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峰楠
(西安外国语大学 陕西 西安 710128)
作为第三代日裔美国人,菲利普·五反田宽是20世纪70 年代以来最重要的亚裔美国剧作家之一。五反田宽一直处于亚裔美国人戏剧运动的中心,代表了许多日裔美国人的声音。《爱的洗礼》这部戏剧以日裔美国拘禁营的历史记忆和创伤为历史背景,写了关于一对日裔美国夫妇的家庭悲剧。虽然男主人公松本和女主人公马西已经结婚四十二年了,但现在他们因分歧而分居。从每周去松本家收送衣物,到戏剧最后,马西带着干净的衣服到达松本家而转身空手离开,这两幕形成鲜明对比,意味着马西彻底放弃了她的婚姻,准备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爱的洗礼》是一部家庭悲剧,学界对于这部戏剧的研究并不多。贝利·麦克丹尼尔主要从战争和种族的角度来谈这部剧。他研究了拘禁营对日裔美国人的影响,并向读者展示这些人在历史上是如何被标记为“种族外来者”的。凯瑟琳·沙阿布主要从老年女性性欲的角度来探讨这部戏剧。她认为这部戏剧是“一部进步的作品,挑战了针对亚裔美国女性的基于年龄和种族的刻板印象”。西沙姆·伊斯梅尔把这部剧描述为一部民族剧,他主要从民族和种族问题来分析这部剧。他认为:“这部剧的目的是照亮日裔美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综上,这部戏剧作品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面对压抑、不平等的婚姻,马西没有屈服与畏缩,而是勇敢地拒绝、抗争。她仿佛荆棘中的野玫瑰,有着顽强的性格和“叛逆”精神。在对抗的过程中,她心中的女性主义意识渐渐萌生,她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样的她无疑是女权主义形象代表的先锋。
近百年来,女性主义在全球范围内蓬勃发展。关于女性主义的理论,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全人类实现男女平等。女性主义的思想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在女性主义者眼中,女性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很多女性都满足于自己在家庭中获得的成就感与认同感,选择放弃工作、回归家庭。殊不知,一旦脱离家庭,将她们置于社会大环境中,她们所处的地位非常不利,人们会不自觉将其归于老幼妇孺这一类别。她们不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男性的一种附属品。第二,在女性主义者眼中,男女权力没有达到平等。女性的权力一直弱于男性的话语权及统治权,男性的话语是暴力的、强制的、破坏的,很多情况下,他们的话语令女性难以接受。所以女性需要构建自己的话语权,创立一个新的人道主义社会。第三,在女性主义者眼中,社会各方面的发展其实都离不开女性的创造性力量,可是女性的创造性力量往往被男性夺走,女性不断受到压制和掠夺。这也就要求女性应勇于揭露自己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承担起实现全人类公平、公正、自由、博爱的职责。
身为亚裔美国剧作家,五反田宽的剧作经常涉及两个主题:一是拘禁营,另一个则是普遍的种族歧视。五反田宽出生于战后,为美国日裔三世,是八十年代崭露头角的第二波亚裔剧作家,为今日亚美剧场的中流砥柱。在《爱的洗礼》的前言中,他如是说:“拘禁营的集体记忆就像是一个精神伤痕,使得日裔族群对于白人社会仍带着静默的不信任感。”他的这段自白,让人不禁想起拘禁营这段历史,并在一些亚裔剧作里瞥见这段往事的踪迹,逐渐感受到其对美国日裔、甚至对于整个亚裔的影响。这也让人不禁发问:那些处于珍珠港被轰炸的瞬间,夹杂在两个国家之间的移民家庭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中存活下来的?
拘禁营是具有政治迫害意义的集中营。1941 年12 月,日军轰炸美国珍珠港,美国人民群情激愤,将美国境内的日本移民视为全民公敌。美国当局怀疑在夏威夷及美国西海岸的日裔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可能在战中协助日军。于是美国当局采取了各项措施来打压日裔,如:对本州的日裔居民采取“限制措施”——开除所有担任公职的日裔美国人,取消那些从事律师和医生职业的日裔美国人的执业资格,那些以捕鱼为生的日裔居民也被禁止出海。此外,美国政府在1942 年2 月19 日签订了战时条款,授权军方移置任何在军事区域内对国家安全有威胁的人。毫无疑问,此项条款只用在了日本移民上。根据总统指示,先是对西海岸各州所有日裔居民实施“宵禁”,随后便展开了强制再安置行动。同年3 月20 日,美国西海岸日裔居民的大迁徙开始了。大约3 个月内,他们全部“搬迁”到了加利福尼亚等8 个州的11 处拘留营中。这些拘留营大多位于各州最贫瘠、最荒芜的土地上,四周围着铁丝网和瞭望塔,从外观上看,与德国纳粹的集中营并无二致,罗斯福不止一次把它们称为“集中营”。同年10 月,当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夺回主动权,日军登陆西海岸的可能性不复存在时,在舆论的压力下,美国政府意识到,继续拘禁日裔人士,剥夺他们的自由,将引发更多争议。同时,1943年初,随着反法西斯战争进行到关键一年,美国财政吃紧,拘留营的费用也很大。于是美国政府逐渐放松了管制,并开始逐步允许一些日裔人士离开拘留营,去工作、上学,乃至参军。回返破碎的家园,如何重新开始又是另一课题。许多日裔把拘禁营的过去埋藏起来,他们选择沉默,甚至也不跟他们的下一代谈论这段历史。直到六十年代末,在美国黑人运动的推波助澜下,以及其他弱势族群运动在七十年代如火如荼地开展,拘禁营的过往才慢慢浮出,开始被叙述,进而被大家所关注。《爱的洗礼》这篇剧作创作于八十年代,从政治角度来看,这部戏剧的出现也含有一种迫切性,隐含了这一群体的政治诉求。1988 年,美国国会正式通过平反赔偿条例,一些战时受害的幸存者终于在1991 年,收到了迟来的道歉——一张支票和一封带有总统署名的道歉函。
在这部戏剧中,拘禁营的影响渗透到战后甚至是日裔族群的婚姻生活中。五反田宽对于拘禁营的处理十分含蓄。他喜用许多停顿、沉默等舞台指示来刻画人物的心绪,来描写夫妻、子女、情人间的微妙互动。对于拘禁营的过往,在剧中也是举重若轻,点到为止。女主人公马西正是在这样的家庭关系中逐渐改变自己,从一个卑微懦弱的妻子转变为一个独立的、勇于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新女性。
早期的马西形象是我们对于日本人的刻板印象。她在婚姻中完全顺从,在分居期间仍然尽职尽责,继续为他洗衣服和做家务。马西是体力劳动和心理折磨的双重受害者。与那些为了丈夫和家庭牺牲自己的日裔女性不同,马西选择拯救自己,并宣称她有“幸福的权利”。她开始觉醒,意识到需要转换自己的生活方式。最终,她下定决心与丈夫离婚,开始新的生活。
马西对松本百依百顺。戏剧一开场就以无声的场景让读者察觉到松本夫妻似乎刚分居不久。我们看到六十八岁的松本看着电视睡着了,他突然醒过来,胸前的报纸掉落在地上。发了一会呆,稍微清醒之后,他将报纸捡起,看了一下他旁边做到一半的风筝。接着他走到厨房,关掉炉子上滚烫的热水。他从热水里夹出两根热狗,然后泡茶。从冰箱里取出带有保鲜膜的饭,弄点白饭到碗里,然后把热茶倒在碗里,茶水却溢了出来,他赶忙弯下身子吸了一口。这些细节描写,很容易让读者看出松本是个生活白痴,是个不懂生活的单身汉。当他开始“享受”自己的食物时,六十七岁的马西从侧门而入,手上拿着两个纸袋子,吃力地开门。松本无意起身去帮助马西,继续边吃饭边看电视,马西对此完全不以为意。这里又能很明显地看出松本夫妻的关系。松本是个典型的大男人,具有某种大男子主义,而他的妻子,马西似乎也习惯了丈夫的所作所为。马西率先打破沉默,问道:“你还有要洗的脏衣服吗?”在这一幕中,马西先后问了她丈夫三遍:“是否还有其他衣服要洗?”替分居的丈夫洗衣服,象征着妻子在家庭关系中的妥协、卑微,以及无法展开独立生活的犹豫。在第三幕,马西在自己的住处招待贞夫,两人似乎刚刚认识,因为他们还不清楚彼此喝咖啡的习惯。马西还收到了贞夫送给她的礼物。谈话间,松本打来电话,问马西是否还会去取他的脏衣服。马西这样回答道:“我才刚去过。你是指下个礼拜吧?别担心,我会去的。我每个星期都帮你洗衣服,不是吗?”看似家常的对话,其实隐藏着许多情感意义。马西刚去拿过脏衣服,松本打电话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马西帮他洗衣服,言外之意在于,他想知道马西在干什么或者什么时候回家。但是碍于面子,他找了一个这样的借口:“我去钓鱼了,所以我有很多脏衣服。”而马西的回答:“好的,我马上回去。”则从侧面反映了她面对自己丈夫的不合理要求时的卑微与无能为力。除了为分居的丈夫洗衣服之外,她还会为她的丈夫带他喜欢的蔬菜:西红柿和茄子。记得分居丈夫的喜好也恰恰能证明马西在日常生活中对于他的悉心照顾。与丈夫典型的大男子主义性格形成鲜明对比,马西就是婚姻中的“天使”,默默无闻地做贡献。
拘禁营的过往总会在某些时候浮现。松本提到四十年前,他们在拘禁营的时候,有一晚说好要一起出去跳舞,但是他等了好久,马西并没有出现,其中的一个青年也没有出现。这段回忆让松本没有安全感,认为马西对他有所保留。他们经常会因此而拌嘴吵架。除此之外,松本也是一个极其自私的、不负责任的、对婚姻不忠诚的丈夫与父亲。他会因为马西买错鱼钩而责备她;给情人准备生日礼物却忘记了自己妻子的生日;会因为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非裔而疏远她……似乎松本的一系列行为,都证明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女性独立不仅表现在思想上,更体现在经济上。与那些为了家庭而舍弃个人幸福的日裔美国女性不同,当马西意识到她无法与松本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时候,马西决定“自救”。剧里以回忆或者并置等方式交错呈现夫妻两人的关系和新生活。她选择了与丈夫分居,并且还找了一份工作。她开始约会。贞夫送马西钓竿、带她去钓鱼、做早餐给她吃。婚姻关系就像是一种习惯,虽说马西还在定期为松本清洗衣服,但让人庆幸的是,她也在改变自己,努力走出这座围城。马西勇于向自己的女儿们吐露心声以及自己的性欲无法满足的困扰。马西与女儿们分享他们婚姻中所谓的“秘密”,这些抱怨也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他们婚姻失败的原因。有时候,当一个人对一段关系发泄不满的时候,也正是这段关系走向终点的时候。终于,马西率先提出了离婚,并且告诉松本想要再婚。这时的马西终于意识到,只有结束他们的婚姻,才可以真正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总之,无论是从思想上还是经济上,马西都已经开始觉醒,她在用行动证明她想要重获情感自由,获得新生。
纵观全剧,这对夫妻被困在摇摆的婚姻关系中,同时也被困在他们对于二战期间拘禁营的回忆当中。对于马西来说,她结束了被贬抑多年的婚姻关系,对松本来说,当马西提出离婚的时候,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在乎妻子,才开始慌张,不知所措。正当他打算卸下武装,正视自己的感情时,已经为时已晚。这对夫妻的关系,伴随着过往的点滴,拘禁营的过往虽已过去四十年,却仍然渗透在他们的生活中。松本也曾经柔软过,年轻的时候也曾唱着摇篮曲哄女儿入睡,但拘禁营造成的生活困境让他武装自己,变得难以相处。拘禁营事件是造成他们夫妻关系矛盾的根源。这段过往在剧中提及的篇幅很少,但是它的身影却似乎无所不在。这也正说明了,历史给不同的人会带来不同的效果:有些人可以放下它往前走,有些人则始终过不去。松本一直停留在过去,而马西早已放下过去,准备迎接新生活了。
马西在用行动反抗。最后一幕,马西仍照常抱着洗好的衣服来到松本家,松本仍然在看电视,没有任何反应。但是,马西这一次并没有把脏衣服带走,而是决定把袋子留在厨房桌上。松本完全看在眼里,但一动不动。灯光渐暗,只剩电视的光反射在他的脸上,另一束光聚焦在那袋衣服上。这一场景没有任何对白,一切仿佛都在不言中。现在的马西已经完全走出这段关系了,并且崛起成为一名新女性。
总而言之,《爱的洗礼》是一部值得被关注的作品。这部剧深入探讨了许多日裔美国人容易忽略的问题,如关于日裔女性成长的课题、拘禁营创伤回忆等。本文在文本分析的基础上,主要从女性主义的角度介绍了马西的转变和成长。女主人公马西在婚姻生活中是压抑的、煎熬的,得到的是不平等地对待。而马西在觉醒之后,摆脱了婚姻困境,找到了自己的新伴侣。晚年,她一直在为自己的幸福和自由而努力,最终她成为一名新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