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开满山林小径

2022-11-18 15:18陈建明
湖南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小径山林小溪

陈建明

此时,正午的太阳高挂于天空,四下悄无人影。

往常回家得先从这里折返下山,再上坡,翻过一座山。同样是绵延苍翠的大山,那条路我们走过不下十次。这次,姐姐和我决定就从这里上山,穿过茂密的山林,往下走,理论上同样可以抵达山脚。于是,我们并没有下山,反而横过水库的堤坝,径直朝山上走去。

上山的小路是千万条田埂,掩映于萋萋荒草中。一级又一级的梯田繁繁复复。穿过层层田埂,几处田园屋舍掩映在花红柳绿里。

我一路走,一路搜寻那些房前屋后的果树。一棵晚熟的毛桃枝繁叶茂,缀满了青里泛红的果子。这种毛桃个小,味酸,熟透了才能入口。尽管如此,那半青不红的桃子还是成功勾起了我的馋虫。枇杷树下,黄澄澄的枇杷已不见踪影,徒留下肥厚的叶片。葡萄时令却刚刚好。厚厚的藤架下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绿玉翡翠般的葡萄,煞是好看。

屋角柴扉半掩,不见人影。我暗下决心要去摘一把果子,管它熟没熟。桃树似乎有些高,踮起脚尖还够不着。葡萄刚刚好。以我的速度,如兔子般飞快地跑过去拽一把回来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姐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瞪大眼盯着我,好似一个猎人紧紧看住随时准备出击的猎犬。

“你可不要乱来啊,屋里有人呢。”姐姐小声唠叨着,生恐被人听见。

我才没那么蠢呢。那瓦檐之下,土丘之上,一只威风凛凛的看家犬正朝这边虎视眈眈。

我随手捡了块土疙瘩,只待敌犬一动,便予以迎头痛击。狗却并没有追出来。转过屋场,遇到一两条恶犬欺人,它们并不遵循敌不犯我我不犯敌的原则,飞蹿出篱笆来,追着我们狂吠。我拾起一根柴棍,反过来猛追着它跑了老远,直撵得它不敢近身为止。待我们走出很远很远,那条恶犬还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哼哼唧唧。

我咽了咽口水,忍痛告别那些青的红的毛桃,绿的白的葡萄,还有半大不小的青橘,星星点点的沙枣。

穿过一些蜿蜒的田垄,走过三三两两的人家,外婆家的小村庄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云深不知处,只言在谷底。

山里的水稻只种一季,此刻正是稻熟时,远望去一片青里泛黄,水波潋滟。这些是靠近水库的丰水田,愈及往上,土地愈来愈干旱,稻禾也越来越少。一些草盛豆稀的旱田里,间或种着几丘红薯与瓜菜。对于这些农作物,我兴趣索然。

我无精打采地跟在姐姐后面,眼睛与耳朵却时时警觉着。

“呱呱,咕咕,唧唧”,一些隐身于禾苗深处的动物正起劲欢唱着。呱呱叫的是绿皮青蛙。咕咕声是田鸡或斑鸠,稻子还未熟透,它们便迫不及待了。唧唧而鸣的是躲藏在茅草丛中的纺织娘。四下无数虫子低吟着,汇成了一道细密而绵柔的和音。仔细倾听,间或还夹杂着一些杂糅的变调。一条蛇正逶迤爬过草丛,一只野兔嗖地蹿回草窠里去。

忽然,“咕咚”一声水响,一只青蛙从高处跃入水里。或许并不是青蛙,而是一只黑不溜秋,浑身长满疙瘩的石蛙。这种生长于池塘边石头缝里的蛙类模样丑,个头大,是跳水高手,脚一蹬,便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以一个完美的姿势纵身入水。

听到水响,我加劲爬上长满丝茅的陡坡。果然,一座快要干涸的池塘映入眼帘。这是一口数米深的池塘,四周已经干涸开裂,露出触目惊心的罅隙来,塘中央却还存着一汪黄绿黄绿的水。蓝天映照,几只孑孓正悠然划过水面。靠近山的内侧,一些灌木荆条葱茏茂盛,开着白的粉的野花。一只鼓眼凸肚的石蛙刚从灌木丛中跳出来,矫捷地跃入水面,去捕食孑孓蚊虫。临近树荫的水中,影影绰绰地游动着一尾尾小鱼。我想,一定有一指宽的鲫瓜子,二三指来宽的鲤鱼和鲢鱼,至于那些身量极其修长优美的草鱼和青鱼,主人们是不会任由其在浅水塘里自生自灭的。这一汪浅浅的池水是多么捉襟见肘呀!

泉涸,相濡以沫,莫若相忘于江湖。在我眼里,这半亩方塘分明正奏响一曲欢快的渔歌,只待请君入塘来捕鱼。纵使泉涸,鱼也尽,那浅浅的塘泥中,深深的石头罅隙里还生长着大大小小的螺蛳与蚌壳。再不济,还可以找寻一根竹竿,提着个尿素袋子去钓蛙。在一个农村伢子眼里,一眼普普通通的山塘竟然包含着这么多快乐的事情。一想到这些,我顿时来了精神。

我撒开脚丫,沿着陡峻的塘壁直冲了下去。姐姐蹲在塘坝上,颤声喊着:“慢点儿,慢点儿,不要下水。”

据说这种山塘看似不大,四壁光滑,越往下越深,外围是干的,底部却可能有一人多深,我们称之为“锅子底”。人若是一不小心滑进塘里就出不来了。

姐姐生恐我去凫水,急得直跺脚。我却在干涸的塘泥里四下抠挖着。那些小小的泥洞中十有八九有鱼或蚌壳螺蛳。

凭我的经验,这是一口无人看管的野山塘,除了几尾自由自在的小鲫瓜子与蝌蚪大小的柳条儿,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鱼,倒成了蛙类与虫子们的天堂。见有人来,那些巴掌大的石蛙忙不迭地往灌木深处躲藏。这些敏捷的运动健将如果没有专门制作的钓具和屏气静心的耐心是逮不住它们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乐在其中。我挖到两个蚌壳,捡了几只田螺,不过这还远远不够一餐。最后我将它们弃了,沿着塘壁,拽住一把茅草,一发力又蹬了上去。

身后,一只塘蛙又开始匍匐在水边“呱呱呱”地聒噪起来,好似在召唤着被惊散的池塘王国的居民。于是,那些鲫瓜子、蝌蚪、孑孓、躲在草里的四脚蛇,又齐齐钻了出来。一只搁浅于泥上的石螺悄悄地张开盖,伸出一对触角来,打量着四周,努力地想要爬回水里。

对于我这个三心二意的外来入侵者,此刻它们不知是该庆祝劫后余生,还是该发愁泉涸,烈日正当头。

午后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没有一丝风。爬过几口旱塘,穿过数条塘墈,蛙声与虫鸣时断时续,小径时隐时现于草丛中,脚下越来越荒芜。山势渐陡,杂草与灌木越来越深,无数狭长的红薯地围绕着山林,一路蔓延向远方。穿过最上面的一丘红薯地,一条林中小径呈于眼前,终于进入大山了,翻过这座山,找到那条熟悉的小溪,沿溪而下,便是一片开阔的盆地,那里便是我们的家。

沿着林中小径稍走上几步,光线阴暗起来。阳光被茂密的树冠过滤,只余下斑斑点点洒在厚厚的松针之上。一缕缕微风携带着凉意裹挟着鸟声蝉鸣扑面而来。

陡然进入这幽幽暗暗的林子,我有些紧张起来,赶紧向前跟紧了姐姐。

“不如我们来唱歌吧!”姐姐提议。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的同伴”,刚唱了一句便忘词了。

不远处,扑棱棱地飞起一只野鸡,扑腾几下,迅速消失在灌木丛里。姐姐低低地哼着歌,林子里立即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和声。“咕咕”“叽叽”,喳喳”“啁啾”“唧呀唧”“布谷布谷”,小麻雀,竹鸡,乌鸫鸟,布谷鸟,斑鸠儿,都是些歌声婉转动人的音乐家,哪怕用尽世上所有的拟声词也道不尽其中的曼妙。音拉得最长、最欢快的是云雀,它伫立在高高的树巅,仰望着蓝天,放声歌唱。

这些森林里的小歌唱家们早已与自然融为一体。那些高高的云杉,挺拔的松树,虬然的柏树,枝繁叶茂的栎树、樟树、苦楝树,还有那些夹杂于其间的杨梅、板栗、密不透风的竹子、一人多深的刺蓬都是它们天然的乐园。在这片树林里只有我们才是客人。这些大自然的小主人们有什么顾忌呢?它们为何就不敢放声歌唱呢?

在众多音乐家面前,姐姐的歌声愈来愈小,直至小得听不见。我是早已放弃。我蹑手蹑脚地穿行于林中,竭力让自己像一个原住民般融入这个寂静而又热闹的王国。

我不停在心里度量着,森林里该有多少宝藏啊!

且不说这遍地的树木与竹子,单只满地的枯枝便是几乎毫不费劲就可随手掇来的上等柴火。松树下滚落了一地的松果圆球。楠竹长得太高,蓬松的竹梢倒垂下来,像雨伞遮蔽着路面。这些通体深青的,分明是春上刚生的新竹,而那些黄绿色稀疏的才是陈年的老竹。这些都逃不过一个山里孩子的慧眼。我已经在心里思量着,等哪天到这里来砍竹,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当然,更让人窃窃欣喜的是那些夹杂其中的野果树。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列举出好几种来。那叶片深青椭圆的是杨梅树,此时杨梅已谢。叶子黄绿色,边缘锯齿状,挂满了毛茸茸的青色小球的是板栗树。我在心里分别给它们标注植物地图,计划着下次来这里采摘杨梅或是捡拾栗子。至于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酸桃、山杏,铁梨,臭柚柑就任由它们装点山林秋色吧。

森林的生态圈如此丰繁复杂,再往下一层,是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密不透风的灌木丛,上面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野花,有些已经开始结果,一些青红的小果子点缀在藤蔓之上。其中,我认得山葡萄藤。再过一个月,紫黑紫黑的山葡萄就成熟了。熟透了的山葡萄不但清甜可口,更是酿酒的佳品。

再往下瞅去,一些匍匐于地上的植物也不甘寂寞。晚熟的麻叶小笋躲过了春天人们的采收,偏偏在夏天一根根,天线似的打从蕨叶中钻出来。蕨丛中,不知名的野花大簇大簇地盛放。厚厚的松针堆里,一些野菌子探头探脑。小径旁,鲜艳欲滴的蛇莓熟得让人馋涎欲滴。

此时此刻,我已经完全融入到这片森林里去,仿佛这里就是我遗落的家园。那些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的小松鼠,枝叶间闹腾的山雀和斑鸠,还有树林里窜来窜去的野兔,荆棘丛咕咕叫唤的竹鸡,远处沟涧里不停啼叫的布谷鸟,这些都是我久别重逢的小伙伴们。我早已忘了林子里阴暗幽闭的恐惧,睁大眼,竖起耳朵,仔细搜寻着每一处风吹草动。

这些可爱的小主人们也很快习惯了与我们相安无事,倘若不是密不透风的荆棘丛与灌木林阻挡,说不定它们会和我来一个更亲密的接触。

姐姐跟在我后面,紧张地盯着林子深处,时时保持着警惕。林子暗处有什么呢?或许是一条与周边环境浑然一体的竹叶青或是眼镜蛇、烙铁蛇,或是野兔、野猪、麂子。这些对我来说,除了蛇以外都不足为惧。我怕蛇,为了防蛇,我提着一根竹竿,一路敲击着路旁的竹子和树木。这招敲山震虎无往不利,一路上没有见到一条蛇。我甚至跳到路边的沟墈下去扯笋子。姐姐脸色苍白,急急地将我唤上来。走出很远后,她才告诉我,方才有一条褐色的蛇正从厚厚的落叶下钻出来,慢悠悠地游走了,距我仅有几步之遥。

姐姐心有余悸,提着根竹竿一路挥舞,敲击着竹子树干。林子里仿佛是在回应般,也响起了一阵“梆梆”声。那是啄木鸟,在热闹的森林演奏会里,它像一个训练有素的鼓手,一下一下,清晰而有力地敲击着。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在密密的丛林中行走,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鸟鸣清脆,蝉声细密,四野音乐流淌。林荫小径一直延伸至密林深处。不知走了多久,按照我们的原计划,穿过丛林,会有一片田野,田野之上是一座海拔更高的山。在山脚下的落叶沟里,隐藏着一口汩汩的泉眼,一条涓涓细流穿过落叶与沙石,顺着山势一路而下,直达家的所在。

我们都没有戴手表,也没有手机,只能抬抬头望望天,揣度着时间的早晚。仍旧灼烈的阳光从高耸入云的树梢透射下来,似乎在悄悄跟着我们的脚步移动。

到底走了多久了?前路还有多远?姐姐和我不禁恐慌起来。失去时间的感觉继而引发了失去空间与方向感的恐慌。

眼前的这些树呀,竹呀,荆棘、灌木,野花和野果,甚至忽远忽近的鸟鸣蝉声以及铺满厚厚松针的林中小径都似曾相识,却又从未来过。

那口熟悉的泉眼,位于我家责任山之上的泉眼,那道涓涓细流,那条我们曾无数次在溪涧里翻螃蟹、戏水的小溪,却迟迟未现。我们曾无数次跟随父亲从山脚下沿溪而上,去自家责任山里挖竹笋,砍竹子,采野果,我们也曾无数次穿林过谷,翻山越岭,渴了,俯身就着泉眼一捧一捧地掬饮。

而眼前,树林越来越深,小径越来越远,却始终找不到熟悉的老路。

姐姐和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处:我们迷路了。

顿时,恐惧与惊慌涌上心头。

这处山林距离外婆家也就十多里路,据母亲说,她年少时也曾常来这片山林里砍柴。有一次,她领着年幼的二弟上山,还差点将弟弟给丢了。

对于这片山林,母亲给我们讲过许多惊悚的故事,倘若她知道有朝一日我们会在这里迷路的话估计打死也不会跟我们讲这些。

母亲说,在这片林子边缘,曾经住着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是个瞎子,夫妻俩靠种田打猎为生,膝下养了一对可爱的儿女。有一天晚上,瞎子娘烧饭时没有及时把火苗熄掉,火星蔓延开来,将房子给点着了,一家四口都葬身于火海。后来,这里再也没有人住了。很多年过去了,每逢月圆之夜,还会看到那对可爱的姐弟在废墟之上玩耍嬉戏。当人们一走近,他们又变成两只麂子,迅速遁入山林中去。

这个故事我听过很多遍,从没有哪一次像此刻般毛骨悚然。

除此外,关于山林的故事乡亲们还讲过许多许多。譬如会幻化成石头的老虎与麂子,譬如一种叫作倒路鬼的鬼怪,只要碰上它,不管是多么熟悉的路也总会在原地打转。

此刻,一慌乱,所有那些听过的恐怖故事一齐涌上心来。林子里每一点声响都让人风声鹤唳,似乎每一处阴暗的所在都要钻出一个鬼怪来。那些原本可爱的树呀,草呀,花呀,果呀,动物呀,此刻都变成了无数双眼睛,时时刻刻在暗处窥视着我们。

我不禁觉得后背发凉。我和姐姐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朝前奔去。一口气奔出好远,却还是一模一样的林子,小路仍旧没有尽头。眼前还是无边无际的深林,小径似乎延伸到了世界的尽头。

不对,肯定是哪里错了。许是刚才进林子的时候,上错了一条小路。紧挨着树林一模一样的田埂有千万条,稍稍走错一条,就是不同的入口。许是在林中走马观花之时,不小心错过了一条岔道,于是便迷失在这深山野林里了。

十几岁的姐姐尚能抑制满心的慌张,我却已经陷入了恐惧之中。我再也不敢往前走,转身发足向来时路狂奔。姐姐也慌不择路地跟着我跑。

我们一口气跑到一处敞亮的分岔路口,方才停下来。

姐姐一屁股坐在土墈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埋怨我不该往回跑。我却坚持认为走错了路就该及时回转。我们终于爆发了争执。

姐姐说,再不走,太阳就要下山了。

我说打死也不走那一条路了,天晓得会走到哪里去。

此时,我们俩都后悔不该走这片陌生的山林,可是再回去又太丢面子了,还不知能不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外婆家里。

歇了半晌,我忽然想起了一篇课文——《要是你在野外迷了路》。那时压根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此刻只恨当时没有好好听课。那些靠树冠、北极星来识别方向的办法好似都不靠谱。丛林里辨不清树冠的稀疏层次,也没有星星指引。

还好,这里光线比林子里好多了。透过林梢往上望去,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正缓缓西沉。

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我家就在太阳下山的地方,朝着太阳走大体不会错,若是能找到小溪,沿溪而下,就能够走出大山了。

眼前正好有两条路,一条是幽深的林中小径,一条是土墈之下一路向下,不知通往何方的崎岖土路。姐姐想继续走上面那条平坦的小径,我却坚持要走下面这条土路。这条看起来崎岖不平的土路至少要敞亮光明,最重要的是,它正对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呀!

最后,姐姐拗不过我,忐忑不安地跟着我走了坡下的土路。

密林中分不清方向与时间早晚,顺着小径一侧的土坡往下走,沿途终于有了些空旷之处。看看日头,约莫已下午四点。一晃,我们竟然在山里兜兜转转走了两个小时。前路仍旧未明,路旁却多了些黄的白的紫的小野花,一大片一大片翠绿的红薯地像毯子般铺开来。这些敞亮的风景终于有了些烟火人间的气息。

我哼着歌,脚步也愈来愈轻快。山花摇曳,一只不知名的蝴蝶正翩翩起舞。红薯正是快要收割之时,一些靠近土埂边的浅土裸露出一截红的黄的红薯来。有些已经被不知名的动物啃去了一大半,露出白的心。想来,暮夜一至,这里该是多少小动物的狂欢之所。野兔,山鼠,野猪,或许它们早已捷足先登,比主人更早享受这红薯的盛宴。然而,勤劳的农人们似乎从未担心过,从来也不肯让这些远在山林中的土地荒芜。在他们看来,时令有序,播种有时,剩下的交给老天好了。红薯秧极易成活,产量又高,即便山林里的野兽们吃掉一部分,总还会有可观的收成。等到秋后,被红薯养得肥肥壮壮的野兔、野猪、冬茅老鼠,就成了山民们农闲之时狩猎的好对象了。一切因果循环,老天似乎自有安排。

我一路东张西望,流连忘返。掐了一手的野菊花,追赶了一会蝴蝶,又企图扒一个红薯出来解渴。倘若多给我点时间,兴许还能在土坎之下挖个洞,生堆火烤几个香喷喷的红薯。

可惜时间过得飞快,日头在催,姐姐也不停催促着我。我只得放下这些天马行空的心思来。

下了坡,拐过几道弯,地势陡降,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小小的水库映入眼帘。水库并未蓄水,只在宽阔的底部积着小小的一洼水。在靠近左边大山的堤坝边,几间瓦屋掩映在一片密密匝匝的桃林边,门前几树芭蕉葱绿惹眼,让人恍惚走入了一个世外桃源。可惜桃花已谢,稀稀落落的桃子也已摘光。一切都是寂静的,除了塘底嘎嘎乱叫的几只麻鸭,不禁让人怀疑闯进了一幅静止的山水画卷。

我们已经顾不上去探索这未知的山中小屋,只顾着欢呼雀跃起来。走了半天,终于看到了人家,这莫不是诗人们口中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姐姐还不忘时时提防着我再次跑到水底去摸鱼捡螺蛳蚌壳。我却欢快地跑过堤坝去。

过了水库,是一段紧贴着山壁的陡峭山路。走了几步,便听到荆棘丛里传来细碎的水响。原来是一条隐于灌木丛中的小溪,正调皮地跟我们捉迷藏呢。或许是上游水库渗出来的水经此流出,或许水丰之时,一条哗哗的溪流便会顺流而下,溢满山沟。枯水时节,它便隐身于沟底石下不见了。但听觉敏锐的我还是感知到了石下的潺潺水声。有了小溪就不怕迷失方向。

此刻,我和姐姐都轻松起来。我说:“姐姐,这是我们的小溪吗?”

姐姐摇摇头说:“像,又不像。”

在这深山老林中,像这样循山势而出,积涓成流的小溪何止是一条两条。无论如何,沿着水流的方向,就一定能够走出大山。更何况,这条小溪正朝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流淌。我愈来愈坚信,向前走,一定能够找到回家的路。

果然,小溪先是在灌木丛里窸窸窣窣地流,待我们转过一个弯,它干脆消逝在一堆乱石与浅滩之下,再下一道悬崖峭壁,忽又从荆棘丛里调皮地钻出来,吓我们一跳。溪中,褐色的卵石密布于清澈的浅水里,仿佛岁月静好,转瞬又遇到一块拦路的大石。溪水陡然被拦截,拍打起白色的浪花。落叶伴着枯枝缓缓而下,搁浅在大石周围,形成一道天然的堤坝。溪水调皮地一跃而起,越过堤坝飞流而下,形成一条小小的瀑布。瀑布下方是一湾清澈见底的小石潭,影影绰绰地游动着一些墨色的小鱼。

这条小溪,可爱的小溪,分明是我们日日相见的那条小溪呀!我还记得,在某些静谧的午后,我曾提着小桶溯溪而上,一路抓螃蟹,还未到源头,便抓了大半桶。于是,又沿溪而返,踏着水,顶着细碎的阳光一路而下。顺流,逆流,跋山涉水,那些山中岁月不知装扮了多少难忘的童年时光。此刻,眼前这条小溪分明是儿时的故友,兴许是山那边的小溪东流西荡不小心闯入这边山,闯入另一个平行世界来。而我在山水之中漫游,也几欲遇到了从山下逆流而上的另一个小小的自己。

我说:“姐姐,记住这条路,改天我们来抓螃蟹。”

姐姐敲了我一个栗子头,凶巴巴地说:“还不快走,天黑了!”

说着,她四下逡巡,好似下一秒这些漆黑的林子便会蔓延开来,将我们包裹吞没。

我抬头望了望天,太阳愈发红得像一个熔炉,正缓缓地落下去。

我们加快脚步,与太阳赛跑。

此时,那些溪里的螃蟹,路边的野花,枝头流连的蝴蝶,都已从我的脑海里飞速逃逸。我甚至来不及给这条新发现的小溪做一个结绳记事的标记,心中仅剩下一个念头:快点跑。

我在前,姐姐殿后,我们像两只矫健的羚羊,撒着欢儿在蜿蜒的山路上一路向前奔跑,奔跑。

终于,小溪水势越来越大,山却越来越低,赶在太阳坠入山隘之前,我们终于如释重负地跑出了大山。平坦的盆地里,一望无际的晚稻秧苗郁郁葱葱,一条小河打从盆地中央旖旎而过。家,就在眼前。我已经望见了那一方黛瓦白墙的屋檐,以及檐下翘首期盼的母亲。

母亲正焦急万分地等待着我们的归来。平日里,从外婆家走到家里顶多也就一个半小时,这次,我和姐姐从下午两点左右出发,一直走到太阳下山,足足走了一下午。

奇怪的是,见到母亲后,我不但没有心酸委屈地掉眼泪,反而像得胜还朝的将军,昂首挺胸,神气十足。只是,身体是不会骗人的,没人知道,此刻我的脚正像灌满铅般沉重,腿肚子一下一下地抽搐,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一点力气来。

这天晚上,我连饭碗都没放下,就仰面倒在大板凳上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有生以来最香最甜的梦。在梦里将那些隐没于山林中的繁花小径又重走了一遭。许多未完成的心事终于完成。一个儿时隐秘的印记被深深地刻注于心上。

多年后,我还总是做梦。我梦见自己在一条漆黑的山林小径上踽踽前行。彼时,我和姐姐都已经长大成人。我们都历遍人生的挫折与磨难。在最绝望沮丧之时,我总能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

“不要怕,向前看,沿着溪流,朝着希望的方向,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是多年前,迷失山中的,那个倔强而又小小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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