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皮大丸治疗“产后虚热烦呕”释疑*

2022-11-15 16:07李铭新吕翠霞
中医学报 2022年8期
关键词:邪气病机石膏

李铭新,吕翠霞

山东中医药大学,山东 济南 250014

竹皮大丸源于《金匮要略》,原文为“妇人乳中虚,烦乱呕逆,安中益气,竹皮大丸主之。”竹皮大丸方药组成为:生竹茹二分、石膏二分、桂枝一分、甘草七分、白薇一分,方后注中有热者倍白薇,烦喘者加柏实一分。

《金匮要略》教材[1]将“乳中虚”解释为“产后气血亏虚”,将本证病机归纳为“产后哺乳期阴血不足,虚热内生,扰心犯胃”,因此本方为治疗产后虚热烦呕之方。不难看出,在这样的病机解释下暗含着两个隐藏的逻辑,即产后哺乳期必然气血亏虚;产后哺乳期之热必为虚热。但观竹皮大丸方药组成,以清热祛邪为主,并无明显补药,方药组成与虚热病机似不相符。故《医宗金鉴》称此条“证药”未详,不加以注释。笔者在研读原文、各注家以及治疗虚热诸方后大胆提出,本条病机当为“素体中虚,胃中实热”,胃中实热既可来自肝胃郁火,又可兼有产后哺乳期阴血不足所生之虚热。病机为“郁热伤阴”,阴虚生内热。

1 竹皮大丸证与虚热证不符

虚热证是一种以“发热”为外在表现,“正虚”为内在根本病机的一类病症。常见的虚热类型有气虚热、血虚热、阴虚热、阳虚热或两、三类兼有者。

所谓血虚发热,可因失血过多,阳不被敛,阳亢发热,治疗当以养血益气为主。《证治汇补》云:“治宜养血,然亦有阳虚而阴走者,不可徒事滋阴,所以有脱血益气,阳生阴长之法,使无形生出有形来,此千古传记之法”[2]。代表方剂以后世的当归补血汤、四物汤等为首。竹皮大丸方中并无一味补血养血之品,恐无治疗血虚发热之功。

所谓气虚发热,多由气阴两虚,阴阳失调,虚热内生,治疗当“甘温除大热”。如《内外伤辨惑论》言:“惟当以甘温之剂,补其中,升其阳,甘寒以泻其火则愈”[3]。故应重用黄芪、人参、炙甘草等药物,黄芪建中汤或补中益气汤为代表方剂。竹皮大丸虽重用甘草可补中,但凭一味甘草恐难当补中益气之效,故治疗气虚发热亦似不妥。

所谓阴虚发热,多由阴之不足而虚热内生,治疗原则当以王冰“壮水之主,以制阳光”为主。《医贯·滋阴降火论》云:“常补其阴,使阴与阳齐,则水能制火,而水升火降,斯无病矣”[4]。当重用滋阴养血之品,仲景方中以百合地黄汤、酸枣仁汤为代表方剂,后世医家之方以六味地黄丸、知柏地黄丸为代表。竹皮大丸方中白薇虽可清虚热,但无明显滋阴养血之品,故治疗阴虚发热亦似不妥。

所谓阳虚发热,是由脾肾阳虚或真阳败竭而虚阳浮越而生,治疗此证当以温阳益火为治疗原则。《景岳全书·寒热》指出:“无根之热者,宜益火以培之。”仲景方中以白通汤为代表,后世医家有潜阳丹为代表方剂。很明显,竹皮大丸与此法治疗不相符,故不为治疗阳虚发热之方。

若外感余热未清,气津已虚,则当以去外感风热之药配伍益气养阴降逆之药,如竹叶石膏汤之竹叶、石膏配伍麦冬、人参、半夏之品。若阴阳两虚寒热错杂证,此时补阳则碍阴,补阴则碍阳,当甘温补中以调之,如小建中汤。

综上所述,治疗虚热证,重点在于补益气、血、阴、阳之不足,同时兼以清热、化瘀、化痰等祛邪方法。竹皮大丸方以清热药为主,方中并无明显补益之药,与治疗虚热之法恐不相合。

2 “乳中虚”病机概述

“乳中虚”指代竹皮大丸原文列于“妇人产后病脉证病治”中,又因原文中“乳中虚”一词,可知本证既可发生在产褥期,又可发生在哺乳期。产褥期妇女多有“阴血骤虚,耗气伤津”的生理特点,也易发生“因虚生内热”的情况,因此有“胎前宜凉,胎后宜温”的说法。但是若产前注意调摄,产后及时调养,产妇正气渐复,则虚证可免;若产后调摄无力,避邪无方,邪气侵扰,则亦可见实证[5]。王九一[6]曾治1例产后心中烦热病人,患者表现为心下痞硬,心中烦热,食不下,头晕乏力,自述常散步方愉快,脉沉滑,舌暗、苔黄腻而垢。曾服数剂滋补药未效,王九一给予大黄、黄连、黄芩、栀子等苦寒泻火药,仅两剂心中烦热而除。由此可见,单纯凭“产后”便确定虚热是不可靠的。若产前便中焦虚弱,生化本自不足,产后复又耗伤气血,加之小儿吮乳消耗营血,引动肝胃之郁火犯胃,便可以发生“烦乱呕逆”之症。正如曹颖甫《金匮发微》所言:“乳中虚者,或产妇体本虚羸,纳谷减少,或因小儿吮乳过多,乳少不能为继,于是营阴不足,心中烦乱,胃纳既少,生血之原,本自不足,加以无餍之吸吮,引动胆胃之火,发为呕逆”[7]。

“乳中虚”为“乳少不能为继”之意。各版教材将“乳中虚”解释为“产后气血亏虚”,是因为乳有生产之意。但是纵观《金匮要略·妇人产后病脉证并治》全篇,多以“新产”“产后”“产妇”等词语表示产后这一特定时期,唯有本条作“乳中虚”,若还以“乳中”为产后之意实为不妥。考察桂林古本《伤寒杂病论》,本条作“产后烦乱,呕逆,无外证者,此乳中虚也,竹皮大丸主之”。由此可见以“乳中”代表“产后”确实不妥。笔者认为,“乳中虚”是指哺乳期乳汁不足之意。乳汁由脾胃运化水谷精微化生气血而生,若素体中虚,胃中郁热,则气血生化乏源,不能化为乳汁,必然乳汁不足。又因哺乳更耗气血,进一步加剧胃热而“烦乱呕逆”症状加重,形成恶性循环。如张志聪《金匮要略集注》言:“乳子,则从阳明之经而为乳汁。虚烦乱呕逆者,中气虚而经气逆也”[8]。

3 “烦乱呕逆”为胃中实热之证

从原文中分析,患者明显有所苦的症状只有“烦乱”“呕逆”两组症状,对此证候的解释,教材一般作“虚热内扰心神”而烦乱;虚热犯胃而呕逆。让人疑惑不解,既无脉象佐证,又无其他症状加以鉴别,如何辨明为“虚热”内扰。事实上,实热亢盛亦可引起“烦呕”并见,如《金匮要略·疟病脉证并治》曰:“师曰:阴气孤绝,阳气独发,则热而少气烦冤,手足热而欲呕,名曰瘅疟……令人消烁脱肉。”本条病机便是实热亢盛于脾胃而致烦呕并见。其实,呕证兼有烦乱者,多因胃中实热,如张景岳《景岳全书》言:“凡呕而发热烦闷者,邪热为呕也。” “邪热不杀谷,故热邪在胃则不食。”《奉时旨要》云:“实邪在胃作呕……火郁者,必多烦热燥渴,脉洪而滑。”由此可见,“烦乱呕逆”多由胃中“实热”而起。

胃中“实热”一是脾胃自生郁热,如《医方集解》云:“郁病多在中焦,中焦脾胃也。水谷之海,五脏六腑之主,四脏一有不平,则中气不得和,而先郁矣”[9]。各种原因包括痰、湿、瘀、气、食等郁滞以及中气虚衰等原因致使脾胃气机升降失司,气机郁滞,久而化热,形成郁热。另一方面,可来自肝胆,肝胆性喜条达恶抑郁,一有怫郁则易肝气不疏,郁而化热,若逢脾胃虚衰,肝胆郁火便易犯胃。彭子益《圆运动的古中医学》曰:“呕为胆经之逆……胆逆者胃气必逆,胆胃逆者,中气必虚。胆经逆,相火不降而中虚,故发热”[10]。胃体阳而用阴,多气多血,易受邪气,病变多实。《内经博议·足阳明胃腑病论》也记载:“凡胃病之来,其病气无有不实”。由此可见,本证之“烦乱呕逆”用“素体中虚,胃中郁热”来解释更为恰当。还是黄元御所说“以乳妇产子未久,中气尚虚,遇土郁木贼之时,胃逆作呕,爰生烦乱”“妇人乳子,中气虚弱,胃主不降,相火上炎而生烦乱,浊气熏冲而作呕逆”[11]更为确切。

4 甘草和中兼能清热

甘草与人参皆能补中气调诸药,陶弘景称人参“与甘草同功”,两药确实功效相似。但纵观仲景诸方,有人参、甘草同用者,有单用人参不用甘草者,亦有只用甘草不用人参者,由此可见,两药在细微处尚有差别。两者之不同,从《神农本草经》中可见一斑。《神农本草经》云人参:“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从原文中看,人参以补益为主,主补五脏元气,五脏元气充沛则精神自安,魂魄自定,惊悸自止,邪气自除。人参虽能补气,但力大而峻,用之失宜反而有害。徐灵胎谓“邪气尚盛”不可用人参,如上焦郁热少气者,用栀子豉汤加甘草而非人参。

竹叶石膏汤用人参之意在于治疗热病之后,余热未清,而见气津两伤之证。此时,虽余邪未尽,但大热已去,因热病及治疗过程中皆损伤气阴而致气阴不足不能充养全身,故有“虚羸少气”之证,所谓“间者并行,甚者独行”,此时治疗当以“清解余热,益气养阴”为主,用竹叶、石膏配伍人参、麦冬。徐灵胎《神农本草经百种录》言:“合者邪正并居,当专于攻散;分者邪正相离,有虚有实。实处宜泻,虚处宜补。一方之中,兼用无碍……若邪气尚盛而未分,必从专治,无用参之法也”[12]。

《神农本草经》言甘草:“主五脏六腑寒热邪气,坚筋骨,长肌肉,倍力,金创,解毒。”从原文中可以看出,甘草祛邪与扶正并存,补脾胃兼能清热。其味至甘,性至平,能补能缓,为心脾之药。五脏六腑皆受气于脾,脾气盛,五脏皆循环受益。心主血脉,为一身之主宰,甘草可通经脉,利血气。炙甘草汤重用甘草意在于此。仲景用炙甘草必在后面标注,此方中未见标注,可见其用生甘草无疑。纵观仲景重用生甘草诸方,多取其扶正与祛邪之力并存,如治疗狐惑病之甘草泻心汤,方中重用甘草既可补脾胃之气,又可清热解毒;再如治疗少阴咽痛之桔梗甘草汤、腹痛之紫参汤都可以证明。本方中重用甘草而不用人参者,便是取甘草既能和中气又能清里热之效。这也从侧面反映了“胃中郁热”为本病病机。

5 石膏与白薇为清“实热”之药

观仲景全文,用石膏之方有17首,多以清实热为主。再看历代医家用生石膏之法,不难发现,石膏虽然功效众多,但都不离清透实热。近代医家张锡纯对此认识甚为准确,指出:“石膏其性凉而能散,有透表解肌之力,为清阳明胃腑实热之圣药,无论内伤、外感用之皆效,即他脏腑有实热者用之亦效”[13]。由此观之,石膏在本方中清“虚热”的说法似乎不妥。

再看白薇,仲景书中用白薇者仅此一方,难以比较,当结合历代医家用白薇诸方来分析。《神农本草经》中记载白薇功效为:“主暴中风,身热肢满,忽忽不知人,狂惑邪气,寒热痠疼,温疟洗洗发作有时。”由此可以看出,白薇主清热,且可清外感风热。《备急千金要方》中用白薇者较多,如升麻汤(升麻、白薇、麻黄、葳蕤、甘草等)治疗儿伤寒、变热毒病、身热、面赤;葳蕤汤(白薇、麻黄、杏仁、石膏等)治疗阴虚外感发热。明代《本草征要》对白薇的论述较为明确:“白薇凉降,能清血热。既为女科药,又为温热证邪入血分之药,更为种种低烧如喉蛾、久咳、浮肿、腰酸、溲浑等之有效药。” 《现代实用中药》记载:“(白薇)用于急性热病中末期之灼热及衰弱病之消耗热。” 陈国治等[14]认为,白薇苦寒清热,且具有透邪外达之功。欧阳利林[15]、李克绍[16]等皆认同此种观点。综上所述可知,白薇与石膏皆具有清透实热之功,不过白薇可入血分,可清透血分实热,方后注中称“有热者倍白薇”。由此可见,本病虽以“胃中郁热”为主,亦可兼有产后哺乳期阴血不足所生之“虚热”,且病机为“内热伤阴”。

6 小结

综上所述,竹皮大丸为治疗虚实错杂之证所设,虚为素体中虚,实为胃中实热。治疗虚实错杂之证,纯攻邪实易伤正,纯补其虚易无功,故本方组方以甘寒清热药为主,清热止呕除烦以安中;甘平补脾药为辅,健脾温中以益气,寒热并用,攻补兼施,体现了祛邪扶正的思想精髓。继承才能创新,读懂仲景经文原旨,才能在临证中灵活加减化裁。本方立意之深、组方之巧,亦为后世李东垣的脾胃学说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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