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作为呈现诗的结晶质地或诗性的一种方式
——从闻一多及其弟子“二家”的诗说开来

2022-11-17 05:49于慈江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臧克家诗性新诗

于慈江

内容提要:本文以1930年代闻一多与他的弟子“二家”(陈梦家、臧克家)写于青岛的几首诗为抽样对象与切入点,在着重探讨现代汉语新诗的叙述性表征和结晶性质地或诗性的前提下,明确认同诗的结晶性质地或诗性是这类以叙述性为主要呈现方式的诗的内在质地与生命力所在。论文不仅紧密依托中外诗歌经典的历史脉络与相关的批评文本,力求还原特定的历史现场,也能立足诗歌文本细读与剖析,有点有面、宏微结合地展开细致探究。

一 1930年代一多与“二家”写于青岛的几首诗

1930年代初,诗人闻一多(1899—1946)在老海大校园(国立青岛大学鱼山校园)整整执教两年。他把诗的种子和一位大写的爱国学者的情怀,深深地撒播在这座虽饱经磨难却始终熠熠生辉的校园。而他自己的伟岸形象,也最终化为这所百年名校最耀眼的名片之一。

正是在被聘到海大校园的1930年,闻一多花了整整四天工夫,以一种近乎忘我的状态,写出了神秘古雅的激情长诗《奇迹》①闻一多:《奇迹》,《闻一多诗集》,群言出版社2014年版,第295~297页。原载徐志摩主编《诗刊》1931年1月20日(创刊号)。。闻一多的“新月”同人、《诗刊》主编、诗人徐志摩(1897—1931)见稿心喜,将其称为“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奇迹:

我要的本不是火齐的红,或半夜里

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

蔷薇的香;

……

我要的本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的结晶,

比这一切更神奇得万倍的一个奇迹!

……

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闪着

宝光;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

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我不会看见

团扇,悟不起扇后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么我等着,不管得等到多少轮回以后——

……

——我等,我不抱怨,只静候着

一个奇迹的来临。

……

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紫霄上

传来一片衣裙的 ——那便是奇迹——

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就这样,闻一多把青岛的美视为“舍利子似的闪着宝光”的“结晶”和“奇迹”,忘情地沉浸于山海的青葱和蔚蓝,将他1927年的《口供》①闻一多:《口供》,《红烛·死水》,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9页。一诗里反复渲染的爱——至少是对“青松和大海”的爱,很大程度上落实了: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青松和大海,鸦背驮着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

记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1956年,古文字学者兼诗人陈梦家(1911—1966)发表《艺术家的闻一多先生》,回忆他和去世已整整10年的恩师闻一多当年短暂的岛城温馨:“我们常常早晚去海边散步。青岛有很好的花园,使人流连忘返。而他最爱的是站在海岸看汹涌的大海。”①陈梦家:《艺术家的闻一多先生》,《文汇报》1956年11月17日。

至于山,小鱼山、八关山、浮山和崂山自不待言。“爱英雄,还爱高山”(闻一多《口供》一诗语)的闻一多1932年离开青岛之前,还特意与自己的助教弟子陈梦家一起爬泰山。也难怪陈梦家会在同一篇文章里,这样感慨闻一多的襟怀:“对于大海和泰山的爱,可见他的胸怀。”

陈梦家虽只当了一个学期的海大园助教,却能一边在导师闻一多提点下钻研甲骨文,一边以敏感的诗心感悟青岛。譬如,他1932年6月在青岛,就写了一首名为《小诗》②陈梦家:《小诗》,《梦家的诗》,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页。的诗,满是诗人慧眼的洞察和心灵的明悟,带着会飞的翅膀:

我欢喜听见风

在黑夜里吹;

穿过一滩长松,

听见你在飞。

吹我去到那边

不远的海港,

那边有条小船

等在港口上。

陈梦家后来甚至在千万里之外,还难忘凄美迷离的青岛——他1933年在安徽芜湖,借长诗《往日·陆离》①陈梦家:《往日·陆离》,《梦家的诗》,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64~183页(本文截取的诗段在第173页)。原载《学文》1934年第1卷第3期。这样温情追忆和回望:

……

在海岛上

我与远处的灯塔与海上的风

说话,我与古卷上的贤明诗人

在孤灯下听他们的诗歌:像我

所在的青岛一样,有时间长风

怒涛在山谷间奔腾,那是热情;

那是智慧明亮在海中的浮灯,

它们在海浪上吐出一口光,

是黑夜中最勇敢而寂寞的歌声。

……

闻一多的得意门生除了陈梦家,当时至少还有臧克家(1905—②张洪刚:《忆念山大(四):忆青大 念一多》,《梁实秋在山大》,山东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84页。004)。而百年海大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掌故之一,正是闻一多和所谓“二家”的师生缘。也曾是海大园教授的梁实秋(1903—1987)著文这样谈及闻一多:“一多从来没有忽略发掘新诗的年轻作者。在青大的国文系里,他最欣赏臧克家,他写的诗是相当老练的。还有他的从前的学生陈梦家也是他所器重的。陈梦家是很有才气而不修边幅的一个青年诗人,一多约他到国文系做助教,两个人颇为相得。”②张洪刚:《忆念山大(四):忆青大 念一多》,《梁实秋在山大》,山东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84页。

虽然闻一多曾在自己的诗《口供》里既郑重其事又语带调侃地宣称,“我不是什么诗人”③前引闻一多《口供》一诗中句子。,但他却的确是经由诗歌,才同这两位弟子接驳在一起。作为助教的陈梦家,是闻一多1927年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时发掘的诗人苗子。

而比助教陈梦家还年长六岁的本科生臧克家入校前在社会上磨炼过,算是闻一多慧眼识珠的特招生,幸运地得到了他手把手授艺、逐字改诗的待遇。像臧克家1932年4月写的《老马》①臧克家:《老马》,《臧克家诗选新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3页。这首代表作,就经闻一多修润、欣赏过: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它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它抬起头望望前面。

闻一多不仅将臧克家的海大园作业《难民》《老马》等介绍给《新月》诗刊,还和后来也成为海大园教授的作家王统照(1897—1957)一起,资助臧克家1933年出版他自己的首部诗集《烙印》,并一针见血地为之作序说:“……作一首寻常所谓好诗,不是最难的事。但是,作一首有意义的、在生活上有意义的诗,却大不同。克家的诗,没有一首不具有一种极顶真的生活的意义。没有克家的经验,便不知道生活的严重。”②闻一多:《烙印·序》,《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74页。

臧克家接下来这首《忧患》③臧克家:《忧患》,《臧克家诗选新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1页。同样写于海大园,也当得起闻一多这一评价。这次的矛头是直指国恨,一如诗人在1956年版《臧克家诗选》中特意标注的那样,此诗写于“‘九一八’事变第二年3月”:

应当感谢我们的仇敌。

他可怜你的灵魂快锈成了泥,

用炮火叫醒你,

冲锋号鼓舞你,

把刺刀穿进你的胸,

叫你红血绞着心痛,你死了,

心里含着一个清醒。

应当感谢我们的仇敌。

他看见你的生活太不像样子,

一只手用上力,

推你到忧患里,

好让你自己去求生,

你会心和心紧靠拢,组成力,

促生命再度的向荣。

闻一多与其弟子“二家”如上展示的几首诗自是风格各异——闻一多的诗大气纵横,恣肆无碍,表情丰富,带着鲜明的自我调侃和自我分剖印记;陈梦家的诗幽婉飘逸,锐敏细腻,散发着一丝孤芳自赏、多愁善感的气息;臧克家的诗本色老实,全是干货,极接地气,充满本乡本土气息,于沉凝、苦涩与滞重中,透出一派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然而,一眼望去,至少在诗的展开与行文方式上,它们又的确带有某些显明的共通性——那就是,它们都是宣说的、描摹的、刻画的,有着比较浓重的叙述性特征。

譬如,闻一多的长诗《奇迹》虽然像一只迎风翱翔的大鸟那样,情绪绷得非常饱满,翅膀张得非常开阔,用力扑打得非常较劲儿,充满张力和激情,但本质上还是倾诉的、叙述的——通过语气有些急切的自我剖白和情状描述,将我对作为“奇迹”的那个“你”的期许和等待,一步步叙述和烘托了出来。

再譬如,陈梦家的短章《小诗》朴质干净、优雅轻盈、充满温情的况味,是想象力放飞或推送的心情或梦想,但却也是由对有着清晰逻辑脉络的具体事物由近及远、一环扣一环的描述和叙述来完成的——先是表示喜欢听夜黑风吹;接着叙述听着听着,便似乎能听到松涛那边,“你”被吹动着飞来飞去的动静;然后叙述自己被吹到不远处的海港上一艘停泊待发的小船里,与思念中的“你”会合……既明显是痴心痴念的,又是由清晰的叙述理路推动着的。

至于臧克家的《老马》一诗,更是货真价实、极其克制的纯粹的叙述,是彻头彻尾的白描与雕镂——大车、负重、鞭影、抬眼默默前望……短短八行诗,没有一个多余的废字,一匹饱受折磨、忍辱负重的负车老马的形象便圆雕般被烘托了出来。不论其中或明或暗带有多少象征或隐喻的意味,完成这一烘托或雕镂任务的毕竟是诗人刀刻般清晰和白描般冷静的叙述。

二 一多与“二家”诗的叙述表征与结晶质地

2021年上半年,在面对记者和诗歌爱好者“何谓诗和诗人?”的提问时,笔者曾这样郑重回应道:“诗或诗人的定义从来都多如牛毛,不胜枚举——套用一句人人耳熟能详的话,有一千个人或诗人,就有一千种诗或诗人定义。若非得问我,那我自己一言以蔽之的看法是:诗是造物经由心灵赋予或凝成的一种结晶或结晶体;而诗人,无非是在孤寂而考验耐心的人生与文学旅程中,有幸发掘这一结晶的人。”①于慈江:《何谓“以诗接驳远方”——于慈江教授谈诗录》,《中国海洋大学学报》2021年5月13日(第2131期),第8版。

笔者1997年曾写过一首《诗歌》②于慈江:《诗歌》,《漂移的岸—— 一个现代“行脚”诗人的爱情四季》,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0页。此处行文略有改动。,以诗论诗③有关何谓“以诗论诗”等话题,可参看虹影、于慈江编选(赵毅衡评注)《以诗论诗》,北方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或许可视为对如上这一定义的诗化解读或演绎:

床前的诗行墨汁正干

是汗浆

还是泪水

我听得见盐巴沉淀

慢慢结晶的声音

关于纯洁爱情的盛典

总是失身于谣言

就像家乡的稻穗或荞麦

躲进流浪诗人的枕头

温暖无家可归的思想

人在手中的竿上

鱼在眼前的水里

一动一静之间

彼此就这样考验耐心

掉头而去的时候

一个身影似曾相识

遥远而来

而只要是真正的诗,只要是能真正称得上诗的文字,便不同程度地、多多少少都具备这样的结晶性或质地。而这其实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诗性,“(诗)既不能局限于一种体裁,也不能局限为华丽的辞藻或技巧——它是一种光芒四射并使作者的文字升华的形态”,“诗有一种独特的意义,在我们心中引起一种诗性状态”①[法]让·贝西埃等主编:《诗学史》,史忠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36页。。无论是这里所描述的“光芒四射”与“升华”形态,还是所谓的“独特意义”与“诗性状态”,都其实直指这一诗的结晶性或质地。

无论是通常的抒发感情、吟咏情怀,还是写景状物、叙述经历与物事,都不过是达成这一诗的结晶性或质地的方式或途径而已。大略而言,所谓诗,要么是偏主观的、抒情的、咏叹的,要么是偏客观的、叙述的、宣叙的,要么是二者兼而有之、混融的。而作为趋势,又往往会从一个极端逐渐向另一个极端让渡,且周而复始。说到底,“诗歌不独是抒情的,它自始便有一种叙述基因”②孙基林:《“叙事”还是“叙述”?——关于“诗歌叙述学”及相关话题》,《文学评论》 2021年第4期。。

就好比闻一多所在的新月派1920年代末在主张新诗格律化之外,亦号召以理性节制情感,鼓励将主观情愫客观对象化,追求诗的蕴藉含蓄和非个人化,本质上便是为了纠正“五四”时期新诗中泛滥的直抒胸臆与极端感伤主义倾向,是一种倾向对另一种倾向的反动。这也就难怪,尽管上举《口供》《奇迹》(闻一多),《小诗》《往日·陆离》(片段)(陈梦家),《老马》《忧患》(臧克家)等诗风格和笔法尽自各异、绿肥红瘦、各极其妍,但因都写于闻一多与新月派如上以理性节制情感这一提倡的同一时期,便顺理成章地都走上了叙述或宣叙的路子。

提及叙述和宣叙,让笔者一下子想起了1985年,想起了当年在北大上研究生时写的一篇不无反响和持续应和的论文《新诗的一种“宣叙调”》①于慈江:《新诗的一种“宣叙调”》,《当代文艺探索》1985年第4期。另可参看魏天无《以诗为诗:网络诗歌的“反网络”倾向及其特征》,《江汉论坛》2004年第9期;许霆《先锋诗人实验诗体走向论》,《当代文坛》2005年第3期;陈仲义《说唱(Rap),一种宣叙调性》,《新语文学习》(高中版)2009年第10期;杨小滨《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当代诗歌中的叙事与抒情》,《星星》(下半月)2012年第1期;张颖《词语漫游者的诗性日常——柳宗宣诗歌评析》,《江汉学术》2017年第2期。。这篇文章借用与歌剧和清唱剧等相关的概念“宣叙调”,无巧不巧地聚焦并记录了诗人兼学者马永波如下这段话里所描述的诗坛大转变的端倪:“当代汉语诗歌从(19)80年代到90年代至今,许多重要诗人都不约而同地经历了从凌空蹈虚的诉诸想象力的写作向日常关怀的诉诸当下此在的写作转变。这个过程也暗合了从理想到现实、从天堂到人间的视角和理解上的转换……浪漫的抒情咏叹转化为平静的宣叙描写,张扬的自我消弭于与物齐观的谦卑、守护与倾听。”②马永波:《叙述诗学:超离与深入》,《中文学刊》2021年第5期。

当代汉语诗歌发生于1980年代到1990年代至今的写作倾向大转变——从“浪漫的抒情咏叹转化为平静的宣叙描写”,正是本文前面所总结的新诗从一个极端向另一个极端的又一场让渡,是一种倾向对另一种倾向的再一次反动。而拙文《新诗的一种“宣叙调”》在捕捉和提炼这又一场让渡和再一次反动上,刚好出手出得最早,也堪称颇为敏锐和精准,以至于发表这篇文字的地方性文艺批评刊物、福建的《当代文艺探索》虽早已寿终正寝,清晰记得这篇文字并乐于寻找这篇文字的学界同人仍时不时会冒出来——譬如,资深诗评家兼诗歌编辑唐晓渡当年正是通过这篇《新诗的一种“宣叙调”》开始认识笔者,进而为《诗刊》向笔者约稿写诗评;而几十年过去之后的2018年,北大诗人兼清华教授西渡师弟又特意向笔者谈起这篇文字当年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并郑重索要原稿。

拙文《新诗的一种“宣叙调”》在抽样细读所谓“宣叙调”诗的基础上,对其基本性征做了如下归纳、总结与解读:

首先,它们通过语词重复——省略连词、助词等虚词——一个主语后顺接许多小谓语等三种方式造成绵长紧凑的句子构架。由于一气贯穿而显得夯实,从而使得句末通常悠长的尾音几乎消失。

其次,从总体上看,这种诗(《飞天》的编者是独具慧眼的,它在当代诗歌发展中所起的作用是不可磨灭的——翻开它1984年第1至12期就可发现,有八期载有这种格式的诗,其中包括斯达《北方》、王建民《世界向中国西部行注目礼》、于坚《我们的一对邻居》,以及杨榴红《白沙岛》等)在风格上既谐和于诗坛总的诗风(达观、阔大、豪迈),又有自己的独特处,即幽默、诙谐甚至嘲讽的格调。

第三,这种格调的诗具有一定的叙事性。而且多是宣言式的自我介绍,生活与情怀兼重。从《我们这些男子汉》《快乐的女车工》《我们的一对邻居》等名字上便可略窥一二,毋庸多言。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的叙事往往不完整,而依靠跨度很大的多项组接,加重诗的密度、生活趣味与亲切感,使得很浓的情怀的宣泄有一种沉实感……

总之,如果说目前一般的较好的抒情诗是优美的咏叹调的话,那么,这种乐观、幽默、叙事风的抒情诗则可称得上是朴实的宣叙调。它既以恢宏和促迫感适应了现代生活博大而敏快的节奏,又因多方面、多角度顺应了现代生活与情绪的复杂性,还因它的亲切朴拙而与读者保持了尽可能宽的接触面,从而骄傲地显示出鲜活的生命力。

拙文《新诗的一种“宣叙调”》随后进一步总结了“宣叙调”这一诗歌倾向所体现或折射的两大进步与两大趋势——如下所录是两大趋势:

首先,诗歌抒情主体出现了新的变异的趋势——即由“我”向“我们”转化。这从上面对“宣叙调”的抽样分析便可看出。新诗实际上正开始完成关于抒情主体的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即“我们”(五十、六十年代)——“我”(新时期初期)——“我们”(现今)。现在到了这一过程的后一环——诗歌背后从而也就是诗的抒情主体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民族形象。这是不容忽视的新内容。因而,追求“我们”中包容“我”,而不是“朦胧诗”运动初期的“我”包容“我们”甚或“我”中仅“我”,是有其历史与现实的根源的。

其次,是在要求突破、寻求新的集合的契机的过程中,诗歌戏剧化小说化的趋势。可以说,新探索“宣叙调”的新颖格式及幽默、叙事的风格较典型地体现了这一趋势。这实际上,是诗力图打破旧观念、扩大表现力的结果。特别需要提请注意的是,诗歌“小说、戏剧化”的尝试是和小说领域中小说 “诗化 ”这种现象相伴随的。

对于当今诗歌的这一宣叙性、叙述性倾向的必然性,早年以知识分子写作和纯诗为耀眼标签的诗人西川给出了他痛苦思考、艰难蜕变后的反馈或体悟:“在抒情的、单向度的、歌唱性的诗歌中,异质事物互破或相互进入不能实现。既然诗歌必须面向世界敞开,那么经验的矛盾、悖论、噩梦,必须找到一种能够承担反讽的表现形式,这样,歌唱的诗歌必须向叙事的诗歌过渡。”①西川:《90年代与我》,《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65页。

当然,正如学者孙基林最近著文着重指出的那样,“诗的本质不是情感,也不是叙述,诗的本质是诗性”,“叙述作为一种诗的言语行为、表达方法和事物存在方式,它的意义在于叙述自身的诗歌性,包括叙述话语的呈现,被叙事物的呈现,并且是以诗性的方式呈现。这也等于说,并不是任何叙述都可以构成诗,或者任何经由叙述达致的呈现都成为诗的呈现”。②孙基林:《“叙事”还是“叙述”?——关于“诗歌叙述学”及相关话题》,《文学评论》 2021年第4期。闻一多与其“二家”弟子前面几首以叙述为主要呈现方式的诗之所以能让人不断产生共鸣、引发回响,正是因为它们首先和终极具备结晶质地或诗性。它们是不是真的会实打实成为现代新诗的经典,也最终取决于这一结晶质地或诗性的浓度与纯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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