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杰
足够了,这沉沉入睡的平原,很少有灯光兀自打亮,惊醒古老的夜晚。
偶尔在书中会会老友,偶尔击剑交涉,寻找霎时的闪电,更多的时候,会把被子拉到腋下,海浪、细沙、海鸥的鸣叫,渐渐地漫上来。海,用司空见惯的拥抱,让疲惫的中年人轻而易举地卸下铠甲。
脚底的痣抛下缆绳,有锚,深深地嵌进礁石。游鱼开始穿梭,珊瑚毫不犹豫地长满全身,几只章鱼像极了左邻右舍,一生都在打探别人的消息。
我拽了拽被子,打探消息的,活成了消息。沉溺夜晚的,浪花一遍遍地吻着,可能一不小心,会吻成海面上那轮温柔的圆月。
七年了,只收到过一封信,没有落款,没有寄件人。信封上我的名字和地址,和当年一样,孤零零地站着,并且必须站直,没有退路。
我把它夹进书页,随手搁置在床头,书籍很快漫上来,退潮的时候,这一小枚蚌壳随水退成了书的一部分,退成了一个微小的不能开口的秘密。深夜,我把他们一一记起,又一一忘记。很远了,只有摇曳成火焰的树枝,在我身后低低地合上。一些嘴唇,一些目光,散落一地。
几年后,几十年后,倘若我不经意地撬开那本书,可能会发现一枚珍珠,也可能是一粒砂砾。
喜欢夜晚,胜过白昼,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同揪住夜色的,还有邮局的投递员。信,总是和黄昏一同抵达。取信,总要趁着夜色。
出门,在北风中裹紧自己,什么都推远了,只剩下路,脚步声,以及两三片落叶的脆响。在夜色中,我也成为逆风取信的人。邮局柜台上,信封载着名字,看遍了山水,怀揣着的一万一千个故事,等到独处,便深夜展信,一一复述。送信的人也早已熟悉,打个招呼,信便像小鸟一样,从一双手飞到了另一双手上,留下几声鸟鸣,甚至有羽毛,缓慢地旋转着飘落。夜色,更慢了几分。
有信的夜晚,适合灯下慢读,配几粒花生,手边应当还有半杯白水。念几个字便嚼碎一粒,啜一口清水,从飞速旋转的日子里扯出一段,蹲下身来,紧一紧跑松的鞋带。
冬至,没有雪,阳光大好。
早起除霜,这沉淀的夜色,趴在玻璃上,窥探着昨日的秘密。每一日,车就是船,渡着自己,偶尔也渡渡他人。路即河流,上路便是行船,树叶般从一个地方撑到另一个地方。没有篙,也没有桨,撑船的和坐船的,是同一个人。
到学校,就是靠岸,一群孩子在书本中探险,扯出南朝的四百八十座寺庙,兜起一场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有时也会朝后跑去,一头撞上灰色长衫,抬起脸来,看一眼“迅哥儿”,又急匆匆地跑开。
我撑着船,寻不到渡口,只能把这群孩子一遍遍地从早晨渡到晚上,一遍遍地靠岸,又一遍遍地出发。
喜欢喊别人外号,然后一溜烟儿地跑掉。
八九岁的孩子,踢毽子、跳房子,体育课上蹲在一起“抓拐”。诵读声一波高过一波的语文课,骆宾王的《咏鹅》在诵读声中游出去很远,配着图画的“金木水火土”在记忆中怎么也擦不掉。一起上下学的路上,一毛钱的冰袋一定要挑冻得最硬的那块,一毛钱一根的铅笔也一定要挑自己喜欢的花色。
飞满蜻蜓的傍晚,从井水里掏出冰镇的西瓜,在“咔嚓咔嚓”的切瓜声中,夏天就这样溜走了。那个喊我外号的小孩,早已长成了大人。那个被我喊外号的小孩,真的背井离乡,做着“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打算。