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小白
由画而生。由颜料干硬后在画布上
形成的细小裂纹而生。
由那些裂纹,被画框内的林间
草地覆盖而生。
由那一片草地也是一个人对
自我的宽慰而生。
由这些宽慰被画笔柔软地按着——
像幼年时,你的母亲按着你
为你盥洗。
像后来,疲倦和亲情按着你
在你妻子的怀抱里。
像现在指印按着你
在一张房契上面。
像你明知道被什么按着,有什么
增加了你身体的重量。
但你仍愿意顺从于草地,顺从于
它柔软地按着你,
将你按在画布的裂纹上,在一片风
对另一片风断续的吹拂中。
并相信这不易察觉的裂纹才是构成
你生命的精确时间。
你知道欲望是一片丛林
你知道它有尽头
但活着的时候
你看不见那尽头
你看见上司开给你的空头支票
输送带把行李转到你面前
你看见计程器带着你兜圈
你知道司机是个兔崽子
你也看见那个女人
在一幅巨大的内衣广告上
但身体里你看不见的一个地方
上个月刚装了两个支架
不能再为你制造雄鹿的心跳
在那看不见尽头的丛林
很多时候,你想好好
唱支歌,献给只由你一个人
构成的一段夜色,和
夜色中,延伸至无明的一条小路。
因为你很久没有
一个人待着了。但这并不代表
你已经不再孤独了。
就像现在,在熙攘的街头,许多人经过你
许多事物像风一样四处吹散你,又不断
将你聚拢。
使你看起来那么完好。好像从来没有什么
在你身体里消失不见
好像再没什么值得蓦然涌上心头了。
但街头乐队恰好演奏起一支老歌
贝斯和架子鼓从四面
八方打击着你心底那支小声唱给自己的歌
让你不断被渗透
不断失去。
但庆幸的是,它们还不能完全带走你,不能完全破坏你
你还是那么完好。依然同走在夜色中小声唱歌
给自己听的是同一个。在截断车流
横穿马路时,依然那么灵敏
而迟钝,喧嚣而寂寥……
在读完米沃什诗集的一个午后
我闭上眼睛,内心继续被文字所盘诘:
在诗中,战争对人的心灵的
毁灭,无疑超过了对世界的毁灭。
我又想起在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里,战争
不能再被看作对生命的比喻,
它对生命缺少敬畏。至少,我这样认为。
但我也关注到,在对战争描写的
同时,那些被一再提及的出生地。
每一个出生地都有一个
庇佑的神,应许人们以山谷、河床,各种
花的熏香,让大地失去知觉,忘记
出生地和死亡地的关系。
但从圮毁的事物中,鼹鼠般
钻出来的母亲,瘦弱,惊恐。
这应该不是神的应许。
这是另一个神。
她提着水,给同一个出生之地
活下来的一匹马驹饮水
让我相信,一切风景都是人类对于自身
哀切的怜悯。
海上书房,不知建在大海何处。远远的,我只看见白色
海浪移涌。像一次次覆灭又重新
生成的梦。
舟楫不行。那不知何人建造于浪簇的书房是
一个人要与世界
隔绝的内心哪。
孤独恒常。又有什么关系?孤独不过是几只
鸥鸟盘旋其上,不久便杳无影踪。
但海礁会得到为它粉身
碎骨的海浪。海浪得到海风,会得到更多
更新鲜的自我。
不必像我们每日浮沉于人海,只为习得一点
痛苦的旧知识。
从一株槐树摇晃的树荫下穿过
阳光用碎金,将枝叶筛选过的事物
变得斑驳。
鸟鸣的变音落在我的肩上,
蜗牛从重重的壳里
取走我,又伸出柔韧的触角
归还我。
但过往车辆很快经过我。灰尘高高扬起我
又放下我。倒车镜远远
抛下我,四面
八方的城市訇訇声,让我为之沉默,
并在内心之中,永远与之
格格不入。
唯有穿城而过的运河之水用散开的
波纹宽慰我。唯有落日同古代一样,以其消融于
河水的感受性,继续关心着我今日如何
明日又如何
背着时间,你也常观察自己
在浴室镜子前。
你明白缺憾。所以接受
下颌的圆满。你明白世界荒诞,所以只在
面对自己时,法相庄严。
肉身在你那里寻找的烦恼:生与死,
爱与苦,灵魂的寂灭……
此刻在你皮肤上堆起泡沫。
现在,你是块肥皂。时间在你身上
已觉察不到有什么
反抗的力了。
现在,肥皂是你:一个发福的中年人。
静静地躺在肥皂盒子里。
不知为何,内心还在一天天地
为这世界消瘦。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我们乘汽渡到对面的扬州去。当时,鸥鸟离我们很近
薄薄的阳光把水面切割成晃动的碎玻璃。一种
看不见的重负潜隐在船舷吃水处
我们说着一些不好笑的事情。
水浪道道,划破表象。兀立于江面的
岛礁,像内心没有缘由的孤独感。
一个中年男子从卡车驾驶室钻出来
站在甲板吸烟。冷风吹散船上的厕味
使他被吹得鼓起的身形也得到一阵暂时的虚空。
我注意到水浪不停拍打天空是为了得到这种虚空。
在江面漂游的浮木也是为了得到这种虚空。
以至于那回想起来千疮百孔的生活
似乎也是为了这种虚空。
但江水深处,涌动的时间像一个人身体中
涌动的血液,无法以一种充盈证实
虚空无时不存在其中。
无法证实我们的双手无时不在试图握住这种虚空。抑或终其一生,通过握紧
又松开的手,我们其实一直都被这虚空紧握着?
只有死亡离它很近。
而当时我们还领悟不到这一点。
当时,梦幻和现实像两个互生
爱慕的人许诺永不分开。以至于那时的我们看上去因了解过幸福而
略显沉重和年轻。
雨水潮湿而又温暖。在一株青桐树
阔大的叶片上,它的每一次触碰都会使树叶
因为得到满足而丧失语言
这让我惊奇不已,并站在树下呆望了它好久
仿佛最渴望被它触及的不是树叶
而是我的灵魂
在纪录片里看见一只蟹在海底吃力地蜕壳
海水让这一过程痛苦而迟钝
海水让这只蟹一点一点撕裂、挣脱,直至完全裸露
真正的自我
海水将它拍打、翻卷到海岸
在夜晚黢黑的海面
它发出与我独自泅渡于人海时一样沉重的喘息声
浮舟让我想起古时候
一个寂寞独处的人
他把河流当作母亲,把岸边的荻花当作妻子
倒映水中的月亮是他的知己
酒醉时,他喜欢对着幽暗群峰大喊凤兮凰兮
酒醒时他依旧孤独
笑容里有苦楚的嘴角,身上有
衣带渐宽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