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舟
(北京电影学院 北京 100088)
经典著作《小妇人》是路易莎·梅·奥尔科特的半自传体小说,讲述了她和三个姐妹在19 世纪60 年代马萨诸塞州康科德的生活。小说在1868 和1869 年分两卷出版,立即成为畅销书,它让读者了解到一部家庭戏剧、一个爱情故事,对女性身份进行了新的表达。
在1933 年的电影《小妇人》之前,有过两次无声电影改编,第一次是在1917 年,由Minna Grey 主演,第二次是在1918 年,由Dorothy Bernard 主演。遗憾的是,两个版本均丢失了。
接下来,本文将对比分析《小妇人》的四版电影改编作品,分别是1933 年版(由乔治·库克导演)、1949年版(由梅尔文·勒罗伊导演)、1994 年版(由吉莉安·阿姆斯特朗导演)与2019 年版(由格蕾塔·葛韦格导演),从对比中探索影响改编作品的因素,从剧作上来看改编策略与改编方法的嬗变。
改编文学作品首要议题便是内容的取舍。对于改编作品,一般有两种观点:一种坚持忠实原著,认为改编作品只是原著的一种派生;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原著只提供了母版,改编作品与原著都是独立存在且平等的。
多伦多大学教授琳达·哈琴在她的《改编理论》中提到:“‘改编的文本’——我更喜欢用‘来源’或‘原创’这一纯粹的描述。因为有一种可能性:我们的兴趣被激发了,我们可能在经历了改编之后才真正去阅读或看到所谓的原著,从而挑战了优先权概念的权威。多个版本是横向的,而不是纵向的。”纵观四个版本的《小妇人》电影,不难看出,原著中的主要的故事情节得以保留:戏剧表演、舞会、新年派对、手稿被烧、艾米事故、贝丝生病、乔的纽约之旅。只是不同的版本在情节选择上会有一些侧重。如此看来,四个版本的情节基本遵从原著。
乔治·库克导演的1933 年的电影《小妇人》或许是改编自《小妇人》的电影中最阴郁的一部。当时的美国正值大萧条的高峰,电影中也反映了当时的一些焦虑情绪。电影的第一个镜头便是军队穿行于下着雪的圣诞节的街头,战争的状态一览无余,经济困难也随之而来。在这个版本中,艾米和劳瑞的感情完全没有呈现,完全以乔为核心人物来展开故事。这部电影残酷的元素是由贝丝的病、妈妈所照顾的穷人的困苦生活来呈现的。
1949 年版减少了与战争有关的场景,只是在台词中交代父亲在军队中的状况。当时由于彩色电影的发展,1949 年版在布景上下了功夫,但在剧作上并没有太多改进,它几乎沿袭了1933 年版的故事与对话,由于角色侧重于乔,它们都省略了艾米烧掉乔的手稿以及艾米掉进冰窟窿的情节。
回看历史,20 世纪90 年代初,美国经济陷入萧条,里根—布什政府遗留的两大难题——巨大的财政赤字和沉重的联邦债务,对人们的生活造成了极大影响。直到1994 年,美国经济才开始回升。从1994 年版《小妇人》中,我们也能看出扑面而来的经济压力,影片一开始,“贫穷”一直以各种形式存在——旁白中、台词中、生活状况的呈现等。1994 年版的《小妇人》获得了三项奥斯卡奖提名,因其永恒、温暖和表演而备受赞誉,在当时被认为是对1933 年版的最佳改编电影的挑战。从情节上来说,艾米和劳瑞的故事线终于进入主叙事线,而原著中艾米烧掉手稿、掉进冰窟窿、乔最后得到姨妈的房子的情节也得以启用——这一版本的内容信息量相较之前的两个版本要丰富,叙事节奏也更加紧凑。1994年版的故事中隐藏的问题具有现代性:一个女人如何在婚姻、家庭和她自己的梦想之间找到道路,实现自我价值?
2019 年,随着MeToo 运动的兴起,男女平等的呼声已经在全球广泛传播。这一版本削弱了战争与贫穷的基调,此版本改编情绪的倾向,由1994 年的政治诉求转向女性个体命运的自我掌控,包括对婚姻的态度、事业的发展等议题。女性自我意识觉醒,女性的自我选择主题凸显。而从情节上来看,其与1994 年版的电影大致相同,只是在叙事角度上有所改变,并且在细节上进行了一些调整。比如1933 年版中,乔去劳瑞家喝茶烧坏裙子的细节,被葛韦格“挪用”到乔与巴尔教授在纽约相遇时发生。
对比四个版本的电影,随着技术的发展,《小妇人》经历了从黑白到彩色,从朴素到华丽又还原至朴素的历程。随着剧作的发展以及审美的变化,情节的选择、情节的复杂性都在发生着变化。
《小妇人》是个群像电影,在1933 版、1949 版中,故事的核心人物为乔,劳瑞与艾米的情感线未在银幕上呈现。1994 年版与2019 版将劳瑞与艾米的情感线铺排开来,将艾米与乔之间的纠葛也呈现出来。而2019 年版是所有版本中人物调整与呈现变化最大的,依旧是从乔的视角出发,所有的女性都得到尊重,每个角色都得以呈现:漂亮讨厌贫穷的梅格爱上了劳瑞的老师,这意味着她的生活将陷入贫穷;思想实际的艾米,在姨妈的劝说下,明白婚姻与经济的关系,乔的自身的拉扯,她与劳瑞之间的纠葛,与巴尔教授之间的互动,但她对婚姻的认识一直在探索;前三个版本中呈现最少的善良的贝丝,在这个版本中,她对生命的坦然,对乔的鼓舞与激励是强大而又无形的。
“我这辈子每天都在生气”,妈咪坦诚地表达着。妈咪是四个版本中调整较大的一个角色。她的调整体现着社会的变化。妈咪的形象底色是乐善好施、勇敢沉稳、坚强包容——这在所有的版本中都有体现,在此基础上,每个版本有不同的呈现。1933 年版的《小妇人》增加了社会改革和保护方面的故事,更多地关注妈咪和她的慈善行为。1949 年版本中的妈咪与1933 年无太大的差别。1994 年版本中,妈咪阐述女性生存状态,呼唤内心美好品德。她提出了男女平等问题、女性投票权等议题。2019 年版本的妈咪形象则更加丰满,她的善良得到更多的呈现:将自己家的食物分享给邻居穷人,看到准备去医院看望儿子的父亲衣衫轻薄,她摘下自己的围巾放进毯子里一起递给他;倾听乔的诉说,坦诚表达自己的想法与观点——她的形象塑造充满现代性。
路易莎·梅·奥尔科特笔下的标志性小女人只有四个——高贵、虚荣的梅格;躁动、充满着创造力的乔;忘我、善良的贝丝和优雅、自私的艾米。
通过比较四个版本,不难看出,人物塑造呈现了现代性的特征。
谭霈生在《论戏剧性》中指出:推动冲突爆发、发展的主要的、基本的动力与人物性格有关。劳逊也说过:“没有环境的人物根据就不是人物。”在表现人物性格时,将人物置于情境之中,人物才能活灵活现。
通过比较四版《小妇人》,可以看出,在塑造人物的方式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物动作由外部动作化向内部动作化转变,由堆砌动作塑造向情境融合动作转变。
1994 年版的影片一开始便加入了旁白叙述,引领剧情发展,暗示人物性格;而2019 年版的人物性格与内心也得以展现,比如,在乔拒绝劳瑞的求婚后以及乔回到家中想念劳瑞之时,母亲倾听着她内心纠结的自白。
与之前两个版本中人物动作外化,总是泪水涟涟来呈现内心的忧伤相比,1994 年与2019 年的版本,人物塑造开始灵活。在1933 年、1949 年版本中,为了表现乔大大咧咧的性格,她吹口哨、与姨妈争吵等等这些动作沿袭了小说中对乔的描写,电影中堆砌了一系列的动作来体现乔的率真与充满活力。而艾米“自私”的表现,1933 年、1949 年版本中也有诸多体现,比如不愿意将家里的食物分享给邻居家的穷人或者在分享的过程中也不忘自己吃一口。然而,一个自私的艾米为何让观众喜爱呢?这是前两个版本电影中缺失的部分。
在阅读父亲的信件后,艾米自责自己自私——虽然这也未必是最佳处理方式,由艾米烧掉乔的手稿的情节引入,这便更好地注解了艾米任性、自私的性格;1994年版与2019 年版在艾米的人物塑造上进行了补足,手法也趋于成熟。两个版本都呈现艾米这个人物的成长与变化,1994 年启用了两位演员——年幼状态的艾米与成长之后的艾米,以形象作为最大的区分;同时她的内心纠结、对于劳瑞与乔之间关系的介怀也体现出来;而2019 年版,则将乔与艾米、艾米与劳瑞之间的关系拧得更紧,通过在海滩上嬉戏时的速写,展现了艾米一直钦慕劳瑞的心情,对于婚姻与经济的看法也使这个角色鲜活、生动起来。
而乔在这两个版本中都不再吹口哨、翻围栏。2019年版本中,乔与梅格参加舞会,梅格一句忧心忡忡的台词便交代了乔一直以来的行为与性格:“不要盯着别人看,不要把手背在身后,不要吹口哨,不要说‘天哪’‘牛气’,不要跟人握手”。乔在自己的稿件被报社启用后,她充满热情地在纽约街头奔跑,这也成为了她率真的体现。
人物动作由外部向内部转变、于情境中体现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是最近两版,尤其是2019 年版本的重大特征与转变。
1.情节的选择与调整强化了戏剧冲突
前文中提到,1994 年版、2019 年版的情节内容比1933 年、1949 年版丰富。1994 年开始,电影增加了艾米与乔之间的纠葛、艾米与劳瑞之间的情感脉络。而到了2019 年,情节与细节都进行了一定调整,这让故事更具戏剧冲突。
1933 年、1949 年、1994 年版,故事围绕乔的历程展开,以段落式、生活流的方式呈现乔的生活与情感变化。乔拒绝劳瑞求婚之后去纽约,开始了新生活,之后她认识了巴尔教授,这三个版本中,她与巴尔教授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而在2019 年版本中,情节进行了较大调整,这强化了故事的戏剧冲突。当乔拒绝劳瑞的求婚时,她徘徊迷茫,并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去纽约之后,她与巴尔教授的交流更多的是写作上的,他们之间的情感处于萌芽状态。在争执之后,乔便因为贝丝的病情恶化不辞而别。而当乔回到家,她感受到自己的孤独与对劳瑞的思念,她迈出了一步,在他们的公共邮箱里留下了自己的信件,然而当劳瑞出现时,他已经是艾米的丈夫——这无疑将劳瑞与艾米更加紧密地纠缠进乔的成长主线之中,形成了更大的戏剧冲突。
巴尔教授与乔的关系塑造也进行了调整,2019 年版并没有叙述乔与巴尔教授相识相知到相恋的过程,而是将他们的情感关系发展进度往前挪动,在俩人的情感未至相恋的状态时,俩人因乔的写作内容发生争执——这也成为乔没有信心,不想再继续写作的原因之一。而此后乔与贝丝交流,贝丝极大地鼓舞了乔,使她重新拿起笔,一气呵成写下了《小妇人》。巴尔教授与乔的关系也巧妙地通过出版商与乔的小说勾连起来,当出版商要求乔改变故事结尾:女孩子一定要结婚,她要有个归宿——乔奔向车站,留住了准备离开的巴尔。
2.道具的使用增强戏剧性
在前两版电影中,很少用到道具来参与主线叙事。从1994 年版开始,加入了艾米与劳瑞情感线之后,启用了信箱这个道具,它就成为装载劳瑞对乔的情感的工具。不同的是,2019 版不仅增加了钥匙这个道具,而且信箱与钥匙反复出现,作用于人物关系与故事主线。在2019年版中,劳瑞在加入四个女孩的戏剧社之时,便交给每个女孩一把信箱的钥匙。这个信箱与钥匙,不仅在故事的前半部分起到功能性的作用:劳瑞将戏院的四张票放在信箱中,由此导致艾米生气从而烧掉乔的手稿;也起到了推动人物情感发展的作用:它串联着过去与未来,成为乔对劳瑞的心结。当乔因贝丝病危回家时,她感受到自己的孤独,甚至想要与劳瑞开启一段爱情,她将信写好放在少年时代的信箱中。这时,钥匙反复出现,已经成为一个符号,成为开启人物关系、开放人物内心的标志。
3.造型的现代性变化
不仅情节与人物塑造呈现现代性变化,四个版本的《小妇人》电影的人物、空间造型也呈现了现代性的变化。
从个体人物造型来看,四个版本基本都遵从了原著的朴实特点,唯一华丽一点的是1949 年版,由于其剧情与1933 年版本无异,也常被评论界诟病。电影评论家,影评人Hoai-Tran Bui 在其文章《所有改编自“小妇人”的电影都榜上有名》中提到1949 年版的《小妇人》:“该片布景奢华,色彩绚丽,令人瞠目,它是典型的好莱坞经典服饰:多愁善感、古板。”自1933 年起,一家人围坐在单人沙发上阅读战场上父亲的来信,成为《小妇人》电影的经典画面。它紧凑、亲密、积极又充满温情。它象征在战争与贫穷面前,人们朴素又真挚的情感。发展至2019 年,这一经典画面也有所不同,前三个版本基本遵从以妈咪为中心,女儿们围着妈咪阅读信件的场景,1994 年版由于饰演艾米的演员年纪小,她坐在妈咪的腿上,信件的后半部分由她读完,而2019 年版是变化最大的,乔从身后拥抱着正在阅读信件的妈咪,其他三个女孩相拥依偎着坐在地上,听着妈咪阅读。同时,2019 年的构图画面也比前三版开阔,观众不仅看到了神情各异的女孩子们,也看到了一旁熊熊燃烧着的炉火,整个画面非常温暖。
从构图与空间造型上看,前两个版本的构图多采用封闭式,从1994 年开始,构图相对开放。前两个版本的大部分场景以室内居多。尤其在乔去纽约之后,空间上的选择依旧是室内为主。而之后的两个版本空间逐渐开阔,在空间的选择上,1994 年版本的纽约城市经济发展的状况也有所体现,乔拎着箱子穿过正在铺修的道路,而到2019 年,纽约的展现则更加开阔,除了出版社的开阔场景之外,纽约繁华的街头结合喜悦奔跑的乔,为电影注入了活力与希望。在乡村场景的选择上,后两版也相对开阔,以劳瑞跟乔表白的戏为例,前两部电影以树林为主,构图也相对紧密,而后两部画面逐渐开放,至2019 年版,乔与劳瑞的眼前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山峦与树林尽收眼前。这与电影审美的变化有关,也与叙事侧重主题有关。后两部体现着女性社会地位的变化,对她们来说,天地被一步步打开。
4.叙事方式的变化
在1994 年版本获得奥斯卡、英国电影学院奖等多个奖项之后,再要对《小妇人》进行改编,无疑是充满挑战的。受到解构主义和交叉文本方法的影响,认为改编作品与原著是独立存在的观点在当今的研究中越来越占主导地位。这无疑为改编者们提供了更加自由的改编环境——而如何更巧妙地以电影的语言来呈现作品,也成了创作者们的挑战。
“人们普遍认为把小说搬上大银幕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它需要一种特殊的技能,使人能够在文字和影像两种语言之间转换,找到文学语言的信号或联想意义,并将它们转换成电影语言。”符号的运用、关键情节的运用、人物重要动作或者台词的运用等方式都是使文字成功转换成影像的重要手法。这些在四个版本的《小妇人》中均有体现。“没有礼物圣诞节就不算圣诞节。”这是《小妇人》原著里的第一话。1933 年、1949 年、1994 年的改编电影中都沿袭了“圣诞节”这一重要符号,电影都从一个艰苦的战时圣诞节开始,以线性方式讲述故事的发展。父亲的缺席,人们还在忍受着贫穷、饥饿与寒冷,这成为了电影的底色。而在2019 年版中,葛韦格打破了原来线性叙事的方式,抓住时间的魔力,以两条时间线并行,在把握原著精髓的情况下,对情节进行重新编排、调整、改动,成了所有的改编版本中最大胆、最具有创新性的一部。2019 年版本,故事从七年后开始,乔,满手墨渍带着自己的手稿拜访纽约的出版商。此后的电影呈现了两条平行的叙事时间线:现在的乔与年少的乔(七年前)并行,温暖的童年期与灰暗的成年期通过道具、蒙太奇等方式实现着时空穿梭,从前的故事交织在现在的生活中。
如此操作不仅未削减原著的魅力,葛韦格将原著的细节与情节分割开来,然后重新组装,以影像化的形式缝合在一起,更加全面地描写所有的女人,同时叙事的张力与戏剧冲突更加集中。这一操作是大胆的,它使电影不仅从叙事手法上看起来是新颖的,电影充分利用了时间的作用,使群像中的每个人物都散发着独特的魅力。纽约时报作者A.O.Scott 如此评论:“葛韦格没有诉诸自我意识的时代错误或挑剔的尚古主义,而是塑造了一个让人感觉既完全符合19 世纪起源又完全现代的故事。”
葛韦格曾说:“年轻的我们一直与现在的我们并行”。她的改编方式不仅打上了时代的印记,与150 年前的原著《小妇人》共振,留给人们探讨时间、哲学与情感的空间,同时她的改编方式也使文学改编向电影化叙事迈进了一大步。
注释:
①Linda Hutcheon.A Theory of Adaptation[M].London:Routledge,2013:XV-XVI.
②谭霈生.论戏剧性[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72.
③约翰·霍华德·劳逊.戏剧与电影的剧作理论与技巧[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78.528.
④原文名称:All the‘Little Women’Movie Adaptations,Ranked.by Hoai-Tran Bui.
⑤Paula Baldwin Lind.Telling and Re-Telling Stories:Studies on literary Adaptation to Film[C]London:Cambridge Scholars,2016:54.
⑥Paula Baldwin Lind.Telling and Re-Telling Stories:Studies on literary Adaptation to Film[C]London:Cambridge Scholars,2016:51.
⑦见Greta Gerwig撰写剧本Little women,Introdu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