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多瓦情人

2022-11-14 09:41
广州文艺 2022年8期
关键词:顺子巴塞

陈 拾

顺子和L

顺子是那种可以就着手冲咖啡吃油泼面的女人,同时可以吃下三瓣不剥皮的紫皮蒜。她淋浴时会大声唱歌,但往往找不着调,常忘记冲泡沫就跑去厨房为自己做蛋炒饭,穿反袜子或干脆忘记穿,邻居常常在她手足失措时归还她出门后遗忘在门锁上的钥匙,穿拖鞋出门的频率也不小,丢三落四是最普通不过的日常。L则截然相反,出门时务必清点背包里的物品,一一确认是否有遗漏。他只用宝格丽淡香水,入浴时浴缸里要滴肉桂精油,浴后还会披着丝绸睡衣一丝不苟地为自己涂护肤乳,仔细到连脚指头缝隙都不会遗漏。他只听黑胶唱片,并固执地认定黑胶音质更有温度。他皮肤上混杂有各种香味,但最终肉桂精油脱颖而出,也许由于常年使用,那种味道已经渗入他的肌肤。顺子把L叫作“行走的肉桂卷”,而L则叫她“大顺子”。他们是同事,是他人眼中互生嫌隙的好搭档,同时L也是顺子心里的好朋友。

顺子盯着L上下颤动的咬肌,他一边咀嚼,一边擦嘴,擦拭多过咀嚼,L不允许饭菜污渍暴露在嘴巴和肠胃之外的任何地方,当然,能量转换后,马桶和下水道除外。L也常常提醒顺子要细嚼慢咽,不然会消化不良。顺子一脸不屑,她说:“我胃里有鸡内金。”“鸡内金?”L一脸迷惑。“鸡的消化器官。”顺子说完后,往嘴里塞了一把油爆青豆。L皱着眉,哑然一笑,仿佛顺子讲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嘎嘣,嘎嘣,顺子用力鼓动着腮帮子,好像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吃给L看。L递给顺子一张面巾纸。顺子先是用两手掌心把面巾纸搓成了麻花状,然后再铺展开,用拇指和食指尖儿捏起来一角举过头,对着有阳光的地方照。光线穿透纸巾,纸巾被油渍洇成了斑驳、不均匀的柠檬色块,像一块脏极了的破手绢儿。

“吃完了吧?”顺子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不急。”L说,说完后又往嘴里送了一口煲仔饭,先是一勺饭,然后是一口腊肠,同时用折叠方正的纸巾擦拭嘴角。顺子被食物和等待消耗着,她感觉自己的大脑极度缺氧,几乎快要睡着了。L终于漫不经心地站起来,但并不急于离开,而是扶着椅子整理他那条有点起皱的棉麻长裤。顺子把纸团——此时几乎已经被揉碎了,像一坨烂棉絮——朝L扔去。L身体一斜,巧妙地闪开了,两个人都笑。他们一前一后出了餐馆门,朝剧场走去。

顺子和L毕业于同一所大学,顺子比L小四岁,或不到四岁。L比顺子高三级,顺子大一时,L已经毕业。顺子来话剧团的时候,L已经是团里最好的男演员。顺子运气不错,她刚到剧团没多久,之前和L搭档的女演员就另谋高就去了。剧团本身是小剧团,剧团老板——同时也是导演,经过综合考量后,决定起用之前做候补演员的顺子演女主角。顺子毕竟出自科班,有过硬的专业功底,她不负导演所望,很快挑起了女主角的大梁。顺子个性洒脱张扬,不拘小节;L细腻温和,内敛忧郁。两个大相径庭、个性极端的人在合作初期发生矛盾在所难免。顺子百万个看不上L,L从不主动和顺子搭讪。顺子在表演上的想法很多,有什么说什么,口无遮拦,这正是L所抗拒的,而L几乎无一例外地选择用沉默来回答。L的理念是搭档必须有默契,讲出来就变味了,这在顺子看来,简直难以理解,甚至不可思议。不过,人与人的关系类似微妙的流体,没人真正了解他人,也不可能完全了解自己,不存在一成不变、绝对的排斥或接受状态。戏还得拍,况且导演出于一种职业直觉打心眼里认定他俩一定可以擦出火花。导演对他俩放了狠话:想留下就适应。顺子当然不会离开,L继续沉默。紧接着,他们连续拍了三部剧,果不其然,两人的关系在第一部话剧公演前就已经大有改观了,他们在不断磨合的过程中脾气越来越相投,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不光对戏剧有着近乎痴迷的热爱,大部分的时候对戏剧的理解和看法也完全一致。顺子对L的心思剧团里众人皆知,早已不是秘密,至于L的感情所向,别说顺子了,剧团里恐怕没人猜得到。

午饭后,人和植物都懒洋洋的,顺子和L不言不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这是L的节奏。一辆洒水车慢吞吞地经过,L突然跳到了比马路牙子更高的花池上,顺子却不躲避,还喜滋滋的,甚至有意往洒水车跟前凑。她朝L挥手:“来,免费洗澡。”L瞪着眼说:“那是污水,准确地说,是经过处理的污水,叫中水,但并不卫生。”顺子头一扬说:“无所谓。”洒水车慢悠悠地开走了,L跳下花池,他俩又不自觉地会合,缓慢地交会。L看了眼顺子被水打湿的鞋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他已经习惯顺子惯常的莫名其妙。

“喂”,“嗯”,L应。顺子“喂”完后又没了下文,两人又往前走了几十步,其间刮过一阵风,风打着旋儿夹着浮土从他们面前穿过。顺子用手在脸前挥舞了半天,手像扇子扑腾的同时嘴里发出噗噗噗的声音。“下周一立夏。”L对顺子说,他们和对方说话的时候目视前方,好像根本不关注对方有没有听到,也不关心对方听到后的反应,好像两人不过是自说自话。又往前走了几步,顺子开口了,但和之前的话题完全没什么联系:“我昨天看了部电影。”“什么电影?”“《痛苦与荣耀》。”顺子似乎担心L不明白,又重复一遍,然后接着说:“讲两个男人的故事。”与此同时,顺子故意放慢半步,用余光悄悄地观察L的反应。一辆外形吸人眼球,但引擎声暴躁到使人反感的摩托车嘶吼着从他们身边经过,车上是两个没戴头盔、漂亮的年轻人,有十七八岁。

“哦。”L似乎并不感兴趣。

“你看过没?”顺子倒不气馁,L从几近消失的摩托车方向收回目光,引得顺子不由自主地也朝那边望了望。

引擎声消失了。“看过没?”顺子权当L之前没听清。

“嗯……”L犹豫,或是装作心不在焉的态度激起了顺子的执着,她继续重复,但声音比之前大,带着明显的扬声:“到底看过没?”

“好像没看过。”L迅速且过于坚定地回答,很明显,他想尽快结束话题。

“好像是什么意思?”顺子察觉出L敷衍自己,她有些恼怒。

“没看过。”L继续保持干脆利落的口吻,急于和什么划清界限。

一辆车停在他们旁边,同事M摇下车窗,欠起上身伸着脑袋朝他俩喊“上车”,顺子和L不约而同摆起了右手,整齐得像排练过,M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也可能是“好吧”的意思,同时摇上车窗。车子起初还慢吞吞的,突然间咆哮一声扬长而去。

“挺好看,阿莫多瓦的新片。”顺子接着说。

“哦。”

“我觉得你和里面的萨尔瓦多特别像。”

L说:“剧本定了吗?”

“导演没说。”顺子回答,但她仍不死心,“我是说,你和安东尼奥·班德拉斯像。”

“我有那么老吗……”L也许突然意识到自己像只咬钩的鱼,他在马上要吞下诱饵时及时止损,“不过确实有人说我和《佐罗的面具》里的安东尼奥像。”

一条狡猾的鱼,顺子想。

顺子总是搞不清L的心意,她觉得L比远古生物还令人难以捉摸,明明挨得很近,可总感觉遥不可及,他始终和顺子保持着精神上的千里之距,顺子为此很苦恼,有时她觉得L故意捉弄她,之前,每当L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对她的问题干脆置之不理,她就会抑制不住心头冒火。相对于顺子的火暴脾气,L的沉默无异于火上浇油,大多数时候,L总是一声不吭,或者摆出无辜的面孔,盯着顺子的眼,好像顺子讲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如果顺子无休止的爆发使L感到不耐烦了,L的面孔顿时就会变成一块冰凉的防火门,最终,那把火只能反弹回顺子自己的身体里,她的神经性头痛会因此发作,也可能还要在嘴角长一个圆溜溜的有坚硬内核的大火泡。此类经历多了之后,顺子也有了经验,像今天这种情况,顺子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穷追不舍,她心知肚明,最后下不了台的人总是自己。大多数时候,L见顺子不再追问了,反而会主动示好,他转过脸朝顺子笑,不怀好意,但又满脸真诚,像小时候班里最调皮的,爱揪女孩辫子的男同学的道歉。L好似抓住了顺子的什么命脉,总能在关键时刻扭转乾坤,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连顺子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顺子想,他手里有个能控制我的遥控器。不过,这丝毫不影响顺子变着法子探寻真相。比如她会拉个仰慕自己的男生和L一起吃饭,可惜整顿饭下来,L没什么与往常不同,倒是那个男生三番五次提出和顺子约会,搞得顺子烦不胜烦。她还试图和L探讨婚外情,尽管他俩都是单身,她说自己可以接受一切形式的人类情感,L没什么明确的态度,她以为终于要拨开云雾,继续追问时,他就说等有经历了再告诉她不迟,结果就是她自己喘着粗气翻白眼儿。有一次,她说自己喜欢年龄大的男人,他问,多大算大,她说,爷爷辈,然后他就嘿嘿嘿嘿地笑,笑个没完没了,笑得不介意自己嘴里的米粒儿掉了出来,笑得顺子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继安东尼奥·班德拉斯话题之后,直到进入剧场化妆室之前,顺子和L在并肩前往剧场的途中都一直保持沉默。顺子想,看来这次和前几次没什么区别,自己的小把戏又被L识破了。她噘起嘴,用力地往外吐了口气,似乎是释然,但看起来更像是叹气。

科尔多瓦情人

疫情后,导演想打个翻身仗,把冷场了两年的小剧场尽快盘活起来,他和编剧一拍即合,趁热打铁写了一个以疫情期为时间背景的剧本。剧本来源于当时一条被热议的新闻,讲疫情在全世界流行初期,两个多年未见的情人在西班牙的某座古老小城意外相遇,由此上演了一幕关于道德拷问的人间悲喜剧。整个剧场人人都为疫情后的首演排练兴奋不已,个个摩拳擦掌,闲置了两年的热情空前高涨,每个人都参与到剧本的讨论中,导致剧本除了剧名《科尔多瓦情人》,其他迟迟定不下来。后来,导演破釜沉舟,决定做一次大胆的尝试,在剧本大纲及梗概定了的基础上,对白、旁白在排演过程中由演员参考写好的剧本大纲现场发挥,一边排练一边精进剧本,当然,男女主角非顺子和L莫属,这足以见得导演对他们的信任。与此同时,导演的这个决定对顺子和L来说也是一次空前的考验。

“一切都交给你们了。”导演的放话差点儿让顺子跳起来,她认为这是自己和L难得一遇的好机会,他们终于可以把两人共有的创新见解在对他们敞开的舞台上实践一番。但也许这只是顺子的一厢情愿,因为L看起来可没那么兴奋,他只是抿嘴笑了一下,这倒也符合他平常的做派,可顺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敏锐地捕捉到L目光里的火花并不是因为工作,至少不是单纯因为工作。至于原因,顺子不得而知,也许正是那些顺子用尽心机都盘问不出来的事,这使得L总是显得心不在焉。不过,这不影响剧组的整体排练,因为除了顺子,谁也不会特别留意L,就算有影响,那也只是针对顺子的个人情绪。

正式排练没几天,顺子就出了一点儿小状况,或者说是L出了一点儿小状况,或者是两人都出了状况,如果非得有个先后顺序,那就是由于L出了小状况而引发了顺子的状况。

第一幕梗概:全世界正在流行一种传播速度极快的病毒,科尔多瓦大教堂的游客零零落落,在异国他乡做导游的罗娜尽管觉得身体不舒服,但还是坚持去了旅行社,她指望着能接到几个游客,至少保证店铺有租金收入,不然实在难以维系到旅游业恢复。但实际情况是游客越来越稀少,更不可能有旅行团请她做导游服务,罗娜先是在无人问津的店铺里坐了一会儿,后来又站起来在不到十平方米、铺着马赛克的地板上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她把自己都转晕了,也许她明白就算自己在店里待上一整天,也未必有一个客户,于是她往身上披了一块披肩,缓慢地拉下店铺卷帘门,之后有气无力地走进店铺对面的科尔多瓦大教堂。她感到浑身乏力,也许晒晒太阳会好一些,她想。罗娜靠在花池边的甜橙树干上,就着矿泉水喝下几颗维生素,医生还为她配了止咳糖浆,但她忘记带了,之后,她决定闭眼休息一会儿,甜橙树枝丫在她擦了褐色眼影的眼皮上方游移。一个男人朝她走来,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像是观察,或者是确认,随后向她弯下了腰。罗娜感到一大片阴影罩住了自己……

“你是罗娜?”

“……”

“不对,不对。”导演摆着手,不耐烦的样子像轰赶蚊群,于是,顺子和L停了下来。导演用食指尖戳着自己的脑门,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劲儿让他俩好好琢磨琢磨:“你们是十几年没见的情人,不是同学,也不是邻居,更不是其他随便什么与爱情无关的情感。”见L在一旁发窘,顺子接过话:“哎哟,导演,两个中年人就算十几年没见,也没什么爱情,至多是激情、情欲,我们这个剧本不就是讲激情导致的恶劣后果吗?”几个同事开始起哄,导演不甘示弱:“如果是情欲,那你们就差得更远了。”众人干脆哄笑起来。顺子不说话了,倒不是她不敢顶撞导演,而是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但实际上,她挺同情两位主角,尤其是罗娜。顺子看剧本时甚至都哭了,她能想象罗娜和巴塞再次遇见时,两人从心里烧到五脏六腑的火。当然,她并没经历过。

休息时,顺子想和L讨论剧本,可L总是一副茫然神色。罢了,顺子想。L在一旁出神,顺子干脆塞上耳机听起了音乐。回家路上,顺子试图从L嘴里得知点儿什么:“你最近怎么了?”“没事。”然后顺子又问了几个明明是开放性的问题,却得到了不会超过两个字的封闭回答。顺子不再指望L能多说一个字。他们在路口说再见后各自拐向自己家的方向。之后几天天天如此,L好像总是难以集中精神,甚至有点儿萎靡不振,排练过程有好几次因为L进行不下去。

有一天——排练的第三天或者第四天,排练结束,导演招呼开会。L一边摆弄背包调整背带一边和导演说着什么,顺子竖起耳朵的同时死死盯着L的口型,很可惜,顺子并不懂唇语。顺子看见导演听L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某处——木地板缝隙或者类似形式的孔洞,眼神表明他在思考,好像在评估某种存在的合理性,然后,L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整个过程中,顺子没搞明白导演的意思,他的思考是否和L说的话有关——也许毫无关联,或者他是否同意了L提前离开?但无论怎样,L已经离开了。顺子看到L把背包甩到背上,由于背带被无限释放,背包在离心力的作用下画出一道弧线,最终落下时和L的背部产生了撞击,L后背之前鼓起的衬衣瘪了下去。顺子喊“L”,他回过头朝她摆了摆手,大概是说再见。之后,顺子低下头,或者挪了下椅子,也可能是被什么声音分了神,总之,等顺子想再追问时,L已经消失在那扇双开启的安全门之外。门的一侧还没完全合上,留着一条缓缓移动的诡异的缝隙,顺子看到,L的背包先是在左侧闪了一下,然后又迅速闪向右侧。

大家就巴塞回国后发现自己感染病毒后的复杂心理,以及网络上漫天扩散的隐私对他造成的影响展开了讨论。他的婚姻以及身边的亲人都受到了影响,剧本设定里,他几乎没想过罗娜,病痛和外力困扰着他。而关于这个可怕疾病的来源,巴塞隐瞒了自己的那段相遇,倒不是有意回避,而是真的想不起来,完全忘记了或者以为只是一场噩梦。

参与讨论的每个人就此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但几乎没有谁真正就剧本问题展开讨论,而是全都不自觉地参与到非现实的声讨中。也有人表达了对罗娜的同情,他们认为这对罗娜来说太残酷,也有人认为这合乎情理;不知谁说了一句,这符合男人的激情;又不知谁说了一句,女人的轻浮也发挥了作用。大家都笑了起来,每个人笑的含义不尽相同。然后,又有人说,男人容易忘恩负义,于是,很快有人接着说,真正的蛇蝎是女人。这场讨论由之前的道德争论渐渐转成了男人和女人的相互声讨,最后升级成性别攻击,大家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有那么一会儿,性格急躁的人甚至已经开始挥舞手中的家伙——保温杯或者卷成筒状的报纸杂志,连原本没什么观点的人也凑起了热闹。剧场里嘈杂一片,仿佛上演着最热闹的剧本。导演终于按捺不住了,也可能是饿了,因为,晚餐时间已经过去,每个人都在饥肠辘辘中讨论,也许饥饿本身是此次争论没完没了的直接原因。导演大喊:“够了,够了!”可能喊了十几声,直到最后一个叫嚣者闭上了嘴。导演吩咐场务点餐。场务是个实习生,也是演员,但几乎没上过场,她为大家点了日料盒饭,盒饭内含一份三文鱼。导演说超支了,场务说她请客,在场的人顿时欢呼起来,或赞美或感谢,场务一下子成为新的中心,于是,关于男女主角,不,是男人女人的讨论终于画了句号。人们分享美食的场景非常有爱,之前互相攻击的男女同事又开始打情骂俏互相喂食了。之前的话题像冰山断裂,下沉的那部分在巨大的轰响声消失后就像从来没存在过,谁也不提,再也不见。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顺子已经离开了。讨论初期,大家还都没有偏离方向,但顺子几乎不说话,只是用胳膊支着下巴装出听的样子,当然,她也在思考角色,想罗娜,偶尔也想L,但是她没想巴塞,好像想L不可捉摸的行径就意味着思考巴塞,不过她并没有把自己当成罗娜,同事M在她大腿上捏了一把,用眼神牵引她往导演方向看。“想什么呢,问你的想法呢。”“我的想法?”顺子说。“对,你的想法。”导演斩钉截铁,有点儿不高兴,有警告顺子的意味。每个人都盯着顺子的脸,也许因为顺子正心烦意乱,导演恰好火上浇油。顺子做了个深呼吸,没有声音,但她胸脯起伏,好像之前一直攒着气,此刻全部运了出来,动作幅度大到足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我的想法是不想演这个角色了,”她略微停顿了十几秒吧,然后说,一字一顿地,“导演,你换人吧。”说完腾的一下站起来,像火箭要发射,砰的一下。她的动作极其干脆麻利,好像表决心似的。椅子在惯性的拉扯下和地板产生了摩擦,发出了让所有人感到不快的声响。

顺子本想说到做到,但同大多数时候一样,第二天她又准时去了剧场,L还没有到,剧场里的每个人都像得了失忆症,导演嘴角衔着烟从顺子面前经过,看都没看她一眼。顺子有些垂头丧气,倒不是因为她没看到L,而是自己感到懊恼,和羞耻无关,正是一切如常使她感到懊恼。

“L来啦!”场记喊。L跳上舞台,和在场的每个人都道了歉,包括顺子。导演说:“抓紧时间。”L状态不错,顺子很快被带动起来。

“罗娜?”

“你怎么在这儿?”罗娜惊愕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巴塞注视着罗娜,L很投入,他的目光使顺子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热,类似灰烬弥漫的余热。导演像只鸭子似的摇摇摆摆地朝下摆动双臂,他暗示大家安静。众人屏息静气。

巴塞摘下了口罩,罗娜也摘下了口罩。两人目光交会,眼睛里的疑惑逐渐消散,但似乎变得更加复杂,掺杂了喜悦还未完全消散,很快又和冷静搅和在一起的一种对立情绪。

“好,不错,不错。”导演反复念叨,他一边说,一边用几页纸卷起来的纸筒敲击自己的手掌。

休息时,顺子坐在L 旁边:“你今天……”罗娜传递给顺子的幸福感还没消散,她原本想对L说些什么,哪怕是借用罗娜的口,但说出来的话总是和原本想的有偏差,要么轻,要么重,总之,大多数时候避重就轻,于是她说了句:“你饿不饿……”“不饿。”L言简意赅。他们结束对话,顺子因此失掉了很多表达心意的机会,或者总是与自己渴望的沟通方式失之交臂。

幸好,排演还算顺利。

第二幕梗概:罗娜和巴塞进了一家小咖啡馆,他们选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巴塞坐在背对着窗户的一面,尽管如此,他还是时不时地观察从窗边经过的行人,罗娜注意到,每当巴塞看路人时,他都会用胳膊肘支在咖啡桌上,打开的手掌几乎遮挡了侧脸的三分之二,同时向窗外斜睨的眼神显得鬼鬼祟祟。罗娜明白了,他们一起喝咖啡的行为使巴塞感到焦虑,不安明显分散着他的注意力,同时他也不放弃和罗娜倾诉,但大多数话都是些乏味的陈词滥调,以此表达他的相思之苦。天渐渐暗了下来,他俩已经在咖啡馆坐了大半天,咖啡店老板时不时往他们这边瞟上一眼,罗娜被那种猜测的眼神搞得心神不宁,但她明白,让她感到不安的实际上是巴塞。路灯亮了,但光线依旧昏暗,仅隔一条石板路的大教堂变得黑沉沉的,令人心生压迫之感,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了,但夜晚的来临反而使巴塞放松下来,他一会儿伸伸胳膊一会儿动动腿儿,好像之前一直待在一个四面缚茧的空间里。

有一会儿,他们沉默着,两人都在想如何和对方告别,或者如何能不告别。其间,巴塞接了两个语音电话:一个大约是他的同事,巴塞朝对方说了一句罗娜没听清的话;第二个语音,巴塞接起前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头扭向另一个方向,用比之前高两个分贝的声音告诉对方:他和同事正在聚餐,然后又连续说了几个“好”,接着便迫不及待地挂掉电话。他扭回脑袋,两人相视一笑,又沉默了几分钟,空气里充满了心怀鬼胎的味道。

最终,巴塞先开口了,他提出送罗娜回家,罗娜当然明白巴塞送她回家的言外之意,尽管她也拖延着时间,但还是很快就到了公寓楼下。罗娜和巴塞说再见,巴塞要求罗娜至少请自己上去喝杯茶,罗娜拒绝了,但语气明显不坚定,巴塞很不理解,软硬兼施,后来几乎要发怒,好像罗娜的拒绝是对他的羞辱。罗娜终于耐不住巴塞的执拗,她告诉了巴塞真实原因:自己最近咳嗽,偶尔还发烧,她怀疑自己感染了那种可怕的病毒,她拒绝巴塞靠近自己是为了避免巴塞中招,但结果恰恰相反。罗娜越是这么说,巴塞越是表现得态度强硬。罗娜经不住巴塞苦苦恳求,何况自己也是如此思念巴塞,虽然思念之情仅始于几个小时前。终于,巴塞跟随罗娜回到了她的住处。

再次休息时,之前一直一言不发的L突然对导演说:“不太对。”

“什么意思?”导演没抬头,盯着剧本看。

“台词有问题,要么就是我们理解得有问题。”

“什么意思?”导演继续看着剧本。

“两个十几年没见的情人情绪不可能如此外露,我们忽略了十几年的光阴在他们之间发挥的作用。”L说。

导演抬起头,有些不耐烦,好像在忍受着痛苦坚持听L讲完:“那你认为该怎么表达?”

“他们应该更平静,我是指,他们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

导演不说话。L说:“现在他们都显得太轻浮了。”

“对,庸俗。”有时,顺子像个没脑子的女人。导演斜眼看她一眼,好像顺子是引起他不满的罪魁祸首。

除了排演第一幕时发生的小状况,接下来的十几天,L和顺子一直保持着各自的最佳状态,尤其第三幕,导演激动到当场喊起来。

顺子和L在一块巨大的红丝绒布面下剧烈地扭动,挣扎,翻滚,像一团火苗扑腾着,仿佛有风,低下去,又跃起。顺子注视着L,L的目光在远处,在天鹅绒之外,舞台之外,在顺子隐约感觉的什么地方或什么人身上。

“动作再夸张些,情绪更饱满些!”坐在人字平台梯上的导演大声喊,声音经过绒布吸收,加上剧场里的回声,进入顺子耳朵里时显得有些不真实,而L则像完全没听到。

“继续。”导演在外面大声地指导,顺子在L的牵动下,几乎悬浮起来。

紧接着的第四幕也相当顺利。

第四幕第一场:巴塞旅行签证到期,罗娜的咳嗽严重了。巴塞离开前,他们再次搅在一起时,巴塞感觉到罗娜的身体滚烫,而且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但激情使巴塞难以分辨罗娜释放出来的危险信号。

“巴塞。”罗娜在巴塞耳边喃喃低语。

“嗯,我觉得骨头疼。”

“什么?”巴塞以为是自己弄疼了罗娜,他调整姿势的同时继续轻咬罗娜的耳垂。

第四幕第二场:巴塞离开后,罗娜自己躺在那块红绒布上,发烧导致脸通红,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骨头越来越疼,但疼痛并不具体——酸胀,碎裂,又像是在冰水里长期浸泡……她开始自言自语,像是陷入了梦魇。

顺子和L在红绒布下说着像梦一样的对白。有几秒,他们无须讲台词,于是,顺子抓住这个机会压低声音问L:“你去哪儿了?”L答非所问:“我没事。”顺子又来劲了,打算继续追问,导演在外面喊:“怎么没词了,词呢,词呢?”

……

顺子和L好几天没有结伴上下班了,她已经习惯L急匆匆地离开或者到达,和排练的第一天一样,L仿佛总有什么类似火烧眉毛的事儿。顺子想起第一天自己那顿没来由的撒野显得异常可笑,在摆正自己位置这件事上,顺子总是后知后觉。排第五幕的时候,L又发生了同第一天一样的事,迟到早退。由于L还没有到,导演决定接着前两天的话题讨论。这一次,大家都不再纠结男人和女人的事儿,或是道德的事,而是认真地聊起了剧本,每个人看起来都心平气和,容易谅解别人也容易被原谅。出于对之前自己表现过分的弥补,顺子主动站出来讲自己对剧本的观点——其实这才符合她的本性:热情,张扬,无所顾忌,甚至在某些时候显得没有脑子。但是这次像毫无必要的补救,开场就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也许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听明白她所说的和剧本有什么关联。

她说:其实所有事都和磁场有关,我们所在的方位,经度和纬度,太阳的升起和落下,月亮和潮汐,行星和恒星的角度……她从物理科学到天文学,又到基因遗传,甚至还提到了周易八卦,她喘了口气,接着说:“如果把以上观点用来解释人类感情,更准确地说,是爱情,一切就都不那么难以理解了。”顺子滔滔不绝,像河道开了闸,表情忘我,像一个科学家或哲学家,像先知,像人们口中某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女博士。“所以,”顺子最后总结,“男人和女人,或者男人和男人,又或者女人和女人,在爱情发生那一刻都受上述种种因素中的其中一种或几种影响,因此他们是不受自己控制的,所以每种感情都应该被人理解……或尊重……”在顺子胡言乱语的过程中,大家都不插嘴,大概是顺子的情绪过分激动使他们决定不轻易冒险,但每个人究竟对顺子的看法持什么观点,赞同或否定,这不得而知,因为每个人的表情看起来都很平和,仿佛在听,又仿佛没听。这时,女场记插嘴问:“动物间的吸引不是靠信息素吗?”“对,对,信息素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不过也只是因素之一。”顺子打算接着女场记的话头继续说,但她注意到,此时同事们的目光都整齐划一地越过了她的肩膀。她也随之扭过头去,L站在她身后,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顺子的脸红了。L看起来心情不错。

第五幕:灯光将舞台分成了两个世界,他的白天是她的黑夜,巴塞和罗娜在灯光照亮自己这一边时独白,与此同时,另一边黑了下去;罗娜继续躺在那片红色的天鹅绒上,灯光也是红色的,她像置身于一个火热的烤炉之中,仿佛一条被炙烤的鱼。由于病痛折磨,她不断地翻滚,扭动,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口中喃喃低语,可能是在呼唤某人的名字。巴塞躺在冰凉蓝色的病床上,灯光也是蓝色的,他用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身体,把所有能保暖的东西都裹在自己身上,尽管如此,他依旧瑟瑟发抖。他在乞求原谅,声音懦弱而胆怯,四面八方传来了如咒语般的谩骂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舞台亮起,所有人热烈鼓掌,导演一边把手掌撞击得呱呱响,一边朝顺子走去,同时连续说了十几个“太好了”。“顺子,太好了,太好了……简直太好了。”他的面部肌肉活跃地抽搐着,简直难以言表。顺子在最后一幕中用尽了自己的情绪,整个人几乎虚脱,像刚刚和大白鲨或巨浪搏斗过,她感到自己有气无力,而且情绪还没完全从那场疯狂的恋爱中回来。L也朝顺子走来,他只是看着顺子笑,和拍戏前站在她身后那种笑一模一样,有一秒,顺子觉得L像自己过世了的父亲。

出乎顺子意料,排演结束,L没有着急离开,而是邀请顺子喝一杯,他说,“庆祝一下”,顺子当然知道L想庆祝什么。顺子换衣服出来,L已经在等她,他们并肩走出剧场,像前阵子那样,顺子想,内心滑过一股类似温牛奶下到胃里的暖流。与此同时,L的电话响了,但是他并没接,而是望着顺子,好像来电和顺子有关。顺子不明所以,L欲言又止,这反而激起顺子的好奇心,她催促L,搞得来电好像真和自己有关。L立即接起话题,他俩的话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像急于汇聚的两条小溪发生了撞击,噼里啪啦,然后叠加:“怎么啦,谁……”“我可以……吗?”“你先。”“你来。”由于谦让,后来两人干脆都闭上了嘴,L再次开口前,顺子在捋头发,一缕别上去又马上会掉下来的头发,哎呀,顺子的动作是现成的西西弗神话。“我带个朋友,你没意见吧?”还好L来帮她。“哦,可以啊。”顺子当即表示她很乐意。但话一出口,顺子马上后悔了,她觉得自己至少应该问一下,来者是谁,后来她又想,算了算了,就算知道是谁,自己也不可能拒绝L的请求。于是,顺子不再捋那缕本就该垂落的头发——那是发型师特意为她设计的啊,他说她脑门子大,而且这捋头发可以削弱顺子强劲的咬肌线条。L离开几步,在稍远的一边打电话,他左手拿电话,听筒几乎贴在左耳朵上,边说话边用右手不停地抚摸脸颊,好像摩挲自己的胡茬儿,但实际上,L不蓄胡子,并且总是把脸刮得铮亮。他时不时地瞥一眼顺子,好像是在观察,像个密探似的在执行一个神秘的跟踪任务。顺子什么都听不见,于是干脆把脸扭向街角的面包店,以此避免和L目光频繁接触。顺子有种预感,这个即将谋面的新朋友非同一般,她开始后悔了,再次陷入由于冲动而造成的心烦意乱中。

酒吧或结束

《科尔多瓦情人》首演前,顺子病了一场,不发烧,不咳嗽,不头疼,也不打喷嚏、不流鼻涕,更没有上吐下泻占着马桶没完没了;她只是感到浑身发软,乏力气促,验了血,验了尿,验了大便,做了B超,拍了CT,总之,凡是能检查的都查了一个遍。她用了三天做完全部检查,医生只用了三十秒或者更短的时间看了检查结果,然后回她六个字:多喝水,多睡觉。顺子还不放心,继续追问,医生抬起头歪着脸,一只眼睛斜睨她,另一只眼睛看着别的方向。顺子想,这医生长得挺像哲学家。“那给你开瓶维生素?”医生说,语气像是讽刺或真的讽刺,但表情严肃。于是,顺子拿着两瓶复合维生素回了家,并且听医生的话,喝水睡觉,大睡特睡。睡梦中,她朦朦胧胧地得出一个结论,明明是自己的心思,却像是从遥远之地传来的医嘱。那位斜视哲学家同时也是医生用他惯用的嘲讽口吻对顺子说,他说了挺多,挺啰唆,婆婆妈妈,和医院坐诊时完全两样。顺子迷迷糊糊地想,这人真像传教士,但他是哲学家啊,哲学家里的传教士比哲学家可怕,传教士里的哲学家比传教士可怕,这人真可怕啊。两天后,顺子从床上爬起来,觉得自己神清气爽,仿若大病初愈,她有点儿兴奋,仅仅伸个懒腰,便把半睡半醒间的事儿忘了一大半。但顺子记得梦境中医嘱的中心意思,大约就是,过去的就过去吧,放下,放下。就这样,两瓶维生素原封不动进了抽屉,等待着过期后被清理的命运。

顺子没去剧场的几天,导演和L分别联系了她,导演语音留言给她,让她不用操心工作,重心放在养病上;L则是文字留言,说排演一切正常,他正在精进自己的角色。L发了很多条,但没有一条涉及和工作不相干的其他事儿,顺子只是扫了一眼,便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她又出了一会儿神,没什么具体意向也没什么思想,只是单纯地对着乳白色的墙面发怔,然后她突然浑身抖擞了一下,像是要抖掉什么不洁之物,接着她开始洗脸护肤收拾自己,顺道叫了保洁清洗打扫,还为自己做了午餐:海带汤和炒饭,吃过饭,走路去附近的造型馆剪了头发。她没去找自己之前的造型师,倒不是因为懒,或是没力气,而是觉得根本没必要。难道,她特意绕着环路跑一大圈,只是为了L的一句话?除了浪费时间还要听那个拿腔拿调的发型师没完没了地挑自己脸面的毛病?去他奶奶的修饰,顺子想。

一个陌生发型师托着顺子的下巴,手的姿势形成了一个桃心,他端正了顺子湿漉漉的脑袋,同时看着镜子里的她。顺子很确定,发型师是在看他自己。问她对于发型有什么想法,顺子干脆利落地回了一个字:短。于是,不过三下五下,顺子又变回了曾经的短发。起初,顺子多少有点儿不习惯,但一想到自己犯了两年傻,就觉得非得和自己做个了断:从头做起,一定是最为有效的治疗方法。顺子对着镜子来回摆脑袋,觉得自己轻扬得不得了,简直能飘起来了,好像此前的重与轻都在头发上。她想,和过去翻脸也没那么难嘛,那些卖弄辞藻的形容全是矫情的形而上,对于自己,不过是剪刀咔嚓咔嚓,碎发段扬扬洒洒……顺子一边为自己编的顺口溜扬扬自得,一边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新造型,她似乎已然忘了酒吧,那个让她以为自己传染了不治之症的迷幻空间里发生的事。

顺子结识新朋友那天,L带顺子去了一家酒吧,或者叫俱乐部,或私人会所,但直到顺子进去后才意识到,这些称谓都不贴切,L带她来的地方只是一个有酒的居所,它存在于这个城市当中,但很隐蔽,有一个不是谁都能开启的隐秘暗门,需要有绝对的好奇心,愿意做一个品尝漂亮蘑菇的饕餮者。当然,起初,顺子并不明白这一切。

顺子随L乘地铁C号线换乘B号线,下了地铁,步行一个公交站点的路程,再穿过人行天桥,下了桥钻过一个地下通道,之后爬两个十级台阶,一百多米后转进一条灰砖铺就的小道,小道仅三人并排那么宽,看起来像小区内部路,但没有大门。小路两侧是草坪,草坪两边是围墙,围墙有一人高,越过围墙,远处是高楼,但围墙另一边到高楼之间有什么,顺子看不到。她跟在L身后沿着小道一直走,途中经过一个小公园:一间凉亭和两个拉二胡或者类似乐器的老人,他们面朝爬满藤植的围墙,顺子只能看到他们舞动屈起的右臂拉扯出吱吱呀呀的乐声,身体其他部分则像两尊石化的剪影,继续往前,两辆送外卖的电动车一前一后从他俩身边极速穿过,起了一阵带油烟味的风,电动车出现得很突然,顺子四下张望,目及之处并没看到什么出口或入口,车子和人像是凭空而降。地铁出来后,L一直走在顺子前面,他的脑袋和身体绷得直直的,姿势有些僵硬,好像被什么吸走了魂儿。身体和灵魂分离了?也许是在思考,比如捋一捋内心的乱麻?或者只是急着赶路,看来见的人很重要?顺子盯着L的后脑勺,L一直没有回头,而且也不像顺子那样朝四下张望,好像他面前只有一条笔直的路和路两边的墙,这使顺子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影,拉琴的老者是眼睛的幻觉,电动摩托也是,那股油烟味成了鼻子的幻觉。顺子忽然感到焦虑,不是绝对的紧张和害怕,而是一种混杂的感受,介于害怕和失望之间,类似潘多拉盒子还未开启,但兴奋却已经开始消减,这种感受轻微地影响了顺子的激素分泌,她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心脏也跟着紧缩了几下。

顺子第一次下意识地,不再紧紧追随L的步子,不光如此,还刻意保持了几步距离,好像随时准备要逃似的。一栋孤立的五层老居民楼出现了,楼虽然很老,但并不破旧,大约是20世纪50年代的苏联建筑,硬朗坚固的外表带着些学术气,气质明显和周围格格不入。顺子跟在L身后,进了老楼的二单元或三单元,进去之前,L似乎也不是很肯定,他迈进单元门的一瞬又退了出来,仰起头看了看门匾的位置。顺子也随着L的目光望上去,她看到了已经褪成粉白色的对联和一张密实的蛛网悬挂在灰砖边缘。

他们走进了一间将厨房改成吧台,由一条长过廊连接的五居室。客厅并不比卧室更大,每间卧室的陈设都是客厅的模样,一张或几张沙发,有的沙发配边几,有的没有。所有房间都没主灯,或墙角放一盏落地灯,或边几上摆盏台灯。灯光都很昏暗,黄色,暖洋洋的,阴影和房间里的气氛倒是很搭调——含糊、若即若离的不明确,除了两个卫生间,其他房间都没有门。

客人并不多,有男人也有女人,看起来都相识,但又只是各自喝自己的酒。他们频频举杯,对着某个随便是谁的方向,两两隔空对饮,间或三人同饮,形成一个并不稳固的三角形,继续错置,不断叠加,一个三角置换另一个三角,视觉和心思的无限可能。光线过于昏暗,含有某种暗示,昏暗的空间里,目光纵横交错。顺子想起了那张蛛网。

L为顺子点完酒之后就消失了。顺子满屋子转圈,一圈又一圈。顺子寻不着L,这使得房间变得可疑起来。她怀疑来的路上看到的一切,好像房间里有暗室,又像是幻觉,有一刹那,顺子把一个窝在沙发阴影里的男人认作L,当时她半倚门框,那男人朝她的方向举起了杯子。顺子扭头,并无他人——呃,顺子见男人从阴影里欠了欠身或者是准备欠身,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顺子匆忙走开了。

顺子回到吧台旁,靠在装着铁栅栏的窗户边咂摸一杯由龙舌兰和车厘子浓缩汁混合冰沙调制的鸡尾酒,她决定再不乱串,被动等L出现。尽管顺子很是恼火,但除此之外,她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酒保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女孩,她好像是整间屋子里唯一的局外人,不调酒的时候要么擦拭酒具,要么整理吧台,很少抬头,也不笑。除了必需的情况,她不看屋里的任何人,好像吧台是一条明确的分界线,她只属于里面。顺子靠背的位置,正面对着入口门,类似玄关位置,从外面陆陆续续闪进来新的客人,都是一个人来,有男有女,同之前一样,他们看起来也都相识或至少面熟——也许也不熟,对此,顺子并不确定。他们彼此点头或用眼神问候,来吧台端一杯酒然后散落在屋子的各个角落,看来他们都更青睐完全可以溶解人形的暗处,在那里影子没有容身之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房间里的空气开始发生变化,酒杯和身体里的各种化学分子或原子或粒子逐渐蠢动起来。无数的分子或原子或粒子或随便什么飘荡弥散开,窥视着,撞击出易散的火花,一擦一灭,毕毕剥剥。之前坐着的人站了起来,站着的人开始缓慢移动,类似蜕皮生物,不是一次性的,是间歇的;不是完整的,是碎片、斑驳脱落——就算他们一动不动,继续保持僵硬的线条,模式化的优雅,你也能看出他们已然无法掩饰的躁动。他们体内搏动的不是心脏,而是其他东西,心脏反而是平静的;他们的眼睛开始由浑浊变得明亮,闪闪发光,盯着某一处,朝着气味相投的方向,蠕动,向前,向前蠕动。

和其他人恰恰相反,顺子开始不耐烦了,她是一个绝缘体,自带屏障,一个纯粹的后知后觉者,她选择房间里最亮的地方,明晃晃的过于张扬,自然再没人会注意她,而她在气愤和无聊的等待中只能趴在窗口向外张望。窗户边围着半人高的灌木,灌木的另一边是一片草地或者长着杂草的荒地,荒地过去是条还在修建中的四车道大路,马路正中停着一辆推土车,没有车辆通行,也没有人经过。再往远,大路的另一边,高耸的天际线通通是玻璃幕墙建筑,它们和城市里的其他建筑没什么不同,几乎一模一样,冷冰冰的,泛着幽蓝色的光,这些毫无秩序的建筑直逼天穹,朝着一个向往的中心,个个垂涎着市区的地价和商业繁荣,城市夜景竟然如此冷漠且怪异。顺子依次收回目光。

“你一个人?”顺子回过头去,是女酒保,她看着顺子,同时用中指和食指把一个高脚杯推到她面前,红色酒体在推送过程中颤颤巍巍地晃。“送你。”顺子有点儿没明白,女酒保朝着她的杯子努努嘴。“哦,”顺子说,“谢谢啊,不是一个人,但朋友不见了。”女酒保抿了下嘴,似笑非笑或者想笑又没笑。“第一次来?”“嗯。”“那就是你从来没来过?”“是啊。”顺子的回答显然比女酒保的问题更像问题,尽管女酒保面不改色,但顺子还是觉察出女酒保话里有话。“哦。”女酒保用最简单的字眼结束了话题,就像她开启话题时一样。最后,毫无过渡,女酒保突然又说:“你还是找找你的朋友吧。”然后快速把头低下去,用一块布来回擦拭已经铮亮的吧台。

顺子决定听从女酒保的建议,她再次起身去找L,在她思考天际线那会儿,客人又增加了一倍,房间里的空气较之前也更加燥热。无一例外,人们开始贴近彼此,难以分辨那是谁的脑袋,这又是谁的身体,灯光越发昏暗了,之前低吟的音乐开始随着呼吸下沉。顺子盲目地闯到一个个紧密的小组团面前,虽然并没有人注意她或是在意她,也或者压根就看不见她。该死的L,顺子一边骂一边在各种紧密的身体组合里穿梭,与此同时,她开始担心在任何一个相拥环抱的组团里看到L的脸,这种想法使她有点儿透不过气。她几乎又把每个房间巡视了一遍,连阴影都不放过,没有L,这多少使她好受些,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脸也滚烫,顺子想此刻的自己多么像生着病时的罗娜,她暗暗决定找到L后先痛骂他一顿,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开。可是L去哪儿了?顺子被不同的身体拥挤着,到处是甜腻腻的热气,酒精的臭气,感觉哪里都没有自己的位置,她转身推开了卫生间的门,门没上锁,但里面有两个人,一个靠墙站着,另一个蹲着或者是半跪着,房间没有窗,只有一盏类似夜灯的小光点粘在马桶对面的墙上,如果说外面昏暗的话,那么卫生间简直可以用黑暗来形容,里面的两个人并没有因为有人推门而停止他们的动作。顺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同时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就在顺子准备夺门而逃的一刹,她瞥见了那个站着的人的鞋子,那微弱的小光点虽然只照亮了鞋尖儿,但顺子一百个肯定那是L的……后来有一段,顺子记不清楚了,她好像撞散了好几个组团,其中一个在她身后骂骂咧咧,她只记得自己冲出门之前看了眼女酒保,女酒保也看着她,目光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之后就是顺子和导演请了一个星期假,她觉得自己浑身不舒服,于是进行了各种身体检查,好像她刚从某个可怕的地方逃回来似的。

《科尔多瓦情人》首演顺利,反响热烈,顺子作为女主角自然得到了观众热烈的掌声和一束又一束鲜花。之后,巡演一场接着一场,一座城市换另一座城市,遗憾的是,顺子再也抵达不了罗娜的内心,或者说,罗娜的感情再也无法击中顺子。顺子不过是对表演驾轻就熟,是在认真工作。于是,那场成功的排演成了一次偶然事件。当然,某个时期内,顺子和L仍是剧团及喜爱他们的观众心目中公认的理想搭档,后来他们又排了几部反响还算不错的戏,两人在表演上仍旧无可挑剔,但顺子和L心里都明白,他们再也回不到排演《科尔多瓦情人》时的状态。至于L,几次和顺子主动示好得不到回应后,似乎明白了什么。当然,也许他什么都不明白,从始至终,他并不知道发生的一切,就算知道一部分,也不是整件事的全部。也许L真以为顺子病了,或者其他什么他压根不在意的原因,但无论哪种情况,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顺子对L再也不心存幻想了,并且她总是试图和L保持距离。这距离不光是身体距离,更是心理距离,是一种用语言难以描述的距离,是N次方的距离,是地球到海王星的距离,是用光年来计算的距离,不,光年还不够,得用比光年更大的长度单位,一个叫尧米的单位来计算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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