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强
阳光正在给草原上釉
比夜风专注,几乎屏住呼吸
高山杜鹃花瓣里,绿松石大的露珠醒来
翻身失重,滑落唐三彩的流线
山峦、河流、云阵,雕镂斑斓
藏羚羊角、马驹眼神和百灵鸟的翅膀加深阴影
夏天的颜色就是更浓一些,更重一些
也更清一些,更亮一些
一笔一笔描,一笔一笔绘
矿物调和的颜料,紧抓狼毛笔锋
深入万物各自更细的秘密里去
周而复始,最害羞的风里也有发条咔咔作响
你在工作,也觉察你是某个工作微小的局部
在梦的边缘睁眼,脱身于一种种釉彩
又轻轻地扑入一个更浩大的釉质里
在物质、思想的种种转化中
我既保持三叶虫的初元
又陶醉于不断升级的喜悦
唯有爱例外:那古老的气息
在暴马丁香的枝干和花叶复活
四瓣和五瓣的心形瓷碗捧举神赐的芬芳
在苟日新日日新的苦和香中
你细嗅、品味,塑造爱的鞭刑的凸起感
在皮肤和内心泛动的光的颗粒
度过永世的汁液灌溉的重生
是的,是一次次的、一遍遍的回旋曲
拒绝世界的既有,创造万物的新在
光在描画,接着是一刀一刀地雕刻
剔除多余的部分,凸出必需的线条和形状
在透明和实体之间显影山间小路
路边的草木抖动,银亮的光芒缠在枝干
溢出手掌般的叶缘,在叶缘小刺上闪着、亮着
而根部在时有时无的鸟鸣里不断下陷湿暗的泥土
远处是峰峦,峰峦后面是更高的峰峦
一样会有山路缠在泥土和岩石混合的山体
一样在云霞里和落日里,同时经历梦和醒
如果有什么超出真实,大概就是此刻
就是在万物缓缓平静时的双重呈现
光在耐心记录事物的面貌和筋骨
其实是在挤干腐烂的果子,是在做减法
一刀一刀刻出阴影,越刻越浓,越刻越深
涂黑四周,涂黑边框,涂黑毛发,涂黑影子
涂黑远方、中景、近处,剩下未及涂黑处
显示出沧桑之后老人锐利的眼白
那一块块天上的金色、银色和蓝色
就是坚硬的骨头的磷火,亮得胜过了本身
脱离了自我,在变细变窄的过程中从容等待熄灭
但你不相信漆黑如铁,听到虫唧如丝如线如点
如同豆荚爆裂般在丝绒幕布上咬开星星点点的漏洞
你正好在一个开口处看见两个人的背影
女人的发卡上光线烁动、跳舞
是银色的、橘色的和无色的信号
男人的白衬衫犹如正在回到大海的船帆
要把一种不能抹杀的光彩传到黑寒之地
我再次坐在咖啡桌前
你已经在另一座城市漫步、游览
和一个个长着南方精致五官的人颔首致谢,擦肩而过
笑容在跨海轮渡上此起彼伏,几只飞鸟投下散淡的影子
一个人须发花白,角落的烟斗明明灭灭,趋于黯淡
在远方宁静的喧嚣停顿的间隙
我的微信的铃声响了(汽笛还在大海刻下重要的一笔)
拐角仿佛一下子抹消了
距离只不过是平面,你站得更高些
障眼的烟波和立体多维的弧度就会解除魔力
我们的谈话只能脱离当下拐入回忆
那是以疑惑消除疑惑的方式:
汽车穿出城市,经过无数个45度和90度的扭转后
指向百里外的山坡
那里还是荒凉的春天
空气湿润,冰川朝远处的农庄吐着一条条舌头
一阵阵暴响的鸟鸣大声提醒发育迟缓的果子:
“执着地突起、鼓起。亮出你的孤独和甜蜜有什么意义?”
我们紧张地依偎着
看着野生的梨树举着那些个小小的拳头
小小的拳头里摇晃着酸涩的酒
小小的拳头里藏着尖胀的乳房
不顾一切地吞吃贫瘠,撑满贫瘠
像是再拐过一个昼夜就能改变设计
像是长在树枝上的贝壳思念着大海
吮吸着大地,吮吸着根须,吮吸着枝干
吮吸着清凉的大风和近乎虚无的湛蓝的天空
涩硬的小哑巴颤动,一阵阵呜咽——
也是一阵阵歌唱——那么轻微、心碎
我对面的空椅同时制造春天和荒凉的幻象
一种不停息的发育,几乎不能觉察——
和野梨子一样要把深远的种子埋在梦里
只有烛光、星光
漆黑之处镜子的眸光
具有穿透力
光束像是由一粒粒棱状钻石
集合的长剑,穿过多重饰幕、瓣膜和空气
捧出在胸壁打出孔洞中的心脏——
它正在自顾自地跳动,看上去受到了惊吓
又像是无所谓外界的侵扰
频率、振幅在声波上画出的瞬息万变的曲线
显示出天地间出现的第一缕风
或许,万物仍然处在第一次呼吸的绵长里
我在一种清醒的迷狂中
翻阅佛罗伦萨的夜晚
在那些夜晚里,眸光就着解剖刀的犀利
翻阅一头头牛的肌肉纤维的迷宫
一头头猪的骨骼形状模仿着天堂的结构
我在昆虫的体腔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歌声
那歌声似乎贮藏在每一个生命的体内
留待某一刻汇聚或分解为无数形式的变奏和合唱
刀锋细密地解读那些猴子的毛发、皮肤
窥探深邃曲折的血管流布
刀柄让我感受那种舒畅和滞涩——
野兽的啃食咀嚼和旷野上舞蹈的火苗
几乎在冰与火的厮杀中将那些夜晚粉碎
在一具具人身中,我的眼睛用光芒舔食
过去和现在已经在体尝,将来仍然体尝的蜜、盐、碱
泪水、欢喜、祈祷、等待,还有空虚
眼睛听到平原、山丘和河边传唱的情歌、哀歌、赞歌
而让眼睛一眨不眨地聆听,并且涌出珍珠般的泪水的
是一首回忆之歌,忏悔之曲,所有的颤动都静止在
那一声低郁的元音——啊——啊——啊——里
一个婴儿的表情和器官
解剖刀找到了父母相遇之谜和诞生的偶然性
在一个老者僵硬的姿势里
我听到了碧水青光在山窟地穴的石灰质迸流
在一个个夜里
达·芬奇一遍遍在他物他者他人发现自我的蛛丝马迹
进而将所有的遗痕和线索拼盘出一个坛城
一个永无止息变动的坛城
你永远拼接不尽、堆垒不成的坛城
一个夜晚就是永无止息的所有夜晚
吸纳所有的解剖刀、黏合剂
和镜子里的星星、明月和眸子
一个疯癫的达·芬奇,在无数永无止息的夜晚
挑剔出唯一的夜晚
唯一的梦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