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宁
去看守所的路上,叶华忽然问我,这么做值得吗?我正望着车窗外被大雨浇湿的城市,还没回答,手机却响了起来。女子管教大队的大队长给我打来的。主要是对方在讲,我只是默默听着。挂上电话,叶华把车停在了路边,打着双闪,雨刮器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
给她找的律师,她拒绝了,是不?人都到那儿了,这是要闹什么?
她可能不想为自己辩护了。
那也不能说变卦就变卦啊。
我心里想,有什么不能呢?像六月的天,乍晴乍雨,又或者东边日出西边雨,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对“许悦”而言,有什么道理可说呢?我说,我们去外面抽根烟吧?叶华给我扔了一支烟,微微开了个窗缝。不见就不见吧,我们这样做,对许悦来说,已经够仗义了。特别是对你,你能做的其实并不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也许一早就已经预料到了。我跟你说件别的事……我家小子明年要念初中了,派位不好,你能不能给想个办法,争取到一中?你在学校,认识这方面的人肯定比我多。
这么快,都要上初中了。我掐灭了烟,觉得一阵恶心。在密闭空间抽烟,烟雾太大,以致我双眼酸涩,刺激得要落泪。我抽出纸巾擦拭眼角,又害怕叶华误会,嘴里解释说烟熏的,不抽了,把窗户开大一点儿吧。叶华看了我一眼,车窗开得大了一些。急雨裹挟着泥土的味道,一浪又一浪地滚进车里。这样的味道,似曾相识。很多年前,我也曾闻到过,在记忆深处,那里还有许悦。
那一年,我们拍一个电视短剧,出外景,在城外的一个村庄里。也是下起了大雨,我和许悦躲在一个遮阳伞底下,雨打在地上,卷起一层层的尘土。许悦看到了,很高兴,说田地里的稻子有水喝了,瓜园里的蔬果不渴了,农民伯伯要笑开怀了。
说得跟写诗一样。
她那时还小啊,跟孩子一样。
你也还小?犯傻气。
我听了,不再说话。叶华也沉默了一阵。他把烟蒂扔到马路上,问我,你是写剧本的,你不觉得许悦做的这些事,就跟个剧本一样,都是她算计好的?
算计,这个词太沉重了。我笑了笑。十一年后,我才又与许悦重遇。这不是一次偶然的遇见,不是多年后戏剧性的街头邂逅,而可能是命运之中的必然。
我对叶华说,雨小了,走吧。大队长在电话里说,许悦有封信要给我。还是得去趟看守所。
年初,准确地说,是元旦过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了学院老院长的电话。她打给我,说你绝对猜不到我现在和谁在一起。我和许悦在一起,在学校里喝咖啡呢。你有空吗?有空的话,来一趟。哪家咖啡厅?就是白城边上的望海咖啡厅,靠近我们院部呢。
我戴好口罩,急匆匆出家门。晚上要给老大庆祝生日,我算了下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时间还充裕着,能赶得及。我曾经设想再一次见到许悦,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场景。我很可笑地跟她说过,有一年如果我们再相见,你定会看到我拿着电影大奖的奖杯,上面写着“最佳编剧:王林”,我会邀请你来现场,见证这一重要的“历史时刻”。太不要脸了,现在想来,真是令人羞赧。我以为我见到她,会尴尬,会激动,会欣喜,但事实上,握着她的手,我心里却是平静的。是她首先伸出的手,我迟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
王林老师,现在是名副其实的老师了。许悦微笑,老院长跟我说你回院里教书的时候,我还是蛮意外的。但后来一想,王林老师有实践经验,又有专业理论,回来当老师那是再自然不过的。
老院长是看我走投无路,可怜我,收留我来着。我的桌前放着一杯已经点好的美式热咖啡,我喝了一口,温度恰恰好。我猜是许悦帮我点的。
你说得自己多凄惨一样。你把自己说得那么难堪,那岂不是说我们老师没培养好你?老院长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我们院可不是收留站,没点儿本事,就算你叫我一声“妈”,我也不会让你回来。
谢谢老院长。我是发自内心的。我不是博士学历,又毕业多年了,没有高级职称,没法正式进编,老院长就想了个“柔聘”方式,把我招进院里了。
我前年退休,趁着退休前,把王林招进来的。进来后王林也确实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主教学生的创作课。他能写,又能导演,带着学生做了不少好作品。你再喝口咖啡,我们说正事。
老院长说话办事都比较干脆,纵使是多年之后才见到许悦,可并没有给予我们过多的时间寒暄问候。不过,真要是和许悦说话,问起彼此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谁能开得了这个口?谁的故事是简单的?三言两语说不清,说上三天三夜又绝无可能。彼此尴尬罢了。
今年是建校100周年,我们中文学院是从学校建校开始就有的。学院自然也要庆祝一番,常规的庆祝方式我们也都有,但觉得不够有特色。在邀请杰出院友的时候,我和许悦通了电话,她很热心,一口就答应出席庆祝活动,然后又提出要给学院设立助学基金。这么多年了,自她去了外省之后,就一直很低调,但这次却很积极。我说我们还想有个比较特殊的庆祝方式,她就提到了重排我们当年轰动一时的舞台剧,以此来庆祝。排演的经费,也是她承担。许悦真是不得了。
老院长,您过誉了,尽一份心力罢了。
许悦笑着说,双眼又盈成了弯弯的月儿。她化着精致的妆容,秀发已是高高盘起。我努力看着她,想找到过去的一些模样,却发现只是徒劳。我以为将她的容颜牢牢记住了,但认真回想,却是一片模糊。是她现在的样子冲淡了过往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暂时不得而知。我只能有她现在的样子,我像是在重新认识一个人。虽然,这个人曾是那么清晰。
王林老师,还能再请你导演那部舞台剧吗?许悦问我。
我说能让我考虑一下吗?老院长瞪了我一眼,你怎么矫情起来了?一件大好的事,怎么还需要考虑?我说,那出剧太好了,我怕毁了心中的那份美好。
我现在的心里,没剩下多少美好了。
出于礼貌,加了许悦的微信。老院长在停车场还觉得奇怪,问我俩怎么连个微信都没有加。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许悦却很灵活,把原因都推在自己身上,说是她离开海城之后,和大家的联系都少了。老院长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这个小师妹这次这么积极主动,你可不要让她失望。我想了想,究竟是谁让谁失望呢?
这个问题一直绕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给我们家老大庆祝生日的时候,我还在想着。吃生日蛋糕的时候,我收到了许悦的微信,我走出了包间。罗琳看见了,把我堵在门外,今天是你女儿生日,你要是这样心不在焉,就干脆别来!有没你这个爸爸都无所谓!
罗琳斥责我的一切,我都接受。我也无力辩解。我拿着手机,等罗琳进去后才点开看。许悦发微信问我,王林老师,重排舞台剧的事,你真的还要再考虑?我回她,很多事都变了,往往有心无力。她再问我,那么你觉得,我变了吗?我写了很多字,但最后又都删去了,只给她发了一句,你以前不会在我的名字后面加“老师”。她回了我一个微笑的表情符号,我看了许久,而后才收起手机。
我提前离开了生日宴会。宴会结束,要送老大回去的时候,是最难受的。她跟着罗琳回,我回我的老房子。老大长大很多了,但我依旧不敢面对她临走时的目光。我选择逃避,像过去很多时候一样,“逃避”是我的拿手好戏。我驱车,去找叶华。我问他回家了没有,他说没有,还在公司弄广告拍摄的文案,一个客户急着要。我说到你公司楼下了,还是去那家烧烤店。
点好的烤串上来,叶华才急急忙忙赶来。他连撸了好几串,说晚上都还没吃呢,饿得快趴电脑前了。我说咱们都是四十出头的人,还像小年轻一样拼,不要命了?叶华说公司是自己的,手下就两三个人,我不带头拼哪里行?我点头,说那倒也是,但也要顾家呀,不要落得跟我一样。
谁跟你一样?晦气。
叶华从来不会跟我客气。他肯定知道我找他是有事,但他装作不懂,只顾喝酒吃肉。我也不吭声,两个人就这样消耗着食物。店老板见客人少,自己躺在折叠床上,打开了手机听音乐。音乐公开放,声音很大,放的是闽南语老歌《爱情的恰恰》。一曲终了,我告诉叶华,我见到许悦了。然后把事情前后告诉了他。
你觉得,那出剧要再重排吗?
排啊,当然排。叶华揉了揉自己鱼泡般的眼睛,你以为你是谁?那个剧,是神剧吗?是《茶馆》《四世同堂》还是《恋爱的犀牛》?像个宝贝一样捂着,生怕摔了?再说了,过去美好,不代表现在不美好。也许,现在排,出来效果又不一样。不同年龄,不同感悟嘛。
我只是,隐约觉得有些突然。十一年了,忽然出现。
这也是我觉得不理解的。舞台剧那只是个形式,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许悦究竟想干什么呢?真这么单纯,忆苦思甜,抚今追昔?
什么乱七八糟的。过去苦吗?我倒不觉得。
但也不见得甜吧?至少不是很甜吧?
叶华的话,有些奇奇怪怪,没有什么逻辑。但我能明白他的意思。我明白,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回到家已经快凌晨了。元旦前有一股寒流,延续至今,仍有些冷意。这种冷,对南方城市而言,已经是超载的负担。老房子里更冷,夏热冬冷,哪里有问题,就偏往那个方向扩大。匆匆洗了个澡,想缩被窝,电话倒是响了。一看来电,竟然是老院长。
您老这么晚了还不睡?明天一早怎么受得了?
老老老,我这才六十出头,被你说得像是七老八十一样。下次再说我老,我可不给你好脸色。
给您赔不是了,老,院,长。
她笑了一声,骂了我一句“小猴子”,而后意有所指地说,怎么下午许悦在的时候,你那么拘谨?客客气气,全然不似你平常。我印象里,你和许悦也是有说有笑的,你对这个小师妹向来挺看重的呀。
我说话也是看人,熟悉的就说多些。老院长提到了许悦,我心里自然明白了她深夜电话而来的目的。许悦,都是些过去的回忆了。人都会变的嘛,老院长,您也说了是“印象”。
王林啊,这个电话,我想了很久,才决定打来的。你也人到中年了,应该明白,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许悦其实在去年就跟我有了联系,断断续续的,大概透露了点儿她现在的情况,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赚了点儿钱。前段时间联系校友,我想到她,问她能不能回来参加校庆和院庆,她一口就说好。还说要设立助学基金。你知道捐多少吗?500万元。
哦,那可不少。
对于我们这种文科专业,这笔钱已经很多了。她没提任何要求,只说了想再排舞台剧,这个想法,你觉得过分吗?王林,我给你打电话,也算是下命令,我不管你什么美的丑的,总之重排舞台剧的事,无论如何你都要担下来。
挂上电话,我发现鼻子已经塞了一边,穿着单衣在客厅待了那么久。我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大衣。慢慢有了些暖意,我才翻箱倒柜,找出了压在箱底的一张光盘,盒子封面写着:
舞台剧《繁花盛开在白城》 海城大学2004级中文系倾情演出
我打开盒子,把光盘塞进了台式电脑的光驱里。只有我这台老旧的电脑,才留着光驱。光驱里发出吱吱声,在奋力读着光盘。屏幕上,音乐声里,开始出现一朵花,而后是一朵,又一朵,直到第五朵。五朵花儿。
她们当时有多鲜艳,只有亲眼看见过的人,才能知晓。
尤娜和曲姝婷来找我。她俩我经常见,比如在媒体上,或者在别人的朋友圈里,但她俩应当很久没见着我了。见到实际中的她俩,是在从看守所回来的第二天。我在院部上课,学期的最后一次课,上完这天的课,我教的“戏剧创作”就结课。同时,这也意味着这门课的“终结”。我向教学秘书提出,以后都不再教这门课了,也不要给我再排这门课了。院里如果有哪个老师愿意上的,我可以把做好的PPT都给他。
我在收拾书包,学生边走边问我,老师,校庆那天的舞台剧还演吗?我说大家一起努力吧。我在搜寻教室,试图找到王瑶,但她没有出现。这让我有些意外,甚而有些恼怒。最后一节课,怎么能缺席?舞台剧如不能演出,她作为剧中主演,有了情绪?或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不请假而旷课,让我觉得不舒服。我看到阶梯教室的后门,尤娜和曲姝婷出现了。虽然时隔多年,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俩。
两位好,好久不见了。我主动打的招呼。经常在媒体上看到你们,尤老师是学术研究做得好,曲老师是新闻报道写得好,都是很好。
王林老师过奖了。尤娜和我握手,我真是埋在故纸堆里了,王老师回母校教书,我直到最近才知道。姝婷,你一早知道,也没和我说。
怎么说呢?好像也没有合适的机会。曲姝婷很知性地笑了笑。王老师,就让我俩一直这样站着吗?
是我的疏忽。两位一起去望海咖啡厅坐坐?
不了,睹物思人。尤娜说得一本正经,看不出是在开玩笑。在教室里说说话就好了。我们今天来,是想问许悦的情况怎样了。姝婷说,你昨天去了那里……
和叶华一起去的。到了半路,接到看守所电话,说许悦又不想见我了,只好放弃。
王老师,那你要坚持啊。人都还没到看守所门口是吧?好歹要到了门口,再跟里面联系。尤娜说这些话的样子,又让我看到了她过去的影子。我笑了笑,没作声。她继续说,都怪我,想着许悦回来,时间还很长,机会很多,不急着和她见面。想着校庆那天回来,看完舞台剧正好可以见个面,没想到却是现在这个样子。怪就怪我,那个国家课题牵扯我太多时间了……
有心想见的话,早就见了。我说。
尤娜一下子急了,还是曲姝婷机敏,把她给拉住了。曲姝婷身子往前倾了倾,王老师,我和娜娜今天来,没有恶意的。我们曾经的五朵花儿,不论谁有事,其他人心里都不会好过。许悦现在是在看守所,还只是羁押,涉及的刑事犯罪可以找最好的律师帮她辩护。
许悦伤人案,对方是否刑诉,倒不是太大问题。受伤的人是她的爱人,好歹夫妻一场,总应该还有个情分在。况且,她爱人是有欠于她的。我坐在椅子上,将自己的双腿伸直。现在的问题是,是许悦自己心甘情愿地,一步步按“剧本”走到今天。我们,要怎么帮助她?
尤娜和曲姝婷很是吃惊。我在心里想,没有人会理解许悦的,包括我自己。
《繁花盛开在白城》。这个剧名,我真是很喜欢,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喜欢了。直到现在也是,念念不忘。
许悦把着方向盘,车窗降到底。春,南方的海边散着寒意,风被带进车里,我微微觉得有些不舒服。听着她说的话,我其实很想问她一句,既然念念不忘,为何这中间那么长的时间,也没再听她提起。不要说提起了,连容颜都不再见到。
这么多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我嘛,说起来并不复杂。许悦踩了一脚油门,玛莎拉蒂在环岛路上加速度前进。总结起来,无非是:结婚—生子—做生意。
这三个词,拼凑在一起,就有很多故事了。
那么,王林老师,是不是想给我也写个剧本了?职业病犯了吧。
许悦盈盈笑了起来,我回应一笑,扭转头望向车外的海岸。我说,以后不要再叫我“老师”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吧,像以前一样。再有,不是为你写过一个剧本了?
你的剧本叫作“繁花”嘛,那就不是我一个人呢,是好几个。
那另外四朵花儿,知道你回来要做的事吗?
许悦慢慢把油门放松,直至最后把车停在了路边。越过沙滩,可以望见海天之间的连接。她拉开车门,走到沙滩边上,抱着胸。海风吹过,乱起她的长发,她眯起眼,眉间一缕淡淡的忧伤。这和刚才在车上,80迈的速度疾驰时候的她,已然判若两人。我想抽烟,但海风一次次将火熄灭。我笑了笑,有些自嘲地说,这多像是我自己,做很多努力,最后都是徒劳。
但不试过的话,你怎知最后是徒劳的?许悦将吹到嘴角的秀发拨去。她的唇彩真是好看,应该是高级货来的,可惜我不懂。她说,尤娜、曲姝婷、钟灵,还有白羽,她们很快就会知道我要做什么了。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捐钱给母校,这是我还在念书的时候就有过的想法,以前没什么能力,现在稍有点儿办法,所以就去做了。
我再追问,为什么念书时候就会有想法,要给学校捐钱?听着挺伟大。
因为,王林老师,王老师,你不觉得海边的白城很美吗?校园里每季凤凰花开得很灿烂吗?而我们那时的日子,细水长流,清澈无比吗?
所以,包括重排舞台剧,也是这个原因?因为,怀念?
许悦转过身,看着我笑了。她往后退着走,双手背在身后,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我一时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细看,夕阳的余晖将她笼罩,我只能看见一个女人的轮廓,却看不清她的脸庞。
第一次,许悦来试镜。我永远记得她那时的脸。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额头隐隐几颗青春痘,最令人印象深刻、感到舒坦的是,她笑起来时月牙儿似的双目。这双眼睛,一直未变。
我们要拍一个系列电视短剧,每集30分钟,不同的主角,所以需要大量的演员。短剧每集成本都很低,叶华那时刚从前一家广告公司出来,想接一些影视类的项目,我跟他说要是不怕价钱低的话,不如就接了电视台这个活儿。叶华说那自然是感恩戴德,我能有什么好挑的?有就是最好了。我补问一句,但你行不行啊?拍得成吗?叶华说拍过广告片,艺术都是相通的嘛,拍电视短片也差不多这个套路。再说了,我不是有你吗!你来帮我。
许悦来试镜,在镜头前自我介绍,我这才知道她还是我的师妹。只不过,她小了我许多,低了6届。叶华指了指桌上的剧本,要她选取其中一部,读一个片段。她看了过去,拿起了其中的《繁花》,那段台词是女主角的一段独白。
我只怕,只怕你用情至深,贪欢筵席,不舍散去;但又深知,天下没有永久的欢腾,曲终人散,天涯断肠。
这就有趣了,你为什么会选这段呢?
导演,可能是我学中文的缘故吧,这段台词写得有点儿韵味。但结合上下剧情来看,又觉得语言风格有点儿不适合。故事讲的应该是个现代故事,女主角却来那么一段古风的对白,所以觉得突兀了些。
王林,你师妹说得对吧?我就说你这段台词其实不该有的。叶华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转过头看许悦,我和编剧跟你都是同个学校同个专业的,算是师兄,但年纪大很多,算是“老”师兄了。我们要拍的这部系列电视短剧,每集的剧本都是他操刀写的。
这个,师兄,真是不好意思,我妄加议论了。许悦局促了起来,稚嫩的脸庞浮现了些许红晕。要不,我再选一个片段试下?
不用了,已经很好了,你这个胖师兄喜欢瞎说。我示意摄影师关了机器,让她坐下。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想来演出?毕竟,我们是学中文的,不是表演。
人生不能有太多限制,对不对,师兄?
许悦说的时候,嘴角又漾起了笑意,两只手撑在椅子边上。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永远记住了她那时说的话。十一年后的夏夜,闷热,一声惊雷后,我从睡梦中醒来。大雨横扫而至,打在毫无遮掩的阳台。湿了地板,湿了玻璃。我忽然想问一问许悦,那么你觉得关于人生的想象,最远可以到哪里呢?
如果她想通了愿意见我了,我会当面问她。
离校庆不到十天了。校庆在每年6月的最后一天,这个时间遇上学期末考试周,学生老师们各项事情交错,往往忙得人仰马翻。特别是遇上百年校庆,从前年就开始筹备,这个时候校园里的氛围是更加紧张,甚而有些紧绷。
老院长约我见个面,问我哪里比较方便。我说不然就还是去白城的望海咖啡厅,那里离院部不远,又是个熟悉的老地方。老院长说算了,老地方难免触景生情,现在年纪越大,越受不了这个。在我印象里,老院长就是个硬朗的女中豪杰,来去如风火。却没想到,她竟有现在这样的回答。老院长见我在电话里久不回答,就提议说,去排练厅吧。我犹豫了一下,说好。
排练厅四面环镜,木质地板因为使用频率过高,以至于打上蜡也不见有什么效果。但好在收拾得整洁,老旧就老旧吧。我给老院长搬来了一张椅子,又给她靠背上垫了块抱枕。老院长问,怎么会有个抱枕?我说之前排《繁花盛开在白城》,一个学生用的。一个女学生,扮演剧里的女主角,出事之前,排练得很是勤快。中午的时候也自己一个人来,练独白。
怎么能说出事呢?老院长坐得还是笔直,钱、人、物都有,你就尽管排下去。剧跟人是两码事,许悦出事,并不是说剧也跟着出问题了。
但我总想着她,没什么心情。参演的学生也多少听闻了许悦的事,以为剧就此打住,没什么精神排了。我刚才说的那个女孩子,名字叫“王瑶”,她演许悦之前演出的角色,给我发了微信,说不演了。
哦?小小年纪,怎么也起了古怪?
前两天上课,还旷课呢。我笑着摇了摇头,但后来一想,王瑶的表现也许是正常的。为了这出剧,前后时间小半年了,突然出了许悦的事,学生私底下传来传去,大概就变成我们这个剧不顺,参加了没什么好处。
学生真是这样想的?还信这些?
同学们这些私下说的话,发个朋友圈吐吐槽什么的,也是正常。我怕的是,原本好不容易积攒了一个学期的“心灵鸡汤”,给他们打气,让他们再往前冲。但在要冲锋的时候,却出了那么一档子事,让他们临阵泄气了。我们排演剧目,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校庆、院庆,但另一方面也是想激发孩子们的学习热情。
我们中文专业,女孩子也这样?
偶有遇见吧。老院长,我猜你今天来,是为了许悦的事。
剩下时间不多,你就捡起来吧,继续排演好。演出以外的事,都可以靠个边,全力冲刺做好这个剧。我想,这也是许悦的心愿。不论她曾经做过什么,但在排演舞台剧这件事上,我想她的出发点和动机是好的。
我走到排练厅的窗台边,一眼望去,不远处的院楼被浓密的凤凰花掩映着。一树又一树的鲜红,将绿瓦白墙勾勒得分外明显,就像是一幅饱满的油画。我说,后来给管教大队的队长又打了电话,她说许悦在里面还是很平静的。对于伤人一案,许悦说责任都在自己,她没有解释为什么会伤人,那个人还是她丈夫。她公公的案子,检察院提起公诉,来管教所提讯,她基本也是配合的。
基本?老院长也站起了身。到这个地步了,她还要隐瞒什么?而且,事情不就是由她揭发而起的?还不把所有的情况都交代了,这样争取宽大处理?
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老院长还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许悦交代的情况,如何能宽大呢?在这场旋涡里,她并不是一个旁观者。但我不想把这些告诉老院长,她心里存在着的许悦,还是那个眼睛笑起来弯成月牙儿的样子。我不想破坏了一些旧有的美好。
见我没有说话,老院长以为我也同意她的观点,也是为许悦今天的遭遇而感到不解和遗憾。老院长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减缓了语气说,许悦出事后,我想你必定是最难过的。当年,你们只差了那么一点儿……
我听后转过身,反倒是笑了。
你还太小了,并不知道阳光和尘埃。
倚老卖老。不过,话说回来,你没大我很多很多啊。你不过比我大6岁。
那么,你能读懂这部剧的确切意思吗?
《繁花盛开在白城》,我的理解,每个生命都要在最好的年纪,绽放最美丽的样子。
那么,不是最好的年纪,就不能绽放最美丽的花儿了?很多得道高僧,也是在油尽灯枯的时候,才能顿悟,以入无上之境。
许悦听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像是在说,这都是哪儿跟哪儿?我在跟你说入世的花,你却在跟我讲出世的菩提,这根本就是风马牛嘛。我看着她,心里乐了。到这个时候,她也许并不需要说话,但我却能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我把这句话说给她,她有些好气地说,你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了,我们认识也才两年而已!
哦,你记得那么清楚,我们认识两年了?
这个时候,许悦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头。我像是看着孩子一样,仿佛她不是一个高年级的大学生,一个即将要盛开的繁花。她低头翻看剧本,我给她泡了一杯咖啡。我说工作室只有速溶的,将就喝吧。两年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足够了解一个人。关键还不是看时间的长短,而是质量,对吧?
哈哈,质量?许悦被我这句话逗笑了,把剧本掩上。请教大师兄,和你认识以后,质量的提升有哪些呢?
那我哪里知道,是你的感觉,我又无法替代你。但你想想,这两年跟着我和叶华拍电视短剧,你扮演了很多角色,从懵懂无知的少女,到历经沧桑的少妇,人生百态不是都体验过一次?你的人生厚度,不就增加了?
许悦有些无语了。她又摊开剧本,很严肃地说,今天来是和你认真请教剧本的,你把我带岔路了。我想问你,你写这部舞台剧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人们常说,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刚才说的对剧的理解,你不能说是不正确吧。
你可不是观众,你就是剧中人。我停顿了片刻,写作有时是一种冲动。有一天,我路过白城,想起曾经的大学生活,有了感觉,回家后就写了这部剧。老院长看过后喜欢,说给我们专业的学生排演。
请你回答我,你对繁花的理解是什么?
我想了想,慢慢跟她说,待你经历过繁花,你就会理解,并与我感同身受。
快中午了,叶华才回我电话。他劈头盖脸地骂我,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怎么一直打电话,打到手机都只剩半格电了。更过分的是,你还打到我家里,害得我家里头那位以为我又做了什么坏事。
“又?”
叶华觉得有些失言,遮遮掩掩过去了。我虽有疑惑,但我与他的浑事都不少,不是好事即是坏事,问多了也是无聊。我说点了学校勤业食堂的沙茶面外卖,去你公司那里一起吃。叶华说你脑子是有坑吧,送到我这里来,面早就糊了。我说叫师傅多盛了一碗沙茶汤……不是,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就开车门倒垃圾桶了。叶华不吭声了。
到他公司的时候,就他一个人。我把沙茶面放在办公桌上,底下铺了一张大报纸。我们俩都没说话,埋着头吃面。汤面快见底了,叶华给我丢了一根烟。
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只是,心境变了。
怎么个改变?
那时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现在是“十年生死两茫茫”。
我抽着烟,透过轻薄的烟雾,看见了他的脸。他眯着眼,表情复杂地看着我。里面夹杂着什么?调侃、嘲弄、可怜抑或不解。我问,你想表达什么?
《繁花盛开在白城》,现在继续往下盛开了吧?最明艳的那朵花儿还在大牢里,你还有心情弄下去?
你知道些什么?
王瑶,你的学生告诉我的。那个广告文案通过了,拍摄要女模特,我在微信朋友圈吆喝了一嗓子,她就回应了。我说怕耽误学校的事,她说不想演你那个剧了,也不想上你的课。
“红花”,她不想演“红花”了。这是我的错,还是王瑶的错,还是根本就没人有错?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哑口无言。她是一个学生,我是老师,我的年纪足以当她的父亲,难道我需要跟她解释什么?跟她解释,为什么还要坚持排演下去?为什么许悦想重排?为什么当初会有这样一出剧?太荒唐了。
我长久没有出声,叶华叹了口气,这个王瑶,和当初的许悦那么不同,怎么就选她来当主演了?而且还是许悦演的那个角色?唉,要说也是怪我们自己,十来年了,也没混出个眉目来。毕业的时候豪情万丈,说总有一天要写最牛的剧本,拍个奥斯卡的电影出来。现在就是婚礼跟拍我也做,糊口最要紧……
糊口怎么了?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觉得羞愧的?我的饭碗是老院长给的,学院里正常给薪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繁花”不演下去说得过去吗?而且——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后半句我没有说出口。后半句其实是许悦的嘱托,被抓的前一晚,她跟我说,无论如何,都要把剧演了。我又给自己点了根烟。我收拾好心情了,现在给我弄了个这局面?
没有人想为难你,你别以为自己多重要。叶华有些不满,把脚架在办公桌上。透过两个脚丫子中间,我只看见他一半的脸。他看了我一眼,问我,中午不是吃沙茶面那么简单吧?
和我去参加个聚会。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封信,看守所通知我去拿的,许悦写的,要交给我。我把信递给叶华,他看了一眼,笑了笑说,要把这四位都约齐可不简单。我说,约了才知道,为了许悦,总能人齐的。叶华把信还给我,想了想后说,下午没课的话就先跟我去外景吧,下午拍最后一个场景。昨晚上干大夜,回到家其实很困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不比当年,沾到枕头就睡……
当年,什么都是“当年”!我有些恼火。以后少提!
下午王瑶也在。
叶华公司接了个饮料广告的短视频拍摄活儿。短视频时长10分钟,对应不同的媒体平台又要剪成不同的版本。微信的视频号、抖音、微博视频,等等。在去外景现场的路上,我装作随意地问,这个拍摄能有几个钱?叶华说了个数字,而后我们两个不约而同骂了一句。十几年前开始拍视频,拍到现在,真是每况愈下。我说,还记得那个“奥斯卡”的梦吗?叶华说,公司装的“奥克斯”空调快不行了。他这样说,我笑了笑,笑过就觉得有些哽咽。
外景是在海边。还好下过一场大雨,将暑气稍稍消沉。但我看了下西边,怕是光线不够吧?叶华也望了望,说预算不够,不能拖到明天了。反光板多打一个,现场灯亮一点儿,后期再处理。说完他就和灯光师沟通去了。我看见了王瑶,她坐在沙滩遮阳伞下,捧着手机不知在做什么。我走过去,叫了她一声。她摘下耳机,朝我微笑了一下,而后又戴上了耳机。她在玩游戏。
我拉过椅子,坐在她旁边,挡住了她的手机。
老师,这就没意思了吧。还没开始拍摄呢,我休息一会儿不行?
以前和你说过吧,要上镜头前,不论角色大小,戏份多少,都要在拍摄现场全身心投入,要做到心无旁骛……
这个,只是拍个广告视频,不是拍戏吧。王瑶并不是很在意,见我坚持,有些不情愿地将手机收了起来。再说了,我是学中文的,不是表演专业,偶尔拍拍戏罢了。
什么叫“拍拍戏罢了”?我有些生气,提高了音量。不尊重自己的角色,不爱惜自己的角色,就算再有天赋,长得再好看,在我看来都是不值一提。
王瑶可能是第一次见我的语气这样不好。她有些委屈,想替自己解释些什么,但反倒是我自己觉得有些“心虚”了。这么多年来,你究竟做了什么,实现了什么,又哪里来的自信可以站在高处指摘他人?我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这是面对着自己的学生,换作是其他人,大概丢给我一句“有病”就走了吧。幸亏王瑶没有走,我还保留了一点儿面子。
见我没有再说话,王瑶开了口,老师,我不是故意这样做的。她迟疑了一阵,而后才说,我很早就到现场了,刚才都在默念台词。只是见你来了,所以才玩起了手机,想装作不理你。
我苦笑,为什么不想理我?
因为许悦师姐。我的理由是这样,请你听一听。王瑶坐正了身子,明亮的大眼睛里有着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纯净。一、许悦师姐被带走了,她在冰冷的铁窗里,而我们却还要莺歌燕舞,这样合适吗?二、我听叶华导演说的,你们关系不一般,不是单纯的师兄师妹关系,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出手帮她,看能不能把她放出来,而不是整天还惦记着那个剧。三、这个第三嘛,你不许笑话我。许悦师姐演过“红花”,我现在也是扮演同样的角色,这个有点儿……怎么说呢……
不用说了。我在心底想,这个傻孩子。她在说话的时候,我在心底一直在问自己,需要跟她一个一个解释清楚吗?需要把与许悦有关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吗?在王瑶即将说完的时候,我给了个斩钉截铁的回应——不用说了。我说,王瑶,你相不相信老师?你没回答,我算作你是“肯定”。
有一天,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世道不易,善良可贵,哪怕一闪而过的善良,都应当给予鼓励。许悦做的,是善良,即使可能有些晚了。但总归是久旱之后降下甘霖,苦海之后回头是岸,总是一种好。请你相信老师,重新回到舞台上,那是许悦最大的心愿。就算不是为了她,也当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在最好年纪的绽放。
我不知道,那个海边,我说过的话,是否会变成永恒。
舞台剧《繁花盛开在白城》第一次全要素走台。距离演出的时间很短了,大概算了下,也就是两次全要素走台,一次彩排,而后就是正式演出了。我在学校艺术剧场的门口等候着,与每个进场的同学点头致意。王瑶走进来,化了个淡妆,穿了白色的连衣裙。她朝我微微一笑,打了个招呼,而后与其他同学一起走进剧场后台。看着她的背影,皎洁的身影,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又见到了许悦。那个时候的她,与现在的王瑶,一样的年华。我发现自己真是有点儿老了。
许悦的事情发生后,虽然大家的心情受了影响,但好在带的两个执行导演很给力。我没有组织排演,两个执行导演私下一直在沟通,服饰、道具还是按进度在备齐;影音组在不断调整背景音乐和视频;演员组也个别地在练台词和走位。两个执行导演分别是中文一、二班的班长,都是女生,做事细心。我给她俩发微信,告知重排,她们也没有细问原因和其中的经过,只是很干脆回答“好的,没问题”。真是好孩子。
红花、紫花、黄花、蓝花、白花。五朵花儿的故事,她们在校园里相遇,各自的人生故事开始展开。她们住在白城宿舍,朝夕相处,互有心事。她们一起哭过、闹过、笑过、爱过,在成年后度过最宝贵的四年时光。和这些花儿有关的故事里,还有这些人物:家长、老师、同学、男朋友、工作伙伴,他们和她们会聚在一起,形成花海,与白城边上的浪涛声辉映。我坐在观众席,看着追光灯打在演员们的身上,默默咀嚼着心事。
执行导演猫着腰走到我身边,小声跟我说,外面有几位老师找我。我把现场交给执行导演,走了出去。在门口,我看见了她们。我们互相点头示意,嘴角露出微笑。
这么多年了,“繁花”又要盛放了。尤娜看着门口摆放的演出告示牌,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今天我们都回来了,王老师!
我笑了笑,内心激动,却又说不出口。叶华从后面赶了过来,嘴里说,刚把车停好,约齐这四位师妹可不是简单的事。尤娜、姝婷还好,两位都在本地;钟灵去年把美食店收了,搬去省里了;白羽更是难找,做了旅游博主,四处飘。
去年受疫情影响,生意不好,所以我就干脆把店关了,回省里去了。钟灵剪了齐耳的短发,鼻梁上架着大黑框眼镜,穿着亚麻上衣和短裤,脚蹬着波鞋,看着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白羽晒得有些黑,我原来印象中是白净得很。她拍了下叶华,师兄说笑呢。飘,像是无根的浮萍,这么形容我。我还是有家的,就在这里。走再远,心也还在这里。上周接受西北一个城市的邀请,去那里做旅游推广。疫情影响还是比较大的,虽然控制了,但大家出门的意愿降低了不少。接到活儿,我都会卖力宣传。
尤娜和曲姝婷朝剧场里看,真想去里面看看。叶华挡在她俩前面,留个念想吧,最后正式演出的时候再看。今天先把正事办了。叶华拿出了信,许悦交给王林的,今天也是借着这个由头,把大家约在一起。许悦在信里都提到了大家,她说原来还想着说趁着校庆,大家能重新聚在一起,再看一场演出。现在这个愿望怕是落空了。她说了一些话,也交代了一些事。交代的,主要是她有些财产和物品,要一一分配。她在信里强调了,这些都是合法收入……哎,王林,你来说吧?
叶华说话的时候,我望向了白城那边。越过白城,就是一片大海。剧场在高位,能够看见海的浮光点点。忽然听见有人说了一句,“人生怎么走到这个地步”,我不知道是谁说的,我也没回头。只是内心感到一阵荒凉。
许悦说要见我,很着急要见我。那个时候,我正从排练厅出来,有些疲惫,但心里却还是兴奋的。看着王瑶的表演,我觉得那个感觉到了。我想回家后给许悦说的,她倒先打来了电话。我说好,我还正想和你通话呢。我问去哪里见,她说都行,后来又说来海悦山庄吧。她的语气里带着颤抖,我隐约觉得有些问题。
一路下大雨,我开车不敢太快,但又想急着见到许悦。矛盾的情绪,交织着,折磨着。赶到海悦山庄,许悦已经在大堂等着了。她见到我,朝我扑来,我有所迟疑。众目睽睽之下,我只得轻轻托起她的肘部,有话慢慢说。许悦有些狼狈,六神无主了,目光闪躲而害怕。我说咱们上楼,到你的客房里。要刷房卡才能坐电梯。她在手包里掏了半天,却怎么也没找到房卡。我接过手包,找出了房卡,嘀了一下读卡器。
我杀人了。王林,我杀人了。
在电梯里,她突然冒出这句,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电梯里装有监控,我没有回她的话,只是搀扶着她,坚持着走到客房。许悦倒在沙发上,窗外是雨,一遍又一遍在海上唱歌。谁也无心再看海景,这黝黑的景。我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又用温毛巾擦了她的脸,眼角的泪痕一一抹去。我说,你慢慢讲,怎么回事?事情应该没有那么严重。
他来找我,骂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骂我不配当人的儿媳,不配当糯糯的妈妈。他要把糯糯从我妈那里接走,说我等着去坐牢,孩子的抚养权怎么也不会轮到我。许悦说到这里,抬起头,看着我问,他也一样要去坐牢,难道他就能带孩子?
他,是谁?是你的爱人?
前夫,是前夫,我要跟他离婚了。许悦手握着玻璃杯,瑟瑟发抖。田家文,我要跟你离婚。我说你当初去澳门赌钱输钱的时候,就要想到,会有那么一天,家破人亡。我刚说完这话,他就开始打我。我额头上还流血了。
许悦掀开刘海,我这才看见额头上有个伤口,像是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留下的。细看刘海,还可以看出鲜血干后的碎末。她应该已经匆匆洗过了一遍。这么强烈的撞击,应该很疼吧。我的心里揪了一下。
他一边打我,一边骂,说是我要把整个家毁了。说他妈现在因为心急而住院了,他爸被巡视组叫去谈话,到现在还没回来。他说他爸就快退休了,本来可以安全着陆,问我这么做到底是图什么。图什么,我图什么,我什么钱都不要。我只要糯糯。地铁工地垮塌,他爸被叫去问话,怎么能“安全着陆”……
许悦讲话有些没逻辑了,我有很多疑惑。但我现在最需要弄明白的,是她究竟怎么“杀人”了。我蹲下,把许悦的身子扶正,让她看着我。许悦,其他都不说了,你先告诉我,你怎么就杀人了?
田家文继续打我,我当然会反抗。会议室里的一尊观音瓷器,掉地上碎了,我抓起一块碎片就往他肚子上插过去。他很痛,倒在地上,不住骂我,说我是婊子,破鞋,我不想再听下去,我就跑了出来。走的时候,我看到他流了很多血……
那不一定会死人。我皱了下眉头。你再喝口水,我去打几个电话。
几个电话打下来,我知道田家文自己打了120,急救车送他去了医院。急诊医生一看这个伤,就知道不对劲。田家文还说是自己不小心弄到的,急诊医生没理他,照样报了警。我又一次蹲下身,握着许悦的手,辖区派出所有我认识的人,他让我劝你,去自首。这是刑事犯罪,自首可以减轻刑责。
我话还没说完,许悦忽然就扑在我身上。紧紧把我抱住,又用手用力捶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她哭,喊,问我,为什么当初要放手?
我哑口无言。
时间过得越久,有些记忆就开始模糊。在我印象里,年轻的时候,我有很多朋友。我一路读书,中学、大学、研究生,这样下来,同学朋友就不少了,是不是?再后来,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进了电视台,因为拍片,也认识了不少人,其中也有成为朋友的。到现在,我回到学校,又遇到了一些人。这样加加减减,总体来看我应该不是个寂寞的人,我的周围应该欢笑,应该热闹——虽不是时时刻刻,但至少是时常。可遗憾的是,我身边没剩下几个人了。
并没有什么三五好友。我想,比较亲近的,也许只有叶华了。与异性之间,我是不会有朋友的。我把以上这些想法跟叶华进行了分享。他并未因为我把他认作“唯一”朋友而高兴,反倒是“啧”了一声,嘴里蹦出一句:这样更加完蛋,你就是赖上我了。我说,这是命运,半点儿不由人。他冷笑,快拉倒,你把罗琳气跑了,把家给毁了,这也是命?无非是你自己太能“作”。他这样讲我,我并没有很生气。他不会虚无地安慰我,只会打醒我的脸,这样反倒更好。我说,你要引以为戒,我是前车之鉴。不可以玩火。行车走大道,不能闻野花。叶华斜了我一眼,将车窗打开,给自己点了根烟。后来也许觉得过意不去,也把烟盒扔给我。我说你专心开车吧。我现在丧失了对烟的想法。
许悦曾经要我戒烟。有一阵,我抽烟很凶。我进电视台后一直在创作岗,若干年后,我早已对所谓“奥斯卡”之类断了念想,我卑微而最低的限度是,我还能写东西——写什么都可以。叶华接电视台的单,拍短剧,我给他写剧本,这样可以;写电视节目的脚本,我可以;写晚会的撰稿,我可以;甚至写广播剧本,我也可以,只要能写就可以。但30岁那年,这个创作岗位面临着取消。台里尽可能地将制作创作内容外包,不再需要养我这样单纯的创作者。所以,那阵子,我抽得很凶。
你可以少抽点儿吗?我的套装都有你的烟味了。
许悦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带着商量的口吻。她还微微带着笑意。她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心里发慌。她如果大声骂我,我可能心里还好受一些。但她并没有。我希望她骂我,恨我。但她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她24岁,小我6岁。我把手里夹的烟掐灭,然后起身去开办公室的窗户。21楼,推开窗,这个冬天这座城市难得的寒冷紧随而至。
许悦,你觉得进台里好吗?我靠在窗台边,任由北风吹我身。你放弃读研,进了台里当节目主持人,现在的日子是你原本想要的吗?
原本想要的?我好像并没有什么太多想法。许悦双手托着咖啡杯,垂下眼帘。爸妈都是高校的老师,他们期望我一路学习,做学术,在高校当老师。平平静静吧。我以前都听他们的,但我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念大学之后,你“离经叛道”了?我笑了笑,你“出卖”自己的美貌了,你靠“演技”在生活了。
后一句其实有些不妥了。话刚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靠演技生活”,这并不是一句赞美的话。我想解释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都有些牵强。于是,我选择不解释。许悦也许是懂,也许是不懂,她并没有对我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我叹了一口气,你毕业的时候,推荐你进台里,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世上哪得两全法,没有那么多的对和错。许悦很老到地说。她放下咖啡杯,把办公室的门关上,走到我的身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你不要灰心嘛,你又能创作又能导演,哪里都有需要你的。
那你需要我吗?我搂着她,轻轻吻了她的秀发。她的秀发有香气。
许悦笑了起来,你这副臭皮囊,我现在不要也不行了。
话虽是这样说,但实际情况却往往不尽如人意。话语有时是苍白的,我对有些事,有着莫名的悲观。晚上的时候,叶华请吃饭,说有段时间没聚了,他还叫上了几个朋友,说大家一起认识认识。我说工作累,不去了吧。叶华就在电话里骂我,你那个部门都要被撤了,现在有个屁事。他用词太不文雅了,一点儿不像是中文系出来的。他说废话少说,早点儿到“鲤鱼门餐厅”。我早早就走了,许悦还有个节目要录制,让我们不用等她。
叶华拉开背包,扔给我一条中华烟。昨天给客户拍了条广告,给了我两条,一条给你,一条我拿去孝敬未来的老丈人。
我说这么快?不是才认识吗,就要见老丈人了?
我们都“三张”了!叶华有些不屑,打铁要趁热,谈恋爱久了,来来去去老是换人也不行,得安定下来了。话说到一半,他朝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晚上给你介绍认识一个女的,她爸是市里的一个领导。
你这是干什么?我有些诧异,许悦也要来的啊。
你个傻子,介绍你认识,你以为人家一定会看上你?就是朋友吃饭啊。我是好心啊,你不是要“下岗”了吗,这个女的家里跟你们台长关系很好。
许悦,许悦呢?
我当初就说了你不要去动人家。叶华叹了口气,她还那么年轻,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去撩拨人家做什么?
我又默默点起了烟。我细细回想,“撩拨”?这一切的开始,是我有意还是无意?门被推开,一个高挑成熟的女子站在门口。叶华忙不迭起身,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啊。王林,我给你介绍,这位美丽的女士,罗琳。
罗琳给我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在学校接种完新冠疫苗,休息满了半个小时就忙着想往礼堂跑。明天彩排,后天正式演出了。现在要装台,舞台师傅跟着货车已经进校,老院长也说要过来看一眼。才走到礼堂门口,手机就响了。罗琳打来,说姐姐学期结束,上午返校;弟弟幼儿园毕业礼,也是在这个上午。两个凑一块儿了,她爸妈临时有事回老家了,姐姐弟弟没人接。礼堂里有人叫我的名字了,情急之下我说你不会去接下孩子吗?罗琳瞬间就提高音量,孩子不是你的吗!有你这样做爸爸的吗?王林我告诉你,我俩分了,孩子没跟你分,你要是这样对待下去,以后孩子大了也不会认你!
我收好手机,有些发愣。但几秒过后,我的大脑变得异常清晰。我跟剧组的执行导演交代了几句,又给老院长发了微信,然后就驾车去了学校。先接了弟弟,而后接了姐姐。弟弟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姐姐叫了我一声“爸爸”,然后恬静地微笑。中午了,我带他俩去必胜客吃饭。弟弟爱吃烤鸡翅,吃得不亦乐乎。姐姐咬着比萨,啜饮果汁。弟弟抬头对我笑,咧开了嘴笑。面对那双无邪的黑眼眸,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可悲。
吃完饭,罗琳来了。孩子见到妈妈,说想看电影。罗琳说要放暑假了,今天中午可以不睡觉,去商场看一场电影。“《哆啦A梦》大电影!”姐姐和弟弟都高兴地叫起来。弟弟进影院前还抱着罗琳,脆生生说妈妈最好了!孩子都去看电影了,剩下我面对着罗琳,我有些尴尬。
你和那个许悦,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还有瓜葛,还纠缠不清?
中午时分,周围人少,罗琳讲的这些话,很清晰地传到我耳里。
你听到了些什么?在电影院大厅,我找了个座位坐下。你想喝什么,我去买。
我从不喝饮料。罗琳也坐下,从包里拿出保温瓶。她似乎又换了个新包,路易威登,又或者已经换了很久,只是我不知道。上午去市检办事,事情完了后林检把我留下,和我聊了下……哪个林检?你这个都忘了?姐姐出生那年,认了她做干妈的。她问我认不认识许悦,知不知道许悦发生了什么事。我当时很惊讶,心想她怎么会提到这个女人,知道我认识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我在心底默念。我抬起头,我和许悦很多年没联系了,也就是这半年,她因为校庆回来,我们才重新见面。我和她,没有什么纠缠不清。
林检说许悦的案子要进入公诉了。G省地铁垮塌事件发生之后没多久,许悦就到检察院按铃了。那个时候,她公公正在接受问话调查,许悦的检举材料很关键,证据一摊到她公公面前,他就基本没法抵赖了。市检对许悦也进行了详细问话,知道她这半年来都在海城,和你有接触。另外告诉你一个细节,她前几年就在本市注册了一家公司,不时地有来回。只是,她都没主动联系你,或者你们。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我是无所谓,但我不想孩子以后背负个包袱,抬不起头。罗琳见我不解,站起身。她的头发高高盘起,脸庞清亮。你不要犯法,不要成为阶下囚。你个人生活纠纠缠缠也就算了,不要做犯法的事。我对你是已经失望了,但你不要让孩子也对你失望。还有,罗琳回头又补充了一句,许悦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离电影结束还有一段时间,罗琳就这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那么,问题来了,孩子待会儿是要我去接,还是如何?罗琳没有给我答案,一如生活给我留下的难题,甚至有时都不会给我留下解答的机会。
五朵花儿在台上谢幕的时候,我默默站在舞台一侧,为她们鼓掌,为她们高兴。她们值得所有人的掌声。老院长上台了,发现我还在台下站着,于是招呼我赶紧上台。尤娜和曲姝婷也跟着喊我,许悦等不及了更是跑下台,拉着我到舞台上。钟灵和白羽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一束花,和其他的花儿一起放在了我的怀里。
王老师既是编剧又是导演,劳苦功高,这束花是送你的!
是你们还有所有演职人员的付出,成就了这台剧。我也谢谢你们。我转身,向所有演职人员鞠躬。许悦笑出了声,王导这样做,那我们是不是更应该鞠躬感谢啦!在她的带领下,所有人又给我鞠躬致意。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挥了挥手,都别这样,迎来送往的,客套了客套了。
但我们是真心的呀。王导给我留下了一场关于校园最美好的记忆。
散场之后,许悦对我说,人生有这样一段经历,值了。我笑了笑,你还是年轻,人生还长着呢,这段经历很多年以后想起,也许只是一朵浪花。许悦说,那不管,至少这个当下是享受的,是喜悦,就可以了。嘿,我们去白城海滩走走吧。
从学校白城校门出,走一段路就到了海滩。那里沙滩细软,海浪层层,涛声如呢喃,如细语。许悦脱了鞋,走在细软的沙滩上。她往海水里走去,浪花卷在脚底,我就像是已经练习过无数次一样,很自然地扶着她的手,又将她拥入怀里。她说,你的鞋湿了。我说,现在不说话,你听,海阔天空的声音。
要告诉全世界吗?
世界在等着我们。
想一想,认识你,已经两年了。时间好快。
两年前,我和叶华在为电视台的短剧试镜,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忍不住和叶华感慨,怎么会有这么灵动的师妹。当时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和你走那么远。
几天之后,当我把这段话告诉叶华的时候,他吐了我一脸烟。他眯着眼看我,你这是蓄谋已久吧。我摇头,不是,一切只是自然发生。叶华沉默了片刻,许悦才22岁,你大她6岁,你已经在电视台工作,而她还只是个学生。先不说你们年龄上的差距,就说在认知上,你以为你们能走得更远?
为什么要想那么远?
我认为你的话有点儿在耍流氓。不要轻易这样做。叶华忽然笑了,当然,这不是在道德高地说你,只是觉得,注定不会有结果的,你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找个靠谱的女人,能够帮助你的女人。你不像我,我是自己在外面单干;你是在电视台里面,你要升职提干,你要获得很多的帮助。
这些话,似乎不应该从你的嘴里说出。
尤娜单独来找我,这让我有些意外。我刚从学校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了。第二天就是《繁花盛开在白城》正式复演的日子,今天带妆彩排还是有些问题,我本想回家后再捋一捋怎么解决的。我在电话里用商量的口吻说,要不改个时间?明天演出你不是会来看吗,咱们就演出结束后见一见?尤娜说,明天演出就不来看了,而且现在已经在你家小区外面了。
这么快。我换了身衣服,把已经发臭的衣服扔到洗衣机里。南方城市的夏日,总是潮湿又闷热。小区外的奶茶店还开着,还有三三两两未归的人在。这个光景和以前比,已经差了很多。在印象里,夏天的时候,这座城市总是不成眠,咖啡店奶茶店从来不缺人流。疫情一来,很多都改变了。
我和尤娜坐在一间奶茶店里。她摘下口罩,脸上隐隐有戴口罩留下的印记。她的面容老了一些,在深夜显得更为立体。但鲜艳的口红却在说明着,她还是尤娜。尤娜说,王林老师,这下我们成同行了。
我是半路出家,和你一路做学术进高校,是不一样的。我笑了笑,明天的演出不来参加?你的学妹学弟可是排练了很久。
我们宿舍的其他人也不来了。主要是怕流眼泪。尤娜很自然地说,为人母,为人妇了,有些感动就不必要了。感动多了,就显得不自然。
这个我就没办法理解了。大家都要过生活,又不是每天都掉眼泪。有些印象深刻的记忆,不是很美好?难道一定要抹去,当没发生?
不是当作视而不见,而是,怕掉太多的泪了。尤娜淡然一笑,过去有多美好,现在就有多狼狈。前后对比,怕是会崩溃了。
那倒不至于吧。狼狈?只要不是生离死别,大家也都是安静过日子罢了。
呵呵,过日子。尤娜笑出了声,是啊,过日子,只是这样的日子有时不便往深里说了。姝婷的孩子出生后,慢慢发现有些不对劲,后来被诊断是小儿自闭症,她老公没工作,在家带孩子。她当记者这么拼命,是为了多赚钱养家。钟灵的姐姐前几年过世,老人家很伤心,落下病来。钟灵回去照顾老人,除了身体的疾病,还有心病也要她去安慰。她的美食店是她一手做起来的,心中有多不舍也只能放弃。关键是,她的压力,谁能帮助到?白羽呢,老公常年驻外,事实上就根本没顾到家。孩子是公公婆婆在带,她又不能离婚,你以为她四处旅游很潇洒?那是她根本不能在家里待太久,公公婆婆认为是她没有跟随老公。
那么,你呢?听的时候,我原本一直低着头。此刻,我抬起了头。
我嘛,现在一个人,单身。博士毕业后到了另一所高校,和同事结了婚。那时也是昏了头,后来才发现什么都不对。我这个人,是希望活得潇潇洒洒。婚后这也要商量,那也要商量,太麻烦了。我也想明白了,感情这个东西,原本就是“二两肉”的事,有没有都无所谓。
尤娜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不像是个大学老师,倒是多了很多风尘味道。这让我颇为诧异。我说,这不应从教“汤显祖”的尤娜老师嘴里说出口啊。什么是至情至性,什么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看来都是经不起推敲了。尤娜嘴角一动,并不觉得我有什么幽默感。她双手抱在胸前,像看学生一样看着我。我觉得有些窘迫,只好说,坐得太久了,我的烟瘾都犯了。我示意去外头抽烟,尤娜也跟着出来,也要了一根。看她娴熟抽烟的样子,我忽然笑了。尤娜抓着秀发,问我,你笑什么?
你真是非典型大学教授。
读博的时候压力大,学会抽的。后来工作了就戒了,主要是搞得头发很臭。现在偶尔抽烟,除非是心情实在烦躁。
我听出了她话里的世界,转过身看着她。尤娜把烟掐灭了,看到许悦今天的样子,我其实很愧疚。那年她离开海城之前,要我给你带一封信,她用手写的。我没问她为什么不亲自给你,只是说了好。但那两天我在忙着改一篇论文,一直没和你联系。等我想给你打电话了,许悦却突然跑来了,把信要了回去。你知道,许悦信里说什么吗?
我自然是不懂的,只得摇摇头。此刻,月亮在天上,南风在吹拂,飞蛾在奋不顾身扑向路灯,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自然。但我想,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我内心的惊涛骇浪。我心跳很快,却丝毫不敢外露。我说,这是你今天来找我的主要目的?
尤娜点了点头,我觉得不说出来,心里憋得慌,很难受。尤其是一想到许悦被关着……也许,当初你收到了信,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她充满热切地看着我,但我不忍直视她的眼睛。她的希冀太沉重了,我怕是承受不起。她大概率是不知道,从叶华介绍我认识罗琳开始,轨迹其实就发生改变了。我不说,不代表我没做过。说到底,尤娜,应该惭愧的人是我。真的,应该是我。
只是,上述最后一句话,我只在心底说了,并没有说出口。
临走的时候,尤娜从车里探出头,问我是否知道许悦还有没有心愿。我摇摇头,尤娜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许悦年初回来的时候,我们聊过。我听她的话里面,最担心和牵挂的,还是孩子。她那时好像隐约预感要出事,担心照顾不到糯糯。现在出事了,我想,她更担心孩子抚养权要打官司。尤娜问我,王林老师能帮忙做些什么吗?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这个忙,要从何说起啊。
没怎么睡好,天蒙蒙亮我就起床了,刮了胡子,洗了澡,然后开车去了罗琳那里。我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见罗琳从电梯口出来,我赶了过去。罗琳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突然出现,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你这是干什么?偷偷摸摸的样子。
没有,只是不太想让你爸妈看见我。地下停车场潮闷,我已汗流浃背。有些事想问问你。
罗琳看了我一眼,露出洞察一切的表情。她冷笑着钻进车,将车启动。我也进了车里,车内的空调冷气慢慢让我安静下来。我说,不兜圈子了,想问下许悦案子的情况。检察机关提起公诉大概会是什么时候?具体开庭时间知道吗?
王林,你知道我现在什么心情吗?我看你,就像看见奶油蛋糕上停着一只绿头苍蝇,又可怕又恶心。
随你怎么理解吧,反正我都已经这样了。在你心里,再坏还能怎样。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许悦。就算许悦后来回来,见到了,我也从未对她有过任何想法。
你在讲笑话吧?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是没有什么意义。但我觉得,她的孩子是无辜的,她应该要到孩子的抚养权。
罗琳双手抓着方向盘,手指不时在点着。沉默了片刻,她才叹了一声。当事人一旦认罪,案件侦办就会比较顺利,连带着开庭时间也就很快了。许悦的案子,事实应当是很清楚了。她公公在担任G省领导的时候,插手政府工程项目,搞违规审批。许悦以个人名义成立公司,参与这些项目。地铁工地坍塌的事件是导火索,和五年前许悦公公违规审批施工方资质有很大关系。事件一发生,公安和检察机关一倒查,很容易就发现她公公的问题。她好像为此准备了很久,就等着这一天。许悦在他们田家陷入太深了,根本抽不出身……
你想表达什么?许悦铁定会被判刑,而且是重判?她老公呢,好像叫田家文的,他不会跟他爸做的事无关吧?
罗琳似乎生气了,大声朝我嚷,你冲我发脾气?你是脑子有问题吗?田家文看起来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没有什么干系。他父子俩精得很,把许悦推到前面。他田家文能有什么责任?顶多是疫情前在澳门滥赌,而且给钱的还是许悦。
那是田家文拿孩子做文章,逼着许悦从公司里转钱给他。
王林,你现在可以下车了。罗琳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指了指车门。你滚出去。别人家的孩子,你这么上心是为了什么?
我只好下车。罗琳一踩油门把车开走了。车到出口,又停了下来。随后,我的手机就收到了罗琳发来的微信语音。她说,要孩子,只有去求田家文放手,放弃抚养权,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听完语音,一抬头,罗琳的车已经不见了。
回学校的路上,我陆续接到了王瑶、老院长还有叶华的微信。但我都没有回。一来,是因为开着车;二来,是我有点儿贪婪地享受沿路的风景。我特意走了环岛路,大海、蓝天再加上树影婆娑,所有的事物都显示着各自的美好。晚上剧目就要正式演出了,但我好像却心静如水。每个要奔赴战场的军士,临战前是平静还是激动?又或者,是绝望?我无从得知准确的答案,因为每个人有自己的小宇宙。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遥望到白城之上那座礼堂的屋顶时,我明白了,一段旅程即将结束了。
到了礼堂后台,因为是午后,参加演出的人员都先去休息了。在化妆间,我见到了王瑶。她对着镜子,还在调整自己的妆容。她是那样认真和仔细,我没有打扰她,只是在门后静静看着,而后离开。走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嘴角有微笑。我又信步朝剧场走去,路过贵宾休息室,我看见老院长戴着老花镜,正对着一张红色表吃力地看着。我知道,她是在核对晚上演出时将要出席的嘉宾名单。她做事情,大开大合,却又注重细节。她是我生命中难得一遇的贵人,而且是二十年来如一日。谢谢她,我是由衷的。
最后出了剧场,站在礼堂外的台阶上。眼前的风景,由近及远,火红的凤凰花、生机盎然的绿茵场、细软的沙滩,最后就是海了。这些,是白城及其周围风景的核心构成。也就是这样的元素,给予了白城一种无敌的风景。我抽出了一根烟,还没点火,一个打火机就送来了火。叶华微微一笑,也给自己点了根。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眼袋肿得像个小山包,脸色差得要命。烟也抽太凶了吧,该戒了,皮肤一点儿光泽也没有。
你把我说得那么颓废,心里爽了吧?我忽然笑了,但我心里却是不苦的。你看现在的白城,一派风光,无限风情。
晚上就要演出了,你要是心里堵着,赶紧现在说,别演出结束后……
结束后怎么了?没有等来叶华的下半句,我转而问他。
别演出结束后,你崩溃了。
呵呵,不会的,你还是不够了解我。烈日当空照,汗如大雨,空气里弥漫着潮闷。你看,这些都是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改变。我走到礼堂大门前,两侧摆着《繁花盛开在白城》的演出海报。王瑶在中间,另外四朵花儿围绕着她,她们都绽放出最好的笑容。我说,你看,总有花儿在盛开,一代又一代,她们都拥有着属于她们那个年代特有的美丽。
上午你去找罗琳了吧?她给我打了电话,问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挺好的,就是偶尔还犯点儿傻气,在这样的年纪,有点儿尴尬和难堪。我自嘲地笑了笑。许悦往往为我们着想,那我想,也为她做点儿事吧。我想劝说田家文放弃孩子的抚养权,许悦被判刑了,但可以指定监护人抚养。她爸妈其实一直在带着糯糯。当然,这个孩子,我一直也没见过。怎么样,你帮我这个忙吗?
叶华听完我的话有些呆住了。他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声,你啊!那一声,我也许会记得一辈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个人都不再言语,静静地看着演出海报的文字:
不久之后,我们将迎来踏浪而来的你们。
第二年春末的时候,我见到了许悦,在监狱。她被判了六年的刑期,已经开始服刑。她好像还胖了些,气色也还不错。只是,因为日照少的关系吧,脸白得像一张白纸。她笑了笑,问我,还好吧?我也笑了,说,应该是我问你“还好吗”?
承担我应该承担的吧。许悦揉着自己的手,法院审判的时候,考虑到我有检举和自首,已经给我减刑了。律师说我在里面表现好,还可以继续减刑的。哦,还得谢谢你,你请的律师很好。我一开始还不配合呢,真是抱歉……
你我之间,不用说这样的话。
是啊,你我之间。许悦垂下了眼帘,过了片刻才抬起头,看着我。回来之前,我并没有想到会把你们牵累进来。我那时已经快忍受不了了,我怕不是崩溃就是疯了。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会到来……老院长说有院庆,我想真是个好机会。我借此高调,又捐钱又重排舞台剧,势必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总有人知道我和田家的关系,田家过去得罪过的人,就会趁这个机会……我想着一旦被检举,我就把所有准备的材料都端出来,只是没想到,地铁事件意外发生,真是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我忽然有些激动,但周围的预警和摄像头提醒我,激动无效。尤娜去年来找过我,说当初你离开海城前,给我写了一封信。我觉得到今天了,我可能要向你忏悔……
不用的,真的不需要。那时我们其实都还年轻,我说你要是开口让我留下来,我会不走。许悦轻声叹息,但后来我又把信收回去了。我们都不够坚持,我们都会动摇。和田家文认识,是家里牵的线。他那个时候在海城经商,经常约我去参加G省老乡的活动。那个时候,田家可以帮助我们家很多。我爸只说了那么一句,当然,现在我想他是后悔的。
她的眼眶开始有泪,我不敢看,转向别处。良久,我慢慢说,如果你早有安排,其实可以直接找检察机关,为什么要费这些周折呢?
因为,我想证明,我也曾经拥有过“美好”。许悦忽然泪如雨下,两行泪水流过那曾经青春的脸庞。她哽咽,而且,是“最美好”。
嗯,繁花的盛开。
许悦起身,要走进那扇门的时候,回头对我笑了。如记忆中那样,眼睛如弯月。我也站起了身,朝她挥手,也是带着笑,只是在心底说了一声——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