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
钟小白打开后窗,看见了那条河,河雾散去,一只小船偶尔会拱出来,船上的人在打捞河里的垃圾。有时在夜里,从后窗望去,夜幕下的河流像在漫溢。
她想岸上村的河,那里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生疏了。
钟小白对这一家是满意的,她渐渐喜欢上了家里的老人,老人看上去很慈祥,做了一辈子的音乐老师,有时会坐在床边或者坐在客厅里哼一些老歌,偶然也会哼唱一段京剧或南方的一种地方戏。有些歌钟小白是会唱的,便跟着唱,声音很小地躲在老人的身后,在暗处。老太太发现了,让她到明处来,和她一起唱,老人也会对钟小白摇着清瘦苍白的手,找回音乐课上的气派。
钟小白在这儿找到了一个保姆的自尊,老人不会让她一直不停地干家务,会喊钟小白:小白,你歇一歇,不用太干净,看得过去就行了。老人对钟小白说,要是再年轻些,她就去跳广场舞。她说,小白,你晚饭后可以去广场里跳一跳。钟小白知道,小区前的广场和河边的一片宽敞地儿就有跳广场舞的,里头也有保姆。可钟小白没有去跳,仔细想来,自己还是没这个心情。
钟小白出来快六个年头了,从岸上村逃离后,她先是在县城一家酒店的洗衣房里上班,整天和床单被罩打交道,洗衣房里是几台大型洗衣机、烘干机、干洗机,几辆手推车是收送床单用的。去洗衣房是范桃桃介绍的。那天钟小白走到县城,范桃桃在一条胡同的尽头等她,那里是一家酒店的后门,范桃桃已托人在洗衣房安排好了。这些年来,钟小白和范桃桃一直保持着联系。范桃桃说,你逃出来,得有活儿做。后来她又来了旗城,当保洁,当保姆,转眼几年就过去了。其实出来做保姆的,尤其像她这样四五十岁的女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至少有一部分是这样的。她在小区里遇到的几个保姆,聊得深了都会不经意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比如那个胡秀秀,就是因为男人不断地出轨,所以一赌气出来做了保姆。
钟小白当然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不然她不会选择离开岸上村。她想起她离开岸上村的狼狈。那一年,她不断地想到逃离,思来想去换一个地方或许还能好好地活下去。一天凌晨,她悄悄地背起一个大包,和岸上村告别。大门一点点打开,一阵风把她往后推,她没有被风挡住,蹑手蹑脚推出了电动车,反身去关大门。是这个时候忽然生出几分不舍的,院子像是一口深井,黑黢黢的,她还是把门关上了。晚上喝多的那个男人还在酣睡。离开后她再没有回去过,她起诉离婚,找过律师,一个女律师。开过一次庭,在一个乡镇的法庭。开庭那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钟小白想,离个婚也要遭遇这样的雨天,让她有一种不顺的预感。果然,在快到开庭的时间时,法庭的人对钟小白和律师说,那个林银不能来了,他的机动三轮车滑进了沟里,腿部和臀部都受了伤。钟小白愣着,看一眼法庭的人,雨还在下,她低低地问了一句,人没事吧?法庭的人说,电话里只是说受了伤,没具体说,车还在沟里。遇到这种情况是要按撤诉处理的,重新起诉要在半年之后。她没有再起诉,离婚的事就一直拖着,反正有没有那一张判决书她都不会再回去了,既然出来了就走到底。她和林银的离婚官司一直搁置着。那个女律师也是范桃桃帮她找的,当初考虑和女律师说话要自然一些,一些隐私的话可以说,虽然女律师也会带着锋芒。
钟小白是几个月后才知道,原来这条河和岸上村、和娘家村的河是相通的,是同一条老河。那天她站在河边,朝下游望,河水是平静的,只在暗处有一种流动。下游的方向是沿河的村庄,包括岸上村和瓦塘北街。她又看见了那只小船,两三个人坐在小船上,在打捞河里的垃圾,城市的河流原来也有清洁工。这一次她看见的小船就停在岸边,她走近小船,小船原来也是不小的,有小半间房子那么大。钟小白犹豫了一下,踏了上去,船摇动几下,水从船下摇出来。她抓住船帮,听见水中的链子声,链子的一头系在岸边的桩子上。她在船上朝岸上望,想寻找到小船的主人,或者可以开动小船的人。她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想法:坐船回一次岸上村,那个离开已经几年的地方。越过岸上村可以去一次瓦塘北街,她的娘家村也在河边。她朝河岸上寻找,望见了她所在的小区,她现在住的那栋楼,她望河的那个后窗。钟小白朝河边去得更勤,那条小船不是每天都会停在楼后的河边,看不见的时候她会失落,离开河边就快些;遇到了小船,她逗留的时间就会要长一些,心头的那个欲望也在慢慢膨胀。
她终于坐上一条小船,实现愿望是在这年的夏天。
商定的时间是在夜晚,在她走向河边时,看见了那个人,一条小船已经停在河边。
这个人是几天前的偶遇,那天钟小白又看到了小船,禁不住跳上去,那个人在岸边朝这儿望,慢慢地朝小船走过来,很老练地上了小船。这船是你的吗?来人摇头,站在船头。钟小白说,我以为你是开船人。那人说,我是开船人,但不是这条,也不是这样的船。
他们就这样聊上了,聊天中,钟小白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他是一家救援队的成员,姓谢。后来钟小白就喊他老谢,谢师傅。老谢给她讲述救援的经历,几年前那场洪水,河水泛滥,整个河岸上全是水,他和队员们开着救援船在水里泡了几天。钟小白想起,那一年她在洗衣房里上班,连续几天的瓢泼大雨,县城的大街小巷成为汪洋,洗衣房都灌满了水,她看到了救援船、铲车、排水泵……几十支救援队在救被围困的居民。儿子在县城的一所中学,她坐一只小船去接儿子,儿子和她在洗衣房楼上住了几天。老谢说他们走过十几个地方,十几个城市。钟小白问,你们主要是水上救援吗?老谢说,也有其他,有灾有难的地方我们都去。就是那一次钟小白冒出了那个念头:坐小船回一次岸上村,回一次瓦塘。她出神地朝河流的远处看,把自己的想法讲了出来,对老谢说,我想坐一坐小船,在河里走,多少年都没坐过小船了。钟小白接着又说,这条河是可以通到我们老家的。
老谢在船上等她,老谢开来了自己的橡皮艇。她突然犹豫,真的要回岸上村吗?为什么?那个家还是自己的家吗?为什么要回岸上村?她看到了船,老谢稳稳地坐在船头等她。启动了,船在夜色中的河面上响起来,出了市区,河面上变得一片漆黑,河水在船尾、在小船的左右喷溅,形成一层层的波浪,看不见那种梨花碎了一样的白色。水的凉气从船底部和水面袭上来,她提前做了准备,还是感觉到冷。老谢不时把速度慢下来,问她一句,你看得清位置吗?她摇摇头,她得承认,看不准确,河面都是一样的,河岸都是一样的,河岸上的树都是一样的。从水路回家她是第一次,好像一切都变得陌生,她在船上有些孤独,有一种怯,也有一种刺激和好奇。如果在白天,一定会有很多好奇的目光。她挺了挺身,再次重复了那句话:一个桥,桥洞里钻出一棵树,树枝的旁边有三个字,岸上村。她在夜色里看着河岸上的路,船灯照在水面上,小船后拖出一道白波,她的心渐渐地稳定下来。在又要经过一座桥时,老谢照见了桥上的字,隐隐约约看见了有那个“岸”字,重要的是看见从桥中间的洞里弯出的一棵树,他拉住钟小白,你看是不是这个桥?是这棵树吗?
船停下来,已经是午夜了。
靠桥边有一条人踏出来的小径,这条小径她是熟悉的。钟小白下了船,朝岸上走,走到桥头,回头往河面上看,河面上尤其黑,像漫长的夜幕,那个小船看不见了,像融化在了河流里。老谢走在她的身边,前方就是她今天要来的岸上村。她朝村子的方向望着,村子里也黑黢黢的。她闻见了麦香,又一季麦子快收割了。她想着先去看看她种过的地,那里现在是一块即将成熟的麦子地,她想了想,朝着麦地的方向走。到底是熟悉的,她很快找到了方向,老谢跟着她,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夜色里透出麦季的干燥,这种干燥她是可以闻出来的,是她从小就闻惯的干燥,从一个女孩到一个女人,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这种干燥让她曾经有一种迫切的等待——对收成和收割的等待。她的皮肤和她的身体,是在这种干燥里生长,又在这种干燥里一步步变老的。她似乎忘记了身边的老谢,急匆匆地走,凭感觉站在了一方麦田前。她俯下身,伸出手,摸到了干燥的麦穗。她把整个手掌放上去,放在一朵麦穗上。夜风在吹,吹来远处几声布谷的叫声。她有几分心悸,身子抬起来,慢慢地镇静。再弯下腰时,她扯下了几个麦穗,把麦穗在手里碾,一只手在另一个手心里揉动,麦芒、麦皮脱离了麦粒,她托着手掌,轻轻地吹,麦皮、麦芒在夜风里散落在麦叶上,手掌里剩下的是干净的麦粒。她把嘴噙到了手掌上,吃到了鲜嫩的麦粒。麦粒还有些软,离真正成熟还有段时间。她算了算时令,马上要小满了,那个时候的麦地会更加干燥,到处是成熟的气息。
要到村里去时,她拒绝了老谢,低声说,你去桥头等我吧,碰见了人,你躲一躲。钟小白一个人向村里走,即使深夜,她的脚步还是迈得很轻。很快就到了一扇大门前,她停了停,整个胡同都是静的,连一只狗都没有碰见。她朝身上摸,摸到了钥匙,这么多年,钥匙一直都在身上带着。她把钥匙伸进了锁孔,咔哒,她心口一跳,大门开了。她推开一道缝,整个过道一片漆黑。她知道大门的墙上有个开关,可她没有伸手,而是反身掩住了大门,大门在深夜里响了一声。院子里充斥着沤烂的味道,夹杂着破布、花草的气味,完全可以说明一个院子多日的荒凉。那个人住进去了,是因为一次赌红了眼,偷了高速公路工地上的钢筋……院子里没有了主人,没有人打扫。她在夜光中看见了墙边的梯子,没有多想就攀上了梯子,爬到了房顶上。她在夜色里看到了一座又一座模糊的房子,现在村庄剩下的大部分都是女人和老人,女人们吃过饭要不几个人打牌,要不就关门闭户。她站在房顶上想着自己曾经一篮子一篮子把麦子运上房顶,在太阳下晒干,再从房顶上卸下存起来或者卖掉,每年都是如此。她在房顶上望过那条河流,望过娘家瓦塘北街的方向。现在她坐在房顶上,院子里的空旷让她害怕,离开几年,和这个院子生疏了,自从那天早晨离开她再也没有回来过。她闻见了糜烂的味道,雨淋烂树叶的味道。她有些蠢蠢欲动,可她知道是不可以的,尽管她还可以算这个家的成员,可是她的心早已对这里冷淡了,今夜来得也有些莫名其妙。她下了梯子,小心翼翼,一阶一阶地下得很稳很慢,梯子上的铁锈在夜幕里散落。这个院子里的男人去了农场服刑,据去过农场看父亲的儿子说,那个农场很大。儿子去看父亲那天买回来一兜的水果,给她带回来几个,催她尝尝。她看着苹果,个大圆润,可她看到的却是残缺,一种忧伤。那个苹果的确有一个地方被鸟啄伤了,有一个铜钱大小的斑点。她勉强地在儿子面前举起了苹果,咬了一口,苹果的确有好多的汁水,味道甘甜。她吃了几口,却再也吃不下去。儿子上了高中,该考大学了。她看着儿子,说,不影响你学习吧?儿子摇摇头,不影响。她握住儿子的手,不能受影响,孩子!儿子说,妈,我懂!我会考出来,将来在城里安个家,把妈接上。她低下头,说,对不起,儿子。儿子看着母亲说,没有。那个事情呢?儿子盯着母亲。钟小白知道他说的哪个事情,仰起头,说,现在再起诉有什么意义?我已经离开了,不可能回去。
她真想动手把院里的灯打开,把房间打开,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看看这个被冷落的无人打扫无人居住的家。可她举起的手又放下了,这个空下来的院子,如果开灯,一定会引来注意,再僻静的村庄也会有夜猫子。她小心地打开大门,反身锁上。在桥头,她看见了老谢。
夏天来了,老太太也想下楼走走。
老太太实际上是一个人住,一个两室的房子,只有周末才能看到她的儿子,一个脊背有些佝偻的中年男人,头发已经白了。他每次来都会礼貌地对钟小白说声谢谢,很谦恭。老太太的这个儿子在一家研究机构里上班,平时很忙,妻子在医院里是一个什么专科的医生,都是专业的。周末儿媳也会过来,对钟小白挺客气,每次来,都想和小白一起干点家务,可总是看到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就对钟小白投去满意的目光。他们夫妻俩偶尔会在这边过一个周末,就是上午来,中午在一起吃饭,午后就开车回去了。他们有一个女儿,在外地上大学,很少回来。更多的时候,是儿子过来,把老太太接走,钟小白把老太太送下楼,搀上车,再独自一个人回到楼上。钟小白这两天是相对自由的,可以安逸地睡一个好觉,到河边多待一些时间。她看到老谢就是在一个周末,坐老谢的船也是在周末的晚上,那之后老谢在河边等过她,他们又见过几次面。老谢也会给她发消息:再回去时给我说。钟小白想,如果坐船,还回岸上吗?或者回那个娘家瓦塘北街。老谢说,开车回去也行,我有车。钟小白知道他有车,知道坐车也行,可钟小白莫名地就想坐船,而且最好是在夜里。她对老谢说,坐船吧,坐船有意思。
老太太站在阳台上喊钟小白,小白,你陪我下去吧?老太太总是这种商量的口气,听起来舒服,尽管钟小白知道是不容拒绝的。她大步走到了老太太的身边。老太太站在阳台上,说,这天气太好了,我看见了云朵。老太太朝天上指,钟小白顺着她的手指仰起头,果然看到了一朵朵白云,镶在蓝蓝的空中。老太太说,我看见了小鸟。钟小白空中看,朝树上看,看见了小鸟在飞,好像还有几只麻雀,几只喜鹊,几只灰色的斑鸠。这些鸟钟小白是认识的,但老太太总辨不清喜鹊和斑鸠,钟小白就给老太太讲喜鹊和斑鸠的区别:经常出现的是喜鹊,斑鸠很少看到,斑鸠的翅膀是灰色的,它们的叫声也不一样。老太太说,我们下楼,我老眼昏花,看不清了。钟小白陪老太太下楼,拿了一把要打的遮阳伞,一个手帕。钟小白摁了电梯,出了小区,老太太要去河边,钟小白搀着她往楼后走,想着河边会不会停着那艘小船。老人走得很稳健,阳光不算太烈,而且一路上都有树荫,伞一直握在钟小白手里。就这样她们走到了楼后的河边,河边的风微微地吹过来,带来凉爽。走得有些累,钟小白择了一张连排椅,让老太太坐下来歇息。坐下前,钟小白先用纸抹了一下椅子。老太太说,不用那么讲究。她们坐下来,看着河的方向,河水泛起涟漪。老太太说,这就是你在后窗看到的河。钟小白扭头看着老太太。老人说,我是因为河才在这儿买了房子,房子当年是我挑的。钟小白问,就是因为临河吗?老人说,是,因为有水。这个房子好多年了,那时我还不算太老,一个人在这儿住,也像现在,儿子、儿媳偶尔也会过来,还有孙女,会在假期里和我住一段时间。老人说,刚住过来时我经常到这河边来,经常像你一样从后窗望着河流。
她们站起来走,钟小白看到了那只小船,船空空地停在岸边,在河水里一点一点浮动。老人让钟小白扶她过去,说想去船上坐坐,和钟小白一起看着水中的小船。钟小白观察了一下,说不好上,离岸边有一点距离,我可以跳上去,你年纪大了,不好上。老人往水边走走,说,可以的,你把船往岸边再拉一拉。钟小白使劲地拉船,船一点一点地往岸边靠,但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上去依然是有难度的,而且上去困难,下来时更困难。老人是不宜上船的,毕竟年龄大了,钟小白怕弄不动老人。钟小白就劝阻着,一边想如果老谢在就好了,可以把老人背上船,或者找一个板子让老人走上去。可去哪里找板子呢?她四处瞅瞅,不敢离开老人。这样想着她真有点想念老谢了。终于,老人不再执拗,只是望着船,沿着小船的方向在岸边走,在又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老人看着前边的小船说其实她是坐小船长大的。老人说她坐过很多的小船,她和那个男人的故事也是从水边开始的。那是一个水乡,到处都可以看见水,可以看见小船,看见水鸟在水面上飞,到处是稻田和沼泽地。有一天她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在看着她。男人比她大,已经是一个工程师,在那一带考察一个水上机械的工程项目。原来那个男人是从上海来的,不久后就回了上海。她有些羡慕工程师,他们就这样互相留了联系的方式,有了书信的往来。当然,最开始是她先按地址给男人写了一封信,不久竟然收到了回信。后来,他们的书信断了,她寄出去的信没有了回音。她拿着一沓信去上海找他,才知道那个人支援三线建设调到了这里。她又辗转地找过来,找到这个旗城,作为南方水乡的姑娘,从此就在这里扎根了。她先在一家纺织厂,因为有音乐特长,当了厂办学校的音乐老师,后来调出工厂,去了旗城一所中学。当然,那个时候他们还经历了很多。
叔叔呢?
老人望一眼河边的小船,说,这个小区实际上是我们共同挑选的,因为我们的心里都装着水乡,所以在这里买了房子。可是在这里住到第三年,他突然走了,丢下了我。老人起身,仰起头,钟小白搀住了老人,她能感到老人身子的颤动,路两边长满葱郁的花木,散发着花香,有几只鸟儿在飞。那只小船被她们抛到了身后,水在阳光下静静地流动。老人一边走一边说,小白,你知道么,他走后,我就像你一样天天隔着后窗望着窗外的河流,我只觉得他就在河边,在后窗望着我。我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走到河边上,呼喊着他的名字,甚至顺着岸边走,走到特别累了,走不动才停下来。小白,这就是我要一直住在这个小区的原因,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就找了你来。
钟小白又收到了老谢的信息,你还回去吗?钟小白想了想,回复:回吧。
于是,在一个周末的夜晚,钟小白又坐上了老谢的船,这一次回的是瓦塘北街。最开始钟小白也就是听任老谢的小船呼呼地开,不说话。反正老谢有经验,入了河道就是一条直行的水路。水从小船后面溅起来,潲到了船上。水在夜色中是黑的,溅起来的水会发出一种亮色,钟小白觉得那种亮就是白色,是白色的水沫。发动机的嗡嗡声响在夏夜的河面上,船前的水被一道道推开,河岸向后退,前边又是重复的场景。钟小白感觉自己像陷落在一个梦里,夜晚的河和小船让她沉入一种臆想或幻想,她仿佛回到了少年,那些时光里她坐在一艘老木船上,从西岸到东岸,再从东岸回到西岸。后来河上修了桥,桥越来越多,船用不上了,那艘老木船不知道去了哪里,当年的桥都显得沧桑了。
老谢把船停下来,船声暂时停息,钟小白又看见了那座桥,看见了从桥洞里钻出的一棵榆树,在灯光照耀下她看见了“岸上村”三个字。听见老谢说,到了。她木木的,没有回应,她在想着是不是上岸,又来岸上村干什么?她在犹豫中看见了桥洞,水在夜幕下慢慢流过桥洞,往下游流。河流还没有湍急起来,如果水太大可能不会选择在夜晚的河流上行驶。老谢在准备靠岸,钟小白道出一句,继续走,到瓦塘北街去!老谢说,瓦塘?钟小白说,就几里路,是我的娘家村。船又动起来,河水又有了响声,穿过一个桥洞,拖着一溜长长的水痕。钟小白说,老谢,你开慢一点,没几里地。船的速度降下来,不到半个小时,船到了一座桥下,桥头上“瓦塘南街”四个字,灯光晃上去醒目地一闪。钟小白说,再走,三里外就是瓦塘北街。很快,他们在一个水坝前停住船,河边一截短坝,坝上边是一个电灌站——灌溉农田的一个大泵站。钟小白说,就从这里上去吧。走上河坝,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前方一里多的地方,那里就是钟小白的出生地——瓦塘北街。钟小白望着瓦塘北街,她低头看了一下手机,起身往村里走,临走时吩咐老谢好好在河坝上等,看好船,小心一条大鱼把船驮走。老谢说,哪来的大鱼?如若有一条这么大的鱼,我情愿让它驮走。钟小白看一眼暗影中的老谢,说,我很快就会回来。脚步在夜路上响起来,身影在夜色里看不见了。
街道上是僻静的,村里的男人们都出去打工了,在她的亲戚里,几乎每一个男人都在外地,在某一个城市的工地上,他们都有一个名字叫农民工。她的弟弟和一个侄儿都出去了。路上看到一个身影,她会躲过去,她不想在半夜里让谁认出来。无法解释半夜回来的理由,回到瓦塘北街完全是心血来潮,如果说理由,真的说不清楚。她在寂静的街道上走着,想着进哪一家的门,敲大哥家的门还是弟弟家的门,她很清楚开门的是女人,要么是大嫂,要么是弟媳。自从离开岸上村,这个娘家的村庄她也很少回来过,她觉得自己过得不争气,一个出门闺女的不如意带给娘家的都是不愉快,不挣脸面。娘家人可以理解你,但在邻居那里总会有一些微词,说不明白。她站着,在通往大哥家的胡同口,想象大嫂起来开门的情形,一定会有些惊讶,小白,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那个大嫂是有些邋遢的,这么些年她和大嫂都若即若离的,大哥走后,这个家的当家人基本就是侄儿、侄媳了。而侄儿常年都奔波在外地,侄媳就得风风火火地去决定一件事情,解决一些事情。在她所了解的信息里,侄媳在麦收后也投奔到侄儿打工的城市。两个孩子一如既往地上他们的学,回到家有奶奶做好的简单的饭菜,吃过饭就又回到学校去。一个在本村的小学;一个在邻村的镇二中上初中了,来去骑一辆自行车。她停住了,想不出见到大嫂要说什么。多少年了,大嫂一直都不是一个可以倾吐的人,尽管她是大嫂,在大哥走后,她是这个家里理所当然的尊者,年龄最大的人。钟小白离开那个胡同,又不舍地看了一眼。往南跨过一条街两个小街口,是弟弟的家,那是几年前新盖的一处宅基。看见了那两扇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像村庄里很多人家的大门。当她盯着大门时,心里想的也是叫门的理由,一个出门多年的闺女,半夜里跑回来干什么?除非急事,不然哪有这个时候往娘家跑的?钟小白承认自己有过,多年前,那时候受了委屈,心里不痛快就会回到娘家。父亲走得早,母亲还在,一肚子的委屈可以向母亲倾诉。后来,她学会忍了,或者说麻木了,委曲求全,很少再回去诉说。更主要的原因是,母亲走了,她失去了发泄的地方。这样想着,她突然感到一种孤独。她也知道,开门的必定是那个弟媳。弟媳是年轻的、利落的,但弟媳是外地人,省南的人,口音接近另一个省,虽然已嫁过来多年,交流上还是有一种阻隔。弟弟如果在家就好了,她一定会敲开门,甚至告诉他,自己是坐船过来的。弟弟或许会好奇地跟过去,去看看她坐的船,看一看老谢,把老谢请到家,弄两个小菜喝几杯。按弟弟的性格是会这样的,可问题是弟弟没有在家,这就让她动摇了,只是站在大门前,只是在夜色里看着这个大门。有几年,她是会把心里的郁闷和委屈对弟弟说的,弟弟曾经教训过那个男人。后来她不再对弟弟说,即使弟弟问她,也都遮掩过去,不想说得多具体。她的心在麻木,再后来她在麻木后决定了自己的逃离。现在她在旗城的河岸边认识了这个叫老谢的人,她竟然选择在夜晚坐上了老谢的船,这完全不在之前的预料中,其中有一种说不清的缘由。而且她是在深夜回到了瓦塘北街,弟弟知道或许会责怪的,你怎么可以半夜里坐船,会有危险的,出了事怎么办?
钟小白迷迷糊糊又转身回去了,她没有去敲任何一家的门。她在走向河岸的小路边看见了老谢,老谢的手指间夹了一根烟。她和老谢坐在河坝上,望着她刚离开的村庄,钟小白在这个夜晚完成了对老谢的倾吐。老谢为她披上了一件衣服,她说,老谢,我们坐会儿再回去吧。于是,钟小白在瓦塘北街外的河坝上,在夜风吹拂的河岸边,对老谢诉说着她的经历、她的婚姻、她现在的处境,关于瓦塘北街,关于岸上村……船在岸边不时地响一声,像在提醒他们该回去了。
老谢耐心地听着,河边传来蛙鸣。老谢说,我看出来了,你是一个有心思有故事的人,所以,我几次到河边去都注意到了你。老谢站起来,说,走吧,夜越深河水越凉。回去的路上,路过县城,在县城边的桥头她让老谢停一停。她走上桥头,望着县城的方向,县城里的灯火还亮着,那是一个小城市。她想起了范桃桃,好久没见范桃桃了,也没有再见过那个律师。范桃桃还在和人经营洗衣房,县城里几乎一多半酒店的洗衣房都被她包下了。她想起范桃桃有一次去旗城,两个人见面,范桃桃说,下一步她要进攻旗城,在旗城干她的老本行,拿下旗城半数酒店的洗衣房。范桃桃问她,如果我来了旗城,你还要干保姆吗?钟小白抬头想了想,说,会有点舍不得她,是个善良的老人。范桃桃说,别小看洗衣房!钟小白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个老人真的很好,小区还临河。现在钟小白站在桥上,看着县城的方向,她特别地想见范桃桃,想和范桃桃好好地唠唠,有些话还是需要找人说说的。这个晚上她想留在县城,给范桃桃一个惊喜。可是不能让老谢一个人走,况且这是夜晚的水路,一艘小船在深夜的河流上开回去。老谢站在她的身边,说,想留下来吗?我在桥头等你,你明天回去也行,我等。
一个多月后,也就是这年的七月下旬,省南的一个城市发生了水灾,老谢跟随救援队去那个城市里救援,间隙里,老谢给她发过来他们救援的照片和视频。她看见了洪水中的老谢,看见了她乘坐过的那艘小船,小船上坐着被老谢带出来的人。她给老谢发了一句话,你要保重,注意安全。汛期过去,雨水渐渐少了,河道恢复了往日的正常。钟小白望着楼后的河流,河流里的水位比之前涨高了一些,水量变得充沛。那个小窗依然是她瞭望远处的地方,一只小船会偶尔地漂出来,打捞河里的垃圾。
又是一年过去了。
钟小白没有换地方,还是陪伴着那位老人,偶尔和老人去河边走走,会看到那艘小船,在河里行走,或停留在岸边。夜晚,橘色的灯光亮起来,钟小白打开后窗,望着夜幕下的河流。
村里人给她打来电话时,儿子已经提前给她打过了。那个人不在了。名义上应该还是她男人的那个人在出狱后患了一种病,很快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没有回去,她反复地想过,回去是不合适的,最终她拒绝回到岸上村,拒绝了参加葬礼。这一天她去了河边,一个人在河边坐着,把手里的树叶一片一片放进河水里,树叶打着旋,慢慢地朝下游漂走。她是在几天后又坐老谢的船去了岸上村。船行驶在古老的河道里,这条河很早的时候是运河,一条古老有历史的河,还能找到一条老河的痕迹。在河岸边曾经有一个古老的砖场,是明代的官窑,那儿有一溜十八窑的遗址,据说当年建故宫用过很多十八窑的砖。她找到了地里,看见了一座新坟和花圈,土地上是新一茬出土的麦苗。她站了很久才回到河边。他们坐回小船,小船慢慢地往回走,逆水,有些吃力。在一片芦苇处,小船停下,老谢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笛子,笛声在夜色中的河流上响起来。
有一天,她接到一个电话,是她找过的律师。律师在电话里问她,你现在在哪儿?一切都好吧?钟小白回答得很简单,还好!律师问,怎么样?你们最终离了吗?她说,不用离了,人不在了。噢!律师有些意外。
律师要挂断时,她突然问,律师妹妹,我,我想问你,我现在还能回去吗?可以回去吗?
回哪儿?
她说,岸上,岸上村。
律师沉默着。
钟小白低声说,我们到底没有离成,房子和田地还在。
你儿子呢?律师问,大学毕业了吗?他还会回去吗?你要一个人回去吗?
电话挂了,她耳旁还响着律师的话:你还要回去吗?你回去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