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世文
内容提要:张闻天早期的文学创作在题材上多集中于青年男女的恋爱,以“爱”的精神范畴为表现对象,以“爱”的哲学内涵为主题取向,深刻揭示出“爱”作为人的本体属性的多重含义。“爱”的文化哲学观念构成张闻天早期创作的主要思想资源,这一资源包含了对基督教教义、唯美主义、印度泰戈尔学说的借鉴。
张闻天是我国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在中国的积极实践者。在思想文化领域,张闻天从五四时期就积极投身新文化运动,在五四时期有影响力的报刊上,发表了数量不菲的杂感、评论、翻译、创作作品。作为一名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走出来的革命家,其在五四时期所创作的文学作品,不仅有着对五四时代精神的回应,同时也有着个体思考的不凡之处,由此我们可以认识一位革命家思想史生成的轨迹。
张闻天在五四时期的文学创作成就是值得高度肯定的。那时的张闻天把“爱”奉为一种理想,认为人与人之间如果没有爱的存在,就得不到和平和幸福;世界上如果没有真爱的存在,人类的理想就不会达到,人类的使命就不会完成,人生的意义就不能了然。那么,这种“爱”的具体内涵是什么呢?张闻天解释说:“爱是生命,生命就是爱。这爱不是物质底爱,是彻底的精神的爱;不是相对的爱,是绝对的爱;不是一时的本能之爱,是永久的,意者之爱;不是对一部分人们的爱,是对于一切人类或竟至对于全宇宙一切有生之伦的泛爱。”①张闻天:《无抵抗主义底我见》,《民国日报·觉悟》1921年7月3日。这一“爱”的含义的解释,层面是比较丰富的,涉及“爱”与生命的关系、爱与物质和精神的关系、爱的排他性与永恒性、爱的对象性等方面,可以看出,张闻天是在一个比较高的哲学思想视野中来思考“爱”的本质问题的。张闻天关于“爱”的哲学的丰富思考,或直接,或间接地都体现在了他的文学创作中,对其作品中的“爱”的主题传达,起到深化的作用。
一
把“爱”的实现看作人生的出路,是张闻天早期创作的重要特征。没有爱,人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人只有为爱而活着才有意义。爱是什么?爱的含义如何理解?《旅途》中的女主人公蕴青对此有很明了的坦白。在蕴青看来,男女相爱不一定非要结婚,只要精神上恋爱了,肉体上接触不接触是不重要的。也就是说,精神恋爱高于肉体恋爱,她不看重她的肉体而看重她的精神,只要精神上恋爱了,爱情就能永远继续下去,至于肉体的婚姻,并不能体现真正的爱情。因此,我们看到,在《旅途》的爱情叙事中,蕴青在肉体上与她的丈夫保持着婚姻关系,在精神上与钧凯保持着恋爱关系,也就是说她的肉体属于一个男性,而她的精神属于另一个男性,她的灵与肉呈现为一种分裂状态。并且,在作家的叙述行为上,后者的叙述对前者构成一种压抑,作家对后者的叙述更感兴趣。小说集中大量的笔墨叙述的是钧凯与蕴青之间的精神之恋,而对蕴青与丈夫之间的肉体关系的叙述则退居其次。
蕴青的执着于精神恋爱,可以看作一种反抗,她想通过精神恋爱为自己寻找出路,以此实现对肉体婚姻的突围。在蕴青的身上,可以看出五四女青年主体意识的觉醒,同时又可以发现传统女性的美德:顺从,尽孝,为了母亲的意愿而结婚,通过肉体婚姻安慰母亲。因此,这是一个充满复杂文化心理的女性形象。她的“灵”与“肉”兼顾的双重选择,既照顾“旧”有道德伦理,又顺应“新”时代伦理潮流,其间的苦心与焦虑,妥协与牺牲,反映出五四一代青年在新与旧之间的痛苦挣扎。
灵肉分离的精神恋爱没有给蕴青带来幸福,也没有给钧凯带来幸福,看来,“精神恋爱”的道路是行不通的。在此背景下,我们看到了美国女青年安娜和玛格莱的出现。安娜和玛格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前者代表庸俗的中产阶级的生活趣味与人生理想,后者代表反抗资本主义现代性的革命者的人生态度与价值理想”,钧凯拒绝了安娜的爱,就是因为这种爱仅停留于“人生的享乐”这一浅薄的层次,缺少一种深沉的精神内涵,而与玛格莱的爱,恰好满足了这种精神需要。①李兆忠:《张闻天早期长篇小说〈旅途〉解读》,《广东社会科学》2007年第6期。
玛格莱的出现,隐喻着钧凯的又一次通过“爱”来寻求人生出路的探索。作者赋予爱情双方以崇高的内涵,“以共同的叛逆性格与理想的革命诉求作为双方志同道合的爱情前提,从而使爱的主题得以升华”②陈思广:《在爱情与革命的浪漫畅想间——张闻天长篇小说〈旅途〉及书写策略》,《中华文化论坛》2010年第4期。。钧凯与玛格莱的相遇,使钧凯的生命焕发出新的活力,使原本对爱情已经失去信心的钧凯对爱情又产生了新的希望。玛格莱在钧凯生命中的出现,对于钧凯来说是一次情感的拯救,生命的拯救。更主要的,钧凯与玛格莱共同的革命志向,为二人的爱情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钧凯由爱情而走向革命,可说是他人生历程的重大转折,而玛格莱在其中发挥的作用至关重要。玛格莱作为钧凯走向革命的重要引路人,这一叙事设计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是相当别致的。中国现代小说有很多叙述青年走上革命道路的小说,在这些小说中,革命道路的引路人基本是男性,而在张闻天的笔下,革命的引路人则是女性。显而易见,通过这样的叙事设计,张闻天有意要凸显女性的地位,改变女性从属于男性的传统书写倾向,在性别关系中,赋予女性以思想的权力、主导的地位。在这一点上,张闻天的探索甚至比鲁迅还要走得远。在鲁迅以“爱”为主题的小说《伤逝》中,始终凸显的是男性的主导地位,女性则处于被动地位,涓生与子君是“引导者与追随者的关系”,是“引导—被引导的两性关系”,“涓生和鲁迅都对这种引导—被引导的两性关系感到天经地义,他们似乎想象不出同一个要强的子君、一个并未堕落又未死亡的不被引导的子君该如何相处”,小说以子君的死“宣告了一代人在妇女解放(以及人的解放)问题上的思维疆界或思维极限”①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11页。。而《旅途》中关于玛格莱的叙事,却显露出突破这种思维疆界的意味,显示出作家不可忽视的思想深度。作者通过异国女性形象的叙事建构,扩大了五四小说的形象范围,丰富了五四小说主题的多元意蕴。
相比之下,《青春的梦》中所写的爱情,虚幻的精神之爱少了一些,现实的成分多了一些。剧本《青春的梦》所塑造的勇敢挑战封建婚姻制度,从家庭出走的青年男子形象,与五四时期流行的表现个性解放一定以青年女性从家庭出走的模式形成了明显对比,可以看出张闻天“在戏剧人物的安排和塑造上,却没有重复现成的路子”,而是“从生活出发,从自己的切身体验出发”②程中原:《张闻天与新文学运动》,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85页。,完成了富有特色的形象塑造。男主人公许明心在接受新思潮的洗礼后,对包办婚姻开始提出质疑,他对父亲说:“当我小时我并不曾向你们要求妻子,你们却替我预约了她;我在大学堂内读书时,我并不要娶她,你们又用了种种办法使我娶了她;现在我要离婚,你们不许。”③张闻天:《青春的梦》(三幕剧),《少年中国》1924年第4卷第12期。这番话说明许明心过去的人生史是完全被动的,其婚姻感情是受家族意志支配的,他并没有追求爱情的自由权利。在经受了新时代的启蒙后,许明心开始反叛家庭,他要冲破牢笼,去追求自由,去找寻新的爱情,以打开人生的新局面。最终,许明心和女大学生徐兰芳达成了默契,在爱情力量的鼓舞下,他们不顾各自家庭的劝阻,选择了走向自由的路。这对青年男女的心理、行为和理想,是颇能代表五四时代一部分青年的精神特质的。
张闻天通过他的以“爱”为主题的文学创作,探讨了青年人实现人生愿望的三条出路,这就是精神恋爱的出路、革命的出路和反抗出走的出路,这三条道路的终极点都是指向人的自由意志的,都是指向快乐人生的。这种叙事指向反映出青年张闻天对创造性的生命观念的向往,正如他所说:“人是自由意志的动物,有创造性的动物,是有理想的动物”,“我们要执着人生,要发展人生”,人生的意义旨在发扬生命,“在奋斗的中间,在与最大障碍物战争的中间,在为了一种理想或是一种幻想贡献一切的中间,生命才达到高潮,人生才有意义!”①张闻天:《生命的跳跃——对于中国现文坛的感想》,《少年中国》1923年第4卷第7期。因此,“我们要抬头来,选择自己的路了”②闻天:《告彷徨歧路的青年》,《民国日报·觉悟》1921年11月18日。,要能“大着胆子大踏步向未知的中间走去”③张闻天:《生命的跳跃——对于中国现文坛的感想》,《少年中国》1923年第4卷第7期。,去实现生命的创新。此种理想构成张闻天以“爱”为主题的文学叙事的哲理底蕴,与五四文学中一部分表现青年人梦醒了无路可走的叙事形成鲜明对比。
二
张闻天早期创作中“爱”的主题表现,或多或少都涉及了人物的自杀问题。在张闻天的文学叙事中,因爱情而走向自杀的人物形象十分突出,有自杀倾向的人物形象也不在少数,可以说,自杀与有自杀倾向的人物形象构成了张闻天文学叙事的重要主体。
张闻天笔下因爱情而自杀的人物形象,主要以女性为主,而又具有跨文化性、跨民族性的特点,这在五四时期的小说创作中是极具特色的,这说明青年张闻天对女性命运的思考,已经不再局限于中国本土,而是具有了世界性的眼光。女性的自杀,不仅是她们自身人生道路的悲剧,同时也是时代的悲剧。置身于个性解放的时代潮流中,女性依然是牺牲品。女性的自杀现象是伴随着个性解放的潮流而至的。个性解放为女性的自由恋爱创造了条件,这本是历史的进步,但在这种进步的背后,却也深藏着一种悖论。个性解放促成了女性的自由,但这种自由反过来对女性又可能造成伤害。张闻天小说中的女性自杀者,应该说就是个性解放的受害者。这些女性自杀者无一不是置身在时代自由的环境里,她们的情感生活无一不受到时代自由风气的威胁,自杀成为她们摆脱威胁的无奈之举。那么,我们因此要追问的是,个性解放到底是进步的呢,还是退步的呢?在这个问题上,张闻天的看法是非常独到的。
张闻天指出:“这个人主义的意义,是自我的利益,自我的发扬底精神。是人人都随了自己的愿望甚而至于他的梦想去做的精神。完全没有利他心和同情心的表现。”①张闻天:《离婚问题》,《少年世界》1920年第1卷第8期。张闻天这一观点的可贵之处在于,他看到了个人主义的弊端,揭示了以个人主义为基石的个性解放为社会带来的负面倾向,这在以个性解放为旗帜的五四文学时代,不能不说是一种异端的声音。我们都知道,个性解放思潮是五四时代的主流思潮,这个时代的文学兴奋点多由此而蓬发,文学界对个人主义/个性解放的题材倾注了巨大的表现热情。身处五四时代文化潮流中的张闻天,以同样的热情参与了属于五四时代兴奋点的文学书写,但在热情之余的张闻天,还是保持了一份冷静,保持了一份审视,他所思考的个人主义的局限,某种程度上是为正在进行的五四新文化发展提供了一种启示的路径,我们在高扬个人主义/个性解放旗帜的时候,不能忘记利他心和同情心的建构,唯其如此,才能减少改革当中付出的生命代价。
1920年,张闻天发表了他从社会学视角研究家庭问题的论文《离婚问题》,这篇论文对50年来美国家庭不稳定的原因及离婚状况进行了实证的考察与分析,其中谈到了妇女解放的问题,认为“美国妇女解放的结果,不但对于道德上、社会上没有丝毫的增进,反而比从前更为退步”。张闻天把这一观点进一步扩展到历史发展的领域中加以论证,他指出:“罗马妇女解放之后,她对于社会上的地位不但没有改进,反而可以看出罗马妇女的解放是妇女的堕落,是罗马家庭生活道德的退化。虽说妇女解放不是一定有这样破坏结果;但是这种结果在近代社会上既成普遍的现象,真正的危险物了。所以解放运动,个人自由的危险;与从前束缚的危险可以等量齐观。”②张闻天:《离婚问题》,《少年世界》1920年第1卷第8期。张闻天的研究看起来是从跨文化视角出发对美国为中心的西方妇女问题的探讨,实则是借西方之石,攻中国之玉,目的在于审视中国妇女的解放问题。
五四时期,女性尽管处在解放的时代了,但在婚姻爱情关系中,她们的牺牲者身份并没有改变,社会的发展依然是以她们的生命付出作为代价的,张闻天的创作以女性自杀作为题材对象,试图从婚姻爱情的社会伦理层面进一步唤起人们对女性解放的思考。
三
青年张闻天翻译了很多外国作家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中的“爱”的主题表达,对张闻天作品中的“爱”的主题表达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张闻天早期的恋爱题材的小说都涉及了死,和王尔德的《沙乐美》有一致之处。张闻天对《沙乐美》的剧情设计十分欣赏,说“这篇戏剧是王尔德著作中描写人物最逼真的恋爱悲剧”,“纳拉博斯底死、约翰底死、沙乐美底死,一切为了爱和被爱而走到死底路上的事情,都被他用华美的笔法表出来了”。①张闻天:《王尔德介绍》,《张闻天早期文集》,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页。张闻天的恋爱题材的作品,在笔法上未必如王尔德的华美,但在主题上,以“爱而死,被爱而死”为作品的主眼,是和《沙乐美》有着暗合之处的。只是在主题的表现方法上,张闻天更倾向于精神恋爱的侧重,而《沙乐美》则更多肉体感官的成分,由此不难看出张闻天对外国文学的写法不是机械地照搬,而是在借鉴中的有所转化。
张闻天研究专家程中原先生指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张闻天同志为介绍、翻译外国戏剧所作的努力是值得称道的。”“外国戏剧的翻译还诱发了张闻天同志创作的欲望。他那反映五四青年冲决封建罗网、追求自由光明的多幕剧《青春的梦》,就是在一九二三年暮春时节译完倍那文德的两个剧本之后写成初稿的。”②程中原:《张闻天早期译剧集·编后记》,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倍那文德(Jacinto Benavente)是现代西班牙的著名剧作家,192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他的剧作《伪善者》和《热情之花》通过张闻天的翻译,在中国得到了传播。鲁迅先生正是在读了张闻天的《热情之花》译本后,开始对这位西班牙剧作家产生了兴趣。张闻天对倍那文德的接受,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其一是倍那文德的社会批判精神,其二是生命至上的发展观念,其三是对妇女命运的关注。上述三个方面的接受,在张闻天早期的文学创作中都得到了体现。张闻天作品对封建传统礼教的批判,对社会问题的揭露,对生命个体的高扬,对女性命运的关注,都可见倍那文德的影响。
在张闻天接触的外国作家中,俄国作家对他的影响亦是明显可见的。从张闻天早期的文学翻译活动来看,他对俄国作家安特列夫和柯罗连科是比较熟悉的。他在为《盲音乐家》的译稿而作的《科路伦科评传》中,对柯罗连科的创作特色、思想信仰进行过全面的评析,指出柯罗连科的人格是“爱人类”,“不论怎样黑暗的描写,怎样绝望的事,他总拿一种理想来安慰我们”,他的作品“从人的立脚点上观察一切”,“所描写的世界都是以人为中心”,“每一个人与每一群人的特性,他都能深入其里”。①张闻天:《科路伦科评传》,《少年中国》1923年第4卷第4期。这些评价,都是很中肯而恰切的,可以看出张闻天对柯罗连科的会心。而对安特列夫,张闻天更加倾心,他说安特列夫对于人物的描写,不着重在外面的行动,而着重在灵魂的振动,安特列夫“毫不疲倦地找求着人心中所蕴藏着的革命的,反抗的,愤激的,恐怖的,人道的,残酷的,悲哀的,凄凉的种种精神,用了写实的,象征的,神秘的笔墨传达出来,使读者时而愤怒,时而恐怖,时而悲哀,时而怜悯,时而疯狂”。如此细腻的阅读体验,倘若不是对安特列夫的作品深研细读,恐怕是不会产生的。更进一步的,张闻天用了这样的语言来表达阅读安特列夫之后所受到的精神震撼:“他用铁锤敲着我们的灵魂,使得我们不得不觉到战栗!”由安特列夫联系到中国的社会现实,张闻天认为中国需要引进安特列夫这样的作家:“我们,这些被所谓礼教与偶像所束缚着的我们,除非用了利剑来把这些东西一一斩掉,我们就永远不能得到自由,永远不会了解人生。安特列夫的作品就是我们的利剑,我们要把他拿起来像发疯一样挥舞着去破坏一切。”②张闻天:《狗的跳舞·译者序言》,商务印书馆1923年版。
事实上,张闻天的确利用了安特列夫这把“利剑”,包括利用了柯罗连科这样的俄国作家资源。张闻天早期创作中所书写的因失恋而自杀的题材在安特列夫和柯罗连科的作品中就出现过。张闻天翻译的安特列夫的《狗的跳舞》,其中就写到主人公亨利失恋后,由于无法解决人生的问题而选择了自杀。柯罗连科的名作《二种情态》,其中的主人公是俄国青年学生加或里克,他的同学何门诺夫因为恋爱失败而走向了自杀。与张闻天书写恋爱自杀题材不同的是,两位俄国作家对恋爱自杀的思考更具有形而上的色彩,他们由恋爱题材上升到的境界是对人生意义的探索,对人格冲突的诠释,其哲学思辨的理性格调要比张闻天更为显著。
可以看出,张闻天早期创作以“爱”的精神范畴为揭示对象,以“爱”的哲学内涵为主题取向,是受到外国文学的启示的,以翻译为桥梁,张闻天在借鉴的基础上,形成了具有自我风格的“爱”的伦理叙事建构。
四
张闻天“爱”的哲学观念的来源是比较广泛的。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基督教的影响。据《张闻天年谱》提供的史实,张闻天曾经在杭州西湖“智果禅寺”内研读过《圣经》①张培森主编:《张闻天年谱(1900—1941)》,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25页。,这说明张闻天对基督教教义并不陌生。张闻天虽然也批判过基督教,但那是对基督教中异化基督教的势力的批判,并不是针对基督教整体,也不是针对原始的基督教。相反,对原教意义上的基督教观念,张闻天是接受的。在张闻天看来,原本意义上的基督教是鼓吹“爱”的,耶稣是“世之大勇者”,是“彻底的主张人与人之间相互的爱的”,“要根据于爱把世界重新变更过”。②张闻天:《无抵抗主义底我见》,《民国日报·觉悟》1921年7月3日。张闻天把基督教的原教意旨加以发挥,引入自己的“爱”的哲学观念中,提出“充分的发展爱就是充分的发展生命”③张闻天:《人格底重要——答雁冰和晓风两先生》,《民国日报·觉悟》1921年7月17日。,提出“我们所要创造的少年中国”就是“爱底天国”,“这爱是我们底宗教,是我们底上帝,是我们底一切!”④张闻天:《无抵抗主义底我见》,《民国日报·觉悟》1921年7月3日。由此不难看出,吸取了基督教“博爱”观念的“爱”已成为张闻天信仰心的根本成分了。
在张闻天的“爱”的哲学观念中,特别重视人格的作用,这一点是受到了泰戈尔的影响。泰戈尔论述“爱”的含义,就特别重视人格的因素。在泰戈尔看来,人的生命中的自由的终极目的是认识“我是”,这是人的意识从自我与万物相分离进到与万物合一的过程。这种自由的真正完美并不仅仅在于它的广度,而主要在于它的强度,即“爱”。人格的自由不是在他的自我之中,而是在别人的人格中才能充分体现,这就是“爱”。⑤泰戈尔:《泰戈尔文集》,康绍邦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71、73页。泰戈尔指出,我们的最高欢乐就是爱。因为,在爱中,我们在他人中实现了意志自由。在这样的爱中,我们的人格便得到了最高的实现。⑥泰戈尔:《泰戈尔文集》,康绍邦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71、73页。与泰戈尔类似,张闻天也特别强调人格的作用,他说:“我始终相信一个人底主张和行动,如若希望对于他人有丝毫的影响,有一部分的效力,非有高尚的人格不可”,这种高尚的人格对于“爱”的实现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要充分的发展爱非把心地保持的光明,保持的纯洁不为功”,“灵魂不染一点污点”是实现“爱”的最好方法。①闻天:《人格底重要——答雁冰和晓风两先生》,《民国日报·觉悟》1921年7月17日。高尚的人格养成了,爱也就养成了。五四时期的张闻天多次提及他对泰戈尔的信奉,他所表达的“对爱是精神的、绝对的、永久的、包括一切的赞美之情,对人格是真生命表现的歌颂之爱,对精神运动的执着追求,都可以从中看到泰戈尔思想的影子”②艾丹:《张闻天的泰戈尔观》,《党史研究与教学》2008年第4期。。张闻天对泰戈尔的接受不仅表现在将“爱”与“人格”关联在一起考察,而且表现在看重爱对人格的升华作用,肯定人格的净化对爱的重生的积极作用,泰戈尔的思想因此成为张闻天爱的哲学的一个重要来源。
英国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是“爱”的极端提倡者,张闻天特别欣赏王尔德童话中的爱的哲学智慧表达,他对王尔德童话的肯定除了文字的华美、优雅之外,盛赞的就是童话充满的“爱”的品格。在王尔德的观念里,美和爱是不能分离的,爱就是美,美也就是爱。爱和美都可以把人生造成一篇趣味浓厚的Romance,一首华美典雅的Idyll。张闻天对王尔德的“爱”的观念甚为认同,他引用王尔德的话说:“我们所以要有爱,因为世界上有许多不完全、许多罪恶,要我们去赦免的。爱是赦免,不是苛责。如其世界上没有什么罪恶,一切都是圆满无缺,那么还用得到什么爱吗?其实不但男女之间的关系如此,人与人间关系都是如此。”③张闻天:《王尔德介绍》,《张闻天早期文集》,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年版,第138页。张闻天认为王尔德对“爱”的这些论述,我们也可以取来享用。因为爱是一种力量,能净化道德,扶正人心,能矫正社会风气的堕落。
处于“五四”这个价值观念迷乱、文化信仰重建的时代,提倡用爱来改造社会,虽然有些理想化,不能对社会改造起到实质性推动作用,但对处于探索中的张闻天来说,这样的思考是十分宝贵的,某种意义上说,张闻天的思考是五四一代青年思考社会、探索社会出路的一个缩影,折射出的是五四青年思想革命的历史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