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鲁克山上有条蛇

2022-11-18 15:18流瓶儿
湖南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理发师女儿

流瓶儿

疫情结束,全面解封了。一帮朋友约好了自驾去裕民县,说去芍药谷看山花,去吃巴什拜的羊羔肉,大家都带媳妇去。蒋耀北犹豫了一番还是问了李瑞芬,如他所料,也如他所盼,她不去。李瑞芬要说的话都在他意料中,说宁可在家里蒸花卷,说他母亲和他妹妹都爱吃她蒸的花卷。他是喜欢吃馕的,可惜她没那本事,打不出馕来。

李瑞芬把面粉买回来,怕他看不见似的都放在了客厅里,她看不出他才把客厅全都归置整齐了。她用那张面团似的大白脸挤出歉意的笑,提醒他,等你这次回来,咱们去把结婚证领了吧。他没听见似的四下找车钥匙,放钥匙的小篮子又被李瑞芬乱放的东西埋了起来。当他发现钥匙就在自己手里时,偏过头定定地望了李瑞芬两秒,然后一句话都不说,摔门出去了。李瑞芬略有些迟钝,但几分钟后会觉着被冤枉了。那她也得受着,她总得受点气吧?

蒋耀北手里拿着手机,那是他和女儿最接近的方式。

几天前,防疫部门来抽查,两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站在门口。有一个抱着个塑料夹子的人问日常垃圾都是怎么处理的,他听着耳熟,随后看到了透明面罩后一双熟悉的眼睛,是他女儿,她当了志愿者。他立刻被不知所措包裹了起来,他女儿倒是淡定,不认识他似的扫视了屋里一圈。他也跟着重新看了看,客厅里混乱而邋遢,到处都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东西。只有他才躺过的长沙发是空着的,可是之前米色的纯羊毛垫子被李瑞芬淘汰去了她娘家,换上了崭新的总给他一身静电的化纤垫子,上面粉红的花朵图案像是伤疤下的新肉,透出一种淫秽的肮脏感。他急切地想说两句转移一下女儿的注意力,李瑞芬却迷迷瞪瞪地从卧室里出来了,稀疏的头发贴在皱成一团的大白脸上,绿条睡衣包在圆鼓鼓的身上,活像一蔸大号的莲花白。她嘟囔着问,是来测体温的吗?他女儿转头走向了另一边。

半夜,他女儿发来一串哭脸表情,说爸爸你怎么把日子过成那样了?随后她发来一张曾经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是十二年前拍的。女儿穿着高中校服,居中站着,一只手紧挽着前妻莫清月,一只手试图把他从身边推开。他们都笑过了头,三张大嘴,三排大牙。他脚上穿着黑布鞋,背着手向前伸着头,像个贸然入镜的大货车司机。那时他们的家比装修公司的样板房还漂亮干净。现在则相反,住在狗窝一样的家里,出门却是穿名牌皮鞋,他那口气全吊在脸面上了。

他和前妻离婚已经十年了。

和李瑞芬相亲是在年初。在一家普通的小饭馆,等着上菜的时候,李瑞芬用餐巾纸把桌子重新擦过,又利落地把碗筷用热茶冲洗了。她倒不是装样子,是习惯于照顾人。她是个面点师,矮胖结实。她的丈夫患癌症死了,有一个女儿,家庭状况可想而知,还好债还清了。蒋耀北仰着年轻时候显老,老了之后反倒显年轻的肿脸,他的小眼睛不再使人想起黑社会,相反显得像是憨厚老实过了头。他撒谎说自己搞工程赔光了钱,就一空壳。李瑞芬一扬下巴笑道,只要有手,现今社会饿不死人。她在蒋耀北的相亲对象里实在是不起眼,毕竟他相了十年的亲,但是,远走他乡的前妻莫清月回来了,而且是一个人。

李瑞芬到他家,第一件事就是挽起袖子进厨房,丝毫不见外。蒋耀北的母亲和妹妹对这样一个朴素而实在的人很感意外。吃过饭,他去送李瑞芬,出去不过十来分钟,回来就感觉气氛不大对了。之前,他先给母亲买了套别墅,然后自己搬进了母亲的老房子里,把市中心自己那套大房子过户给了女儿,最后把钱也转进了母亲的账户。这娘俩以为他要领回个精明的狐狸精,没料到这样逊色。他看着她们一副霜打了的神情,倔强地说,二婚,能不防吗?他妹妹泄气地呵呵了两声说,人家该防着你才对。他却突然发了怒,说,我有错吗?他知道她们惦记着莫清月,他偏不。

李瑞芬很快就融入了他家。她像个皮球,由他这边滚到他家母亲的别墅那边,从抽油烟机下滚到小菜园里。一家人坐着闭聊时,她会突然收起笑容站起身,或是去看才泡上的酸菜,或是要去晒棉被。甚至在外请客,众人举杯,结束语还没说完,她已经开始打包剩菜了。蒋耀北尴尬地打趣她圆场,是急着要去逃难吗?她会一边羞涩地笑,一边把没用完的餐巾纸装进口袋。

蒋耀北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这样的人过这样的日子。

李瑞芬一来就大张旗鼓地把客厅占领了,和拉条子面、包饺子、腌马肉、染头发,甚至是拔鸡毛。而且她不是安静地独自干活,总有人在她手机视频的另一端,跟她在聊天。她很少看电视,更不看书,也不听音乐。她从没问过蒋耀北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蒋耀北的女儿从小就能歌善舞,莫清月母女俩组合跳新疆舞拿过很多次奖,他也一起上过几次舞台。他的看家节目是演库尔班大叔,戴着小花帽,贴着大八字胡,单膝跪地舞动莫清月为他画的黑眉毛。他的舞跳得极其幽默,一出场就博得全场喝彩。他那个家里,书橱占了一面墙,莫清月爱看书;还有架钢琴,女儿喜欢。

疫情来了,突然就把他和李瑞芬封在了家里。

没法四处滚动的李瑞芬彻底躺倒不动了,蒋耀北想跟她聊聊天,才说几句她的鼾声就响起来了。无聊的蒋耀北去了厨房,翻箱倒柜找葡萄干,预备做顿抓饭露一手时,发现家里很多东西都不见了:灶上放着的旧高压锅是妹妹家淘汰的,家里新买的不见了;在口岸买的哈萨克斯坦的奶茶壶,两只少了一只;铸铁炖肉锅有一大一小,小的不见了;冰柜里,他托人带的伊犁熏马肠子才吃过两回,只剩下了三根,储备的一整只羊少了一条腿。李瑞芬入住了两个月,什么都不让他干,但家里有什么,他并不糊涂。

蒋耀北这一夜都没睡好,那张旧照片一次次把他叫醒。

第二天一起来,他就开始收拾整理。他发现还有很多东西都不见了。他们这个年纪的二婚,都藏着私心。他之前惦记着要防,却没料到细微到这些小东西上。整理衣柜时,他意外地发现了母亲多年前为他做的黑布鞋,他穿到脚上试了试,随后就听到李瑞芬的笑声。她斜倚在墙上说,你不会真想穿吧?太土了。他忍不住打量了一下李瑞芬,觉着真是讽刺。他脱下鞋重新放回衣柜,说,你可以把这个家都搬空了,但这双鞋绝不许动。李瑞芬窘红了脸,片刻后挤出那专属于她的,略歉意的,满是谄媚意味的笑容。他忙扭过头去不看,发狠说,我是想穿这鞋,但是没底气,不配穿了。他说得咬牙切齿,说完的一瞬间心头却是一颤。十年前他以为人的底气全是钱给的,现今他早已还清了债务翻了身,为什么还是没有底气呢?

女儿在发完那张照片之后说,爸爸,我想回到从前,我想要曾经那个完整的家。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数次打出了“不可能”三个字,又数次删除。他们离婚已十年了,从第一年起,每多一年他都觉着是一种胜利。可是女儿一句话,就使这胜利颤抖得几乎要倒掉。他希望那股曾经让他身不由己的力量能指导自己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可是,他只是想起了女理发师,他们也有十年没见了。

蒋耀北是在债台高筑濒临破产的时候有了这个外遇的。

理发店离他家不远,门脸小而不起眼。女理发师仍活在三十年前的琼瑶故事里,齐腰的长发远看使人想起在水一方的旧佳人。走近了细看是真的旧了,瓜子脸肿了也垮了,嘴巴很大,很巧妙地只在唇尖上抹了口红。只是普通客人不会看得太仔细。小店里有两把理发椅,黑白相间的装修风格已过了时。

蒋耀北坐在那里全没了戒备心,把没对外人说的事业上遭受的重创对女理发师都说了。包括妻子莫清月都毫不知情。在被一圈小灯照亮的镜子前,是他一个人的世界。女理发师站在他身后的暗影里,手底下有节奏地剪着他的头发。女理发师不懂,只是安静地听着。她用温暖的手抚摸着他的头,他的颈,他的耳朵。她扯开他的衣领用嘴吹去碎头发,那气息也是温暖的。

女理发师也讲起了她的失败,蹩脚的小生意,跟小孩子玩游戏似的。蒋耀北忍不住提了点小建议,她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开了窍。她的确是发现了新大陆,一个衣着讲究神情阴郁的丑男人是独具魅力的,会给人一种肯为情赴汤蹈火的错觉。他的失败也只是暂时失手的城池,可重新收复。她对他是仰慕的。

女理发师说话的鼻音很重,一问,两人的老家竟在同一个黄土高坡。老乡见老乡,格外亲切。蒋耀北又重拾乡音,几句话就把女理发师逗乐了。他无意中瞄了眼镜子,却差点吓掉了魂。女理发师擦得粉白的脸,笑着张开嘴后便不见了,就像是科幻影片里披着人皮的兽现了形,只剩下一嘴野蛮的龅牙大张着。看得出她的嘴确比旁人大,但没想到如此惊人。他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过些日子再次去理发时,他又故意逗乐,在女理发师大笑着抬手遮脸的一瞬间,他看真切了。

于是,他便有了瘾,总是想去。

有一天女理发师给他洗头时,说起了她想离婚。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当年要不是为了给她哥娶媳妇,她是决不同意换亲嫁给那种没出息的窝囊男人的。她倔强地偏过脸,冷冷地散发出遗世独立的傲气,可终究没底气,很快就一撇嘴流起了泪。他急忙闭眼不看,她索性哭出了声。于是,他不得不安慰她。于是,他拥抱了她。于是,她每天发信息嘘寒问暖。

这一年,蒋耀北的女儿准备参加艺考,莫清月领着到内地找专职老师上课去了。家里没人,蒋耀北懒得洗澡,躺在沙发上闻到自己身上的汗臭时,就想到了女理发师。他常坐的那张椅子前有个放工具的小柜子,坐在那里可以看到柜子深处,混着发屑的灰尘被粗糙地擦成扇形。柜子下的角落和墙镜的边框也都是混着发屑的灰尘。女理发师只打扫她能看见的地方,他偏要去看那些背着人的地方。他还看到她扯开衣领向一侧去闻腋下,猜她可能有狐臭。

天知道,蒋耀北每一秒都行走在即将崩溃的边缘,他在无底的深渊里挣扎,还要在亲朋好友面前装现世安稳。他莫名地想去看那些脏的、丑的、阴暗的、倒霉的、遭人恨的东西。他想到了女理发师不同凡响的大嘴,她是静若淑女,笑如野兽。这巨大的反差所具有的刺激令他兴奋。而且,“野兽”这个词一闪现,他就觉得身体里躁动无主的东西找到了家。

莫清月与女理发师完全不同。她在一家校外培训学校教英语,每天早起两个小时健身、读书、打扫。说起来她也是个要强的女人,什么都力求做到最好,只是她毫不费劲又不声张。相比较,女理发师的要强就很有些虚张声势。论相貌,女理发师比不上莫清月,论身材就不大好说了,统一的海绵垫出天下统一的胸脯,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可是那又怎么样?他知道好坏,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就是有一股力量推着他去找女理发师。他的一个信用良好的朋友,投资失败后变成了个无赖,有一天在公交车站,突然把一个陌生人推下了站台。他听说后,只觉得自己早晚也会干出同样的事来,他简直要认真花些力气管住自己。

那时,他的身体也奇怪地出现了许多问题。在家里闻不得花香,他不许莫清月在家里插鲜花,没有香味的鲜花也不行;也听不得噪音,所以他不让莫清月弹琴、听音乐或者跳什么健身操;他在家的时间里,也不许使用吸尘器、吹风机,甚至禁用了几天厨房的吸油烟机。接着,他开始对莫清月买的衣服过起敏来,穿上后浑身发痒难受。他像是产妇得了月子病,手脚冰冷又大汗淋漓,吹一点凉风就会浑身酸疼。所以,莫清月不能在他面前打开冰箱,家里和车上的空调全都禁止使用。他不是有意要针对莫清月,只是心底里有一团焦躁的火,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烧过去。

终于他抓到了妻子莫清月出轨的证据。是从酒店的窗外拍到的,是个文友聚会,一个男人坐在莫清月旁边,但看上去像是她坐在那个男人的怀里。这毫无说服力的照片,让他发了疯。他逼着莫清月把朋友圈里的男人们都拉黑删除,之后对家里进行了好一通打砸。他妹妹接到邻居打去的电话风风火火赶来时,莫清月已被他折磨疯了,光着脚站在一地玻璃碎屑里哭。

他趁乱跑了出去。女理发师正预备给顾客染头发。他站在门口打电话给她,命令她立刻关门跟他走,她才说了个等字,他就歇斯底里地咆哮了起来,说一秒钟都等不了。然后,他拉着她去了城郊路边的小旅馆,像个野兽一样攻占她狐臭味的肉体。他们的第一次,像是第一百次。女理发师狼狈不堪地重新穿起衣服时,整个脸抖动着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对他。他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急匆匆地先走了。他不是去做爱的,是去做恨的。他原是想狠狠扇自己几记耳光,或者捶胸顿足地大哭一场。

女儿没能考上期望中的大学,他对这个宝贝小棉袄也没了耐心,大发脾气说决不给垃圾学校交一分钱。莫清月独自操办好了一切,把女儿送去了学校。她一向话都不多,现在连眼泪也不肯流了,只是说让他去看看心理医生。就为这一句话,他打断了她的两根肋骨。

他变了,他看着自己在变,看着自己对这驾失速的车子束手无策。他最早开过老解放车,从跑货运开始起家。如果人真能像司机一样掌控自己,刹车和油门只管换着踩,没有不管用的。可是这具肉身和那个核桃仁一样的大脑,没有一天不在自顾自地背离自己。

他们协议离婚了。莫清月提出的,自愿净身出户。

办离婚手续的那天,他们在民政局院子里等叫号,莫清月戴着大墨镜,在一棵沙枣树下站着。他努力沉住气对她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你一定喜欢。莫清月在墨镜后不说话。他又重复说了两遍,她像战争电影里坚定的地下党员一样,不说话。

他已设计好了:他无意中走进了附近的一片白杨林,踢地上的杂草时,发现了烂草叶下有杨树菇。他们可以去挖蘑菇,可以录视频给女儿看——很久以前他们常去城郊挖野蘑菇,还会带上烤肉架子,买几个热馕和一些卤鸡爪,来一顿野餐。怎么都忘了呢?是他前一晚灵光乍现想到的。只要莫清月肯跟他去,他就告诉她,全都是因为那几百万的债务压垮了他,让他变成了混蛋。

幻想莫清月知道债务后的反应,已成了他对抗焦虑的办法。她会惭愧,会后悔,甚至会跪下来,流着眼泪求他原谅吧?他想到自己在独自受苦,眼泪不由得都要流出来了,所以他做什么都不为过吧?他设想过用什么样的语气讲出来:要像一道晴天霹雳,怒吼出来;或者一步一步反问,逼她去想。时机就选在莫清月忍无可忍向他扑过来,哭喊着要讨公道的时候。可是,他没等到那样的时候。

莫清月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好像他们不在同一个空间。他终于再次失控了,冲过去举起了手。他恨透了她不屈不挠的样子。他身后有人失声惊叫了一声,而莫清月没有丝毫躲闪之意。她藏在墨镜后面,镜片里只有他的脸,丑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该庆幸没有说出债务,他唯一活命的底牌。

女理发师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女理发师一开始以为蒋耀北是因为爱自己而痛苦发疯,攒了一肚子的柔情要温暖他。他却像发了毒瘾似的,折磨得她丑态百出。她觉着耻辱又可怕,可是肉欲里的刺激和一点对爱情的渴望,仍然让她没有底线地接纳他。一段时间后,她总觉着那不像是真正的爱情。

男人们似乎有一个共识,可以在外有私情,但绝不能动摇家庭。可是,身为女人的她,想法却正好相反,不动摇家庭的私情无异于被嫖。她不是个随便的女人,从别人身上得到的最重要的经验是,男人若是真爱一个女人,首先是会为她花钱,其次是给她家庭。最后一次给小旅馆结账时,她发现,蒋耀北从来没为自己花过一分钱,连上床的房费都不出。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上这种低级的当,当下羞臊得无地自容,果断地搬走了。她仅有的一点安慰,是有一天下着雨,蒋耀北给她送了一枝大团的碎白花,说是稠李花。

蒋耀北和莫清月的窗下种了一丛稠李,在花开得最盛的几年里,他们的家分崩离析了。当莫清月又闻到空气里稠李花的香味时,仍旧会揪起心来。她不想回来,只是父母年龄大了需要她照顾,女儿毕业后闯荡了几年也想回来发展。

十年,街面上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像是一个村妇变成了时尚姑娘。认真看看才想起来,零零碎碎的小棚小摊都没有了,乱七八糟的旧楼房也都拆了,多出了许多整洁的停车场,道路也都拓宽了。

他们是在一个葬礼上,见了十年后的第一面。

就怕会遇见,莫清月特地选在烈日炎炎的下午过去。没想到与蒋耀北的车面对面,都停在了空旷的停车场。他们一起下了车,先是一惊,继而尴尬地互相点了点头。六月热辣的太阳光贴着头顶照射下来,水泥地面白亮得要刺瞎人的眼。他们像站在了世界末日,在光和热的聚焦中,一起顽强地走向遥远的殡仪馆大楼。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四下望了望,发现大楼侧墙下有一片阴凉,多数车都躲到了那边。他们都极短地愣了愣,都动了去挪车的念头,然后又一起倔强地对抗了这个默契,结果成就了另一个默契——一起走去了灵堂。

蒋耀北一只手拿着车钥匙,一只手拿着手机,仰着脸平视前方,神情里是一片荒凉的戈壁滩。他感觉到一边T恤衣领没翻出来,抬起了手又忘了要干什么。他一早就等在必经之路的一个小岔道里,定好了计划。当他下车,看到莫清月的大墨镜,微微一怔的瞬间,大脑又回归了空白,他什么都做不了。

莫清月把自己藏在了墨镜后面,原本带了太阳伞,看到蒋耀北后又忘了拿下车。她闻到了沙枣花的清香,随即看到他车窗内有几枝,那是她的最爱。她心头一热,随后又变得更加冰凉。她知道蒋耀北没变,一切都是设计好的。这一场失败的婚姻告诉她,没有不想要得到回报的付出,爱情和婚姻就是由付出与回报的牵绊维系着,一旦不对等,失去了平衡,就会崩溃。虽然不对等有不同的标准,付出有不同的定义,但最可怕的是有人背地里自我感动式的牺牲,另一方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被迫成为罪人,被迫接受惩罚。

不出所料,他们的同时出现让熟人们都怀疑他们要复婚。朋友询问蒋耀北,他不动声色地说,没错,是准备复婚了。随后,他就把李瑞芬带回了家。

去裕民县,朋友们都是拖家带口,只有蒋耀北独自一人。

这帮朋友有二三十年的友情了,莫清月曾是他们共同的追求对象,最终是相貌最丑的他拼尽全力感动了她。离婚后不久,他的公司就宣布破产了。朋友们都替他寒心,说莫清月不能与他同患难,这似乎具有天经地义的必然性。的确,原因似乎是那个原因,结果也似乎是那个结果,可是这中间隔着九曲十八弯。他觉着多少冤枉了莫清月,却也不想解释。那段倒霉的日子,全世界都在背叛他,包括朋友们,要么同样有一屁股债,要么玩失踪。后来,他承认是自己打走了莫清月,却没人相信,认为他是死要面子嘴硬。她女儿辗转听说了,也愤怒地打来电话质问他,为什么要那么说?他自认是勇于承担了罪责,他女儿却认为羞辱了她妈妈。站在不同的角度,连因果关系都是不相通的。

有段时间他想起女理发师会不安,觉着她是自己痛苦的牺牲品,但又觉着是她主动勾引自己,只是她以为是她的美色,却不知道是因为她的那张异于常人的大嘴。他认真告诉过女理发师,只是她以为他是在揭她的短,当场就跟他翻了脸。女理发师不知道,在她兴奋到忘我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大张开嘴,那画面有几分像某个小游戏的食人花。丑到极致,骇人到极致,她的那头长发披散开来,《射雕英雄传》里的梅超风都不及她。蒋耀北疯狂地撞击着冲入失去理智的黑暗里,他只想摧毁自己。

后来有次蒋耀北在街上看到了女理发师,她穿着红裙子挽着一个大个子男人。他猜她是离了婚又再婚了,那个男人不像是没出息。他相信那男人一定没见识过女理发师的大嘴,她再不会给人看到那一面了。

女人们聊天说,想不通有些男人明明老婆漂亮又贤惠,却在外面找了不像样的女人。他听了,自然地想到了自己和女理发师。他想或许是应了那句话,驴找驴,虾找虾,乌龟配王八。那时的他正配女理发师,那么现在的他,是与李瑞芬正相配吗?

人的一生实在太长了,总有好的那么一段,坏的那么一段。

在蒋耀北早年的记忆里,有那么一段是他最喜欢的。

他歪戴着安全帽,满是灰土的工作服敞开着,站在一棵挂满了海棠果的树下。他从工地上下来,心血来潮跑去接刚上中学的女儿。他对着夕阳扬起焦黄的脸,热切地连声大叫,爸爸在这里,爸爸在这里啊!他女儿在吵吵闹闹的学生群中,气恼地向他翻去一个白眼,转头混进了人流。他没有受到伤害,反倒逢人就要重现那精彩一刻。第一要把手叉在腰上,然后露出圆鼓鼓的肚子,还一定要把脸笑开花。很多人都说他长得像日本电影里的寅次郎,四方肿脸上一对小眼睛,不笑时像黑社会大哥,笑起来就变成最甜蜜可亲的喜剧人——他以笑声强调,外套里面本命年的大红色秋衣是真正的精髓所在。他的笑声在他引发的笑声里最响亮。他母亲骂他,出洋相不知道分个场合,他喜滋滋地听不见,他的小棉袄知道嫌弃他了,他觉着值得炫耀。过春节,家里坐了十多个亲戚,他又学那天女儿翻白眼,女儿扑上来用手蒙住他的脸,不许他学。于是,他就学妻子莫清月翻他的白眼,说是祖师奶奶级别的。他先郑重地叫一声莫老师,然后翻出一个长达数秒的白眼。众人都笑翻了,他继续向莫清月飞去一个媚眼,问,我学得怎么样?

蒋耀北不好的一段,是从几笔大额工程垫资开始的。

他早年运气好也一直比较顺,谁想到后来运势转了弯,因为政策变化和一些意外,一边是结不回来的账,一边是必须要付的欠款,高额的贷款利息和债务使他开始变了。

首先,是他没了穿黑布鞋的勇气。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在他来看,只有钱能使他像个大丈夫。钱没了,他就得要脸面了。过春节,亲友们发现,从来不讲究的他认真穿戴了起来。他让莫清月给自己置办了一身正经的名牌商务装,开始讲起了礼仪尊卑。亲友们习惯了跟他逗乐,都憋住笑等着他上演好戏。他解释说是姑娘的个头都超过他了,该有个父亲样儿了。他们不信,仍只当是在讲笑话。他实在解释不清,只能咧嘴苦笑,可是他八字眉下的那对小眼睛无奈的样子就是最大的笑点,引得一片爆笑。

人是会变的。他去楼道里吸烟,隔着门恨里面的热闹,恨自己像个小丑。亲友们身上的缺点和毛病,他忽然觉得难以忍受了,还有藏在背后的功利心和虚情假意,他一目了然。他故意只穿了件单衬衣,并没有人在意,都不当回事。他不过是个挣钱机器。他明白了为什么说人到落魄时能体会到世态炎凉。虽然除了财务公司,没人知道他已陷入债务危机,没人给他脸色看,可是当一个人站得足够低,就什么都能看透。

蒋耀北一个人爬上了巴尔鲁克山。

五月初的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但山风清凉。

他走在被千年的风切割成的一条碎石小径上,一丛丛矮壮的绣线菊在石头缝里坚韧地开出绒密若雪的白色花团,半个裕民县城都散发着这种花的清香。他的手背在身后,向山谷下朋友们的车队张望时,看到一条银灰色的蛇横在面前的小路上,其实只露出了一米长的后半截。他能看到它,是因为它像一把来自天外的长剑,笔直而熠熠生辉。在粗石沙土杂草中,它太过完美,太过精致,太过耀眼。一瞬间,他和身后古老的岩画一起跳到了时间之外。他混乱的脑子一时想把它带入某个逻辑里,四下里的石堆墓,远古时期持弓的猎手,族群的征战、繁衍、迁徙,天地一片混沌。蓝天就贴在他的额头上,终于他一个激灵,重回到用了近五十年的旧皮囊里。他想到该拿出手机拍张照,但他真正能做的只是退后,再退后,然后仓皇地绕道逃下山去。

回到车上后,他发现自己拿毛巾的手在颤抖。蛇在新疆虽不常见,但他也见过几次。他是怕成这样了吗?并不是。他相信这是他等待已久的启示,他心里冒出抑制不住的快乐,一个希望的火苗燃烧了起来。他像看到自己脚上重又穿上了黑布鞋。黑布鞋是他母亲手工做的,他小时候家穷穿过,上了中学后要脸面不肯穿了,经过多年努力奋斗过上了富足的日子后,他又重新穿上了。他母亲虽然看着喜欢却也心虚,问,真没人笑话吗?他女儿说,他穿着那双鞋像个土包子。他索性像得更彻底些,五短身材松垮地穿上件圆领衫,配上大短裤。一家三口走出去完全不像是一家人,他不在乎,反倒喜欢被误解。在必要的时候,他会突然搂住妻子莫清月的腰,来个喜剧大反转。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从古讲到今,他要给某些人上上课,他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在多年以后想起那些快乐的日子,忍不住要叹人之渺小无用。没有人能真正地做自己的主。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心胸和气量,也是由口袋里的钱说了算的。然后,整个人会一寸寸地活成另外一个样子。

走219国道,可以看到国境线外的哈萨克斯坦,看到阿拉湖的水蓝与天蓝融为一体。相传,唐代诗人李白的出生地就在阿拉湖湖畔。要是莫清月也能来看看就好了,他想。看到漫山遍野的野芍药花时,他的心从山坡向山谷无限伸展,嘴里不由得叹道真好,心里想要是莫清月也能来看看就好了。只要看到好的风景或是好的东西,他都忍不住这样想,习惯性这样想,这十年一直如此。

他让女儿去要莫清月的银行账号,说有笔钱是离婚时该分给她的。女儿回说,她妈不要。过了片刻又回说,她妈什么都知道。看到这句话他并不觉着很惊讶,他早就怀疑以莫清月的聪明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当初他们为什么都不肯明说呢?他不知道,也想不明白,但至少,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某种默契。想到这里,他莫名地觉着一身轻松。

他下了巴尔鲁克山,没有告诉旁人自己看到的那条蛇,脑海里却一直在组织语言描述那一刻。穿皮鞋太累了,回去他就换回黑布鞋。他要告诉莫清月,在巴尔鲁克山上有条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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