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 然
秋雨如烟。
站在藿谷洞口看我们小镇,烟雨迷离,像一泼水墨。有一点儿淡雅,有一点儿质朴。一帧天然图画,可谓风雨故园。
藿谷洞是我们小镇的中心,南来北往的客人都会从藿谷洞经过,为此,藿谷洞一年四季异常热闹。
一日三餐,庄稼人会蹲到藿谷洞底,一边吃饭,一边议论天下古今。意见不合时,会莫名其妙地梗着脖子,红着脸,吵来吵去,似乎那本就糊涂的历史旧账必须由他们来弄清楚。吵声还没有结束,便又称兄道弟起来,三拳两胜喝一壶老酒,或者杀上几盘象棋,再呼喝一声,搭把手抬起那块做根基的石头,放到该放的地方去。乡情,友情,邻里之情,便有了热热的暖暖的一抱。
藿谷洞最有趣的是雨天,不论男人女人,在下雨的时候,大都会来到藿谷洞底下,不仅是为了避雨,更是为看雨。不管是冬天的雪,还是酥酥春雨,或者盛夏的暴雨,或者秋月的黄花雨,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看的。因季节不同,感受也不尽相同,但心情大抵都是愉悦的。不要以为村人不懂艺术,不要以为村人不会欣赏艺术,他们只是不会那些文绉绉的说辞和委婉的表达,他们心性中都有一朵盛开的艺术之花,他们的生命里都有美的韵律与美的潜质。他们看雨,他们看雪,从眼神里,从笑容上,都能看出他们日常无法据有的愉悦。一边看雨,一边笑,他们知道,他们田地里的庄稼,正在雨中成长,正在雨中成熟。
没有雨的时候,他们就在藿谷洞底下听说书。听《三国》,听《水浒》,听《三侠五义》《大小八义》,听《封神演义》和《东周列国》。
藿谷洞不远处有个拱门,就是藿谷洞人说的二门里。绕过二门里,有个井台,井栏是用河里捞上来的大石块围起来的,并不规则,像几头老黄牛横卧在井边等着饮水。井口儿上一架老辘轳,因为下雨,少有人汲水,寂寞在秋雨中,给人的感觉更加安静。离井台不远,有一棵柿树,有一棵椿树,秋蝉嘤嘤,秋郎在树叶下面饮雨,几对喜鹊在椿树上比邻而居。井台后生长些小树,榆树、臭椿、枸树、圪针、石拉秧、二丑、驴艾蒿之类,把一堆贫瘠的瓦砾罩得绿意葱茏。北边用老砖垒起来半堵矮墙,豁豁牙牙,既挡不住雨,也挡不住风。空下半截做大门,却既无荆扉,也无柴门。大概为岁月静好吧,昼夜不设防也会让人放心。靠矮墙里边有棵老梨树,梨儿垂垂,挂着一串一串的雨水珠儿,晶莹欲滴。
夏天或秋天的晚间,书场散了的时候,他们就在谷洞口的大槐树下,或坐或卧,或看参横斗卧,说牛女嫦娥,喃喃地说:“天河吊角儿,南瓜豆角儿。”那是他们希望的日子,那是属于他们的秋天。
那个时候,我也在其中,与大人们一起,听故事,看星星,跟大人们学着说“天河吊角儿,南瓜豆角儿”。
那个时候,我虽然只有十岁左右,却已经读过《薛仁贵征东》,我就给他们讲薛仁贵,讲薛丁山,讲樊梨花,讲盖苏文和张士贵。他们一边听,一边笑,夸奖我,说我“从小有个胎儿,长大做个官儿”。他们看着我长大,他们希望我长大了做个大官。但我这一点却让他们失望了,长大了之后,我一点儿做官的想法也没有,我依然是个说书人。
盛夏的半夜三更,在人们睡得很熟的时候,也许会听到有人喊:涨大河了!看河啊!
于是,人们便从梦中醒过来,便从床上爬起来,掂一件衣服,揉着惺忪睡眼,跑到藿谷洞口去看洪水滔滔,看大河奔涌。我当然也会跑出去看河,但我想得最多的是,等洪水落下去,就去河里摸冲下来的小鱼,或者捉蝌蚪,逮青蛙,捉螃蟹。
藿谷洞有着我儿时最美好的记忆,我觉得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藿谷洞,那是有诗为证的:
大箕好,
好个藿谷洞。
春天看雨秋看风,
夏天最好看彩虹。
雪天暖融融。
与藿谷洞对峙的是蝴蝶山,蝴蝶山在我们小镇的南边,一道山梁,如眉,如黛,中间陡然突起一个小小的峰峦,高可三百步,状若乳峰。我不知道那蝴蝶山是为了镇子生的,还是那镇子因为有那么好的风景而坐落于此。
蝴蝶山巅平如削,广可驰马,山顶之上独生古松一株,身可数围,冠如华盖,无论冬夏,不分昼夜,松涛声如海涛声,总是呼呼哗哗。朝鹊晚鸦,或报喜,或报忧。尤其是鸦鸣的时候,村上的女人们都会私下讨论。当听到啼叫“喝哇,喝哇”,女人们会说:“谁家媳妇到月子了?要生了。”因为那鸦儿叫声中的意思是“喝汤米哇,喝米汤哇……”那是小镇上的风俗,坐月子,至少需要喝七天清米汤。当鸦鸣“仰哇……仰哇……”,女人们听了,便一脸哀戚说道:“谁家的老人病了,要去世了……”
夏至三伏,清风飒然,村上的老人们会带一个竹席,沽一壶清酒,在村边小河内捉几只螃蟹,策杖登山,展席而卧,一边乘凉闲话,一边听松风如涛,一边啜酒消暑。酒气逸散时,便会引来一对对美丽的大蝴蝶翩翩飞舞,跟着来瞧热闹的男人女人看得眼花缭乱,乐得心花怒放。不知是人在画中,还是人在梦中。至月上东山,星斗满天,也还是不肯下山。那场景我经历过,虽然年纪小,至今也还记得,那时候我也是陶醉的,也不知道是在画中还是在梦中,也是有诗为证:
大箕好,
好个蝴蝶山。
风走松声花亦鲜,
霜凝雁影月不残。
星月好璀璨。
从藿谷洞口向西望过去,巍峨的晋普山端端正正像一幅屏障,挂在小镇西边。黎明时分登上山顶,据说可以看到黄河。青蓝色、淡黄色、橘黄色、褐黄色、紫红色,一条条的影子,一片片的颜色,一会儿漪波纹澜清晰可见,一会儿又漾漭无际浑沦不清。到底是黄河呢,还是早晨的霞光云影?没人去理会,只说那就是黄河,能在自己门口看到黄河,望到自己民族的摇篮,那是骄傲,也是自信。
说到晋普山,就不能不说到小雨点和小雪花的故事。
初冬的时候,一个小雨滴,从天空下来,落到晋普山李卫公庙大殿的屋脊上,被屋脊隔开,摔成了两半。一半从后坡随着水流入了沁河,一半从前坡归了丹河。二水经流,殊途同归,相逢于黄河,合欢于大海。是的,很像一个童话。也有人说是一个很美的爱情故事。去大箕采风的女孩很担心,说那要是哪一半在途中被太阳晒干了呢?或者让牛羊一口喝了呢?那可怎么办呢?那不就很悲惨了吗?不过,相逢也好,悲惨也好,总归都是爱情故事。我是非常想我的家乡,我生活和生长的地方,多一些爱情故事、多一些童话的。没有爱情故事和童话的地方,好像是很干涸的。
小雨点的故事饱含诗意,让晋普山有了别一种的巍峨。
晋普山生黄芩、松萝、雏菊,都可以采来当茶饮。也有灵芝。灵芝珍贵,又很难采到,所以每年五月端午节五更天,养牛人家会相约到晋普山放牧,说牛一旦吃到灵芝,就会生病,也如病蚌生珠,病牛会生牛黄,牛价可就成了天价。我常常在梦中被那吆喝声惊醒,心里便对那些老牛生些怜悯。
晋普山腰“松林积雪”,是晋城历史上四大名胜之一。要问松林雪积何处,说法是不一样的。有说山高气温低,炎夏会有藏积于松林之中的白雪点点。有说大殿佛像后有个雪窨,老和尚冬天积些雪在窨窟中,经夏不化,有客造访,化水煮茶。有说松林中的沙子和岩石为白色,尤其到晚间,尤其雨过新晴,尤其月色溶溶,松风飒然,流泉淙淙,月影婆娑,松林中一片白雪皑皑,像一个小巧的安乐椅上斜倚着一位白雪少女,正在阅读一本大自然的书,风情万种都在那山水之间。说到此处,我理解了那个松林积雪,其实就是冬天的雪,“明净如山积雪”,此之谓也。
松林寺的松树与别的地方的松树是不一样的。松林寺的松树都是平顶。传说松林寺老和尚将离寺云游,把聚宝盆埋在松树下,把那棵松树顶掐掉做记号。待云游归来,万株松树全成了平顶,聚宝盆永远埋在晋普山中,盆中之宝都变成了传誉天下的兰花香煤。
松林寺往下走,便是康熙年间的一处“巉崖镌题”,与宇内“摩崖石刻”不同,山崖是原始的,是凹凸不平的,皱皱巴巴,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镌题是一首诗,加上题款,近两百字,在高170厘米、宽430厘米的石崖壁上,大草,行书,楷书,篆书,字体不一,大小不一,让不识字的人看了也会顿生感慨:字是怎么写上去的呢?又是怎么刻上去的呢?
传说秀才与老石匠竞技,秀才指着凹凸不平的石崖说,我能把字写上去。老石匠说,你能写上去,我就能凿上去。你写到哪儿,我凿到哪儿。秀才尽管笔走龙蛇,却没有难住老石匠。秀才罢笔,老石匠停凿。一笔一画,丝毫无损,字字工整,流传至今。
传说只是传说,奇迹让人叹为观止。崖石苍苔斑驳而老迈,那字却一直是那么凿痕清晰而新鲜。每当春天,崖畔上那一丛迎春花会开得很灿烂,枝儿垂垂,把那一个石崖装点得像一帧字画,游人不断,懂字的看字,不懂字的就看那出奇的功夫,也会情不自禁地赞叹大箕地灵人杰。这个也是有诗为证的:
大箕好,
好个松林寺。
六月寺中赏白雪,
三春北寨品篆字。
都有好故事。
与“巉崖镌题”隔一条小河,便是玫瑰天主教堂。1914年从荷兰来的雷神父,修筑在一整块叫作“真龟探水”的巨大岩石上,村上人叫小寨,因为寨墙有雉堞,但又像一个古堡,远远望过去又很像一艘大船,挺樯桅,迎旭阳,正朝着东方乘风破浪,就要驶过村子东边的迎旭桥,顺着丹河,驶向黄河。
村子东边的迎旭桥,是跨度百米的拱桥,像一道彩虹,飞架于青山之间,桥帮饰以虎头,桥拱处有黄花条凌空垂下,桥下水流潺潺,蜿蜒于蓝幽幽的青石之间。溯河行百步,有巨石如天外飞来架在水面上,上镂四个字:中流砥柱。村人谓之小桥。河水经小桥如穿隙而出,水花洁白,水声嘤然。旭日初升时,站在小桥处眺望,青山巍巍,飞桥凌空,或黄花绽开,或雪花冰花挂在青藤之上,实在是人间美景。尤其是月初的傍晚,明熠熠的一弯月牙儿与东岭上的古塔相伴,光芒投射在河水中,犹如千万条金蛇齐舞。到这里来的差不多都是青年男女,说说笑笑,逗逗闹闹,说是看景儿,倒不如说是“人约黄昏后”更为恰切。且有诗为证:
大箕好,
好个迎旭桥。
桥上莺语桥下笑,
多情无情都不恼。
转身过小桥。
为了装点河山,乡人真是别出心裁。一跃便可过去的一条小水沟,也要架一座桥。不知道架桥是为了过水沟方便,还是做那么大一个桥的艺术品没有地方放,放在这时恰到好处。或者说,大概有了那座小石桥,那山水间也就有了中国古代国画中的无限意蕴。二十四根花岗岩石条,是暗喻二十四桥吗?是借二十四桥的风韵与故事来丰满自己吗?六根岩石做柱子,三根岩石做横梁。桥面并不平铺,五块岩石作为一组,中间坦平,两头低下来,这一头斜过来,那一头再斜过去,美其名曰“斜纹桥”。俯视为斜纹,平视却一线水平。那造桥的工匠不光有技术,而且懂艺术,看那其中的学问,是既通建筑学,又通几何学,还通透视学原理。桥旁掘一水池,名曰“莲花池”,再种几株莲花,莲叶田田,莲花香远益清。莲花池的墙壁为乱石所砌,却又一定要砌作冰凌一样的花式,因此又叫冰凌墙。每当走那斜纹桥上,总想驻足看一看,想一想,再往远处眺望一番,再仰起头来看看天,看看周围的树木与花草,想一想距离不远的秋木洼山庄,想一想当年的王泰来。
王泰来,是明清时期的一个商号,它的主人叫王自振,几代人都在朝中做官,都做阁老。但他们家里却是商户,有王泰来这样一个商号。银钱多到比康熙国库的两倍还多。传说他家里有金锹银䦆,不管在哪里,哪怕在船舶上呢,只要铺上三尺厚的黄土,挖一锹是金,掘一䦆头就是银。他为去河南修了一条古道,据说人工伙食一顿要吃一担二斗胡椒。他的母亲想去北京看看金銮宝殿,他说就在家乡给母亲修一个,就真的修了一个,叫“假北京”。那斜纹桥就是假北京的一个小景点,点缀着秋木洼山庄,雅致,古典,自然。我看过那石柱上镌刻的字:道光十五年。我走过那个小小的斜纹桥,我在那桥上望过云,望过月。如今,那个小小的斜纹桥已经没有了,农业学大寨的时候不知道哪里碍事,拆掉了。今年,我从斜纹桥的遗址走过去,仿佛看见那个小小的斜纹桥还在那里,在那小小的水沟上,我也还站在那个小小的斜纹桥上……然而,等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竟是一个梦。
是的,那小小的斜纹桥是真的不在那里了。我也不在那里了。但斜纹桥的影子还在那里,我的记忆也还在那里。那小小的斜纹桥就那样,一直沉浸在我的记忆里,像是我的影子也一样,一直那样陪着那个小小的斜纹桥。至于斜纹桥,依然有诗为证:
大箕好,
好处最动情。
冰凌墙下听月落,
斜纹桥头看蝉鸣。
冷荷护秋萍。
小镇东南的山嘴上有一座小庙,进山门,双正殿比肩,这在中国庙宇史上大概是罕见的。庙外有个凤凰迎壁,迎壁(也有人叫照壁)跟前有一丛竹子,紧挨着迎壁的是魁星楼。魁星楼下是一个阁子,穿过阁子可以到尹街岭。阁子上的题额是两个字:月路。循月路而上,有个雨花台,雨花台对面是戏台,我们叫舞楼,东西两边有看楼。
名曰小庙,小庙本不小,之所以称它小,是相对村子北边的大庙说的。大庙又不大,因为是玉皇庙,所以尊大。雨花台上隐约有个灯,晚钟响过之后,依然亮在夜色中,显得遥远,仿佛缥缈甚远,好像天边的一颗星,小镇永远够不着,也追不上。
遭遇兵燹,遭遇历史的风刀霜剑,没有了高塔,没有了古松,也没有了斜纹桥和冰凌墙;没有了我童年的故事,也没有了我遥远的梦中家园。若非即将圮坍的迎旭桥在我的心中留有一点儿旧影,与北寨的那一片老字,在茫茫苍苍的风雨中蕴藏着的一丝温暖,我真的会不知道哪里是家,哪里是家园。
往事并不如烟。好风好俗依然在。屋里屋外总是窗明几净,场院街道总是收拾得干净整洁。南来北往的过客尽管走,走累了就歇歇,喝口水。倘遇天黑不识路,不用慌,村人会送你一程。对此,最好还是以诗为证吧:
天下好,
最好数大箕。
无尘小径任客过,
如画栋梁邀燕栖。
暖风温乡闾。
他年,小镇上生意不少,铺面大都集中在后街和小镇的东边,方炉、红炉和炒炉,都是后半夜点火,赶中午出火。点着火的时候,那才真正是炉火动天地、青烟透九霄,出火以后,就死灰如冰了。
方炉、炒炉、红炉,功能是不同的,你若问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只去看此“三炉”作业就知道了。方炉像个小小的池子,前半夜只有蓝色的火苗在池子上边跃动,就像是水池中鱼儿在水中跳跃,时时带起来的水花。到后半夜扇起“韛”来,立刻就是火苗呼呼。
韛,是不是就是老子在《道德经》中说的“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呢?
呼嗒呼嗒的韛,从傍晚一直响到五更天。五更天,天还未明,“炉头”就大呼:“出火了!”
随着“炉头”发一声喊,大铁钳子夹了坩埚,把铁水倾在模子里,铁水便铸成了铁器。
如果生铁不成器,就把不成器的生铁投到“炒炉”里,把生铁炒熟,才好锻打农具家伙,如镰刀、菜刀、勺子、铁钉、马掌,等等。
晚饭后,前街和后街的灯火显见小镇的繁荣。
小镇坐北朝南走东西向,一条河,一条街,平行于小镇之中。过了河,从藿谷洞进去再出来,看到的是河两岸的铺面:煤公司、铁总处、染坊、药铺、盐店、油坊、磨坊、剃头铺、木作铺、粉货店、金货店、前当铺、后当铺、车马店……
小镇算不算得上一个“水旱码头”呢?
士农工商,红火,热闹,繁荣,和平。贫富虽有不同,却各有各的劳碌奔忙,各有各的悠闲自在。
每次回故乡,乡邻从未因我离乡久就与我生疏。东邻大娘家吃碗素扁食,西家婶婶那里喝碗米淇,喝碗玉茭豆儿,或者喝碗米汤,让人感觉乡风乡俗依然醇厚,乡亲乡情依然温暖。这个当然也有诗为证的:
大箕好,
好风吹四季。
乡情似水能消渴,
乡俗如醪可充饥。
都是好邻居。
小镇秋天的雨水总是过盛的,不管有用没用总下个不停,下得哪儿都是湿漉漉的。被秋雨淋过的记忆也是湿漉漉的。湿漉漉的记忆似乎总带几分恬静,却又似是而非。被秋雨淋湿的记忆却永远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它藏在哪儿。过往的事情总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你不妨去我们的藿谷洞看看。也许你会大失所望,然而经过雨水浸淫,那些不曾被风雨洗刷了的东西,就像用酒泡过的老红枣,依然甜,依然红,那滋味到老都是难以忘记的。比如地牤牛的叫声:
哞——
就那么一声,或者两声,又往往在宵分时刻,悠长而且深沉。不过,那个时辰最好,它能够穿透夜的两端,把薄暮和黎明连在一起,把房前屋后的梦都连接在一起,给人的感觉总是岁月绵长,无尽而且无奈。再比如那童谣:
紧打锣,慢敲鼓,
山后有个羊拖虎。
我坐凳子你坐杌,
噘着嘴儿打个赌。
一二三四五,
挨着个儿数。
从今数到古,
金木水火土。
哥哥烧火妹妹煮……
还是小镇的童谣:
小曼女儿,倒污水儿,
出门拾了只小耳坠儿,
回到家里没地儿放,
悄悄塞给了小女婿儿……
是不是有一点儿哀怨,有一点儿凄婉?
然而日子却永远那么安静,那么让人向往。童谣喂养的孩子们,心灵总那么明净,那么清澈。时至今日,我们藿谷洞那些孩子也还能唱诵童谣,而且依然那么清脆,那么甜,低低的,轻轻的,像风触到二门楼上那些小小的风铃,悠扬而清越,与暮色共低回。就像是井台周围簌簌散落的小小的金灿灿的柿花,尽管遍历沧桑,依然铿锵有声。
小镇早年属于凤台县,藿谷洞的孩子们就独独地钟情于那一个“凤”字,说“凤”字最好,写在纸上淑气,一旦说出口来,那淑尤之气就会留存在唇齿之间,久久地散而不去,而且小镇的故事也会芬馥许多。
比如我们的藿谷洞,从来没有生意行,钱的气味自然远。五爷说,就连那个“藿”字也不值钱。藿,并非藿香之藿,是豆叶菜。豆叶菜虽然粗糙,却绝非粗鄙之物。尤其益于女孩子。女孩子吃豆叶菜,手巧,心巧,容光好。既可以养颜,也可以养性,颜如夭桃,性若清汲,娴婉而都丽。于男孩子则可壮筋骨,虎气生生,叩宫而宫应,弹角而角动。虎啸而谷风至,龙举而景云往。大文学家苏东坡不也是吃豆叶菜写的诗吗:“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麨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岁月无奈,人生无助,还能说些什么呢?
所以家家做豆叶菜,秋天做一老缸,吃一冬天,吃一春天,一直吃到第二年五月天。
小镇的五月也是相当不错的,虽然人们饥饿又焦渴,然而毕竟是五月。
石榴花开得热闹,满山满坡的豆豆花儿也开得热烈。那时候,虽然饥肠欲断,我们那些孩子嘴上却总忘不了童谣:
豆豆花儿,满坡开,
大娘想起姐姐来。
打发哥哥去接咯,
红衣老婆不叫来……
按小镇风俗,五月初一就已经属于端午节了。俗话说“癞蛤蟆躲端午”,就是从五月初一开始的。从五月初一到初五,即使涨了水的池塘也是安静的,既听不到蛤蟆叫,也见不到蛤蟆的影子。有人说,那些聒噪的家伙见屈大夫跳江,吓傻了,吓哑巴了。事实上,那些蛤蟆是怕被人捉去装上墨锭,晒干了,治疔疮。
既然已经是端午节了,女孩子们穿的衣服也就越来越简单。小布衫儿,扣子也不系,露出里头的花兜肚,或者红滚肚,艳艳的。白白净净的手腕,白白净净的脖项,都已经绾上了百索。百索也不一样,也不一色。用衣线搓的自然有光泽,自己捻线自己搓的,用野花野草染成各样颜色,就稍稍暗了些,虽然暗了些,却把皮肤衬托得更白更细腻更娇嫩。头上插一片艾叶,或者一枝菖蒲。眉间,手心,脚心,抹一点雄黄,淡淡的,可以防五毒。
半前晌或者半后晌,女孩子们就会聚在二门里,坐在柿树的阴凉里缝制香布袋,香布袋里通常都会缝一点香草,香草都是药铺派送的,无非是些薜荔、蕙若、薇芜、荪苌之类。按说女孩子们自己要戴的香布袋是早已经缝制好了的,只是没有戴出来。她们假装还没有香布袋,就再多缝一个,那是预备送给心上人的。既然都已经十二三岁了,心里就都已经有了自己心仪的男孩子。全镇的男人没有不想戴藿谷洞那些女孩子缝的香布袋的,可是谁又有那个福气呢?
秋姐姐,月香姐姐,石榴姐姐,小文姐姐,桂香小姨,都是拜了干姊妹的。豆蔻少女,如水清澈。可是,年轻的汉们,也许是受那些童谣的影响,学会了,就咧着嘴胡乱编派:
大姐骨绌二姐疤,
三姐四姐把粉擦。
五姐六姐崴崴脚,
七姐像个树圪杈。
到底不如旧时流传的质量高,不过,这样的东西不能叫童谣,只能叫顺口溜,却又很伤女孩子的自尊心。
在那样的年代,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就有了自己的情怀,虽然还只是“伴我情怀如水”。
是的,也应该知耻知羞了。
但谁都没有想到,桂香小姨会抬手打小米妹妹一巴掌,小米妹妹半个脸儿都被打红了,吐一口唾沫也是血丝如乱花其中。小米妹妹也只不过是说了一句,桂香小姨缝的那个香布袋是给哪个“汉们”的(在这里,我把“汉们”两个字加了引号,意思是,那些也还只是男孩子,还称不上真正的男子汉)。其实小米妹妹也并非妄说,却不意挨了桂香小姨一巴掌。虽然只是情窦初开,毕竟都是女孩子,名誉名节都是应该知道的。但小米妹妹就是不服,拿手背抹着泪说:“就是!看气死你!”桂香小姨说:“就不是!看气死你!”秋姐姐赶紧揪了揪桂香小姨的衣裳,悄声说:“小姨,不要吧,不要吧……”一场粉黛之争就那么悄然没有了。
除了端午节,女孩子们平时也捻线,也拧绳儿,也拿针捻线,像模像样地纳袜底儿,绣花儿。她们都会做女红,但也很会玩,打马,跳圈,弹杏子,发脚脚,过家家,抓子儿。边抓边念:“马耳朵儿,掐三朵儿;放下仨,切起俩;放下俩,切起一;放下一,一把抓。”
然后就结伴去公司场打秋千,去东河滩看星宿,去迎旭桥上看河,去斜纹桥上看冰凌墙,看荷花池。
后来,就散了。毕竟都要嫁夫着主了。你送我,我送你,姊妹们一个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出阁去了。再后来,就都是亲戚了。
那些女孩子都嫁到哪儿去了呢?三里五里的有,三十里五十里的也有。临走时,不知道谁会在二门里念童谣:
一斤豆腐二斤酒
打发闺女上轿走
大跺脚,娘拍手
再养闺女喂了狗……
山又高,水又深,
手把辘轳骂媒人……
是不是有一点儿珠泪凝噎呢?回眸小镇,风雨潇潇,小镇尽管苍老,然而,都是往事了。往事既然难忘,大概都是有些意思,没有意义的,应该早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