。

“好吧,”我们说,“那就来吧。”

我们带她去了杂货商店。在商店里转一圈儿,戳一戳尿布的包装,摇一摇盛着咳嗽药水的袋子。然后我们走到化妆品的陈列区域,从货架上拿起一盒睫毛膏。把它藏到不会被发现的地方——我们解释道。不要放钱包里;他们逮住你的话,最先检查的总是钱包。把它藏在身上,藏在他们不敢触碰之处。

为了向她展示偷窃流程,每个人都偷了点东西。安吉把一支口红神不知鬼不觉地滑进牛仔裤兜。卡莉在衬衫袖子里藏了包扭扭糖。曼蒂往运动鞋舌下塞了瓶指甲油。最后轮到了格蕾丝,她把粉绿色的睫毛膏管从包装里抽出来,塞到毛衣领子里。

我们很紧张。我们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即使是在盗取香水、精致华丽的乳液和安全套时,甚至是在那次偷了整袋薯片和整罐蘸酱,在安吉家屋后的公园里大肆享用时,我们也没有如此紧张过。但这次不知为何有所不同。我们的指尖微微发抖,手掌心也开始出汗,只好在牛仔裤上擦拭着,并看向格蕾丝。她并没有看我们,只是用指头触摸着衣服下的睫毛膏。

柜台后的收银员压根没看我们一眼。他斜靠在柜台上,边翻看着一本名人杂志,边从工服口袋里掏出M&M巧克力豆往嘴里丢。黑白监控屏幕就竖立在他身后,上面有一个老妇人在摇一瓶维生素,还有一位家庭主妇正把她的小宝宝的手从阿司匹林上拿开。我们大步走出自动门,排成一列走着,顺序是安吉、卡莉、曼蒂、格蕾丝,我们慢慢地穿过停车场,心里有大声尖叫的冲动,然后我们跑了起来。我们一直跑到街角才停下来,随后才意识到格蕾丝没有在我们身边。回头看向身后,只见格蕾丝正稳步朝我们走来,以无懈可击的平静脸容直视着前方。

从这以后,我们没有再带格蕾丝去商店偷过东西。但她来上学时,脸颊粉嫩,嘴唇殷红。我们很想知道,她现在是不是拥有了一笔零花钱,也可能是她爸爸给她买了那些东西,又或许,她只是在操练我们教给她的东西。有时我们看着她,看着这个拥有深色眼睛和光鲜衣服的新生物,在走廊里保持着昂首阔步的姿态,发现有人看她,就眨巴着眼睛微笑。起初,她看起来宛如一个陌生人。但她身上仍有种熟悉的感觉,她就像我们在电影中见过的人,或是某个小时候就认识但多年未曾再见面的伙伴。我们使劲盯着她看,眼睛都拧了起来,努力把目光聚焦在什么东西上。毕竟她还是格蕾丝,我们这样提醒自己。我们紧紧抓住简单的东西,抓住糖果乐园、奶昔和睫毛许愿。她仍然是我们的格蕾丝。

有一天,格蕾丝突然说:“卡罗尔·安上英语课的时候跟我说,你们经常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玩什么游戏。”

她只是在陈述事实,但我们知道这是一个沉重的问题。它缓缓下沉,像煤烟一样盖在我们身上。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了。是虚张声势大叫一通,还是干脆撒谎,否认一切?实在无法想象告诉她这种事情。想到她会知道这种事,我们简直无法忍受。但转向格蕾丝时,我们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看到我们交换眼神了,脸色暗淡下来。

“那游戏啥也不是,”我们说,“只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只是我们在遇到你之前干过的一种蠢事罢了。”

“好吧,”她说,“那就别告诉我。卡罗尔·安说了你们不会告诉我的。”

不要听卡罗尔·安的——我们在心里呐喊。忘记卡罗尔吧。忘掉这个破游戏吧。让我们假装这个游戏不曾存在过,再也不要提起它。但当然,事情不会这样发展。

格蕾丝整整八天没和我们说话。课间休息时,我们坐在野餐桌旁摆弄手环,看着格蕾丝在柏油路对面和其他女孩咯咯笑闹,想着她会不会回来。我们用指尖触摸着那里刻下的姓名首字母:T.G.+A.B.J.T.+D.H永远。世代相传、十指相牵的圣洁之爱。最后,格蕾丝在星期五出现了。她脸色苍白,左手手指紧紧绞在右手上。她的步伐迟缓滞重,走起路来就像芭比娃娃,双腿以平行姿态僵直地摆动,不相碰撞。

“我觉得我生病了,”她没有坐下来,“我可能要死了。”

她的表情吓到了我们。她眼睛睁大,双唇紧闭,和一尊蜡像似的毫无生气。我们忘了自己还在生她的气。

“我们会带你去找护士,”我们边说边抚摸着她的肩膀和头发,“去医院。去急诊室。”我们摸摸她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怎么了?你哪里受伤了?”

“我没受伤,”她回答道,“我没有受伤。我只是——”她用手摸了摸肚脐下的小腹。

我们带她去了三楼一个平时没人用的女厕所。现在不需要护士了。你不知道吗?我们一直问她。没人跟你解释过吗?阿姨、生理老师之类的?我们现在才看到格蕾丝裙子上那块可疑的深色污迹。我们把卫生棉条塞到她手里,把她转向那一排末尾的残疾人隔间。格蕾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好像我们给了她一把武器似的。然后她回到隔间里,关上了门。她在里面待了很久,出来时换上了运动裤,裙子则揉成一团塞进书包里。

这个下午我们又带她去了杂货商店。如标牌所示,我们领她走到“女士专区”,告诉她我们所懂得的知识。这种包装会沙沙作响——厕所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到。那款棉条小到可以刚好塞进前兜里。她点点头,认真听着,于是我们又高兴了起来,为着能够陪她稳稳当当地走过陌生的领域。

随后一起走向收银台时,格蕾丝停了下来。

“看,”她说,“你们就是在这里弄到它们的吗?”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塑料包装。不知不觉中,我们把她带到了玩具区域,透过包装上的玻璃纸窗,我们可以看到里面色彩缤纷的手环。

“放回去,”我们把包装盒从格蕾丝手中抓起来扔回货架上,“这不是你的风格。别乱花钱。”

“但是你们戴了这些东西。”格蕾丝说道,我们不禁把胳膊放在背后。“为什么我不能?”她又伸出手来,这次我们拍了它一下。

“别管那些玩意儿了,”我们恳切道,“忘了它们吧。”

“我不是小屁孩了,你们知道的。”格蕾丝争辩道。她的声音微弱,但其中充溢的自豪感却显而易见。她推开我们,飞快地跑出了商店大门,我们没有阻拦。然后我们捡起她落下的那盒卫生棉条,自己掏钱买下,用塑料袋包好放在她家门口。

星期一,我们没有在上学前见到格蕾丝,也没有在走廊里找到她。课间休息时,我们发现她一个人站在操场对面。过了一会儿,她走到我们身边,但并没有坐下来。她的眼睛看向旁边,看向种在桌子和学校砖墙之间的一排松树。

“我觉得我们不该再出去玩了。”她说。

“这和手环有关,对吗?”我们问道,“和那个游戏有关。”

“不,”格蕾丝立刻反驳,“不,和那个没关系。”

我们听到了她没有说出口的一切。她用手指摸了摸前臂,眉头紧锁。然后她抬起头,就这样皱眉看着我们,好像我们对她隐瞒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好像我们是童话里的邪恶继母,锁住了她应得的王冠。事到如今,我们知道,无法再有所隐瞒了,我们将不得不把我们知道的一切都教给她。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女孩儿再也不像我们的格蕾丝了。她看起来就像一个翠西娃娃:小巧的衣服,完美的妆容,除了嘴里没吐出那个卡通泡泡以外,简直要多像有多像。除了手腕还裸露着,她和我们一模一样。我们想给她一耳光,告诉她她是多么地不知感恩。但我们没有那么做。我们只是艰难地看着她。

“你想干什么?”我们问她,“你想玩那个游戏吗?”

“是的,”她最后终于承认了,“没错。我就是想玩那个游戏。”

我们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俯下身去。她先是跪了下来,然后整个人扑到了草地上。她的肩膀撞到了地面,我们把她的身体翻转过来时,她畏缩了一下。然后我们挽起袖子,把臂上的手环一把把撸下来。手环套不进去。先是卡在她指关节的凸起上,然后又在腕关节处受到了阻碍。我们用力更盛了,非把这些手环套到她的细胳膊上不可。橡胶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红色的刷痕,格蕾丝扭动着身体,喉咙里发出了呜咽声。我们紧紧按住她,把她的肩膀平放在潮湿的青草地上,用膝盖夹住她的腿。我们不看她的脸,只专注于正在进行的事情,心里只想着这些手环。把每个手环都从自己的臂上剥下来,努力套到她的胳膊上。在手臂变得空荡荡以后,我们才停下来,颤抖着手退后一步。

格蕾丝已经停止了挣扎。她用双手撑起身体,慢慢坐起来。她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手臂,好像那些手环让她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似的。几片碎草叶沾在她上衣后面。我们伸手想把它们拂去,但她挥挥手让我们走开,自己站了起来。摘下手环后,我们伸出的臂膊显得更纤细更骨感了,和小女孩的手臂似的。

我们领着格蕾丝往旗杆走去,但并不看她的脸。穿过柏油路面时,男孩们看到了我们,默默跟了上来。一开始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等我们到了旗杆下时,他们已经成群结队了。我们把格蕾丝留在那儿。她站在那里目送我们离开,脸色凝重,双目圆睁,嘴却闭得紧紧的。男孩们静悄悄围住了她,打量着她臂上的手环。经过了一整个漫长而孤独的冬天,他们变得瘦削而饥渴。有一个男孩伸手扯下了一个手环。接着是另一个。再一个。从我们站立之处,我们听到了——或者说我认为我们听到了——细细的意大利面般的手环弹到她皮肤上的声音。男孩们一个接一个朝看台走去。一串串彩色的橡胶圈软绵绵地挂在他们的手指上,就像破旧的飘带。

我们转过身,闭上眼睛,这样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格蕾丝是否跟他们一起去了看台。

也许她伸手把他们推开了。也许她会用眼睛瞪他们,直到他们为围着她而感到难为情。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离开旗杆,也许她就一直站在那里,一只手搭在金属杆上面,好像那里是独属于她的领地似的。也许她恍惚之中不明白会发生什么,最后还是跟他们走了,并在事后用拳头擦去脱落的睫毛膏。

还有可能——这是我们闭上眼睛的原因——也许她高高昂起了头,目光直抵远处的地平线,就和我们教她偷东西的那天一样。也许她和他们一起躺在了易碎的草丛里。她离开看台的时候,也许眼睛里会闪现出胜利之光,她不紧不慢地走回来,迎着柏油路另一端的注视,再也不会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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