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静
内容提要:新中国成立之后,在马克思主义以及苏联版英国文学史的影响下,英国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拜伦和雪莱仍被广泛译介。随着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马克思恩格斯论浪漫主义》一书的出版,中国文学中对于两位诗人的接受受到马克思将拜伦和雪莱分别称为“可能的反动者”与“真正的革命家”的影响,也与“两结合”和“大跃进”密不可分。雪莱取代拜伦成为革命浪漫主义的代表诗人。他的具有预言性、神话性和超人力量的长篇诗作被有组织和有计划地译介,这也体现了中国文学中倡导的革命浪漫主义的真正内涵。
据马克思女儿的回忆,马克思曾说“拜伦和雪莱的真正区别在于:凡是了解和喜欢他们的人,都认为拜伦在三十六岁逝世是一种幸福,因为拜伦要是活得再长一些,就会成为一个反动的资产者;相反地,这些人惋惜雪莱在二十九岁时就死了,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革命家,而且永远是社会主义的急先锋”①爱德华·阿维林、埃列奥诺尔·马克思-阿维林:《作为社会主义者的雪莱》,《新时代》1888年第6期。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论浪漫主义》,曹葆华、程代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6页。。恩格斯认为“读拜伦和雪莱的作品的几乎全是下层阶级的人;没有一个‘体面的’人敢把雪莱的著作摆在自己的桌子上,如果他不想声誉扫地的话”②恩格斯:《伦敦来信》(1843年5—6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561~562页。,他把雪莱称为“天才的预言家”,指出“雪莱和满腔热情的、辛辣地讽刺现社会的拜伦,他们的读者大多数也是工人;资产者所读的只是经过阉割并使之适合于今天的伪善道德的版本即所谓‘家庭版’”③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844年9月—1845年3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528页。。随着马克思主义在新中国地位的确立,这些观点成为译介英国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拜伦和雪莱的指导原则。
除此之外,苏联文学界对于拜伦和雪莱的推崇也是译介的重要原因和根据。高尔基将浪漫主义区分为积极(革命)浪漫主义和消极(反动)浪漫主义,并将欧洲浪漫主义的历史语境抽离,使其更接近于一种艺术创作倾向或者手法④参见高尔基《俄国文学史》,缪灵珠译,新文艺出版社1956年版,第114页。M.高尔基:《我怎样学习写作》,戈宝权译,读书出版社1945年版,第11~12页。。这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对于浪漫主义的理解和接受。在新中国被广泛译介的苏联版英国文学史中,拜伦和雪莱同为被大力赞赏的革命浪漫主义诗人。对苏联学者来说,即使他们了解马克思对于拜伦的评价,也未能降低对拜伦的热情。然而,随着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马克思恩格斯论浪漫主义》一书的出版,马克思对于拜伦和雪莱的评价开始被广为知晓,因此对于拜伦和雪莱的译介在中国发生了变化。与此问题在时间上同步的是“大跃进”以及中苏关系的转变,中国文学界出现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取代了原来向苏联学习的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提法。在“两结合”的背景下,雪莱在中国可以说第一次超越拜伦,成为欧洲革命浪漫主义的代表诗人。这不仅表现为报纸刊物中的大量评介,还出现了官方对于雪莱诗剧作品有组织、有领导、有计划的翻译活动。论文的讨论将时间限定在1949—1966年即“十七年文学”时期,译介活动是在“两结合”取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背景下产生的,又与苏联版的英国和欧洲文学史紧密相连并受其影响;而1958年《马克思恩格斯论浪漫主义》出版之后,雪莱成为译介的重点,其中富于预言性、超人力量以及神话特征的长篇诗作被译介,对作品的选择折射出中国文学中革命浪漫主义的特有形态。
为了配合“两结合”的提出,1958年《马克思恩格斯论浪漫主义》①选译自苏联国家艺术出版社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共计约8万字。参见燕姆《马克思、恩格斯论浪漫主义》,《世界文学》1959年第2期。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拜伦和雪莱的论述在新中国并非首次被译介,也并非仅出现在苏联的译本中。1951年1月上海平明出版社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由王道乾译自法国学者弗莱维勒(Jean Fréville)选编的《文学与艺术》(Sur la Littératuve et l’Art,1936),其中《英国无产阶级与文学》和《马克思判断下的拜伦和雪莱》两节分别有恩格斯和马克思二人对拜伦和雪莱的评价,部分内容来自德语版的《社会主义者雪莱》。1953年4月五十年代出版社出版的《文学与艺术:马克思恩格斯原著选集》,由刘慧义译自美国纽约国际出版社1947年出版的《文学与艺术》,其中《英国无产阶级与文学》和《论雪莱和拜伦》中同样有关于拜伦和雪莱的评价,除了一个标题不同之外,内容和王道乾依据的法语版本基本相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序言中指出:“我们今天所提倡的革命浪漫主义不仅在内容上,甚至就是在方法上也与过去历史上曾经起过进步作用的浪漫主义不同,但是,这两位共产主义创始者关于浪漫主义的论断,是完全值得我们认真地研究的。”②《前言》,《马克思恩格斯论浪漫主义》,曹葆华、程代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页。需要注意的是,其中对于雪莱与拜伦二人的评价并非来自马克思的原文,而是引自他女儿的回忆录。在这个被转述的评价中,马克思对拜伦作出的是一种假设——如果活得长一点,会成为一个反动者——而非一种已验证的事实;而死于29岁的雪莱则是一个真正的革命家,社会主义的急先锋。这短短数行的评语成为中国译介者衡量两位诗人重要的尺度和标准。
作为这一时期最重要的拜伦译者,杜秉正在1956年的《革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的诗》一文中强调“拜伦的诗歌像一支响彻云霄的战斗号角,给予当时在专制统治下的人民以莫大的鼓舞和斗争的勇气。他的作品在国外的影响,除莎士比亚以外,再没有第二个英国作家能和他相比;而且大部分都已译成许多国文字”③杜秉正:《革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的诗》,《北京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56年第3期。。王佐良在1958年纪念拜伦170周年的文章结尾处,写下如下的评述:
这个英雄反抗暴政,追求自由,但他就在参加实际斗争的时候,也还是一个高傲的“上等人”,多少出之以君临天下的姿态……雪莱虽然诗才不及他广阔,语言不及他通俗,却比他探测得更深更远——尽管有柏拉图在制造云雾,雪莱的慧眼能够从曼彻斯特被残杀的工人的血污看向一个消灭了阶级的大同世界。这样的一瞥是我们在拜伦的卓越的诗篇里所见不到的。①王佐良:《读拜伦——为纪念拜伦诞生170周年而作》,《王佐良全集》第11卷,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5年版,第342页。
这个判断符合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于两位诗人的评价。在这一时期,拜伦和雪莱两位诗人的名字经常是无法分割的,评论者通过对二人进行比较以完成对其中一位的评价。与王佐良相比,1959年杨德华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文章对拜伦的批评则更加严厉。他认为“是否相信群众,认为他们是历史的创造者”是两位诗人最大的不同,因此通过马克思对拜伦的评价,扩展至对当时“右倾机会主义者”的批评②杨德华:《一念之差——从雪莱和拜伦谈起》,《人民日报》1959年9月19日。:
我们这些右倾机会主义者对待群众运动同样采取的是老爷式的态度。他们不是站在蓬蓬勃勃发展着的群众运动之中像雪莱似地满腔热情地去鼓动,而是高傲地站在运动之外,叽叽喳喳地议论走快了,搞糟了,有着无穷的忧虑。骨子里,和历史上的那些资产阶级革命家一样根本不相信群众。其结果真正值得人们忧虑的倒不是以排山倒海之势创造着历史的群众,而是那些妨碍人民前进的右倾机会主义者们自己。③杨德华:《一念之差——从雪莱和拜伦谈起》,《人民日报》1959年9月19日。
正如已有研究指出,由于《马克思恩格斯论浪漫主义》的出版以及政治风向的改变,1960年之后中国学界出现了对拜伦予以否定的现象。④参见张旭春《新诗60年拜伦诗歌研究之考察与分析》,《外国文学研究》2003年第1期;吴赟《经典的建立与颠覆——“十七年”拜伦诗歌在中国的翻译历程》,《文艺争鸣》2011年第3期。这一判断有其合理之处,但也存在进一步讨论的空间。
需要指出的是,中国文学界对拜伦批评的原因除了在于马克思的评判之外,也与当时对19世纪欧洲资产阶级文学的个人主义的争论紧密相连。1960年卞之琳在《文学评论》上发文提出应重新评估接受外国文学遗产的问题。⑤卞之琳:《略论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创作中的思想表现》,《文学评论》1960年第3期。他身处当时冷战的历史现实中,从马克思主义阶级论的角度出发,看到了19世纪积极浪漫主义文学和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进步的一面,但也意识到其中存在的“个人主义”问题,而这是和当时倡导的构建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相冲突的。此后,《文学评论》接连刊载了朱于敏、王向峰、柳鸣九等评论者的文章,对19世纪欧洲资产阶级文学中的个人主义尤其是“个人反抗”问题展开讨论。已有研究者正确地指出这是一场“政治意识形态化的话语活动”,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个人主义的内涵“由一个哲学术语变成了一个政治评判的尺度,甚或一种道德立场”①方长安:《冷战·民族·文学:新中国“十七年”中外文学关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9页。。因此卞之琳担忧的并非是学习外国文学可能带来的对新中国文学创作手法的影响,他提出从思想层面讨论19世纪资产阶级文学,担心的是这些文学作品所包含的意识形态力量对于当时的社会主义建设可能产生的影响。杨德华1961年发表在《文学评论》中的《试论拜伦的忧郁》一文延续了以往的观点,批评的矛头直指拜伦的“个人主义”:“资产阶级的世界观决定了他只相信个人,单凭个人的力量和社会作战。他不可能相信群众并依靠群众,因此当革命暂时处于低潮时期,他就不能不感到孤独、寂寞,甚而至于绝望,这就是他诗歌之所以忧郁的由来了。”②杨德华:《试论拜伦的忧郁》,《文学评论》1961年第6期。杨德华将拜伦看作资产阶级革命家,雪莱为革命民主主义者,这种基于阶级的身份区分决定了他对于两人的看法,他的批判正是为解释马克思对于拜伦假设的正确性而作出的。
1962年范存忠发表的《论拜伦与雪莱的创作中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问题》一文某种程度上努力摆脱卞之琳的担忧,重点从作为创作手法的“两结合”的角度来讨论两位诗人。他虽然也指出由于世界观的限制,两人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具有思想局限和艺术局限,但是仍然强调他们“揭露阶级压迫、民族压迫,号召人们起来为解放而斗争的精神”③范存忠:《论拜伦与雪莱的创作中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问题》,《文学评论》1962年第1期。和艺术创作方法都值得借鉴。范存忠将拜伦的创作手法分为现实主义的讽刺和浪漫主义的抒情两个方面,这样的讨论侧重其作品中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结合,即“两结合”,从而一定程度上回避了对拜伦个人主义的批判。他借用高尔基的话指出“拜伦是最伟大的、无可指摘地真诚而严厉的、统治阶级恶习的揭露者之中的一员”④范存忠:《论拜伦与雪莱的创作中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问题》,《文学评论》1962年第1期。。因此强调了恩格斯的评价——“满腔热情的、辛辣地讽刺现实社会的拜伦”——有意无意中忽略了马克思的评价。袁可嘉对于拜伦和雪莱的讨论则表现出复杂性。他在1959年的文章中指出正是由于拜伦具有强烈的个人主义这一反动的资产阶级核心世界观,马克思才会认为“他会成为反动的资产者”,但是,他特别指出对这句话“不能作绝对的、机械的理解”,因为“马克思并不是说拜伦如果活下去一定会变成反动的资产者,而是指出这种演变的可能性”①袁可嘉:《拜伦与雪莱》,《北京日报》1959年3月5日。。袁可嘉在3年之后的文章中发展了自己的看法,提出应一分为二地看待拜伦,即拜伦并非是其作品中的拜伦式英雄。拜伦式英雄积极的一面是迎合了当时作为上升阶级的资产阶级反对封建的民主革命和反对外国统治的民族解放斗争,但消极的一面在于这些反抗是个人主义的和虚无主义的,因此是需要被反对的。然而拜伦思想中最有光彩的部分体现在拜伦本人身上。他直接号召人们起来反抗封建暴君和外国侵略者,以不同的态度面对正义战争与非正义战争。因此袁可嘉指出:“符合当时历史潮流的一面应当肯定,而在当时就是消极的个人主义和虚无主义则应当批判。至于拜伦思想中对今天还有意义的部分……是根本不能算在拜伦式英雄的账上的。”②袁可嘉:《拜伦和拜伦式英雄》,《光明日报》1964年7月12日。此前王佐良在《读拜伦——为纪念拜伦诞生170周年而作》一文中,曾认为“无论如何,‘拜伦式的英雄’不是别人的虚构,而是诗人自己的表现。最大的‘拜伦式英雄’就是拜伦自己”。袁可嘉的文章引起了争议。关于该问题的讨论参见张旭春《新中国60年拜伦诗歌研究之考察与分析》,《外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1期。除了撰文专门讨论之外,在1960年代新中国欧洲文学史的写作和研究中,拜伦仍然是被赞赏的英国代表诗人。吴宓时在西南师范学院教授外国文学史,他强调拜伦“以极大的关怀和同情对待俄罗斯人民。……《唐·璜》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伟大作品”③转引自谢桃坊《吴宓〈外国文学史讲义〉叙录》,《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杨周翰在1963年的文章中提到,当时国内的欧洲文学研究中有一种普遍的现象,“拜伦总是讲得多些,雪莱总是讲得少些;拜伦之所以多讲些,因为他比较富有现实主义精神,讽刺辛辣”④杨周翰:《欧洲文学史研究工作中的一些问题》,《文学评论》1963年第1期。。
可以说,由于马克思的评价,当时中国文学界对待拜伦呈现出较为复杂的态度,这种态度也和苏联版英国文学史的译介紧密相关。杨周翰曾翻译过苏联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出版的《英国文学史》①参见Y.康特拉特叶夫《苏联关于英国文学史的论著》,黄嘉德译,《文史哲》1954年第4期。原文载于苏联《新闻》半月刊第16期,1953年8月15日出版。第2卷第1分册。其中拜伦一章是书中“最巨大的一章,或许也是写得最好的一章”,“作者一方面没有掩饰在这位诗人的作品中所发现的矛盾,另一方面把他主要地描写为革命浪漫主义的主导人物,这个人物和社会的进步力量建立了最坚强的联系,同时也表现了英国一般民主人士的主张和希望”②参见Y.康特拉特叶夫《苏联关于英国文学史的论著》,黄嘉德译,《文史哲》1954年第4期。原文载于苏联《新闻》半月刊第16期,1953年8月15日出版。。拜伦对俄国文学产生过巨大影响。高尔基曾经指出在俄国文学史上有所谓“拜伦主义”,即模仿拜伦的豪放的诗情及其反抗的精神。③高尔基:《俄国文学史》,缪灵珠译,新文艺出版社1956年版,第95页注释1。以别林斯基为代表的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评论界“提出了他们对拜伦创作的完整的社会历史概念。这一看法在很多方面都接近于恩格斯所提出而为宪章派所赞同的观点”④A.A.叶利斯特拉托娃:《拜伦》,苏联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编:《英国文学史1789—1832》,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42、249页。。普希金曾写下这样的诗句:“拜伦勋爵凭借巧妙的幻想,/在消沉的浪漫主义里,/掩藏着绝望的自我主义。”⑤A.A.叶利斯特拉托娃:《拜伦》,苏联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编:《英国文学史1789—1832》,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42、249页。可见他们并不讳言拜伦作品中的矛盾以及存在的对孤傲英雄的美化,但强调“拜伦的浪漫主义是积极的、革命的,它号召认识并改造现实”,这种浪漫主义之所以具有革命性,便在于它反映了欧洲各个国家的解放运动,反映了这些革命者的利益、情感和志向。而这也正是拜伦和雪莱两人共同所具有的革命浪漫主义的本质。因此,在苏联科学院版文学史中,拜伦和雪莱被称为19世纪头25年英国出现的两位最伟大的革命浪漫主义诗人。苏联文学史家认为,浪漫主义打破了18世纪文学中以家庭日常生活为叙事范围的美学观念。作为革命浪漫主义者,拜伦和雪莱在作品中以“巨人”为重心,“企图通过描写一种巨人战斗的伟大场面,再现充满着动乱的那种过渡的暴风雨时代之感”⑥伊瓦申科:《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英国浪漫主义文艺思潮》,金诗伯、吴富恒译,《文史哲》1956年第1期。。因此,“浪漫主义是对于资产阶级资本主义式人格奴役的一种反抗,是非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理想化,虽然这个理想化对于进步的和反动的浪漫主义者是有着完全不同的思想的和历史的意义”。而雪莱和拜伦作为真正的革命浪漫主义者,对法国革命都抱有深厚的同情,对于当时社会制度的抗议是有进步意义的。这也正是和反动浪漫主义者最显著的不同。他们超越了自己的时代。因此斯大林曾指出:“是他们,拜仑和雪莱,由于他们为爱尔兰、希腊、意大利的人民争取民族独立和主权而进行的斗争,由于他们为英国人民争取民主权利和自由而进行的斗争,永远把自己的名字和世界解放运动的历史联系起来。”①伊瓦申科:《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英国浪漫主义文艺思潮》,金诗伯、吴富恒译,《文史哲》1956年第1期。
当时的苏联版英国和欧洲文学史大多以阶级论和政治取向作为标准来衡量文学作品,把文学作品视为社会历史文献,取消了文学本身的价值,“这种用简单的政治鉴定代替深入细致的艺术分析的做法,用剪裁过的史料去说明既定的结论”的方法深刻地影响了新中国的文学。②张隆溪:《评〈英国文学史纲〉》,《读书》1982年第9期。在苏联版文学史中,拜伦身上的矛盾虽然也常被提及,但他基本上是和雪莱一样作为革命浪漫主义的代表被赞扬的。而在中国的情况显得较为复杂。一方面,中国的一些评论者看到了拜伦作品中的“个人主义”是“反动的”,无法被阐释进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构建中。因此,他们透过马克思的批评将拜伦和当时的政治相关联,针对他“个人主义”的批判,实际上指向的是对于当时“右派”的尖锐批评。于是出现了贬抑拜伦抬高雪莱的现象。但是另一方面,也确实存在包括袁可嘉、范存忠、杨周翰、吴宓在内的一些文学家和译介者仍将拜伦视为革命浪漫主义重要的代表,为其辩护,虽然这样的声音在当时中国的历史语境中显得有些微弱。
荷兰理论家佛克马(Douwe W.Fokkema)在讨论1956—1960年苏联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时指出,对革命浪漫主义的强调应追溯到“社会上个人崇拜因素的活跃,导致了经济上的主观主义和唯意志论……中国人,或者说中国领导人被到达共产主义阶段的强烈愿望所牵引,被不顾现实条件实现理想社会的英雄主义所感动,为即将到来的天堂生活的浪漫信念所陶醉”③佛克马:《中国文学与苏联影响(1956—1960)》,季进、聂友军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5~186页。。因此,革命浪漫主义并非一般的浪漫主义,而是突出在创作手法上表现超人力量。袁可嘉认为,雪莱最重要是面对人类发展的模糊远景却“深信进步的、光明的势力必将胜利……对于历史发展规律的认识使他始终能以革命乐观主义精神鼓舞人民前进”①袁可嘉:《拜伦和雪莱》,《北京日报》1959年3月5日。。在这个意义上,雪莱作品中蕴含的超人力量、神话和预言,传递出的浪漫主义的雄心和乐观,不用说比“个人主义”的拜伦式英雄,就是比“满腔热情地、辛辣地讽刺现实社会的”拜伦都更加契合1958年之后中国文学的需求。
拜伦作品的翻译大都集中在1958年之前。杜秉正先后翻译了《可林斯的围攻》(1949)、《海盗》(1951)、《该隐》(1950),均由上海文化工作社出版,这些作品在1956年前都曾再版。查良铮译《拜伦抒情诗选》1955年由平明出版社出版;杨熙龄译《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和朱维基译《唐璜》在1956年由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相比之下,雪莱长篇作品的译介则集中在1958年之后,更加官方且有组织。1957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杨熙龄译《希腊》;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邵洵美译《解放的普罗密修斯》;196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王科一和汤永宽分别翻译的《伊斯兰的起义》和《钦契》;1962年之后邵洵美翻译诗剧《麦布女王》②邵洵美在1962年出狱之后便翻译《麦布女王》,直到1983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些翻译作品的挑选,不仅受到了苏联英国和欧洲文学史的影响,也符合马克思和恩格斯所称赞的“天才的预言家”和“社会主义的急先锋”的形象。
1956年《文史哲》连载了由杨周翰翻译的苏联科学院版《英国文学史》中的《雪莱》部分。在模式化和套路化的苏联文学史写作中,作者杰米施甘对雪莱不同时期的作品进行了细致而深入的分析,不仅强化马克思主义的雪莱观,还坚定地反对欧美文学史中的论述,将诗人从唯美颓废中解放出来。文章对雪莱的长篇诗作进行了充分的讨论,也因此指导了这一时期的翻译。杰米施甘认为《解放的普罗密修斯》是雪莱最优秀的作品,清楚地证明了真正的艺术的根源是来自人民生活和民间创作,因此被高尔基称为世界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③Е.Б.杰米施甘:《雪莱评传》(上),杨周翰译,《文史哲》1956年第6期。。他强调雪莱和空想社会主义的紧密联系,认为《麦布女王》以幻想的形式表达了社会乌托邦的理想,描绘的画面是对《共产党宣言》的“极好的注解”④Е.Б.杰米施甘:《雪莱评传》(上),杨周翰译,《文史哲》1956年第6期。。《伊斯兰的起义》通常被看作对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寓言式的描写,其中“各国人民未来的解放是不可避免的这一思想……虽还非常模糊,虽还是浪漫主义地表达出来的,但它的依据则是社会生活本身,雪莱曾尝试去仔细地注视过这个社会的生活”①Е.Б.杰米施甘:《雪莱评传》(上),杨周翰译,《文史哲》1956年第6期。。雪莱也存在和拜伦同样的问题,即过分高估了个人在解放斗争中的作用,但杰米施甘引用俄国批评家巴萨尔金的话对两位诗人作了区分:
雪莱的抗议和揭露比之著名的贵族的拜伦主义更能激动善意的同胞。拜伦的抗议代表一些高等的“选民”,他的抗议不无自己慰藉的成分,他感觉自己优越于那群满足与有产者的秩序的人们。雪莱则号召所有的人去争取自由、真理和爱……在他看来,它并不标志他比爱尔兰的农民、色塞克斯郡的织工或其他成百万的劳动者更优越,实际上他表明,为了稍微能改善这些人的生活,他永远不惜牺牲自己的灵感、自己的道德优越性、自己的荣誉。②Е.Б.杰米施甘:《雪莱评传》(中),杨周翰译,《文史哲》1956年第7期。
因此,雪莱并未因作品中表现出的“个人主义”而成为中国评论者批评的焦点。悲剧《钦契》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表明了面对压迫和专制,流血复仇是唯一的、不可避免的与罪恶斗争的手段。诗人同期创作的政治抒情诗充满了坚决的乐观精神,而这种乐观精神就是他的革命浪漫主义的特点。杰米施甘坚决地否定了罗塞蒂、勃朗宁和阿诺德等资产阶级批评家将雪莱塑造成没有结果的梦想家、幻想者、神秘主义者。他不仅明确地指出雪莱就是高尔基所说的革命浪漫主义的代表,同时也强调诗人的创作方法是将冷静的现实主义的批判和概括,与浪漫主义的梦想、乌托邦等统一起来,这就是一种“两结合”。
因此,“十七年文学”时期成为雪莱作品在中国被译介得最为充分的时期。1957年,作为诗人最后的也是最美的作品之一的长诗《希腊》被翻译出版。附录的雪莱夫人按语指出,这是一部具有预言性质的作品,“他的预言——总的说来,而不是在细节上——是真的实现了的……他坚决相信希腊会胜利,虽然这几乎是违反理智的,违反他自己的理智的”③《雪莱夫人按语》,雪莱:《希腊》,杨熙龄译,新文艺出版社1957年版,第80页。。同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解放的普罗密修斯》由邵洵美完成。袁可嘉在1959年的文章中曾推荐读者参考伊瓦肖娃的《十九世纪外国文学史》以了解雪莱。伊瓦肖娃强调雪莱“对历史所抱的乐观精神是他的世界观中最强有力的一面”①伊瓦肖娃:《十九世纪外国文学史》第1卷,杨周翰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09、629页。,并引用高尔基的观点认为:“普罗密修斯这个形象最近似雪莱,它特别充分地体现了诗人的理想。贯串雪莱全部创作的乐观精神——他世界观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也决定了这首诗的全部特点和情感。”②伊瓦肖娃:《十九世纪外国文学史》第1卷,杨周翰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09、629页。这部作品也成为这一时期最重要的诗剧翻译作品。
196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策划推出了雪莱“系列作品”《伊斯兰的起义》和《钦契》。《伊斯兰的起义》的封面印有鹰与蛇。雪莱改变了传统中将蛇视作邪恶的象征,创造性地使其代表自由和善,鹰代表专制和恶。在格斗中,蛇被鹰征服了,掉在海里,但是它没有死,以后会重新起来战斗。雪莱运用新鲜的象征来“唤醒人们的希望,启迪人们的头脑”,“这样的创作方法跟拜伦的完全不同。……这是典型的浪漫主义的做法”③范存忠:《论拜伦与雪莱的创作中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问题》,《文学评论》1962年第1期。。王科一在为《伊斯兰的起义》写的长达34页的《译者序言》,称得上是这一时期最全面的雪莱论。他的雪莱观是马克思主义的,论述引用了1958年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1953年版《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以及1958年版伊瓦肖娃的《十九世纪外国文学史》。作为译者,他使用了大量的第一手英文资料。对雪莱早年经历的介绍,用到的是1933年伦敦出版的霍格《雪莱传》;考察雪莱思想受到葛德文的影响,用到的是1946年版《关于政治正义及其对道德和幸福的影响之探讨》;而对雪莱的评述,他使用了1913年版《雪莱——诗人与先驱者》、1953年版《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1875年版斯温朋《论文与研究》。
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认为《伊斯兰的起义》“有无量希望信仰,暨无穷之爱,穷追不舍,终以殒亡。盖罗昂者,实诗人之先觉,亦即修黎之化身也”④《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6页。。他并未读过整部作品,只言片语的讨论是为了强调英雄个体,希冀的是对民众的启蒙。王科一在中文世界中,第一次完整地将这部作品译为中文。他认为雪莱的魅力首先在于革命浪漫主义的热情,这源于对人类命运的关怀。他考察了作品名称的由来,指出这部诗剧是号召男女老百姓起而反抗暴君,这是反映诗人哲思的作品,重要的不是故事情节而是“善必战胜恶”的乐观思想。王科一借用伊瓦肖娃的话认为雪莱在这首诗里表现了“十年来的历史运动”①王科一:《译者序言》,雪莱:《伊斯兰的起义》,王科一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XVII、XXXI-XXXII页。。这个历史不仅是欧洲和英国的历史,同时还是雪莱的个人的历史。诗人面对法国大革命的失败现实,用象征性的语言描写了革命的浪漫主义的幻想。他通过描写两次复辟来凸显革命的艰辛,反思了葛德文提出的“勿弑暴君”的主张,最终得出了“人类有力量击败罪恶,不必失望”的结论。“胜利,胜利属于受屈辱的各国人民!/让良夜作证……胜利!胜利!在大地的最遥远的边缘,/在那些呻吟于南极星座之下的地方……”②雪莱:《伊斯兰的起义》,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146页。雪莱将最具有鼓动性的语言和最柔美的抒情相结合,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诗学效果。对未来所抱有的乐观精神使雪莱将自己视为未来的报信人,因此他的诗歌和同时代其他诗人最大的不同便是光辉的革命乐观主义。只有像雪莱这样的革命浪漫主义诗人,才能对历史必然性的发展作出预示,虽然他并没有“活到宪章运动时期,但他的诗歌却为宪章派广泛传诵,摹拟,甚至写在旗帜上作为战斗的口号,到今天仍在全世界范围内拥有广大读者,这种共鸣现象决不是偶然的”③王科一:《译者序言》,雪莱:《伊斯兰的起义》,王科一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XVII、XXXI-XXXII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获得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主义先锋队”和“天才预言家”的称号,而这不是针对诗人已经取得的成就,是根据他一贯的发展倾向指出的可能达到的高度。由于雪莱形成世界观时英国和欧洲的革命力量尚未成熟,因此他思想中必然会有空想成分。王科一吸收了苏联文学家的观点,运用马克思主义指出了雪莱身上的唯心主义以及他的限度:
毫无疑问,雪莱的革命浪漫主义决不同于今天的革命浪漫主义。《伊斯兰起义》对社会发展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毕竟还是把一部社会发展史看做人性发展史,把阶级斗争狭隘地、抽象地看做善与恶、正义与非正义的斗争,往往以自然现象来解释社会现象,以建立“美”和“爱”的理性王国为依归……换言之,雪莱写这首诗时,只知道对美好的未来寄予蒙眬的信念,但并未了解如何使这个幻想变成现实,这就是空想社会主义者唯心的一面。这也是历史条件决定的……①王科一:《译者序言》,雪莱:《伊斯兰的起义》,王科一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XXXIXXXII、XXX-XXXI页。
严谨地翻译作品,但却以马克思主义观点作为唯一标准来衡量并批评其思想的局限性,这是该时期雪莱翻译中突出的特点。邵洵美在翻译《麦布女王》中也表现了这一点。他和王科一是忘年好友②据传记记载,晚年的邵洵美身边围绕着包括王科一和方平在内的年轻译者,二人经常向邵洵美请教。1968年王科一在与其见面之后,因被批斗而自杀,邵洵美在得知此消息一个月后便离世。参见邵绡红《我的爸爸邵洵美》,上海书店2005年版;云汀(秦鹤皋)《邵洵美的晚年》,《湖州师专学报》1985年第2期。,1962年从狱中回家后他便开始翻译《麦布女王》。在给沈从文的信中提及未与之通信的原因:“一则因为赶译《麦布女王》及注文,忙得满天星斗。”③盛佩玉:《盛佩玉的回忆: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06页。他也曾向施蛰存借过雪莱相关资料。④施蛰存1963年的日记中写道:“下午访邵洵美,送去有关Shelly之书两册。”此处Shelly应为Shelley,即雪莱英文名。施蛰存:《施蛰存日记:闲寂日记》,文汇出版社2002年版,第96页。《麦布女王》被马克思誉为宪章主义者的“圣经”,但却是雪莱写于18岁的作品。虽然雪莱“从未将它正式出版”,但雪莱夫人认为“他始终不曾怀疑自己那些主张的正确和切合实用”⑤《雪莱夫人关于〈麦布女王〉的题记》,雪莱:《麦布女王》,邵洵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75页。。作品同样是以象征性的幻想写成。莎士比亚在《罗蜜欧与朱丽叶》中曾提到麦布女王,她是人类“希望”的接生婆,能使人们的心愿在睡梦中成为现实。作品便是以麦布女王带着少女艾安蒂的魂魄进入九天云外,把人类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展现在她面前。雪莱描绘了未来的美好画面,充分地展现了作为天才的梦想家的一面。
邵洵美指出雪莱在作品中所说的“大自然的精灵”,指的是宇宙万物所遵循的自然规律,也即他所说的“必然性”。作为无神论者,雪莱不信奉上帝,但是他用“必然性”来替代了“上帝”的位置。恩格斯也曾谈到过雪莱的“大自然的精神”,认为他以这种抽象的说法涵盖了希腊文化的感性和丰富性:“天太蓝了,太阳太亮了,海太大了,因此用一种雪莱式的Spirit of nature,无所不包的‘盘’神这类简单的拟神化就不可能满足这些风景。”①恩格斯:《风景画》,转引自Е.Б.杰米施甘《雪莱评传》(上),杨周翰译,《文史哲》1956年第6期。但尽管如此,雪莱还是将泛神论推至唯物地解释世界的道路上,这对于唯心主义的有神论来说是一个进步。雪莱在诗中写道:“地球上的万物,就象这种样子,/一代代走进坟墓,生出娘胎:/在这个世界上持续绵延,/经受着那不断革新一切的无穷变化……”②雪莱:《麦布女王》,邵洵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52页、第187页、第131页注释、第174页注释。这是化用自荷马《伊利亚特》中的诗句。③《伊利亚特》第6卷第146行:“人类的嬗变和树叶宛然相仿;/大风起时,纷纷吹落在地上,/春天来到,林木又抽芽茁壮:/同样,一代人兴起,一代人衰亡。”(吴兴华译)参见雪莱《麦布女王》,邵洵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23页。雪莱经常描写这类生生不息的自然现象,表达“我变,可是我不会死”的思想,邵洵美认为“这种积极浪漫主义的手法固然有其讴歌生命、鼓舞人心的特点,但过多地用自然现象解释社会现象,则不免冲淡了阶级社会中复杂的阶级斗争的内容,也容易使作品的社会现实意义掩蔽于重重叠叠的象征性外衣之下”④雪莱:《麦布女王》,邵洵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52页、第187页、第131页注释、第174页注释。。除了必然性和无神论之外,雪莱在作品中还提出废除婚姻制度以及主张素食主义。对于这些,邵洵美都以马克思主义观点予以了批评:“美满的婚姻只可能在美好的社会主义社会制度下获得实现”⑤雪莱:《麦布女王》,邵洵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52页、第187页、第131页注释、第174页注释。,“素食论所列举的论点都是唯心的,和人类社会发展史的实际情况不相符合的”⑥雪莱:《麦布女王》,邵洵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52页、第187页、第131页注释、第174页注释。。雪莱生活的时代早于马克思主义产生时期,他的思想必然有不符合的部分,此时的译介者们大多教条地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审视其思想,对不符合的内容进行批评。同时,在“两结合”的指导思想下,着重强调诗人作品中的不断革命和乐观预言。
在这些译介作品中,和《伊斯兰起义》作为“系列作品”的《钦契》显得有些不同。它并非幻想和神话,而是来自罗马钦契伯爵府的真实记载的故事。与《伊斯兰的起义》封面印有鹰与蛇相呼应,《钦契》的封面印有剑与花。这是一个受尽折磨的女儿不堪忍受父亲的欺辱,联合继母和兄弟最终弑父的故事。译者汤永宽在后记中强调雪莱坚决投入革命,对革命不断进行探索的一面,认为诗人“从‘交迭着两臂’以愤怒的沉默等待暴君与黑暗势力恶贯满盈、自趋灭亡的态度,进而毅然主张以革命的暴力对抗暴戾的反动势力”①汤永宽:《译后记》,雪莱:《钦契》,汤永宽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169、170、170、172页。。雪莱早期受葛德文思想的影响,主张对恶采取非暴力的抵抗,而在这部作品中他承认暴力是跟专制作斗争的一种手段。汤永宽指出这个悲剧是当时罪恶的社会制度的反映,是以暴力来反对暴力以及教会专横的檄文,雪莱令人信服地将主人公贝特丽采塑造成“一个毅然与这种罪恶的社会决裂的叛逆,一个敢于同暴政作生死搏斗的典型的英雄形象”②汤永宽:《译后记》,雪莱:《钦契》,汤永宽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169、170、170、172页。。因此这部作品“不仅是雪莱的一部最革命的作品,而且也是他最现实主义的一部作品”③汤永宽:《译后记》,雪莱:《钦契》,汤永宽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169、170、170、172页。,对于诗人当时所处的时代来说,它具有极大的现实意义。
除此之外,汤永宽认为这部戏剧是历史剧的杰出典范,反映出雪莱卓越的戏剧美学观点。诗人对于乱伦行为和情节的回避,使作品避免成为“充溢着离奇恐怖的情节的诲盗诲淫之作”④汤永宽:《译后记》,雪莱:《钦契》,汤永宽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169、170、170、172页。,这体现了他对历史题材如何进行取舍的独特见解和技巧。事实上,这部作品并非以情节取胜,而是在于人物的潜在力量。雪莱在作品中追求一种悲剧的效果,希望它“会象一道光芒,照彻人类心灵最黑暗而隐秘的角落”⑤雪莱:《原序》,雪莱:《钦契》,汤永宽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4、5页。,但这个悲剧并非仅仅在于主人公的毁灭,更为重要的在于探索主人公毁灭的深层原因。雪莱认为:
在最优秀的戏剧中,它所追求的最高的道德目的,是激起人类心灵的共鸣和反感,借以教育人心取得自知之明……对于最巨大的损害,合适的回报应该是仁爱、宽恕和一种用和平与爱把损害者从卑劣的情操中改变过来的决心。以牙还牙,怨怨相报,都是带有破坏性的错误。如果当初贝特丽采能这样想的话,她也许会变得更加聪明善良;但是这样,她也就不成其为悲剧人物了。⑥雪莱:《原序》,雪莱:《钦契》,汤永宽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4、5页。
因此,在雪莱的逻辑中,正是由于贝特丽采取了“以牙还牙,冤冤相报”而造成了自己的毁灭,这是“破坏性的错误”。她的悲剧性不仅表现为因弑父而被杀,而是因她被生活战胜了,“是一个英雄人物被她本应不在乎的环境‘暴力地挫败了她的本性’”⑦哈罗德·布鲁姆:《批评、正典结构与预言》,吴琼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22页。。然而,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无论译介者还是研究者,都无法脱离马克思主义的限制对作品进行更加深入的探索。
高尔基在第一次全苏联作家代表大会上曾对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作过如下的诠释:
神话是一种虚构。虚构就是从客观现实的总体中抽出它的基本意义并用形象体现出来,——这样我们就有了现实主义。但是,如果在从客观现实中所抽出的意义上面再加上——依据假想的逻辑加以推测——所愿望的、可能的东西,并以此使形象更为丰满,——那末我们就有了浪漫主义,这种浪漫主义是神话的基础,而且是极其有益的,因为它有助于唤起人们用革命的态度对待现实,即以实际行动改造世界。①高尔基:《论文学》,孟昌、曹葆华、戈宝权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13页。
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指出高尔基的上述论述正是从现实主义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跨出的一步,“因为可以设想,只有在‘可能实现的理想’是社会主义的时候,才能唤起‘对于现实的革命态度’,这一过程是由政治立场来确定的。否则,这种方法也完全可以定名为‘社会主义浪漫主义’”②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吴松江、张文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56页。。威廉斯关于此问题讨论的焦点在于,他认为包含在浪漫主义概念中的“期望和可能”的来源有待于阐明。如果从已经有相当活力和自觉的社会力量中去寻找它,仍不失为马克思主义,因为这基本符合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观点。但他认为英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有一种突出的倾向,即从个人的“内在能量活力”中去寻找这种“期望和可能”。这虽然有可能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但看起来又否定了马克思关于“存在”和“意识”的基本命题。
威廉斯的讨论针对的是英国早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考德威尔(Christopher Caudwell)的观点。考德威尔在《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一书中指出:“只有改变诗歌赖以产生的经济关系并相应地对今天正在解体的文化加以改造和综合,诗歌才能得到新生。……诗人可以成功地从事诗歌的改革,使诗歌重新社会化和群众化。”①克里斯托弗·考德威尔:《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对英国资产阶级文学的研究》,薛鸿时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51页。这里诗歌帮助进行改革的观点,是考德威尔探讨雪莱时反复表达过的诗学观点。雪莱在《为诗辩护》提出:“一个伟大民族觉醒起来为实现思想上或制度上的有益改革而奋斗当中,诗人就是一个最可靠的先驱、伙伴和追随者。”②参见克里斯托弗·考德威尔《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对英国资产阶级文学的研究》,薛鸿时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49~50页。雪莱在《为诗辩护》中提出:“一个伟大民族觉醒起来为实现思想上或制度上的有益改革而奋斗当中,诗人就是一个最可靠的先驱、伙伴和追随者。” 雪莱:《为诗辩护》,缪灵珠译,刘若端编:《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59页。他将英国浪漫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进行了融合。对此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也指出:“19世纪40年代才华横溢的俄国革命知识分子,他们甚至发展出日后成为马克思运动准则的思想观点,这些观点聚合在诸如‘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等名称之下”,而“这个崇高而又不可抗拒的成功理想”的其中一个来源,是“浪漫主义对精神力量的信念,是这种信念使雪莱将诗人形容成‘未被承认的世界立法者’”③Eric Hobsbawm, The Age of Revolution,1789-1898, New York: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 Inc.1996, PP.269-270.译文参考艾瑞克·霍布斯鲍姆《革命的年代:1789—1848》,王章辉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64页。。威廉斯指出了考德威尔在浪漫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相互作用问题上的含混和暧昧不明,他的学生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延续并发展了这一观点:
考德威尔认为,诗歌的作用在于通过人们的感情变化使其固定的本能适合社会需要的目的。最浅近的例子是收割时伴唱的歌:“用一种社会手段使本能服从收割的需要”(考德威尔:《幻想和现实》,伦敦1937——原注),这就是艺术。这里不难看出,这种简单的功利主义的艺术观点接近日丹诺夫主义:既然诗歌可以帮助收割,它也可以加速钢铁生产。但是考德威尔把这个观点同一种浪漫的理想主义结合起来,这种理想主义与其说接近斯大林,不如说接近雪莱……有趣的是从“本能”转移到了“愿望”,艺术现在帮助人们使自然适应自己的要求,而不是使自己去适应自然。在某种程度上说,这种实用主义与浪漫主义相混合的艺术观点象是俄国的“革命浪漫主义”——在拘泥于忠实描写现实的基础上,加上理想的形象,为的是鼓励人们去争取更高的成就。④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文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59~60页。Terry Eagleton, 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6, p.26.
伊格尔顿对于考德威尔观点的阐释,这种“实用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混合”的艺术观点,这种“既然诗歌可以帮助收割,它也可以加速钢铁生产”的观点不仅是苏联的“革命浪漫主义”,也是新中国“大跃进”时期倡导的“两结合”中革命浪漫主义所追求的实质,即“为的是鼓励人们去争取更高的成就”。事实上,通过包括考德威尔、威廉斯、伊格尔顿等对于浪漫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之间关系的讨论可以发现,雪莱对诗歌功利性的倡导和对未来美好社会的预言,使得他先天地与马克思主义产生了联系。
在冷战的背景下,新中国的翻译活动作为社会主义建设的有机组成部分,是服从于捍卫和巩固社会主义国家政权,中外文学关系相当程度上转换为一种政治文化关系。因此,苏联的欧洲文学史左右了中国文学对于浪漫主义文学的理解与接受。在这一时期,拜伦和雪莱同为积极(革命)浪漫主义的代表而被广泛接受。随着中苏关系的改变,“两结合”取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虽然内涵并未有太多不同,但“无论是从概念的语词的角度看,还是从对这一‘方法’的实施的效果上看,都表现了把浪漫主义放置到首要的、决定性地位的情形”①洪子诚:《1956:百花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41页。。一方面,马克思对于拜伦的批评以及其作品中表现出的“个人主义”,使得中国译介者对拜伦的态度逐渐发生改变;另一方面,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称赞,使得雪莱超越拜伦成为英语文学中革命浪漫主义重要的代表诗人。他具有强烈预言性、神话性和超人力量的长篇作品得到了官方有组织和有计划的译介,这也体现了当时倡导的革命浪漫主义的真正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