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程辉
内容提要:在近些年来逐渐趋热的鲁迅杂文研究中,鲁迅的“随感录”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本文历时性地回到这一鲁迅杂文写作的起点,探讨鲁迅“随感录”的独特修辞及行文策略,描述、呈现杂文写作变化的媒介及其伦理问题,并提出杂文的“鲁迅性”应成为杂文“文学性”研究的实质内涵。
鲁迅的《随感录》收录在《热风》一集。毫无疑问,它是我们宽泛理解的鲁迅杂文写作的一部分。不过,在近些年来逐渐趋热化的鲁迅杂文研究中,很难看到“随感录”的身影。研究者关注的重心落到了被称为“自觉”期的《华盖集》及其后的杂文写作。研究者各自讨论的针对性及方式虽有差别,但都涉及对“文学”的现代理解范式的某种批判意向,如张旭东以“小文学”来定位鲁迅的杂文①张旭东:《杂文的“自觉”——鲁迅“过渡期”写作的现代性与语言政治》(上),《文艺理论与批评》2009年第1期。,周展安以鲁迅杂文为其提出的“行动的文学”的典型②参见周展安《行动的文学:以鲁迅杂文为坐标重思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理论与批评》2020年第5期。。需要指出的是,种种论述思路都不可避免地与鲁迅本人1925年之后的杂文论发生不同程度的视域融合,甚至是以后者为立论基础。
应当承认,以“随感录”为代表的“鲁迅的初期杂文,虽然也以观点的新深,语言的明快出众,说出了许多隽永而为我们至今仍常引用的话,但就文体来说,包括白话的运用,当时都还处于简明质朴的初始阶段”①徐麟:《无治主义·油滑·杂文——鲁迅研究札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7年第4期。。但是,建基于鲁迅的杂文论而非杂文写作本身的“杂文自觉”多少沾染了竹内鲁迅的“玄学主义”气息②“玄学主义”是高远东对竹内好鲁迅研究的批判描述。参见高远东《“仙台经验”与“弃医从文”——对竹内好曲解鲁迅文学发生原因的一点分析》,《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4期。。因此,本文的主要工作便是尝试对此加以充实补足。它将历时性地回到本文称之为鲁迅杂文“起点”③王风认为:“到‘随感录’时期,鲁迅扭转了此类文体中新闻与评论的关系,确立了议论的主体性,由此在报章论说文的广泛背景下开始催生先被称为‘杂感’、后被称之为‘杂文’的现代论说文体。”参见王风《近代报刊与五四文学性论说文》,《世运推移与文章兴替——中国近代文学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86~187页。的“随感录”,聚焦杂文文本本身,以期描绘出鲁迅杂文写作变化——包括“杂文自觉”在内——的隐形媒介。
“杂文自觉”论中,为论者屡屡征引的是鲁迅在《华盖集·题记》中所提及的“小事情”:
在一年的尽头的深夜中,整理了这一年所写的杂感,竟比收在《热风》里的整四年中所写的还要多。意见大部分还是那样,而态度却没有那么质直了,措辞也时常弯弯曲曲,议论又往往执滞在几件小事情上,很足以贻笑于大方之家。④鲁迅:《华盖集·题记》,《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鲁迅在这篇题记当中也说明了“小事情”的具体所指,即“咬文嚼字”“青年必读书”以及女师大风潮。这些事情被鲁迅定义为“小”的理由并不清晰,但也正因此,“小事情”带来了颇为丰富的阐释空间。张旭东对此发挥道:“‘小事情’的‘小’不仅仅在于它的低俗、零碎、委琐、令人不耐烦和气闷,而且在于它本身所包含的必然性和真实性;种种理想和梦想,种种以‘大事情’面目出现的东西,在这种‘小事情’面前总是碰壁,因为是后者而不是前者跟‘历史’站在一起,具有现实本身所具有的强度,尽管它往往是一种黑暗的强度。”⑤张旭东:《杂文的“自觉”——鲁迅“过渡期”写作的现代性与语言政治》(上),《文艺理论与批评》2009年第1期。这种对“小事情”的阐释将《华盖集》与“随感录”作了过于清晰的切分,它无视或者回避了这样的事实,即在鲁迅眼中,“随感录”所写的也是“小事情”:
我在《新青年》的《随感录》中做些短评,还在这前一年,因为所评论的多是小问题,所以无可道,原因也大都忘却了……记得当时的《新青年》是正在四面受敌之中,我所对付的不过一小部分;其他大事,本志具在,无须我多言。①鲁迅:《热风·题记》,《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7页。
上引文字出自《热风·题记》,其写作时间是1925年11月,与《华盖集·题记》极为相近。这表明“小事情”一语是鲁迅针对“随感录”以及《华盖集》所使用的统合性概念。换句话说,“随感录”与《华盖集》之间存在着内在的连续性。因此,若要以“小事情”来论定鲁迅的“杂文自觉”,那么“随感录”就不应轻易绕过。并且,与“小事情”对立的“大事”存在于《新青年》的“随感录”之中,因而就“小事情”的意涵确定而言,“随感录”比《华盖集》来得更切近。
《新青年》的“随感录”栏目首立于第4卷第4号,鲁迅的第一篇“随感录(二十五)”发表于《新青年》第5卷第3号。在此之前,刊发“随感录”的《新青年》共有四期。从数量上来看,陈独秀处于绝对领先位置,鲁迅参与前的这四期所载的二十三篇“随感录”当中,他一人就包办了十三篇。《新青年》第4卷第4号上的“随感录”也是由陈独秀三篇打头,所谈论的话题分别是学术、民主政治、大学教育。第一篇以“学术何以为贵”发问开篇,从学术作为“人类公有之利器”说到“吾人尚论学术必守三戒”,最终把笔锋导向对三派“国粹论者”的批判。可注意的是,其批判出离有理有据,逻辑也不严谨。针对“以为欧洲夷学不及中国圣人之道”的“第一派国粹论者”,其文竟发出“此派人最昏聩不可以理喻”之语,并且后文对此置之不理转而对二、三派进行分析评论。第二篇从“世人攻击国会议员最大罪状有二”开谈,举列完罪状之后,对世人“不知国会之何物也”正面解释了几句便收束文章,全文不过三百字左右。评论北京大学设立“元曲”课程的第三篇则从上海某报纸的言论写起,认为报上言论“不知欧美日本各大学,莫不有戏曲科目”,以此便将“元曲为亡国知音论”判定为“妖言”。
自此之后,陈独秀的“随感录”延续第4卷第4号上的风格,所论话题较为宏阔抽象,大体不离科学、文化、社会、学术、政治。行文则更加利落,往往起笔提一话题,继而加上两三句评论便成一篇。这里不妨略举两例:
社会之文野,国势之兴衰,以国民识字者多寡别之,此世界之通论也。吾国人识字者之少,万国国民中,实罕其俦。不但此也,此时北京鼎鼎大名之昆曲名角韩世昌竟至一字不识,又何怪目不识丁之行政长官盈天下也!更何怪不识字之国民遍国中也。①陈独秀:《随感录·十》,《新青年》第5卷第1号。
宇宙间物质的生存与活动以外,世人多信有神灵为之主宰,此宗教之所以成立至今而不坏也。然据天文学家之研究,诸星之相毁,相成,相维,相拒,皆有一定之因果法则。据地质学家之研究,地球之成立,发达,其次第井然,悉可以科学法则说明之。据生物学者,人类学者,解剖学者之研究,一切动物,由最下级单细胞动物,以至最高级有脑神经之人类,其间进化之迹,历历可考,各级动物身体相织繁简不同,势力便因之而异。此森罗万象中,果有神灵为之主宰,则成毁任意,何故迟之日久,一无逃于科学的法则耶?有神论者其有以语我!②陈独秀:《随感录·十二》,《新青年》第5卷第1号。
鲁迅在《热风·题记》里所提到的与“小问题”相对的“大事”指的很可能是陈独秀写作的“随感录”。在另外一篇谈及“小事情”的文章《怎么写》里,鲁迅开头说:“可谈的问题自然多得很,自宇宙以至社会国家,高超的还有文明,文艺。古来许多人谈过了,将来要谈的人也将无穷无尽。但是我都不会谈。”③鲁迅:《三闲集·怎么写》,《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页。“宇宙”“社会”“国家”“文明”“文艺”等话题无疑与陈独秀的“随感录”相吻合。这段话中的“我都不会谈”一语值得咀嚼,鲁迅表达的显然不是写作能力的自我否定,留日时期他就完成过《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等堪称以“大事情”为中心的文章。因此,鲁迅所重复强调的“小事情”当无关话题表面的“大小”,而是指向“怎么写”。由此反观“随感录”,陈独秀的写作就颇具样本意义,它示范了“随感录”体的标准语法:
第一,“随感录”皆因事而发,且此“事”绝大多数都是“时事”,只不过显隐程度不同而已。形制短小如陈独秀的“随感录”,也不免显露其感发于“时事”之迹,如前文提到的谈北京大学开设戏曲课程的“随感录(三)”以及讽刺“昆曲名角韩世昌”的“随感录(十)”,都不能说是抽象的高谈阔论。
第二,“随感录”虽因“时事”而发,但并非老老实实就事论事,文章的发展方向以及言辞风格完全由各位作者自主决定。例如同载于第4卷第4号之上的陶孟和的“随感录(四)”说到上海某书局发售“升官图”一事,文章主体是苦口婆心地解析“升官图”的内在原理为何“不适用于儿童”,其立论以及具体论述平正通达,口吻温和。此一特点也在他的“随感录(五)”中表现出来,该文谈论“社会上最通用之名词”的“留学生”,陶孟和对当时社会上崇洋媚外的有色眼镜颇不以为然:“吾曾见吾国国立大学三数英秀之才,其学问,其眼光,其见解,其思想,其德行,远出所谓留学生之上。其不及留学生者,即未能常用西餐,乘自动车,散步于通衢,boulevard或流连于跳舞场而已。”
第三,“随感录”重在观点表达,疏于论证。这是“随感录”的最大特征,也是陈独秀的最大影响所在。刘半农、钱玄同二人的“随感录”写作变化便可见此影响。他们在第4卷第5号上发表的两篇“随感录(八和九)”是辟“灵学”的长篇大论,行文的主要内容是依持各自的专业知识对“灵学”的罪状展开一一剖解。而到了第5卷第1号,二人的“随感录”不再穷举对象的种种问题,而是抽取一点感发自身意见。以“随感录(十八)”为例,钱玄同语涉当时昆曲的流行,对时人所称的“中国的戏剧进步了,文艺复兴的时期到了”表示质疑:“中国的旧戏,请问在文学上的价值能值几个铜子?”观其具体论说,却无关旧戏为何没价值,而是类比到“文章”来予以否定:“二簧西皮好比‘八股’,昆曲不过是东莱博议罢了。”文章后半在解释朋友的“要中国又真戏,非把中国现在的戏馆全数封闭不可”之语所采用的是同样的方式:“譬如要建设共和政府,自然该推翻君主政府;要建设平民的通俗文学,自然该推翻贵族的艰深文学。那么,如其要中国有真戏,这真戏自然是西洋派的戏,绝不是那‘脸谱’派的戏。”至于西洋派的戏具体何种模样,钱玄同只字不提,但其态度却了然于目,那就是要“推翻旧戏”。
与陈独秀等人相比,鲁迅出场之时的“随感录(二十五)”仍有其写法上的独异之处,如王风所论:“鲁迅的创体在于引入新的论述方式,这种方式可见于其对材料的使用,他并不直接针对严又陵的话进行评论;而是抓住其中一个‘转’字,形象化地描述各种各样的‘转’,并由此引出自己的议论……”①王风:《近代报刊与五四文学性论说文》,《世运推移与文章兴替——中国近代文学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85页。为“引出自己的议论”,鲁迅可谓是大费周章,从“严又陵的话”说到孩子的“转”,又从孩子的“转”谈到人伦关系,卒章显志般表达其“论”:“我们中国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
如同“不直接针对严又陵的话进行评论”所显示的,鲁迅对材料的使用多是为文章的铺展,而非借之来对自己的某些论点加以论证支持。“随感录(二十五)”中仍有典型一例:
最看不起女人的奥国人华宁该尔曾把女人分成两大类:一是“母妇”,一是“娼妇”。照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两类了。但父男这一类,却又可以分成两种: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种只会生,不会教,还带点嫖男的气息。第二种是生了孩子,还要想怎样教育,才能使这生下来的孩子,将来成一个完全的人。②鲁迅:《热风·随感录(二十五)》,《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2页。
上引文段中,论者从“奥国人华宁该尔”对女人的分类引到自身对男人的分类,又从男人的分类推衍至对“父男”的分类,进而才表达出“完全的人”的看法。此中兜兜转转绕了好几个弯,“奥国人华宁该尔”的意见对于论证自身的看法不起丝毫作用。如果再考虑到“奥国人华宁该尔”实际上是个女性仇视者的话,那么鲁迅在“随感录(二十五)”中的使用就更显得出人意料。
“用”材料而不“评论”表明,对于鲁迅而言,“材料”只有有用无用之分,其本身并不包含独立的价值判断。这是鲁迅的“随感录”区别于其他作者的一大特征,显示出鲁迅的跳跃思维。在他的“随感录”中,论者自身的知识背景以及思想立场无足轻重。如“随感录(三十三)”,鲁迅也谈论“灵学”,但他对“灵学”的批判并不像钱玄同、刘半农那样依靠自身的专业知识来展开,而是从解构“灵学”的话语出发,将“灵学家”定义为“好讲鬼话”的人。由此,科学在其对立面——“鬼话”——基础上得以展现自身形象:“科学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许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讲鬼话的人的对头。”①鲁迅:《热风·随感录(三十三)》,《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4、317页。文章从头至尾都没有解释“科学”,末尾反而表示:“其实中国自所谓维新以来,何尝真有科学。现在儒道诸公,却径把历史上一味捣鬼不治人事的恶果,都移到科学身上,也不问什么叫道德,怎样是科学,只是信口开河,造谣生事;使国人格外惑乱,社会上罩满了妖气。”②鲁迅:《热风·随感录(三十三)》,《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4、317页。无意解释“科学”,却可借此来一步步拆解“灵学”,这与钱玄同、刘半农谈论方式判然有别。
不从正面发论,游戏、迂回、倒逆般拆解对象使得鲁迅“随感录”中的论者常常示人以凡常化的“我”的形象。如批判“国粹派”的“随感录(三十五)”:
可是保存国粹的正面意思,我也不懂。
什么叫“国粹”?照字面看来,必是一国独有,他国所无的事物了。换一句话,便是特别的东西。但特别未必定是好,何以应该保存?
譬如一个人,脸上长了一个瘤,额上肿出一颗疮,的确是与众不同,显出他特别的样子,可是算是他的“粹”。然而据我看来,还不如将这“粹”割去了,同别人一样的好。③鲁迅:《热风·随感录(三十五)》,《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1页。
再如“随感录(三十六)”:
现在许多人有大恐惧;我也有大恐惧。
许多人所怕的,是“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我所怕的,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①鲁迅:《热风·随感录(三十六)》,《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3页。
这些作为行文功能的“我”与作为作者的鲁迅并不同一。前者无疑是一种修辞术,它在行文论述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上引“随感录(三十五)”中,论者在表达完“保存国粹的正面意思,我也不懂”之后,急转弯到通过疾病隐喻对“国粹”进行另类阐释。“随感录(三十六)”开头将“我”和“许多人”在“有大恐惧”层面等同化的目的在于翻转到对“恐惧”的内在解析。这种利用隐喻修辞的行文策略链接着一种极具破坏性的理解方式,它既非对所论对象的完整展示,也不是聚焦于局部的追根究底,而是凭借某种中介来完成话语焦点的转移。进而言之,鲁迅的“随感录”中除了真正所要讨论的对象之外,还存在着一种用以解构、批判对象的中介工具。当中介与所议对象的关系没那么紧密时,自我凡常化的论者“我”便会出现:
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中国的男女大抵一对或一群——一男多女——的住着,不知道有谁知道。②鲁迅:《热风·随感录(四十)》,《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8页。
这则明面上谈论“爱情”的“随感录(四十)”是因“不相识的少年寄来”的一封题为《爱情》的信而起,论者“我”虽然表示自己不懂爱情是什么东西,但是他仍然从少年的信里发掘出了爱情之外的东西:“这是血的争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可见,“人”才是论者真正要谈论的对象。因此,所谓少年的“爱情”来信未必是真实存在,而“爱情”也只不过是论者发抒“人”的观念的中转站。
鲁迅在《热风·题记》中对其“随感录”进行了分类:“就现在的文字看起来,除几条泛论之外,有的是对于扶乩,静坐,打拳而发的;有的是对于所谓‘保存国粹’而发的;有的是对于那时旧官僚的以经验自豪而发的;有的是对于上海《时报》的讽刺画而发的。”①鲁迅:《热风·题记》,《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7页。他虽未进一步解释何谓“泛论”,但从与“泛论”对举的因“扶乩”“静坐”“打拳”“保存国粹”“旧官僚的以经验自豪”“上海《时报》的讽刺画”而写的文章又可知道,“泛论”当是指那些并不直接因时事而生发的议论。按之于实际的写作,“泛论”谈论的大多是具有历史绵延性或者说超时间的思想话题,后半那些命以题目的“随感录”尤为如此。如下列诸篇的开头所示:
近来时常听得人说,“过激主义来了”;报纸上也时常写着,“过激主义来了”②鲁迅:《热风·随感录(五十六)“来了”》,《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3页。。(五十六 “来了”)
高雅的人说,“白话鄙俚浅陋,不值识者一哂之者也”③鲁迅:《热风·随感录(五十七 )现在的屠杀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6页。。(五十七现在的屠杀者)
慷慨激昂的人说,“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国粹将亡,此吾所为仰天扼腕切齿三叹息者也!”④鲁迅:《热风·随感录(五十八)人心很古》,《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8页。(五十八 人心很古)
我前回已经说过“什么主义都与中国无干”的话了;今天忽然又有些意见,便再写在下面……⑤鲁迅:《热风·随感录(五十九)“圣武”》,《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1页。(五十九 “圣武”)
欧战才了的时候,中国很抱着许多希望,因此现在也发出许多悲观绝望的声音,说“世界上没有人道”,“人道这句话是骗人的”⑥鲁迅:《热风·随感录(六十一)不满》,《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5页。。(六十一 不满)
古来很有几位恨恨而死的人物。他们一面说些“怀才不遇”“天道宁论”的话,一面有钱的便狂嫖滥赌,没钱的便喝几十碗酒,——因为不平的缘故,于是后来就恨恨而死了。①鲁迅:《热风·随感录(六十二)恨恨而死》,《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8页。(六十二 恨恨而死)
做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后两日,在有岛武郎《著作集》里看到《与幼者》这一篇小说,觉得很有许多好的话。②鲁迅:《热风·随感录(六十三) “与幼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0页。(六十三 “与幼者”)
南北的官僚虽然打仗,南北的人民却很要好,一心一意的在那里“有无相通”。③鲁迅:《热风·随感录(六十四) 有无相通》,《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2页。(六十四 有无相通)
从前看见清朝几件重案的记载,“臣工”拟罪很严重,“圣上”常常减轻,便心里想:大约因为要博仁厚的美名,所以玩这些花样罢了。后来细想,殊不尽然。④鲁迅:《热风·随感录(六十五) 暴君的臣民》,《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4页。(六十五 暴君的臣民)
这些“泛论”的标题与开篇已相当大程度上表露了论者所要论及的大体内容。容易为人忽视的是这些“泛论”的展开方式:它需要论者施力于所论对象的话语建构。上列篇目的标题以及开篇框定的“言论”实际上都是论者的话语行为,读者很难找到相应言论的确切发言者。加之这些“泛论”所谈的不是当下发生的事件,论者所发之感也非因某一具体对象而起,因而“泛论”的行文及材料的使用都有高度的拟设性与含糊性。如《人心很古》一篇,论者在篇首表示初听“人心不古”的言论也很“大吃一惊”,后文中又说在古书《史记》与《北史》的记载中发现“人心很古”。论者强调,《史记》与《北史》的两处记载都是“偶然”碰到,又以“别的例证,想必还多,我见闻狭隘,不能多举”之语来强化“人心很古”的观点。在“人心不古”与“人心很古”的对立中,“偶然”显示的是写作者的刻意与必然,它与“我见闻狭隘”同是修辞术。
“泛论”构造的主观性还表现在鲁迅在行文过程中对各种不同现象的编织上:“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自油松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机,自镖枪以至机关炮,自不许‘妄谈法理’以至护法,自‘食肉寝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的存在。”①鲁迅:《热风·随感录(五十四)》,《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0页。这些跨越时代的社会现象因何种内在的统一性被编织到一起,论者往往不会作出说明。这一无法为“随感录”其他作者所共享的行文方式也反映在鲁迅的文章结构中,他经常聚合性地罗列一些具有共同结构的“事件”,典型如“随感录(四十七)”:
有人做了一块象牙片,半寸方,看去也没有什么;用显微镜一照,却看见刻着一篇行书的《兰亭序》。我想,显微镜的所以制造,本为那些极细微的自然物的;现在既用人工,何妨便刻在一块半尺方的象牙板上,一目了然,省却用显微镜的功夫呢?
张三李四是同时人。张三记了古典来做古文;李四又记了古典,去读张三做的古文;李四又记了古典,去读张三做的古文。我想:古典是古人的时事,要晓得那时的事,所以免不了翻着古典;现在两位既然同时,何妨老实说出,一目了然,省却你也记古典,我也记古典的功夫呢?②鲁迅:《热风·随感录(四十七)》,《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1页。
这两段文字想要表达的意思并无深浅或显隐上的差别,删去或者再增加一段同样结构的内容也并无不可。除此之外,这则“随感录”同样显示出所论对象的拟设性。论者在以“我想”来表达意见之前,首先会建立自己借以发抒意见的对象。而对着自己所建构的话语对象发言,使得“泛论”的行文与其说是表达因对象的而生的“随感”,不如说是论者根据自己想要表达的意见来选择、拟定对象的过程。一言以蔽之,“泛论”是鲁迅内在化的产物。
与那些针对时事写作的非泛论相比,“泛论”当然更能显示鲁迅的内在世界,不过其在接受方面就要比非泛论具有更大的难度。鲁迅对此显然有所自觉,他的行文在表达自身意见时多有与读者商榷的口吻,或如“随感录(四十七)”中以“我想”来对自己的意见进行限定,或如“随感录(六十二)”中以“我们”导引读者针对“恨人”进行的一连串“聚合”式的发问:“我们应该趁他们活着的时候问他:诸公!您知道北京离昆仑山几里,弱水去黄河几丈么?火药除了做鞭爆,罗盘除了看风水,还有什么用处么?棉花是红的还是白的?谷子是长在树上,还是长在草上?桑间濮上如何情形,自由恋爱怎样态度?您在半夜里可忽然觉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点悔么?四斤的担,您能挑么?三里的道,您能跑么?”①鲁迅:《热风·随感录(六十二) 恨恨而死》,《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8页。
“泛论”行文出现的“我想”以及“我们”的发问背后是作者对其所描述、诊断的病象的无力。木山英雄在他探讨《野草》哲学的论文中,将鲁迅的“随感录”读为“黑暗的世界像”②[日]木山英雄:《〈野草〉主体构建的逻辑及方法》,《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赵京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6页。,可谓是精当至极。由此,鲁迅的“随感录”可顺理成章地成为《野草》发生的前史,后者反映的精神流动在前者当中同样可以找到线索:
想到人类的灭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们的灭亡,却并非寂寞悲哀的事。
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赋与人们的不调和还很多,人们自己萎缩堕落退步的也还很多,然而生命绝不因此回头。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
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该永远有路。
人类总不会寂寞,因为生命是进步的,是乐天的。
昨天,我对我的朋友L说,“一个人死了,在死者自身和他的眷属是悲惨的事,但在一村一镇的人看起来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国一种……”
L很不高兴,说,“这是Natur(自然)的话,不是人们的话。你应该小心些。”
我想,他的话也不错。①鲁迅:《热风·随感录(六十六) 生命的路》,《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6页。
这篇《生命的路》是鲁迅“随感录”系列的最后一篇。全文无涉任何时事,几乎是关于生命意识流化思索的记录。文章前半部分给予了“生命之路”相当积极的暗示,然而结尾又拟设了一个朋友“L”,以“L”的回应将前文暗示的“乐天”色彩予以相对化的处理。如此自我辩难的诗性写作,在《野草》当中将有更浓重的显影。
“泛论”划分出了鲁迅“随感录”写作的两种倾向,鲁迅在这两类写作中的话语策略以及行文构造存在即目可见的差异。偏向内在化思索的如《生命的路》一类写作②与《生命的路》相似的还有“随感录(四十九)”。逐步汇入《野草》之中,而针对时事进行的非泛论写作则成了鲁迅杂文写作的主要部分。
尽管“随感录”系列有明确结束的时间节点,但是鲁迅个性化的修辞策略并没有随之立马隐身,我们很容易从紧随其后的文章当中发现踪迹。例如同样收入到《热风》中的《事实胜于雄辩》一文:
西哲说:事实胜于雄辩。我当初很以为然,现在才知道在我们中国,是不适用的。
去年我在青云阁的一个铺子里买过一双鞋,今年破了,又到原铺子去照样的买一双。
一个胖伙计,拿出一双鞋来,那鞋头又尖又浅了。
我将一只旧式的和一只新式的都排在柜上,说道:
“这不一样……”
“一样,没有错。”
“这……”
“一样,您瞧!”
我于是买了尖头鞋走了。
我顺便有一句奉告我们中国的某爱国大家,您说,攻击本国的缺点,是拾某国人的唾余的,试在中国上,加上我们二个字,看看通不通。
现在我敬谨加上了,看过了,然而通的。
您瞧!①鲁迅:《热风·事实胜于雄辩》,《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94页。
这篇短小的文章中的“我”以复数的形式出现,其中既有论者“我”,也有故事叙述者“我”,还有向“奉告爱国大家”的“我”,几个“我”是文章意图表达的构成要素,承担着不同的行文功能。由此可见,“我”的修辞属性是鲁迅杂文写作中的典型现象,因而也是审视鲁迅杂文写作变化的重要媒介。
1925年,鲁迅“命交华盖”,卷入各种各样的论战,于此过程中产生了《华盖集》。“咬文嚼字”“青年必读书”、女师大风潮等共同标识出《华盖集》写作之区别于“随感录”的核心要素:事件本身的可验证性。它取消了鲁迅“随感录”当中普遍存在的对所论对象的话语建构行为。与此同时,论战也大大压缩了修辞性论者“我”的生存空间。后者的具体效用过程在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论争当中凸显出来。女师大风潮发生后,《现代评论》的陈西滢在其“闲话”中暗指鲁迅为事件的挑拨者。鲁迅写了《并非闲话》《我的“籍”和“系”》予以回击。文章尽管在讽刺陈西滢“正人君子”的假面方面延续了鲁迅一贯的笔力,但伴此而生的是公共舆论空间当中的“鲁迅”现实生活化,鲁迅不得不在其写作中现以真身——例如确认“籍”和“系”。也正因此,修辞性论者“我”与作为作者的鲁迅开始汇合。
前文分析过,“随感录”中的修辞论者“我”的功能通常是转移话题焦点,借由某些隐喻性中介来实现对所论对象的解构与批判。因而,修辞论者“我”与鲁迅的汇合意味着《华盖集》写作的别样内涵,它至少在以下两方面昭显其身。首先,鲁迅杂文写作所拟定的第一读者的变化。“随感录”的第一读者对象是以青年学生为主的大众,而论战之文的第一读者则是论敌。其次,论者形象的变化。“随感录”的内在化构造勾勒出的是外在于所论对象的鲁迅。如此姿态下,“随感录”论述的枝蔓也并不鲜见。如“随感录(三十九)”中以对“经验家”与“理想家”的分析评论来结构文章,可二者都不是论者最终的话语目标,文章直至结尾才微微表露意图:
但最奇怪的,是七年十月下半,忽有许多经验家,理想经验双全家,经验理想未定家,都说公理战胜了强权;还向公理颂扬了一番,客气了一顿。这事不但溢出了经验的范围,而且又添上一个理字排行的厌物。将来如何收场,我是毫无经验,不敢妄谈。经验诸公,想也未曾经验,开口不得了。
没有法,只好在此提出,请教受人轻薄的理想家了。①
上引文段中的论者是居于“经验家”“理想家”“理想经验双全家”以及“经验理想未定家”之外的,其发言位置及其观点相当暧昧和游移,这在因论战而生的《华盖集》中就极为少见。《华盖集》的写作不仅是论者形象不难把握,而且也塑造着一种新的接受方式:由于论战双方的写作都嫁接在可验证的事件之上,因此任意一方的意见都不完整自足,因而也就无法对处于论战结构之外的受众构成绝对的主宰,这就把判断的权利交付给了读者。
应当强调的是,“随感录”中的修辞性论者至《华盖集》的逐渐隐没并不意味着鲁迅杂文独特修辞的消失。可以看到,即便是在《我的“籍”和“系”》中,鲁迅在确认“作者”的“籍”和“系”的同时,仍在挖掘以及释放“我”的修辞能量:
我确有一个“籍”,也是各人各有一个的籍,不足为奇。但我是什么“系”呢?自己想想,既非“研究系”,也非“交通系”,真不知怎么一回事。只好再精查,细想;终于也明白了,现在写它出来,庶几乎免得又有“流言”,以为我是黑籍的政客。②鲁迅:《华盖集·我的“籍”和“系”》,《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页。
以女师大风潮为界面发生的争论隐含着新文化知识分子的分化,也预示出①鲁迅:《热风·随感录(三十九)》,《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5页。鲁迅杂文写作的伦理问题,即在“论者”为“作者”覆盖之后,鲁迅如何进行公共言说?
鲁迅的“随感录”中有几篇文章被疑为出自周作人之手,它们分别是三十七、三十八、四十二、四十三、五十三。本文前文的论述有意避开了这几篇文章,原因在于本文认同鲁迅“随感录”中周作人出现的可能性,理由不在文章行文内容(如“美术”话题)层面,而是上文具体描述出来的行文策略以及修辞风格。以“随感录(四十三)”为例,文章是这样开头的:
进步的美术家,──这是我对于中国美术界的要求。
这里向“中国美术界”喊出“要求”的“我”与鲁迅其他“随感录”中的“我”几无统一的可能。有论者经详细考证之后发现这些文章的作者是周作人的证据并不充足,并且认为“不应该过于强调作品的确切归属而从鲁迅名下除去”①汪成法:《论〈鲁迅全集〉中的周作人文章》,《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3期。。笔者对此深表认同。不过,区分“随感录”写作中的“鲁迅”和“周作人”仍有意义,因为二人固然“合作”,但是各自的“起点”却并不一样,此后的发展轨迹也迥然有别。
在鲁迅杂文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热点之一的今天,杂文的“鲁迅性”研究应成为杂文的“文学性”研究②汪卫东对鲁迅杂文的“文学性”作出过阐释,参见其《鲁迅杂文:何种“文学性”》,《文学评论》2012年第5期;张洁宇针对近年来鲁迅杂文研究的“外转”倾向,重提鲁迅杂文的“文学性”研究,参见其《文体政治与重塑文学——鲁迅杂文研究断想》,《文艺理论与批评》2021年第2期。的实质内涵。就此而言,高远东在评析《故事新编》研究时表达的“遗憾”颇有提示意义,即“对鲁迅文学产生的‘小宇宙’关注不够,对鲁迅之思想和艺术追求之‘文脉’把握不足,在于对已有的文学成规还是太当回事”③高远东:《〈故事新编〉的读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12期。。而关注鲁迅的“小宇宙”,首先应回到鲁迅的文本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