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阳扬
内容提要:1950—1970年代的中国科幻小说,吸收、借鉴了苏联科学文艺的创作经验,以少年儿童为目标读者,以激情澎湃的乐观想象、理性严谨的科学精神和浪漫奔放的共产主义理念,建构起一个个强国梦想。通过对工人群体与知识分子群体的城市日常生活塑造,科幻小说创作也为1950—1970年代的主流文学创作提供了补充。
中国现代科幻小说始于翻译。鲁迅认为,科学是改良思想、促进文明的工具,科技必须渗入寻常百姓的生活,才能被大家所接受。而科幻小说“经以科学,纬以人情”,是传播科学思想的重要方式,能够“弥今日译界之缺点,导中国人群以进行”。①《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3~164页。由此看来,晚清的科幻小说诞生之初就被赋予传播科技、开启民智的工具效用。紧随其后的科幻小说创作,乐观地希望在普及科学技术的同时启蒙民众,从而实现强国复兴的梦想。
1949年以后,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需要新的启蒙载体,而中国科幻小说也迎来了新的创作高峰。1950—1970年代的科幻小说,吸收、借鉴了苏联科学文艺的创作经验,以少年儿童为目标读者,以激情澎湃的乐观想象、理性严谨的科学精神和浪漫的共产主义理想结合起来,在某种程度上与主流的“红色文学”合流,共同构成了“十七年”小说的整体样貌。作家们通过建构科技化的未来世界遥望共产主义的光明前景。当然,由于过分强调科普效能,这时期的科幻小说往往带有较浓的说教色彩,情节和人物的设置也较为单一,但是其中对现代化工业建设和集体化农业生产的描述和想象,对工人和知识分子群体的形象建构也为“十七年”主流文学的风景提供了新的质素。
同样是寄托强国梦想,晚清科幻以奇诡的想象将西方科技元素与中国本土神怪故事结合在一起,描绘飞出地球、遨游星际的探险故事。1949年以后,科学想象的整体模式从天马行空的宇宙构想转向了客观实际的意象描述。碳元素、生物炼矿、生长激素等具体而微的技术词汇开始大量出现在科幻写作中。更为重要的是,新中国的科幻写作由政府主导,是国家科技计划的一部分,应当服务于社会主义改造和现代工业建设。新中国的科幻写作已经建立起一种新的、依附于社会主义政治文化活动的科学想象方式,这种想象方式虽与传统的中国科幻一脉相连,但已经在更大程度上参与了国家的重大变革和历史进程。
在“十七年”科幻文学中,对某一具体元素进行创造性改造和运用,从而实现生产力的迅速提升是科幻作家们常常使用的写作模式。叶永烈的科学小品集《碳的一家》①叶永烈:《碳的一家》,少年儿童出版社1960年版。具体而微地介绍了碳元素的多种化合物,并介绍了其在工业生产中的运用。如果说《碳的一家》中的技术介绍尚属科普文学,那么《小灵通漫游未来》中的科学运用则充满了童趣想象。据叶永烈回忆,《小灵通漫游未来》写于1960年代,写好后寄给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乎意料,结果被退稿了”②董仁威主编:《科普创作通览》(下),科学普及出版社2015年版,第470页。,直至1978年才重新出版。在小说中,“小灵通”来到“魔术般的工厂”,看到了“人造淀粉车间”“人造蛋白质车间”“人造油脂车间”等各式各样的生产车间,未来的食物来源,淀粉、蛋白质和糖类都可以自动化人工生产。小说还塑造了工业化粮食生产的壮观场景。在当时的科幻小说中,如何实现农林牧畜产品产量的增长受到作家们的普遍关注,他们沉浸在未来工业高度发达的科学想象中,期望能够解决当时困扰全国的食物短缺问题。
迟叔昌的多篇小说都在探讨在农业生产的工业化可能。在《割掉鼻子的大象》里,技术人员通过刺激猪的脑下垂体,促进生长激素的分泌,实现猪的体型成倍增长,就像“割掉鼻子的大象”。农场还培育出“小西瓜一样大的苹果”“牛奶色的葡萄”和“完全透明的橘子”①迟叔昌:《割掉鼻子的大象》,《“科学怪人”的奇想》,科学普及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页。。这篇小说带有强烈的时代特色,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政治文化生活。1958年,随着“大跃进”运动的展开,全国上下各行各业都掀起生产狂潮,科幻作家也必须在作品中做出回应,需要为国家建设献身的不仅是人,动物、植物也需经过科学的改造,成为服务于社会主义事业的产品。迟叔昌的另一篇小说《大鲸牧场》设想了人工饲养、宰杀和处理鲸鱼的生产线,通过机械手臂操控,鲸鱼被快速宰杀分类,进入不同的车间进一步加工,制造出鲸肉菜肴、鲸油香皂、鲸毛围巾、鲸蜡、鲸骨粉等产品。肖建亨在《绿色工厂》里也使用了类似的思路设计农作物的生产和处理,“传送带绕过一个大盘,大盘上装着几个莲蓬头,有的喷出植物生长刺激素,有的喷出液体化学肥料。喷了肥料和刺激素,绿油油的白菜秧,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少”②本社编:《布克的奇遇》,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62年版,第12页。。
除了科普作家之外,科学家们也有幻想未来的激情。1959年,集结了26篇科学幻想文章的《科学家谈21世纪》问世,作者包括李四光、华罗庚、茅以升等著名科学家,他们从各自专业出发,描绘了未来城市工业化的动人景象。在这本“带有浪漫主义色彩”③王国忠:《评〈科学家谈21世纪〉》,《读书杂志》1960年第10期。的书中,戈壁滩上建成了自动化机车厂、汽车制造厂和冶金工厂,国营农场里无人拖拉机川流不息,食品工厂则由全自动传送带完成产销一体化④见李四光、华罗庚等著《科学家谈21世纪》,少年儿童出版社1959年版。。
事实上,当时主流文学界也十分重视对工业风景的呈现。工业题材的小说数量开始增加,在艾芜的《百炼成钢》、杜鹏程的《在和平的日子里》、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等作品中,全面生产的热潮和吃苦耐劳的工人形象成为重点表现的对象。其中,影响最大的是草明的《乘风破浪》。小说以鞍钢为背景,多方位呈现了在以重工业建设为中心的经济政策下,大型工厂中的生产状况和工人的思想活动。
小说的主人公李少祥是工人阶级的典型。他具有强烈的集体主义意识和爱国精神,不畏艰险、排除万难,成为厂里的道德楷模。而厂长宋紫峰则成为工人阶级的对立面,虽然专业能力强,技术过硬,但却刻板教条、傲慢顽固。在炼钢厂的普通工人看来,工业建设虽然辛苦,但是上级布置的任务不能拒绝,一定要想尽办法完成。他们遵循“人定胜天”的法则,认为“人可以利用客观发展的规律来改变我们的生产”,而宋紫峰则坚称,“科学,它并不按着人们的意志来转移”。①草明:《乘风破浪》,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61页。宋紫峰和工人的主要矛盾,在于对“科学”的不同理解。在宋紫峰看来,科学规律不容置疑,规章制度不容改变,但对其他人来说,完成增产任务,更多的是一种政治考验。李杨把两者之间的冲突视为特殊时期中国工业政治的核心冲突,即社会主义制度和工业化的冲突:“一方面,必须实现现代化,当时现代化被表述为‘超英赶美’,其核心内容是工业化,要实现工业化,就必须建立一套适合现代工业发展的科层制度;另一方面,实现的现代化必须是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实现的工业化也必须是社会主义的工业化。”②李杨:《工业题材、工业主义与“社会主义现代性”:〈乘风破浪〉再解读》,《文学评论》2010年第6期。逄增玉也提到,小说所表现的“革命政治性与工业现代性的矛盾、权威专家主体还是工人主体的矛盾、工业主义的管理逻辑还是社会主义的政治逻辑的矛盾”,实际上涉及“中国工业化的道路、模式及社会主义阵营和制度内现代性之间的矛盾等重大问题”。③逄增玉:《工业题材小说中的“草明现象”》,《文学评论》2012年第5期。不过,在故事结尾,作者还是让宋紫峰回到了人民群众的队伍。这反而进一步加深了文本的裂隙。
面对社会主义制度和工业现代化的冲突,科幻文学以不同的角度对时代主题做出回应。1963年,迟叔昌的科幻小说《“科学怪人”的奇想》同样以钢铁工业为背景,以幻想的方式为生产与制度建的矛盾提供解决方案。生物系学生呼延爱莲被分配至微量金属提炼公司工作,负责解决历史遗留的生物炼矿问题。三十年前,科学家桑德煌学成归国,一心想报效祖国,却“处处受到反动官僚的排挤和打击”,最后因“生物炼矿”的理想未能实现愤而自杀。弟弟桑德辉继承了哥哥的使命,大胆聘用有生物学背景的青年专家,重启“生物炼矿”工作。通过多次试验,他们成功提炼出海参体内的钒元素,并将钒元素加入炼钢,增加钢铁的韧性。同样是炼钢,《“科学怪人”的奇想》借助技术发展的幻想,制造特种钢材,增强国防科技实力。如果说《乘风破浪》重在描写如何增加钢铁的产量,那么迟叔昌的小说则意在改良钢铁的质量,利用科学手段提升钢铁产业的整体制造水平。当然,小说中知识分子的科学理想在新旧时代的不同命运也暗示了其中的政治主题。不过,作者并不避讳这种政治色彩的表达,随着情节的逐渐展开,“生物炼矿”的政治色彩渐渐被冲淡,而其科学的一面则得到不断加强。
与主流文学中的工业性建构不同,科幻文学强调在实际科学发展水平的基础上,进行合理想象,通过技术手段促使工业产品产量上升,从而消解工厂内部的矛盾,呈现社会发展欣欣向荣的乐观场景。
在资本主义文化视域中,前现代社会是诗意的、充满乡愁的,而以现代都市为代表的资本主义文明则是忧郁的、异化的,对现代工业社会和机械时代的批判充斥在19世纪以来的西方文本中。这种城市形象大量出现在波德莱尔《恶之花》的文本中,“凡是出现巴黎的地方,它都带有这种惨淡的印记。《黎明惨淡的光》乃是一个用城市材料翻造出来的人在醒来时的哭泣。《太阳》显露了这个城市的破败,就像阳光照耀下的一块旧布”①瓦尔塔·本雅明:《巴黎,19世纪的首都》,刘北成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2、140~141页。。波德莱尔笔下的工人病容满面,“呼吸着车间里的灰尘,吞咽着棉絮,浸染着水银和艺术杰作所必须的各种毒物”②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8页。,不得不在工业社会所造成的末日图景中绝望地反抗。在本雅明看来,波德莱尔小说中的“工薪劳动者”,“在日常工作中所获得的东西,无异于在古代帮助角斗士赢得喝彩和荣誉的东西”。③瓦尔塔·本雅明:《巴黎,19世纪的首都》,刘北成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2、140~141页。随着城市现代化进程的加快,现代城市变得难以理解,“那隐藏着的敌意和‘诡异感/无家可归感’(Unheimlichkeit)”④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吴子枫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4页。成为西方文学城市表达的常态。
与之相对,在中国工业题材小说中,工业作为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重要标志,凝聚着积极向上的乐观主义态度。1949年以后在对城市问题的处理上,政府希望消除旧有城市的弊端,重建新型的城市:“稳定的、生产性的、平等的、斯巴达式的(艰苦朴素的)、具有高度组织性的、各行各业紧密结合的、经济上可靠的地方;减少犯罪、腐败、失业和其他城市顽疾。”①麦克法夸尔、费正清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下卷》,俞金尧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680、693页。为了服从于国家工业化建设,街道居委会、单位以及各类群众组织构成了城市建设的基础结构,这些控制措施“渗透到了市民私人生活之中”②麦克法夸尔、费正清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下卷》,俞金尧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680、693页。,导致“公共价值优先于私人价值。”③德利克:《世界资本主义视野下的两个文化革命》,林立伟译,《二十一世纪》1996年10月号,总第37期。因而,1950—1970年代的小说中,城市的形象呈现出集体化、共同化的景观,而资产阶级的情调和民间色彩一旦出现,则难免会遭到批评。在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里,来自城市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李克,与工农出身的妻子张同志之间的不和,就在于知识分子和工农群众之间的矛盾。按照意识形态话语要求,知识分子必须通过向工农学习,改造自身的资产阶级思想。
除了工业题材小说,1950—1970年代的主流文学界鲜有对城市形象的展现,但工业小说中的城市形象也较为单一,以“冲天的高炉、庞大的瓦斯库、架在空中的煤气管、无数林立的烟囱”④艾芜:《百炼成钢》,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第3页。组成的工业场景几乎挤占了全部的城市风景。在《火车头》《乘风破浪》《百炼成钢》等工业题材作品中,城市作为“力”的象征,重在表现社会主义共同体的凝聚感和认同感⑤徐刚:《“生产的城市”、共同体与社会主义新城》,《东吴学术》2020年第6期。。但城市的美观性、消费性、市民性和日常性则遭到忽视。
芒福德认为,工业化不仅带来经济结构的改变,还提供了新的文化价值观,“一种通过机器体系所创造的、机器体系本身所体现的全新的生活方式”。⑥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王克仁、李华山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283页。这种日常生活的审美体验在同一时期的科幻小说中得到了表达。《小灵通漫游未来》给我们呈现了“未来市”的景象。公路笔直,飘行车以三四百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高速前进,头顶还不时有火箭穿行而过。路旁栽满了大树,房屋由塑料制成,“又轻又富有弹性,不怕地震”。房子的式样和颜色也多种多样:“有奶黄色的、湖蓝色的、天蓝色的,也有粉红色、白色或无色透明的。房子的式样有圆屋顶的、有平屋顶的,也有尖屋顶的,像春天盛开的百花园,瑰丽多彩。”①叶永烈:《小灵通漫游未来》,少年儿童出版社1978年版,第30、59页。城市的夜景更加美丽,人造“小太阳灯”和月亮同时悬在空中,“远处,那些高楼闪烁着浅蓝色、粉红色、淡绿色的柔和的光芒;我面前,那马路上人行道的界线,也闪烁着浅绿色的光辉,像一串长长的绿锁链”。②叶永烈:《小灵通漫游未来》,少年儿童出版社1978年版,第30、59页。除了对城市风光的描绘,小说还涉及多种多样的生活场景,乘车、打电话、吃饭、看电影、上学……这些日常生活的高科技呈现与天马行空的自由遐想不仅丰富了城市的功能规划,而且赋予城市人文景观。
《割掉鼻子的大象》里那座叫“绿色的希望”的城市重视景观设计:“马路又宽阔又清静,两旁的白杨树给马路镶上了两条浓绿色的边,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个白石砌的花坛,美人蕉、大理菊,五颜六色,开得正热闹。向远处望,茂密的树林像一片绿色的海洋。”③迟叔昌:《割掉鼻子的大象》,《“科学怪人”的奇想》,科学普及出版社1999年版,第2页。刘兴诗的《游牧城》则营造便于迁徙的游牧小镇,房屋由泡沫塑料制成,自带喷气动力,可以随意移动:“高高低低的屋顶,一层紧连着一层,像鱼鳞一样密密地排列着。金色的阳光给它们涂抹了一层柔和的色彩,真是美妙极了。”④饶忠华主编:《中国科幻小说大全(上)》,海洋出版社1982年版,第188,188、157页。从建筑街道到生活设施,多种多样的景观想象丰富了社会主义城市的整体风格与精神面貌,也表现出科幻作家对未来城市发展的无限希望。
除了对城市整体形象的呈现,科幻小说还特别注重城市的绿色环保。几乎所有写到的城市都拥有大量的绿化面积,而且在工业生产中也多使用太阳能等天然能源。在《烟海蔗林》里,甘蔗园利用太阳能制糖:“在顶部的表面敷设了许多特制的日光电池,它们能把日光能变成电能,用于分解水和二氧化碳,再使氧、氢和碳化合成糖。”⑤饶忠华主编:《中国科幻小说大全(上)》,海洋出版社1982年版,第188,188、157页。《蔬菜工厂》采用太阳能驱动植物加速生长:“既不烧煤,也不用电。”⑥本社编:《布克的奇遇》,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62年版,第15页。
从工业化城市的建构可以看出,科幻作家对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满怀信心,这类作品也为主流文学中的城市形象提供了补充。在科幻小说中,城市不仅是集体化的生产场所,也是市民栖居生活的快乐家园,不仅具有社会公共属性,其个性、私人性也得到了保留。
随着工人阶级主体地位的确立,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也被要求要以工人和工业建设为表现对象。第一次文代会以来,周恩来、周扬、郭沫若等人都在讲话中号召作家深入工厂车间,创作工业题材作品。冯雪峰也关注到工业题材作品创作数量不足的问题,在他看来,当前实际生活的最重要方面就是“伟大工人阶级为着社会主义工业化的斗争和创造”,但是在文学上却只有“这么单薄的反映,这是我们最不能满意的”。他号召作家“参加工业建设工作和接近工人群众”①冯雪峰:《五年来我国文学创作的发展方向》,《人民日报》1954年10月1日。,加大工业题材作品的创作力度。
在这种情况下,“十七年”的工业题材小说塑造的大量工人形象具有了相似的面貌。他们高大挺拔,朴实无华,拥有强大的精神信念,忘我劳动,无私奉献。张光年的表述可以看成同时期文学中工人形象的共同特点:“如果作家描写的是工业战线上的先进人物,却不能从这个主人公的全部活动中,从这个方面或那个方面表现出工人阶级这个先进的社会力量的本质,这个阶级的高度觉悟性,对人民的利益、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事业的无限忠诚,集体主义的革命精神和对消极现象的不妥协精神,那么,就不能说这位作家已经完满地反映了生活的真实。”②张光年:《艺术典型与社会本质》,《风雨文谈》,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89、193页。与此同时,张光年也发现了先进人物形象概念化、模糊化和符号化的弊端:“我们新社会中的先进人物,在火热斗争中,在不同的经历下和不同的岗位上,锻炼出核定丰富的性格个性!如果作品中出现的正面英雄人物,表现出千篇一律的模糊的精神面貌,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③张光年:《艺术典型与社会本质》,《风雨文谈》,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89、193页。在“双百”期间,文艺界人士多次呼吁要注重人物形象的多面性,但是,工业题材小说中工人形象的公式化现象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此外,工业题材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同样傲慢、固执,像李克一样,缺乏政治觉悟,亟须工人阶级的教化和改造。
1950年代,伴随着“向科学进军”运动,向儿童传达科学知识、科普理念也成为迫切的问题。此时许多作家和科普工作者都将科幻小说作为向青少年进行科学启蒙的手段,大多数科幻小说的目标读者都是少年儿童。1955年,《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大量创作、出版、发行少年儿童读物》,提出:“中国作家协会还应当配合中华全国科学技术普及协会,组织一些科学家和作家,用合作的方法,逐年为少年儿童创作一些优美的科学文艺读物。”①《大量创作、出版、发行少年儿童读物》,《人民日报》1955年9月16 日。在《人民日报》的呼吁下,叶圣陶、严文井、韦君宜、高士其、谢冰心等作家纷纷撰文,呼吁作家创作更多的少年儿童作品。
随后,郑文光发表《谈谈科学幻想小说》,他认为,科幻小说创作的意义,在于“通过艺术文字的感染力量和美丽动人的故事情节,形象地描绘出现代科学技术无比的威力,指出人类光辉灿烂的远景”②郑文光:《谈谈科学幻想小说》,《读书月报》1956年第3期。。
在多种政策的合力作用下,科学家、技术人员、大学教授等知识分子形象纷纷在科幻小说中出现,迟叔昌就回忆道:“我的故事中时有一个万能博士式的人物出场。”③孙士庆等:《中国少儿科普作家传略》,希望出版社1988年版,第165页。与主流文学中屡遭批评、需要改造的知识分子不同,科幻小说中的知识分子成为儿童的导师,带领他们进入科学的世界。这些知识分子形象大多是正面的,思想端正,技术过硬,是少年儿童的榜样。在《“科学怪人”的奇想》里,无论是老一辈爱国知识分子桑德煌、莫教授,还是青年科学工作者呼延爱莲,都不畏困难,潜心研究,专注于提升国家的工业生产水平。桑德煌的技术理念、莫教授的专业知识以及呼延爱莲的具体操作促成了整体工业流水线的完成,代表着几代知识分子间的技术传承。在王天宝的《白钢》中,副研究员李达夜技术过硬,夜以继日地研究高强度陶瓷,忽略了家庭生活,甚至遭到妻子的不满。不仅如此,他还具有很高的政治觉悟:“总有一天,会有一种高强度延展性陶瓷——白钢来代替钢铁,这将给祖国和人类创造多少财富啊!”④饶忠华主编:《中国科幻小说大全(上)》,海洋出版社1982年版,第126页。小说对李达的描述几乎与“国家的主人公”工人相重合,知识分子常见的小资产阶级习气和个人趣味在李达身上则不再出现。在鲁克的《潜水捕鱼记》《养鸡场的奇迹》和《鸡蛋般大小的谷粒》等小说中,科学家、技术员、总农艺师等知识分子,也纷纷利用自己的科学素养改进农业、渔业和禽业的技术手段,以扩大生产规模,解决食物的短缺问题。
科学家、科普工作者高士其提出,写给孩子的科学读物需要做到高度的思想性、高度的科学性和高度的文艺性。①高士其:《孩子们需要怎么样的科学读物》,《读书月报》1955年第4期。这三点要求高度概括了1950—1970年代科幻小说的写作特色,其中,思想性和科学性被置于文艺性之前,也就意味着此时的科幻文学依然承担着晚清以来的启蒙和教化的功能,其文学性的张扬还要等到1980年代以后才能够真正出现。
近代以来,工业化对中国的重大影响有目共睹,1949年以后,工业化更是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核心内容。随着工业发展的不断推进,一系列科技、文艺、人才、教育政策的颁布促使作家开始将创作的目光转向工业科技领域。随着主流文坛工业题材小说的不断增多,科幻文学领域也诞生了不少幻想未来工业建设美景的作品。1950—1970年代的中国科幻小说表现工业的正面形象,以乐观的态度想象未来世界的发达景观,与主流工业题材小说一道构成了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浪漫幻想。这一时期的科幻小说,在城市建构、知识分子形象塑造和日常生活经验的表达方面都为主流工业题材小说做出了补充。也为1980年代以后乃至今天的科幻小说兴盛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