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自卑·重生
——精神分析视域下的何小曼形象解读

2022-11-13 00:38
戏剧之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生父自卑感文工团

铁 欣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严歌苓的小说《芳华》讲述了文工团中一代人的青春故事以及后来他们各自的人生命运。小说中何小曼这一人物命运坎坷,生父轻生,母亲改嫁,这使她的童年以及青春岁月极度缺少家人的关爱。何小曼是一个自卑缺爱的人物,她的内心渴望幸福,渴望过上正常的生活。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可以透视何小曼内心世界的曲折隐微。

一、父爱缺失的创伤性体验

弗洛伊德首创了“俄狄浦斯情结”理论,即恋母情结,后来弗洛伊德又由此引申出了“厄勒克特拉情结”,即恋父情结,他的精神分析学认为情结存在于个体的潜意识之中,是由被压抑的早期创伤经验组成的。在希腊神话《俄瑞斯忒斯》中,厄勒克特拉因为母亲虐待自己和弟弟并联合情人杀害了自己的父亲,所以她选择杀母为父报仇。“厄勒克特拉情结”指女孩在无意识之中存在着的恋父嫉母的本能愿望。

“厄勒克特拉情结”在何小曼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何小曼爱着自己的生父,但对母亲则是充满了仇恨。何小曼从家庭中得到的唯一的温暖是她生父在世时给她的关爱,虽然生父在她生命中存在的时间很短,但是何小曼从生父那里得到的爱一点不比别的孩子得到的少,因此何小曼是爱生父的。生父轻生后,母亲再嫁带着何小曼来到了继父的家庭,在陌生环境中母亲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然而在新家中她并没有得到母亲的庇护和关爱。何小曼极其渴望母爱,为了得到母亲的关注她甚至故意让自己生病,但生病换来的也只是母亲一时的在乎。母亲对她一次又一次的冷漠和利用让她逐渐绝望。何小曼救了男护理员成为英雄后听到了一首歌《再见吧妈妈》,并发出这样的感慨:“假设这嘱咐是儿子向母亲发出的,被嘱咐的一定是亲妈,嫁给继父的母亲不再是亲妈。”在何小曼眼里再嫁的母亲不再是疼爱自己的亲妈,在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得不到母亲的爱之后,她对母亲充满了恨意。

从何小曼身上的“厄勒克特拉情结”可以透视出何小曼缺少生命之初来自家庭的关爱,爱的缺失造成的创伤性体验导致了她之后生活中一系列悲剧的发生。何小曼爱着生父,但生父去世后她便失去了来自原生家庭的爱。母亲改嫁后何小曼在重组家庭中被冷落,她恨毫不关心自己的母亲。幼年时期父爱母爱的缺失在无形中给她带来了创伤,这使她在文工团的生活以及后来的婚姻生活里都是不幸的。何小曼在继父的家中不受待见,总是得不到足够的食物,到了文工团她延续了在夜里偷吃东西的习惯,诸如此种习惯让她为文工团的女兵所诟病,她被文工团的人忽视以致于后来达到了“何小曼整个人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何小曼的婚姻也无爱情可言,爱情是“小曼曾经失望过的沧海,遇见第一个岛屿,就登陆了。”从小缺少家人的关爱使她并不明白爱情是什么,感受到一点爱意便与他人结婚。从弗洛伊德提出的“厄勒克特拉情结”可以看到,何小曼的生命缺少爱的养分,幼年时期因缺少关爱而带来的创伤性体验造成了她在芳华岁月中的不幸。

二、无意识中的自我压抑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研究了无意识心理,他认为“整个心理过程是自己潜意识的。”无意识指未被意识到的内心活动、深层心理,是对客观现实不知不觉的反映形式,或称为潜意识,与意识共同组成精神世界。何小曼的人生中很少得到他人的善意,也很少受到别人的关注,她的潜意识中一直存在着自卑感。幼年时期受到父亲特殊身份的影响她受人嫌弃,青少年时期古怪的性格习惯导致她被人嘲弄,她的处境将她与群体逐渐分开,让她不论是在继父的家庭中还是在文工团中都处于一种边缘人的状态,这更加深了她的自卑感。在何小曼成为英雄后,她曾怀疑自己“变回了一个生命新芽,在亲妈子宫里回炉,然后以新名分问世”,当她的身份从一个边缘者转换成英雄后,她在世人眼中的地位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何小曼对自我身份的骤变产生了怀疑和不自信,这暴露了她潜意识中隐藏着的自卑感。

弗洛伊德认为人们有两种不同的无意识,“一种是潜在的,但是可以转变为意识的无意识。”文工团中发生了一次晾衣风波,何小曼为了掩饰身材上的不足在内衣里缝了两块搓澡海绵,被人发现后何小曼受到了人们的嘲讽,何小曼的这一行为反射出她内心深处的自卑感。成长过程中营养不良导致了何小曼身体发育不良,身材上的不完美让她心生自卑感,她的这种无意识的自卑感又通过她在内衣里缝海绵垫这一行为转换成有意识的自卑表现,因而存在于何小曼内心的自卑感部分是通过可以转变成意识的潜意识表现出来的。

弗洛伊德认为另一种无意识“是被压抑的,无法仅靠自己就能立即转变成意识的无意识”“被压抑是无意识的雏形”。何小曼一直不受人待见,总是处在自我压抑的状态之中,她的自我压抑也是被压抑的表现。在继父家中何小曼压从来没有过安全感,她不敢在别人面前吃想吃的东西,不敢与妹妹抢母亲的绒线衣。她对这些事物是有欲望的,但是在这个没有任何依靠的家庭里她不敢光明正大地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她一直在压抑着自我,这种自我压抑映射了她内心中的无力和自卑感。何小曼后来救了一名男护理员成了英雄,成了英雄后本应内心充满了光荣和自信,但是从边缘者到英雄的身份转换并没有减少她身上的自卑感,反而加深了她的自我怀疑。何小曼在产生精神问题前一直重复着说“我离英雄差得太远……”突如其来的英雄身份让她受到人们的爱戴,但是潜意识中的自卑感却一直存在。人们对她前后态度的巨大反差造成她潜意识的混乱,她一方面向往英雄的身份,但另一方面自卑感又让她觉得自己配不上英雄的身份,这种矛盾的心理致使她后来产生了神经症。何小曼无意识中的自卑感让她缺少过正常生活的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渴望美好的生活,她掩饰自己身材上的不足和重视英雄身份的行为说明了尽管她内心存有自卑感,但她依旧渴望被生活善待,渴望让自我生命变得更加美好。

三、死亡本能中重生的渴望

弗洛伊德认为本能“这个词代表了所有产生于身体内部并且被传递到心理器官的力”。他在后期发表的《超越快乐原则》中提出了生本能和死本能这样一对概念。生本能包括性本能和自我本能,是渴望生命发展并且具有建设性的本能。而死亡本能则具有破坏的力量,是一种渴望破坏生命回到无生命状态的本能,死亡本能表现出破坏欲、侵略欲等,以自身为破坏对象时则表现出对自我生命的伤害。在小说《芳华》中,何小曼多次表现出伤害自我的死亡本能,促使她表现出死亡本能的原因是她渴望在重组家庭中得到关爱。何小曼在母亲改嫁之后生过一次病,生病之后何小曼得到了母亲久违的关爱,此后,何小曼故意让自己生病,希望借此不断得到母亲的关怀。何小曼在新的家庭中始终处于边缘地位,新的家庭一开始是以继父为中心,后来是以弟弟妹妹为中心,她在新家里始终得不到关注与关爱。处在这种状态之下何小曼生活极其悲惨:保姆要把煮坏的东西给她吃,背着弟弟被形容是“驮”,母亲发现她偷了红衣裳之后给了她两个巴掌,由此不难看出何小曼在重组家庭中是不被当人来对待的。所以当她发现自己生病后可以被当成人来对待,可以得到短暂的关爱后,她开始有了自我伤害的想法。

何小曼表现出死亡本能并非是真的想走向死亡,她之所以表现出这种死亡本能,是渴望获得重生。弗洛伊德在阐释死亡本能时说“生命的最终目标乃是死亡”。[何小曼“热爱生病,热爱伤痛,热爱危险”,她执着于从自我伤害中获得生命的解脱和慰藉。何小曼用冷水泡自己想让自己发一场高烧,在参加文工团招生复试时,她不要命一样地翻跟头以至于整个人砸到了地面上,她看上去是不怕疼不怕死的,她的行为蕴含着死亡本能。从表面上来看,生命的结束似乎意味着不幸人生的结束,但实质上何小曼渴望借着死亡来获得重生的机会。小说中不止一次提到母亲拥抱何小曼,“她觉得自己被抱小了,越来越小,小得可以被重新装入母亲的身体,装入她的子宫,在那里回回炉,再出来时她就有了跟弟弟妹妹们一样的名分。”从何小曼对母亲拥抱的感受里可以看到她是想回到无生命的状态,也就是死亡,但并不是真的死去,而是想借着这死来获得新的身份进而达到重生。何小曼在继父家故意让自己生病是为了得到母亲的关心,当她发觉得不到母亲的爱后,她要逃离让她窒息的家庭,所以在文工团招生时才会不要命地翻跟头。“心理中存在着一种趋向于唯乐原则的强烈倾向,但是这一倾向受到某些外力或环境因素的抵抗,所以导致最终的结果并不总是产生愉快。”何小曼所表现出来的死亡本能就是在尝试突破阻碍快乐原则的因素,她是热爱生命的,她希望通过死亡来获得重生,她尝试着突破阻碍她能得到爱的因素并且渴望着能够过上幸福的生活。

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的观照下可以发现,何小曼的生命中缺少来自他人的爱与善,幼年时期缺失的爱致使她潜意识中充满了自卑感,但是充满自卑感的何小曼并没有对生活失去渴望,反而无比渴望被生活善待。她所表现出的对自我进行伤害的死亡本能正是她渴望摆脱不幸生活而做出的极端举动,她渴望通过这一方式实现重生,进而获得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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