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丹丹
学术界提出“新南方写作”的概念已经有一段时间,杨庆祥、陈培浩、唐诗人等青年批评家围绕“新南方写作”的主体、内容和叙述形式展开了探讨,并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理论框架,描绘了“新南方写作”的清晰轮廓。但“新南方写作”实践却稍显滞后,除了王威廉、朱山坡、林森、陈崇正、陈再见、林培源、马拉、林棹、黎紫书等青年作家在践行“新南方写作”之外,很少有作家呈现出明显的“新南方写作”意识。导致理论建构与写作实践无法紧密衔接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大部分作家把“新南方写作”简单地理解成一个地理空间概念,没有真正理解“新”“新南方”“新南方写作”的真正意义。
“新南方写作”的“新”不仅是一个现代时间概念,并非意味着对传统的断裂和解构,而是在强调写作传统的整体性和连续性基础上的“新变”。这种写作传统可以从四个层面来解释:第一个层面是中国现代文学传统及其生成的中国意识,也就是“何为现代中国”“如何讲述现代中国”的传统,涉及叙事主题、人物形象塑造和叙述形式等多方面内容,集中体现在社会主义文学经验和美学理论上;第二个层面是中国现代地方文学写作传统及其生成的地方意识,关涉地方文化、地方语言、地方生活与文学的关系,文学如何讲述地方,地方又如何促使文学新样态的产生等问题,集中体现在乡土文学、寻根文学等文学思潮和山药蛋派、荷花淀派等地方文学流派形成的文学写作经验和美学建构上;第三个层面是中国现代南方文学写作传统及其生成的南方意识,与南方独特的自然地理风貌、人文特征和精神信仰等诸多因素相关联,集中体现在苏童、陈春成等人的一些典范性作品和美学风格上;第四个层面是世界南方文学写作传统及其生成的世界意识,这从威廉·福克纳、杜鲁门·卡波特和威廉·斯泰伦等美国南方文学作家对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影响中显现得非常清楚,主要指向的是当代中国作家如何从世界文学中汲取文化资源和叙述技巧。整体而言,“新南方写作”是从世界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中国现代地方文学和中国现代南方文学中生成的,是这些业已形成并经过长期写作实践印证的有效的写作传统和经验,构成了“新南方写作”的坚固根基。所谓的“新”是在新的时代语境和社会空间中赋予这些写作传统和经验以新的价值和意义,是新一代青年作家结合自身新的生活经验来重新认识和表述这些写作传统和经验,是现实社会发生的新现象、新人物、新问题与这些写作传统和经验的相互对话和相互重塑,是当下文学写作在这些写作传统和经验中寻找解决自身困局和危机的出路。
“新南方写作”中的“南方”也不仅仅是个现代空间概念,设置地域空间的刚性界限,很容易使“新南方写作”发生写作群体窄化、写作内容固化和写作风格趋同化等现象。因此,“南方”应该是一个具有柔性边界的文化概念,是共通的文化背景、文化源流、文化生活、文化体验和文化信仰等因素设定了“南方”的边界及其价值,而且这一文化边界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流动和变化,不断汲取新的优秀文化因子和祛除自身的负面文化因子。这样,“新南方写作”就需要充分理解和表述“南方”的文化意义,进而形成新南方文化共同体。具体而言,如果按照地域空间的刚性界限来划分,粤港澳大湾区、广西和东南亚都可算作新南方,但并非持有上述地域身份的作家及其作品就是新南方文学,只有体现和表述新南方文化,并对构建新南方文化共同体起到实际意义的作家及其作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南方写作。那么,哪些文化属于“新南方文化”?笔者认为,新南方文化是南方历史文化传统在新时代的延伸和演变,例如,由南方海洋文化衍生出来的渔猎文化、航海文化、对外商贸文化,以及冒险体验、探索未知世界的情怀、勇于尝试新鲜事物的精神,在新时代演化为“敢为天下先”的改革文化,并使新南方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先锋和前沿阵地,造就了广州、深圳等现代国际都市。也就是说,新南方写作在讲述关于广州和深圳的故事时,如果离开了新南方文化的支撑,或者无法从故事中透露出新南方文化信息,那么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南方写作。所以,新南方写作没有固定统一的叙事模式,作家可以讲述多种故事,表述多元文化观念,也可以运用不同的叙述技巧,但都无法偏离新南方文化,唯此才能确立新南方写作的独特文化价值和意义。但现实情况是,大部分作家在书写深圳和广州时,采取的仍然是批判城市现代性的叙事套路,从而掩盖了城市背后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失去文化支撑的广州和深圳呈现出与其他城市相同的面孔,致使新南方写作成为一个空洞的概念和理论框架。
“新南方写作”中的“写作”是“写什么”和“怎样写”的问题。对作家而言,“写什么”是极为个人化的问题,作家对此有绝对的主动权,但要体现出新南方写作的独特性,在“写什么”的问题上需要达成一种集体共识。笔者认为,讲述与海洋相关的故事及其文化精神是新南方写作的重要内容之一。因为,无论是从历史文化源流,还是从现实文化建构,以及未来文化想象来看,海洋文化是新南方共享和共有的文化资源。陈继明的《平安批》、林棹的《潮汐图》、冯娜的《佛从海上来》都对此有所涉猎,但是海洋故事还没有成为新南方写作集体关注的对象。在笔者的阅读视域内,新南方写作在以下几个方面还有所欠缺:一、与“航海技艺”主题相关的故事仍然是新南方写作的盲点。这里的“航海技艺”不是指随着科技发展而诞生的船舶导航系统,而是指在此之前船员为了应对大海险恶的生存环境,开发出来的一系列航海技巧,包括船员对航船构造、各部位功能和操作技巧的熟知。尤其是,航船在大海上遇到极端恶劣天气和由此带来的各种突发情况时,船员如何运用熟练技巧化险为夷。这种“航海技艺”带来的是与冒险、流浪和开拓相关的诸多故事,也可能是帝国殖民入侵的故事。新南方有着悠久的航海历史,也必然积累了丰富的航海技艺,发生了诸多与此相关的故事,但这些故事并没有大规模进入新南方文学的叙事视野。二、海洋贸易史及其相关的故事没有得到新南方写作的深入开掘。这些故事包括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沿革、新南方对外通商口岸的变迁史、开拓海外市场的个人史和家族史、新南方少数民族兴衰史、华侨史等。除了这些宏大历史话语之外,外贸商行建筑、生活风俗、特色饮食、语言沿袭等微观话语也可以成为新南方写作重点叙事对象。熊玉群、林渊液、黄国钦等人的散文中对航海贸易史有所涉及,但散文文体无法全景式呈现,这一重任还是应该由小说来完成。三、海洋宗教及其形成的地方精神信仰还没能得到新南方写作的全面叙述。以海为生、与海相伴的居民与陆地居民的宗教信仰存在极大差异,为了应对航海风险而祭拜各种神灵成为新南方的独特民俗,长此以往就形成了宗教文化共同体,例如,潮汕地区的拜老爷,澳门地区的拜妈祖。总之,海洋文化是新南方写作的文化资源和精神根基,讲好海洋故事是新南方写作构建自身独特性的重要路径之一。
现阶段,新南方写作的理论建构和文学实践仍处于未完成状态,新南方写作想进入文学史叙述视野,成为经典性的文学流派,前提条件是出现新南方文学经典,在此基础上形成经典性的叙事范式和美学思想。唯有如此,新南方写作才能避免昙花一现的命运。在中国新文学史上,为了迎合某一社会热点和某种政治观念,曾人为制造出时尚性和临时性的文学概念。这些概念在历史逻辑、文化逻辑和伦理逻辑上模糊不清,在热炒一段时间后销声匿迹。我相信“新南方写作”不在此类概念之列,但需要文学写作的持续发力来为自己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