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馨
内容提要:“东北作家”作为一个群体出现,是以左翼文艺界在1936年“九一八”五周年推出的作品集为历史契机的,传达了以“国防文学”为口号的革命文艺转向信号。但这个群体的出现并非“国防文学”单纯建构的结果,而是因其“土地与人”的草根关怀和对“东北”的多样表达而被选中的。左翼文艺界因“民族”与“阶级”立场的不同强调引发了“两个口号”论争,而“东北”作为中华民族的抗战先声,于无形中却将“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勾连起来,体现了这两种立场在左翼革命文艺中矛盾统一的共存状态。
1936年五、六月间,左翼戏剧团体的演出3次被禁,都是因为戏中有“东北是我们的领土”的台词①上海星期实验小剧场于1936年五、六月间在新光大戏院举行的首场与第二场公演,以及“蚂蚁剧团”6月在假座湖社公演时,因为演出的《秋阳》《走私》《都会的一角》表达了爱国领土意识,遭到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非法禁演。。当时领导左翼戏剧工作的“艺社”在电影副刊发表抗议,质问“东北不是我们的领土,是谁的领土呢?亲爱的读者们,上海也不是我们祖国底领土了?!不然,为什么我们不能在我们祖国底领土内,演我们所要演的戏,看我们所要看的戏呢?”①《东北是谁的领土,上海是谁的领土?》,《民报·影坛》1936年6月23日。作为一种斗争方式,“艺社”多次发表戏剧界人士的联名通启,争取演剧自由,抗议非法禁演。
“华北事变”以来,中国社会爆发出了较以往更加激烈的反抗意识,沦为“伪满洲国”的“东北”既是民族苦难的象征,也是反抗精神的代表。出于宣传“国防文艺”的需要,左翼文艺界将“东北”提炼成了一个符号,并为“东北作家”的出现创造了一次影响深远的亮相机会。
1935年10月,陷入低谷的左翼文化运动因获知《八一宣言》的内容而重新找到了方向②1935年10月25日,“文总”机关刊物《文报》第11期的附刊《研究资料》第1期发表,上有“左联”成员根据载有共产国际七大文献资料的英文版《国际通讯》9月号翻译出来的七大文献。约10月下旬,夏衍从史沫特莱处看到了10月1日刊登于巴黎《救国报》上的《八一宣言》。。收到萧三来信后,“文委”决定按照指示解散“左联”并建立更广泛的联合战线,在12月参与组织了上海文化界救国会,提出“停止一切内战”“建立民族统一阵线”等主张,呼吁组成全国文化界救亡统一战线③参见《上海文化界救国会第二次宣言》,《大众生活》第1卷第9期,1936年1月11日。。
“左联”组织的扩大化,既是左翼知识分子投身中国民族运动的表征,也是其提出“国防文艺”口号的指导性原则。早在1934年10月,周扬就曾发表《“国防文学”》,介绍苏联以防卫社会主义国家和保卫世界和平为任务的“国防文学”,认为“只有扩大发展民族革命战争才能把中国从帝国主义瓜分下救出,使它成为真正独立的国家”④企:《“国防文学”》,原载《大晚报》1934年10月27日,转引自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编《“两个口号”论争资料选编》,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1935年12月,已看到共产国际七大文件和《八一宣言》的周立波再次撰文提倡“国防文学”,认为当下需要“歌颂真正的民族英雄;我们应当建立崭新的国防文学”⑤立波:《关于“国防文学”》,原载《时事新报·每周文学》1935年12月21日,转引自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编《“两个口号”论争资料选编》,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在“一二·九”事变的激发下,上海各界的救亡热情持续高涨⑥“一二·九”运动发生后,上海成立了多个救国组织群起响应,如上海妇女界救国会、上海文化界救国会,以及学生界、工人、各大学教授及电影界救国会等。,到1936年初,认同“国防”口号的左翼文人越来越多,从各种文艺领域阐述其意义与可行性的文章也渐成声势。如何家槐认为“国防文学”包含着反帝反汉奸和反封建的作品,这个“三位一体”的有机目标应该得到作家的支持①参见何家槐《作家在救亡运动中的任务》,原载《时事新报·每周文学》1936年1月11日,转引自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编《“两个口号”论争资料选编》,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田汉从“国防与国难”的角度,将国防戏剧提升到国家权利的高度,认为“日本在东北说自己是自卫,表示中国不是一个国家”“没有国家,就没有国防”②参见田汉讲述、彭家礼记录《国防戏剧与国难戏剧》,《中国社会》第2卷第3期,1936年1月。。所有赞成“国防文学”的文章,几乎都是从民族统一战线之必要性与国防文学之革命性这两个角度立论的,后者的合理性则源于前者的政治确认。但也正是在这个问题上,左翼文化界体现出了对革命路线之“权宜”理解的分歧。
“国防文学”呼吁建立“民族统一战线”,但这一政治构想突破了共产党自1930年代初执行的“下层统一战线”原则。统战对象的大大扩展、急速转变的革命策略使一部分人不能理解“国防”这个看起来“右倾”的口号。“下层统一战线”是中共在1933年以前奉行的革命路线,要求争取“下层小资产阶级群众如像一部分革命学生、小商人以至城市贫民成立反帝的统一战线”③《由于工农红军冲破第三次“围剿”及革命危机逐渐成熟而产生的党的紧急任务》(1931年9月20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8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560页。。1933年初,中共发布文件宣言愿在“三个条件下”与全国任何武装部队共同抗日,统战对象从“下层”扩展为(三个条件下的)“任何武装部队”④“在下列条件之下,中国工农红军准备与任何武装部队订立作战协定,来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一)立即停止进攻苏维埃区域,(二)立即保证民众的民主权利(集会结社言论罢工出版之自由等),(三)立即武装民众创立武装的义勇军,以保卫中国及争取中国的独立统一与领土的完整”,《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工农红军革命军事委员会宣言——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入华北愿在三个条件下与全国各军队共同抗日》(1933年1月17日),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抗日文件选编》,中国档案出版社1995年版,第45页。。1935年《八一宣言》的发表,将中共统战对象的范围明确表述为“一切愿意参加抗日救国神圣事业的党派和团体的同志们”⑤《中国苏维埃政府、中国共产党中央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八一宣言》(1935年8月1日),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抗日文件选编》,中国档案出版社1995年版,第69页。,标志着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在立场上的正式形成。然而,自1934年陷入低谷的“左联”成员被迫在潜隐中持续着往日的革命逻辑,难免会对这一急转的风向产生疑惑。当周立波呼吁“中国是我们的祖国”时①立波:《非常时期的文学研究纲领》,《读书生活》第3卷第7期,1936年2月10日。,这种为“中国民族”而发的呐喊,便遭到了前有徐行,后有鲁迅、胡风等人不同程度的质疑,引发了现代文学史上争论不休的“两个口号”问题。
就文化认同而言,爱国主义的民族意识当是所有革命者之心理,双方的差别主要体现在革命观念与话语层面。“国防文学”的支持者愿意在新的革命形势下放松对合作阶级的限制,反对者则不同程度地否认了非无产阶级革命者之反帝意愿,强调至少应对其保持警惕。例如徐行认为,一些理论家之所以陷入“爱国主义的污池”,是因为理论家多为中小地主和破产小有产者脱胎而来,他们狭小的爱国热情很容易满足于现状,从而犯了取消主义的错误。所以“我们绝不幻想‘阶层的目前利益和全中国民族目前的利益恰恰是一致的’,也不幻想‘全中国民族的文学’”②徐行:《评“国防文学”——张尚斌〈“国防文学”和民族性〉》,《礼拜六》第628期,1936年2月22日。。“阶层的利益”之所以与“全中国民族的利益”有所冲突,是因为马列主义革命理论对无产阶级的斗争逻辑进行了超民族超国家的规定。无产阶级的革命对象是资产阶级,所以“民族国家”被视为资产阶级欺骗甚至收编无产阶级的口号。如果说“中国民族”是一个杂糅了革命与被革命阶级的政治实体,那么徐行等人所维护的“阶级利益”,就是在通过建构想象层面的政治单位来改造实体民族的阶级性质,最终完成“中国民族”的“无产阶级化”。在这个过程中,资产阶级将暂时充当被革命者,而非抵御外侮的同盟。
徐行的观念是非常贴合前述理论的,但实际的政治斗争却还存在着一层“权宜”的维度。中国民族危机在1930年中期的上升从根源上触动了左翼知识分子的革命初衷,他们不得不在外部侵略面前团结“中国民族”内的“阶级敌人”,并且将革命的进程划分为保卫民族国家阶段与保卫无产阶级阶段。这便出现了彼时革命知识分子的矛盾状态—— 一边认同在半殖民地的中国应当有“保护祖国”的号召,一边又不愿抛弃“原则上的界限”,强调自己所谓的“保护祖国”是国际主义而非爱国主义的③参见徐行《我们现在需要什么文学》,《新东方》第1卷第3期,1936年4月29日。。
鲁迅、胡风和茅盾对“国防文学”的态度则稍显和缓,试图在这个口号之外另提一个对左翼知识分子更有效的口号,有提醒左翼在统一战线中保持精神独立的意味。因为担心阶级斗争对处于政治劣势的共产党人构成威胁,郭沫若也曾有过担忧,但在明确了“国防”乃中共中央的政策部署后,郭沫若便抛却顾虑成了“国防文学”的支持者,甘愿做起了“党喇叭”①“开始他对‘国’字有所犹豫,国是蒋介石在统治着的……但经过几天的思考,体会到宣言的中心思想,民族矛盾超过了阶级矛盾,‘国’是被帝国主义欺侮、侵略的‘国’。我再去看他,他对我表示愿意来做党的喇叭”,林林:《这是党喇叭的精神——忆郭沫若同志》,新华月报资料室编:《悼念郭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156页。。“两个口号”的论争固然有宗派主义成分,但它的发生大概率是难以避免的,因为“国防文学”的反对者不承认中国各阶级结成(稳定)联合战线的可能,这种过分“左”的态度是与转变路线之后的革命立场相背离的。周扬明确批评道:“徐行先生的错误的根源,就是他对于统一战线的理论和中国目前形势之完全的无理解。他根本否认,或者是简直不知道,反帝联合战线是现阶段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国家的民族革命的主要策略,同时也不了解远东帝国主义并吞中国的行动是怎样在全中国范围内卷起了民族革命的新的高潮。”②《关于国防文学——略评徐行先生的国防文学反对论》,《文学界》第1卷第1期,1936年6月5日。参考左翼文艺界对徐行的批判文字,质疑“国防文学”者会被判定为“关门主义”③例如永修在《国防文学的社会基础》(《大晚报》1936年4月19日)中说:“徐行先生这种机械的、甚至可以说是犯了取消错误的论调……不但是文学本身的问题,而且是民族解放运动中的政治认识的问题。”,这是时局使思想处于不同阶段的左翼革命者所产生的话语错位。
其实,共产国际早在1932年底就已作出扩大统一战线的决定④“对我们来说,严重问题是统一战线问题,是反帝斗争中的民族统一战线问题,而且显然我们不得不对各种游击联队、对各种起义组织采取不同的态度……可以在运用统一战线策略上走得远一些,不仅可以从下层来这样做,而且也可以部分地从上层来这样做”,《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政治书记处会议速记记录(摘录)》(1932年12月11日):《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苏维埃运动:1931—1937》第13卷,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275页。,根据指示,中共中央才起草了《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工农红军革命军事委员会宣言——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入华北愿在三个条件下与全国各军队共同抗日宣言》(简称“一一七宣言”),经共产国际审定后于1933年1月17日发表。这份宣言在国内得到了热烈反响,丁文江就著文《假如我是蒋介石》谏言“立刻与共产党商量休战”⑤丁文江:《假如我是蒋介石》,《独立评论》第35期,1933年1月15日。。因此,中共对于统一战线的酝酿远早于《八一宣言》的出炉,虽然当时还未上升到之后的高度。有研究者认为,中国共产党在1933年初发表的对日抗战宣言①主要是指 “一一七宣言”以及一些相关文件,例如《中国人民对日作战的基本纲领》(1934年4月20日)等。,主要是一种宣传策略而并未真正打算与国内抗日力量合作②参见黄黎《同仇敌忾 共赴国难 国共合作与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35~36页。。从实践情况来说,这种看法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宣言的发表只是中共按照指示转变斗争策略的开端,共产党人对于革命政策的认知与实践均尚未发生质变。到1935年7月共产国际七大召开前后,王明和康生已几次致信中共中央,批评他们在六届五中全会的《政治决议案》、福建事变以及察哈尔抗日同盟军问题上的关门主义错误,强调即便是军阀国民党内部的一切反蒋力量,都应加以利用③参见蒋建农《王明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研究》,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抗日战争新论》,中共党史出版社2016年版,第130页。。
将革命对象转化为团结对象,对中国无产阶级革命者来说的确是不小的方向变更。如果说中共中央在“一一七宣言”之后的实际工作中仍难以摆脱关门主义错误,那么对于与中央失去联系的上海左翼知识分子而言,对辗转得知的最新政策产生质疑是无可厚非的,因为北伐事业的悲惨落幕确曾给无产阶级革命事业造成巨大打击,这也是鲁迅最为担忧的问题所在。
关于路线转变之合理性,艾思奇在1936年7月的一篇文章中专门进行了阐明。他强调,“目前反对联合战线的人,曾不断地以一九二七年那革命阵线上的分裂和失败作为最重要的口实”,但是国民革命的主要力量是民族资产阶级,而当前的革命主力是下层苦难大众,所以值得吸取的教训是要“巩固下层联合战线,用下层联合的伟大力量来促督上层坚决地使他们走上正当的道路”④艾思奇:《一九二七年的革命和联合战线》,《国防周刊》第6卷第1期,1936年7月18日。,如此便可避免上层战线因阶级动摇而破坏革命。有人更明确地把“中国民族联合战线的形成顺序”解释为觉醒的爱国智识者号召联合救亡,争取下层战线来配合上层战线,直到最后的胜利。⑤柳湜:《民族联合战线发展过程的私见——上层联合战线与下层联合战线》,《生活日报周刊》第1卷第11期,1936年8月16日。
虽然极力倡导民族统一战线,左翼知识分子还是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危机意识,在“民族”问题上进行了严密甚至琐碎的话语切割。周扬在介绍“国防文学”之初就明确指出,“国防文学”与官方支持的“宣扬吃人肉喝人血的蒙古人精神……绝然对立”①企:《“国防文学”》,原载《大晚报》1934年10月27日,转引自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编《“两个口号”论争资料选编》,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周立波则将国民党宣传的“民族主义”斥为日耳曼主义,强调国防文学绝无侵略意图,与“黄祸主义”绝然不同②参见立波《关于“国防文学”》《非常时期的文学研究纲领》等。。这些对“民族主义文学”的批评文字,可以说与1930年代初的批判毫无二致。而发生于彼时的“民族主义文学”论争,其实涉及两种完全不同的“民族”概念。
1930年6月1日,一群“中国民族主义文艺运动者”在上海宣布成立前锋社,发表《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宣言》提倡“民族主义文艺运动”。此运动从振奋民族精神、追求民族独立的角度呼吁“富有兴奋刺激性的战争文学”③“我们要在文艺上唤起民族奋斗的精神,那末富有兴奋刺激性的战争文学,在目前是极端需要的”,《编辑的话》,《前锋月刊》第1卷第5期,1931年2月10日。。他们对无产阶级革命发出了民族立场的质疑,抨击左翼“甘心出卖民族,秉承着苏俄的文化委员会的指导,怀有阴谋想攫取文艺为苏俄牺牲中国的工具……无一不断送我们的文艺,牺牲我们的民族”④《编辑室谈话》,《前锋周报》第10期,1930年8月24日。。左翼则批判民族主义文艺的代表作品《陇海线上》和《国门之战》通过宣扬“虚伪的民族主义”掩盖其侵略面目,表面上以“民族”的名义鼓吹反抗,其实充当了帝国主义的走狗屠杀百姓,甚至要进攻社会主义的大本营苏联⑤参见史铁儿《屠夫文学》,《文学导报》第1卷第3期,1931年8月20日;石崩《〈黄人之血〉及其他》,《文学导报》第1卷第5期,1931年9月28日;宴敖《“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文学导报》第1卷第6、7期合刊,1931年10月23日等。。“一般地说来,在被压迫民族的革命运动中,以民族革命为中心的民族主义文学,也还有相当的革命的作用;然而世界上没有单纯的社会组织,所以被压迫民族本身内也一定包含着至少两个在斗争的阶级——统治阶级与被压迫的工农大众。在这状况上,民族主义文学就往往变成了统治阶级欺骗工农的手段,什么革命意义都没有了。”⑥石萌:《“民族主义文艺”的现形》,《文学导报》第1卷第4期,1931年9月13日。在“民族是由多个阶级所构成”的预设下,马克思和恩格斯曾将民族问题的实质界定为阶级斗争,强调“无产阶级首先必须取得政治统治,上升为民族的阶级,把自身组织成为民族,所以它本身还是民族的,虽然完全不是资产阶级所理解的那种意思……人对人的剥削一旦消灭,民族对民族的剥削就会随之消灭”①[德]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版,第43~44页。。可见,将一个民族内部分为压迫与被压迫阶级,不是左翼单纯为革命而喊出的激进口号,而是有其深刻且复杂的理论依据的。
左翼以是否具有侵略意图区分了国民党之“民族”与自己所倡导的“民族”,后者是以解放全人类为目标的政治单位,是停留在概念层面的、将现存民族内部的革命对象排除出去的“无产阶级民族”。它过分超前于时代,作为革命伦理挤压着左翼知识分子在国内斗争中的话语空间,使后者遭到了“非民族主义”的批判。而1936年前后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不仅喊出了团结抗战的口号,还发出了创作“国防文艺”的号召,似乎已将革命目标从国际主义调整为爱国的民族主义,实际上依然与国民政府的“民族主义”保持着泾渭分明的原则壁垒。左翼的所谓“国防”,是以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为指导的革命阶段,重点在于反压迫,并且依然不放弃保卫社会主义的大本营苏联。
然而吊诡的是,来自苏联的“国防”口号,其实也只是在话语上保持了国际主义面目,其内在的精神实质,正是抽离了国际主义的、以“民族—国家”为单位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
斯大林“一国社会主义”的思想萌芽在1920年代就产生了,有人用“民族布尔什维主义”来描述苏联带有国家主义色彩的政治选择,即“从俄罗斯民族的观点出发维护现存的苏维埃政治制度的合法性的一种政治思潮”②[美]罗伯特·康奎斯特主编:《最后的帝国——民族问题与苏联的前途》,刘靖北、刘振前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81页。,它不会对共产主义之最终目标表示异议,但更关注的是创造一个可与世界其他大国相抗衡的俄罗斯超级大国。所以为了保持其“政治连续性”,这种实质为国家主义的思想必须保持低调,以苏维埃制度在整个国家的覆盖来体现其合理性,或者说,掩盖其对世界革命之原教旨的背叛。1933年前后法西斯力量的扩张使苏联的防卫方案发生巨变,从号召各国保卫无产阶级的“祖国”苏联,到号召成立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反帝的弱小民族们从保卫苏联的前线回到自己的国家,以世界反法西斯联盟的方式,一边追求着民族独立,一边实现着无产阶级国际主义。这场世界大战威胁下的战略后撤,将“保卫苏联”的革命理想主义消解殆尽,无产阶级对本国资产阶级的态度从斗争软化为合作,跨民族跨国界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也在新形势下变成了各弱小民族以“民族—国家”为单位的战略联合。
就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者而言,从他们主动呼吁建立“民族统一战线”开始,革命话语的天平就已经从“阶级”倾向“民族”了。通读“国防文学”赞成论者的文字,大体均未超越周扬和周立波二人的“定调”文章。如果说周立波于1935年底对“国防文学”的再提倡是由于“文委”已开始实践《八一宣言》,那么周扬在1934年10月的著文推介,就体现了爱国主义民族认同的无意识作用——在共产党仍然在实践中奉行“下层统一战线”的1934年,“国防”之“国”应当为无产阶级革命者之大忌,狭义爱国主义和取消主义一直是左翼阵营严厉批判的落后思想,而周扬却将苏联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国防文学”口号引介过来,并且对这个口号在中国的不适应性毫无察觉,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其情感上的民族意识以及对苏联革命理论的教条遵循在起作用了。
回到历史情境,从共产国际的革命解释,到中国革命者的切身体验,1936年的“国际主义”都已经不可能再以1933年之前的含义存在了。虽然通过三大革命目标——反帝、反封建、反汉奸——坚守住了革命的无产阶级性质,但谁为“封建”,其实是一个相当模糊的概念。在“民族统一战线”出现之前,左翼革命话语中的两种“民族”概念主要表现为左翼与非左翼之间的政治分歧,而在这之后,左翼内部也不得不面对政治形势的瞬时变动与革命伦理的权宜调整。故左翼在1936年打出的“国防”旗帜,是一个在话语层面勉强保留了阶级性而实质指向“中国民族”的、“表里不一”的政治话语。而为了让这一话语的信息力更上层楼,左翼文学界用自己的方式为历史留下了一个颇有意味的文化事件——“东北作家”群体之出现。
“两个口号”的论争接近尾声时,茅盾撰文《关于引起纠纷的两个口号》再次强调两个口号之互补性①茅盾曾写《关于〈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给本刊的信》直言表明自己和鲁迅都认为两个口号并非对立而为相辅,发表于《文学界》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10日。,认为“国防文学”应该是全国一切作家“关系间的标帜”,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应该是左翼作家的创作口号①茅盾:《关于引起纠纷的两个口号》,《文学界》第1卷第3期,1936年8月10日。。周扬的回应文章也在同期发表,指出“国防文学”可以作为“创作活动的指标,它要号召一切作家都来写国防的作品”②周扬:《与茅盾先生论国防文学的口号》,《文学界》第1卷第3期,1936年8月10日。。这里的分歧不只在于口号所覆盖的阶级与同盟范畴,更在于“国防文学”是否可以作为文学创作的口号存在。
其实,自“国防文学”提出以来,赞成者就一直将其作为文艺上的新兴主题,并且把东北作家的作品列举为业已存在的创作实践。早在1936年2月,周立波就指出,“‘国防文学’的意识的提出,虽是在最近,可是,它的实践,早曾有过的……东北义勇军的长长的抗战,产生了《八月的乡村》,《生死场》”③立波:《非常时期的文学研究纲领》,《读书生活》第3卷第7期,1936年2月10日。。1936年⑤《关于国防文学——略评徐行先生的国防文学反对论》(《文学界》第1卷第1期,1936年6月5日);《现阶段的文学》(《光明》第1卷第2号,1936年6月25日)。月,有人将《八月的乡村》《生死场》和李辉英的《万宝山》并举为国防文学的“代表作”,称这些作品“指示目前惟一的出路,和抗战底必胜前途,来坚定民众武装抗敌的意志和争取民族解放的自信”④洛底:《“国防文学”和作家的联合战线》,原载《浪花》第1卷第1期,1936年6月15日,转引自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编《“两个口号”论争资料选编》,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版,第298页。。到1936年6月,周扬两次提及东北作家的作品,强调“国防文学”体现了大众的救亡力量⑤《关于国防文学——略评徐行先生的国防文学反对论》(《文学界》第1卷第1期,1936年6月5日);《现阶段的文学》(《光明》第1卷第2号,1936年6月25日)。。
在大多数文学史叙述中,“东北作家群”的出现定位于1936年9月10日《光明》杂志推出的附录《东北作家近作集》,内收8位东北作家的作品,包括6篇小说、1篇话剧和1篇长诗⑥6篇小说:罗烽《第七个坑》、白朗《沦陷前后》、陈凝秋《东路线上》、舒群《战地》、李辉英《参事官下乡》、黑丁《九月的沈阳》。1篇话剧:宇飞《土龙山》。1篇长诗:穆木天《江村之夜》。。已有很多研究梳理了东北作家群集于上海之前的革命经历,包括在北满的文艺活动、1930年代初的多地流亡以及1934年前后的纷纷南下,是为该群体从“哈尔滨作家群”起步的“史前史”⑦例如丁冰《东北沦陷时期左翼作家的办报活动考证》,《黑龙江史志》2014年第13期;王劲松《抗战初期左翼文化活动与萧红、白朗的发轫》,《重庆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沈卫威《现代东北流亡作家的运动轨迹》,《社会科学辑刊》1988年第2期等。。但学界尚未关注到的一个问题是,《东北作家近作集》为何会出现,以及这一举动背后的文化意涵与文学史延宕。
收入《东北作家近作集》的大部分作家在此之前已经发表过作品,如穆木天的大众化诗歌、李辉英的抗日小说,以及舒群和罗烽就发表在《光明》杂志的短篇创作。但他们都没有因为其东北籍贯而引起关注,也无人意识到首先沦陷的“东北”正是中华民族的抗战先声。屡次被作为“国防文学”代表作家的萧军萧红,也并没有引发文坛关于东北“在地性”书写的讨论。1936年夏,左翼电影戏剧界曾多次呼吁“东北是我们的”,抗议租界电影检查制度“侮辱我中国的国体,侮辱我整个的民族”①1936年6月26日,左翼戏剧界二十多人联名发表的《反对工部局禁止演剧通启》指出:“‘东北是我们的领土’,那是世界各国一致承认的;而工部局竟否认这铁一般的事实,这更是侮辱我中华民国的国体,侮辱我整个的民族!”《明星》第6卷第1期,1936年7月16日。。不难想见,在“九一八”的纪念月推出东北作家创作集,传递的正是东北作家之故乡情对于中国人民之家国情的隐喻,以及“东北”之于“中国”的政治意义。
《东北作家近作集》发表5天后,梅雨撰文称赞这些作品将“王道统治下的真相”和“抗战的英雄的姿态”表现出来,是“国防文学”范畴的作品②参见梅雨《东北作家近作集》,《通俗文化》第4卷第5期,1936年9月15日。。也有人质疑这些东北作家所写文字的真实性与价值感,认为“自从国防一类文学,被大众发现了而群起注意之后……住在长江以南的作家们,无论你是怎样地提倡国防,但是两只脚没踏过东北,不要说你的思想能力怎样高超,这种凭空捏造,实在是一件难事;于是这么一来,便给了一些出身在东北过的作家们一个大好机会,大家仗着这么一点居奇,你也写东北,我也写东北,便造成了一群东北作家……东北作家们,截至他们发现在文坛上止,可说是暂时和东北脱离了关系,他们所写的东西,当然都是过去的生活上的体验”③顾洪:《拥絮琐记 东北作家》,《社会日报》1936年11月24日。。从这个角度而言,彼时被文坛知晓的东北作家的确都已离开故乡,东北仍在夹缝中坚持的爱国文艺活动还无缘与关内人民相见,但文坛关注的并非他们文字的真实性,而是需要“这种精神上情绪上的刺战的国难的歌声,它把我们从沉寂的灰暗的角落里拉出……我们是仿佛和前线的战士们一同在歌唱,一同在抗战”④徐绿:《读〈东北作家近作集〉》,《火炬》第1卷第2期,1936年10月1日。。
然而,“国防文学”若只是代“民族”立言,便和“民族主义文学”难以分辨了,其实从“国防文学”的应声文章中也可看出,左翼文艺界在话语层面进行了相当明确的界定,即“并非狭隘爱国主义”的国际主义。例如周扬在1936年6月的两篇文章中都以《没有祖国的孩子》为例,强调该文并无“偏狭的爱国主义的感情,而是和国际主义的精神很自然地调和着”①周扬:《关于国防文学——略评徐行先生的国防文学反对论》,《文学界》第1卷第1期,1936年6月5日。另一篇提到此文的文章是《现阶段的文学》,《光明》第1卷第2号,1936年6月25日。。《没有祖国的孩子》既是舒群的代表作,也是“国防文学”的代表作,是一篇将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融合起来的作品。但考察舒群本人甚至其他几位东北作家在1930年代的创作,这两种思想其实也并非简单的平行关系。
《没有祖国的孩子》中的“我”之所以同情朝鲜孩子果里,是因为二人都在遭受亡国之恨,他们的反抗以“民族—国家”的独立为初衷,而不是携手走向无产阶级革命的大本营苏联。如果说这篇小说的意旨还相对含蓄,那么舒群的《无国籍的人们》便更鲜明地体现了他笔下的“国际主义”中饱含着怎样的民族意识。《无国籍的人们》以“我”的口吻讲述了在青岛监狱中结识“无国籍的人”的经历。因盗窃入狱的白俄人穆果夫宁经常高唱怀念祖国的歌曲,作者的同情口吻如果放在1930年代初,是很可能遭到类似《丽莎的哀怨》之“同情白俄”的控诉的。那么这里跨越革命阵营的情感,除了作者对狱友之民族意识的人道主义理解,恐怕也找不到更加合理的解释。小说中还有两个狱友果里和力士,因坐船无钱买票而被投入监狱,但他们回家的动力也不是“革命”,而是单纯对“祖国”苏联的向往②舒群:《无国籍的人们》,《战地》,北新书局1938年版。。萧军在《羊》中也写了一个奔赴苏联的故事,两个俄国孩子因为打碎商店玻璃而无法赔偿被关入监狱,他们愤然自己一直被外国人监管,也抒发出了回到祖国苏联的向往:“我们是有国的啊!……在上海,法国人也管,到这里……中国人也管……”③萧军:《羊》,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第179页。
由于苏联是无产阶级的“祖国”,所以奔赴苏联很容易被罩上一层革命叙事。但东北作家笔下的“回家”其实就是单纯的回归祖国,白俄人物所要奔赴的苏联也并不是无产阶级的抽象祖国,这样一种超越了阶级范畴而得以共情的文化思想,与其说是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不如说是五四式的人道主义或大人类主义更为合适。罗烽就在其作品中特意对“人类之爱”进行了表达:“‘你是好人,你爱你们中国人。’‘不,只要是人类,我都爱。’”④罗烽:《呼兰河边》,《光明》第1卷第2期,1936年6月25日。
回到左翼评论界,“东北作家”的群体亮相,是为宣传“国防文学”而进行的一次身份命名,体现了左翼路线转变之后代“民族”发言的立场。“国防文学”论者一直在强调自己并非狭隘民族主义的国际主义,但他们的创作例证却在解构着自己,也暴露了左翼1935年后关于“民族”的“阶级”限定,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停留于话语表层的政治正确,其内在的文化意识,或许用爱国民族主义与人道主义之混合来概括是更为恰当的。将超越“民族—国家”边界的人道主义解释为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既是他们对“五四”的隐性继承,也是弥合革命理论与现实情感的唯一方式吧。
胡风在为《生死场》所写的读后记中肯定了作品让“愚夫愚妇们”“悲壮地站上了神圣的民族战争底前线”,似乎是一种贴近革命话语的解读,但此文的开篇与结尾,却都落在作品的真实性上。“农民”与“土地”,才是更为他重视的文学质素①胡风在文中多次重复了这一点,例如“这写的只是哈尔滨附近的一个偏僻的村庄,而且是觉醒底最初的阶段,然而这里面是真实的受难的中国农民,是真实的野生的奋起”“由于《八月的乡村》和这一本,我们才能够真切地看见了被抢去的土地上的被讨伐的人民,用了心的激动更紧地和他们拥合”。。虽然鲁迅对“乡土小说”的命名就发生在不久前②鲁迅在1935年3月2日写讫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对“五四”时期的“乡土文学”作了界定:“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但1930年代已与“五四”时期相差甚远,“五四”之“乡土”所承载的文化批判视野,已经无法涵盖民族危机之中的农村形象,因为正是广袤黑土地上的“愚夫愚妇”,最先成为了守卫家国的平民英雄。1930年代以“战场”与“工运”来塑造革命英雄形象的左翼文学并不少见,“二萧”之所以吸引了鲁迅和文坛的目光,很大原因便在于他们笔下活泼生动的农村与农民。
1920年代从乡土走入城市的知识分子带着批判性眼光审视着愚昧落后的乡风陋习,那时的世界主义与人道主义包裹在民族解放的文化信仰外,民族意识是隐藏在“参与世界”的价值标准中的。十余年的诡谲时局孕育出了农村写作的多种类型,有沈从文式的牧歌理想,也有茅盾式的社会剖析。郁达夫在1935年的文章中说:“在目前的中国,正是提倡民族文艺最适当也没有的机会”,“伟大的文艺……当以整个民族为中心,以世界人类为对象,本着先图自强,次求共存的精神做下去才对”,“把目光放大来一看,则描写财主的横暴、官吏的贪污、军阀的自私……叙述学子的寒酸,酷吏的刻薄……也未始不是我们中国的民族文艺”①郁达夫:《谈谈民族文艺》,转引自王自立、陈子善编《郁达夫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242~243页。。郁达夫列举的题材与其说是民族文艺,不如说是以爱国精神为底色的“现实主义”,将文艺的真实性冠之以“民族”,也可视之为作家对所处时代的积极回应吧。茅盾进一步指出,地域风情之外还需要普遍性的生命体验做支撑,才能表现出有灵魂的“乡土”②蒲:《关于乡土文学》,《文学》第6卷第2期,1936年2月1日。,而这个“乡土”已经不再是“五四”时期以作家个人的故乡想象为基础的现代性反思了,而是指向普遍性的“运命的挣扎”。
如果说普遍性与特殊性、家国情与儿女情的结合是茅盾对“乡土文学”的艺术期待,那么东北作家的书写的确可谓模范。萧红笔下的“麦场”,萧军描绘的“乡村”,舒群以“无祖国”赞扬的爱国主义,无不是在东北风土上才会演绎的抗战先声。中日苏政治势力的交织,满汉朝民族共处的境况,以及独属于关外的广袤土地与风俗传统,天然赐予了东北作家不可替代的文化基因。正是这些习焉不察的文化基因,支撑着这群被迫流亡的“侨寓者”,在生命与文化寻根的路上写下一个又一个深沉苦涩的土地断片。
鲁迅说《八月的乡村》“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③鲁迅:《八月的乡村》“序”,田军:《八月的乡村》,容光书局1935年版,第3页。。对土地的热爱与崇拜,是东北作家尤为浓重的情感基底。萧红《生死场》中妇女生产前抽掉席子躺在土炕上的原始观念、端木蕻良《大地的海》中关于初生婴儿“落土”和老人“吹土”的风俗,都体现了东北农民以生命系于土地的深厚情谊④参见逄增玉《黑土地文化与东北作家群》,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80~81页。。那些因为衣食本能而走向反抗的农民,并不一定标榜自己为拯救者,他们的初衷只是守卫土地,以及土地连成的家国。关于这一点,端木蕻良有颇为深刻的认识:“我始终认为在中国的现阶段的农村里,能发现一个自发性的绝对的觉醒者,恐怕是很难能的。像海绵那样的会吸收的农民型……已经被我们的作家,很认真地写出了。但这是真实的吗?”⑤端木蕻良:《关于〈科尔沁旗草原〉》,《文艺新潮》第1卷第9期,1939年6月5日。
既看得到农民的“不觉悟”,也看得到他们的“觉悟”,是东北作家能够写出生动又“正确”的农民形象的原因。与“二萧”等其他东北作家不同的是,端木出生于富贵之家,又在京津接受了新式教育。他的走向文学,既是“九一八”对他故乡记忆的激发,也是一个新式青年进行文化批判的开始。端木自剖道,“我活着好像是专门为了写出土地的历史而来的……我的接近文学是由于我的儿时的忧郁和孤独。这种忧郁和孤独,我相信是土地的荒凉和辽阔传染给我的”①端木蕻良:《我的创作经验》,《文学报》第1卷第1期,1942年6月20日。。土地记载了历史,积累了仇恨,承载了爱与美,也孕育出无数有血性的生命。富贵公子端木既享受了地主阶级的优渥,也看到了财富背后的血腥,所以在生活与思想之阶级属性上有所跨越的他,对于土地与人的表现从来都不是单向度的。他笔下的阶级关系既有野蛮的压迫,也有热血的反抗,既有历史的积淀,也有个体无法挣脱的命运。
《科尔沁旗草原》就像端木写出的草原本身,雄浑而辽远,在时间的长河中见证了一代代中国人的争斗与豪夺、迭代与革新。山河破碎使一群“东北作家”进入了关内文坛的视线,他们笔下的故乡情感,既有“地之子”的虔诚,也有对人性的反思,是“五四”遗产在抗战书写中的跨时空绽放。已是共产党员的舒群和罗烽,还有倾心战场雄风的萧军,都以距离政治很近的方式书写了“东北”②这三位作家都结合自身革命经历创作过“监狱小说”,或通过叙述在监狱中结识的各国人来表达爱国之情,或通过描写监狱生活来表达抗战意图,如舒群的《无国籍的人》、萧军的《羊》和罗烽的《狱》。;萧红则以其舒缓悲惋的笔调写下了另一重“东北”,“我恨中国人”的哀叹与“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的嘶鸣集合在《生死场》中,给以“东北”指代“中国”的文学隐喻增添了一层厚度。
“东北作家”并不始于有意识的集结,但是继1936年9月的亮相之后,东北作家就在文坛获得了一席之地,开始自发群集来为故乡呐喊。1937年3月,萧红、萧军、舒群、罗烽、白朗等人决定捐出个人稿费的百分之五编辑出版《夜哨》小丛书。抗战全面爆发后,东北作家流亡于武汉、临汾等地,到1938年武汉陷落,基本以重庆、桂林和延安为主要落脚地。1941年9月,群集延安的东北作家为纪念“九一八”十周年成立了“九一八文学社”,并且在《解放日报》上发表《为“九一八”十周年致东北四省父老兄弟姊妹书兼寄各地文艺工作者》,号召东北同胞勿忘耻辱、团结奋战。虽然这份宣言强调“东北人民是负载着双重民族耻辱的”,但不可避免地,“东北”已不再是“先声”,而是汇入民族救亡中的一个分支。所以东北作家在延安的集结主要在知识方面用力,研究故乡的历史风土与语言资料以助写作①《为“九一八”十周年致东北四省父老兄弟姊妹书兼寄各地文艺工作者》,转引自王巨才编《延安文艺档案》第31册,太白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23页。。他们分散在“文协”“鲁艺”和文艺刊物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贡献力量,1930年代中期作为“国防”之典型的“东北”,也就逐渐弱化并消融在了“人民”与“工农兵”的政治范畴中。1950年代以来,“东北作家”的名单不断变化,“籍贯”宽泛成了“居留者”以及在东北有过文学活动的作家,还衍生出“离散作家”“满系作家”等不同说法②参见张泉《殖民拓疆与文学离散:“满洲国”“满系”作家 文学的跨域流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46~154页。。其实范畴只是服务于学术研究的人为规定,它的合理性存在着多种可能。笔者之所以回到该群体被命名的开始,是想揭示这一文艺行为背后的文化意图,以及“东北作家”被历史选择的必然宿命。
因“伪满洲国”的存在而极为敏感的白山黑水,为“东北作家”的出现提供了特定的历史契机。文化上的独异性与政治上的典型性,使“东北作家”作为一个时代标本应运而生。写“土地”与“人”的流亡文学,因为左翼“国防文学”的建构需要而被概括成了一个具有民族隐喻性的文学史名词。但“东北作家”又不只是左翼文化界树立自身形象的文艺事件,它的出现也绝非单纯建构的结果,而是对已然生长起来的左翼革命战争文学之推进,因为阶级革命的终极目标是解放全人类,对劳苦大众的人文关怀本就是左翼的思想底色。以遭受侵略的民族灾难为代价,中国收获了一群充满野性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